“这么说,你推断出了是什么人做的?”

“那倒没有,不过,我推断出来这些人在伏击了你们之后,大部分都返回了许都。”

“你能推断出他们都进许都城哪里?”

“那……不能。”田川有些尴尬,“其实到了城郊官道,因为平日里人来人往的缘故,已经找不到可以追踪的痕迹了。不过,我们可以问问城门校尉曹礼,看有没有异常。”

“许都城,一天进出数万人次,从这数万人次里挑出来四五百来人?你未免太高估城门兵了。”贾逸扬眉,“你刚才说大部分都回了许都,那剩下的呢?”

“向北去了。”

“北?”贾逸喃喃道,“再往北,不远就是济水,渡过济水之后,还有黄河。为何要向北?如果是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的人,不应该南下去东吴或者西蜀吗?”

“依我看,向北的应该是负伤的那部分人,进许都的应该是没负伤的。”田川道。

贾逸点头道:“你也算有点用。”

他快步走到房门口,向一旁侍立的都尉道:“传令,并州、冀州、兖州一带进奏曹各站,加紧盘查负伤之人,若有发现,立即扣留!”

“喂,不应该先查查进到许都的那些人吗?”田川问道。

“正在查。”贾逸应了一句。如果那些人又回到了许都城内,到底是藏在了哪里,为何找不到他们?如果这群人并不是家将家丁,到底是哪路人马?

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张泉端端正正地坐着。他不知道土窑里都有谁,他也不想知道都有谁。有时候他会觉得有些说话的声音耳熟,有时候他几乎能认出正在说话的是谁,但他从来没有在外面跟这些熟悉的声音攀谈过。

那样太危险了。

早在进这个土窑之前,他就被告知了。这个土窑里谋划的事情,足以使人抄家灭门,甚至株连三族,再荒唐的谨小慎微也不过分。说这句话的人,现如今已经死了,连同他的女儿和夫人。他就是张泉未来的岳父,陈柘。

“私铸场被进奏曹发现了。”一个厚重的声音道,“他们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不是说至少三个月内是绝对查不到的么?”另一个尖利的声音道。

“早知如此,当初就一把火将那私铸场烧了。不知道进奏曹在那里发现了什么没有。”嘶哑的声音中满是担心。

“唉,精心布置了那么久,结果就杀了百十个大头兵,真不值得。”

“曹宇的动作太快,来不及杀掉贾逸,这个咱们理解。那个蒋济呢?只带了五十个虎贲卫吧,竟然也没处理掉?”

“咱们的人手太少。”

“太少?伏击蒋济那五十人,咱们用了一百人;伏击贾逸那二百人,咱们用了四百人。两倍,足足两倍,竟然没有全歼他们!”尖利的声音显得有些刻薄。

“打仗这种事,不是只看人数的。”一个声音粗声粗气地接道,“虎贲卫是曹军精锐,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不光贾逸,那个蒋济也真有两下子,一片宅院让他布置得滴水不进,硬是顶了咱们四个时辰!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咱们只有两倍的人手,能不留下尸首,全身而退已经很不错了。”

“要我说,还是顾虑太多了。说什么现场绝对不能留下尸首,这才绑住了咱们手脚。要是没这一条,就算拿人命填,我就不信砍不下那两个人的脑袋!”

“那是寒蝉的要求。这次参与伏击的部队,是陛下在许都最后一支部队,若是留下尸体从而暴露的话,岂不是因小失大?”早先那个厚重的声音道。

“唉,本以为就算除不掉蒋济和贾逸,也能让进奏曹元气大伤,一蹶不振。没料到曹丕竟然没有罢掉蒋济的官,还再度增派了五百虎贲卫和一百羽林骑。”

张泉暗地里叹了口气,觉得应该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这次的伏击或许太草率了。不但咱们的目的没有达成,还引起了进奏曹的警觉。从他们的做法上来看,已经把咱们当成了心腹大患。想必诸位最近宅院附近都多了不少眼线吧,他们似乎在打听咱们府中家将家丁的人数。”

“没关系,连我们都不知道是哪支部队参与了伏击,他们能从我们这里查到什么?”

“可是,毕竟是因为这次伏击,引起了进奏曹的监控。”张泉再次强调,“我来参加这次集会,拐了两条街,换了三次马车。在座的诸位如果谁不小心,被进奏曹跟到了这里……”

“没关系,有人专门处理尾巴。进奏曹的人,跟不到这附近。”那个厚重的声音再次响起。

“希望不要影响到咱们的大事。”有人低声咕哝了一声。

“我也觉得,任那些进奏曹的蠢猪去查也没关系,他们一直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把注意力都吸引到咱们身上也好,寒蝉那边好做事。”嘶哑的声音道。

“对,他们到现在为止,仍然不知道寒蝉是谁,要做什么。”厚重的声音道,“况且,曹丕最头疼的,不是寒蝉,也不是咱们,而是他的世子之位。必要的时候,咱们可以再在曹植身上做点文章,引开他的注意力。”

“汉中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是个陌生的声音,以前似乎从未听到过,新加入的人么?

“不怎么样。玄德公在岐山打了一次胜仗后,两军一直僵持。曹贼犹犹豫豫,还说不好是进是退。”这个人有点凉州口音。

“合肥呢?”那个陌生的声音再度问道。

“吕蒙、蒋钦、孙皎,东吴三大主力齐聚濡须,孙权亲征合肥,战情十分紧急。臧霸的青州军、吕贡的豫州军、裴潜的兖州军、张辽的扬州军都在向合肥集结了。”不温不火的声音顿了一下,“这样一来,曹魏的军力基本上被牵制在了汉中与合肥,中间就出现了一个战略上的漏洞。”

“荆州?”张泉忍不住接话。

“荆州。”不温不火的声音继续道,“目前只有于禁孤军守樊城,恐怕是挡不住勇冠天下的关云长的。”

“如果关云长能打下樊城,从中路突进,对我们来说,是个大好机会。”厚重的声音中有些喜悦。

“现在考虑这个似乎太远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寒蝉没有下一步的指令么?”

没有人回答。

寒蝉的指令并不是由某个人专门传达的。这土窑里的人,起码有三分之一都传达过寒蝉的指令。寒蝉的令牌在谁手里,谁就是寒蝉的代言人。而传递完寒蝉的消息,按照规矩要将令牌放在这个土窑里。等下一次集会的时候,令牌通常会出现在另一个人手里。

“这次没人手上有寒蝉的令牌?”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是没人回答。

“奇怪,这次寒蝉没什么指令么?”有人忍不住低声嘀咕。

“他没什么事的话,咱们就按自己的来。”苍老的声音道,“陛下那里用度太紧张了,各位要匀出来一些钱……”

大半个时辰之后,土窑里的人一个个地单独离开。张泉最后一个走了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土窑门口,那个双眼浑浊的瞎子仍然坐在那里。听到张泉走动的声音,他咳嗽一声道:“没人了。”

张泉诧异地转身,盯着那个瞎子。他怎么知道没人了,是在装瞎?随即张泉又笑了起来,自己太敏感了,瞎子看不见,还听不见么?

眼前一片荒凉,一望无际的蒿草丛蔓延到天边,蜿蜒曲折的小路毫无生气地躺在脚下。身后的瞎子已经站起身,往土窑里走去,那是他的家。耳听着竹竿嗒嗒敲地的声音,张泉迈开脚步,他的马车在两里地之外等着。张泉既不是荆州系的,也不是汉室旧臣,能加入到这个旨在匡扶汉室的神秘组织里,实在是个异数。若不是父亲当年在宛城之战中大败魏王,事情可能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自从父亲死后,贾诩对张泉越来越疏远,应该是要和张家划清界限。真是可笑啊,当初父亲正是听了贾诩的计策,杀了曹昂、曹安民和典韦,跟曹操结下了血海深仇,现如今,贾诩能抽身而退,张家却岌岌可危。不过正如寒蝉说的那样,献策的贾诩只不过各为其主,张绣才是罪魁祸首。自己在世子之争时,又看错了形势,选择支持曹植。如今中原已定,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就算曹操不对张家动手,曹丕也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想当年,张家也是雄霸一方的诸侯,而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

只不过,谋反,抑或是宫变的成功几率有多高呢?张泉有些惆怅。就目前接触的这群人来说,还算是比较精干的,而且谋事非常严密,相对来说要安全得多。宫变这种事,虽然成功与否很侥幸,但还是有成功的希望,至少比什么也不做等死好。况且,还有寒蝉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手在。走了这么远的路,张泉的身上已经微微出汗了。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有些疲倦的感觉。还好,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马车了。

杨修走到大营辕门,摸了下腰间酒葫芦,又往外走去。

门口的都伯伸手拦住了他,道:“敢问杨主簿,您是要前往何处?”

“在营盘里待得憋气,我到对面山坡上坐坐。”

都伯面有难色:“杨主簿,夏侯将军有令,若您外出,需派人……”

“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出去转转?”杨修歪着嘴角,“怎么,盲夏侯还觉得我是奸细?”

“这个……”

“那,我就在对面那个山坡上,你要是不放心,不妨跟我一起,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就把我给砍了。如何?”

“末将不敢。”都伯显得很是为难。

“开个玩笑。”杨修嘻嘻笑着,拍了拍那都伯的肩膀,“咱营中的驿卒说要打点儿野味,喝点酒,赌点钱。我也就是想去凑个热闹。喏,他们不是在那边升起了堆篝火?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到。要是那盲夏侯找我,你扯喉咙喊一声我就能听到。”

都伯还在犹豫,杨修已经施施然走出了辕门。

月光如水,微凉的风迎面吹来,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魏王在这山谷中已经驻军一月有余,从未换过地方。于禁、张郃这些大将分兵驻扎在魏王军营前方数十里的地方,倒也不用担心蜀军前来突袭。杨修走上山坡,大片稀疏的黍田在夜风下起伏不定,犹如深不可测的水面。远远望见了一堆篝火,他慢步走上前去。

黑胖子关俊正拨弄着篝火,看到杨修,笑道:“酒呢?”

杨修甩手,酒葫芦正中胖子脑袋。他也不管叫苦不迭的关俊,伸了个懒腰,在篝火旁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关俊揉着脑袋,迫不及待地旋开葫芦,喝了一大口,赞道:“嘿,好酒,比起一个大钱一碗的黄粱酒好太多了。”

“那是,这是上好的玉露酒,就算在许都也是非富即贵的人才喝得到。”杨修道,“我说,黑胖子,我们是不是见得太频繁了一点?我一个主簿,整天跟你一个驿卒厮混,程昱那老小子会不会起疑心?”

“哈哈,这个我自有分寸。您看这十日内,我们只见了两面,其中一次还是去您帐内取信。而这十日内,您跟一个厨子见了两次拿酒食吃;跟六七个偏将赌了两次钱;跟三五个书佐喝了四次酒……”

“好了,好了,别说了。听你这么一讲,我似乎真是个四处游荡醉生梦死的闲人。”杨修摆了摆手,“说好的野味呢?”

关俊笑道:“还没弄呢。”

“没弄?那我们就只坐这里喝酒?而且你只能喝两口。”杨修有些意兴阑珊。

“现在就弄,来得及。不过得请杨主簿配合一下。”关俊笑吟吟道。

“配合?”

“嗯,就在这黍田里走动一下就好。”

杨修站起身,和关俊离了十几步的距离,两人开始在齐腰深的黍田里搂草。杨修拿着剑鞘,横扫着弯下来的黍秆,发出嚓嚓的声音。夜色刚上,还没有露水,黍田里干巴巴的,走起来并不吃力。眼看这成片的黍田马上就要成熟了,到了收割的时候,却无人打理。杨修没由来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老农,叹了口气。

“不要急,慢慢来,肯定有猎物的。我们才刚开始而已。”关俊以为杨修有些不耐烦,解释道。

“搂草打兔子,我以前干过这个。”杨修道,“不过我看你弓弩都没有带,等会儿发现了兔子,怎么打?”

“弓弩?那是你们上等人用的东西。”关俊停了一会儿,“若是这次曹操大败而归,我家主公就能在汉中站稳脚步,窥视雍凉。到时候天下三分鼎立,由诸葛先生东联孙吴,两方伐曹,曹魏土崩瓦解指日可待。功成之后,杨主簿就是大汉中兴名臣,必将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我要浮名有个屁用啊。”杨修摇头。

“可杨主簿看起来不像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啊。”

“你不懂。”杨修笑道。

“嘿,你们这些文人想什么,我这下等人又怎么会猜得透?怎么样,等汉中之战结束了,去益州么?”

“去益州干什么,我得回许都。”杨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回许都?杨主簿,这次曹操若大败而归,势必会搞次大清洗。搞不好会把你们这些有嫌疑的统统杀掉,你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么?”

“我若是担心自己的处境,还当什么蜀汉细作。我出身世家,就算当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又有谁能奈何得了我?”杨修在齐腰深的黍田中踯躅前行,“我要做的事,败则遗臭万年,成亦籍籍无名。只有不贪图荣华富贵,不贪恋红尘美色,不贪占浮世虚名,抛弃了身家性命,背弃了豪门荫蔽,放得下一切的人,才有勇气去做。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是英雄,还是疯子?”

“或许只有疯子,才配称为英雄。”关俊长叹一声,“杨主簿,关某是个粗人,大道理懂不了多少。只是咱们军议司扬武将军法正大人有句话,不知道您听过没有。”

“他说过什么?”

“天下妄称朋友的人虽多,世间却难求得一知己,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他人评议?”

“哈哈,此句甚妙!”杨修抚掌大笑。

前方突然传来呼啦啦的响声,黍田中蹿出一个黑影,用极快的速度向远处奔去。

“去!”随着一声轻喝,一道乌光从关俊手中掷出,没入黍田之中。

“去,去,去!”

关俊连声轻喝,几道乌光相继没入黍田,黑影应声而倒。

杨修拔出长剑,快步走上前去,是只野猪,已经断气了。借着月光,他看到这只野猪身上至少插了三四把飞刀。飞刀并不精致,跟斥候所用的飞刀并无两样,只是从伤口的状况看起来,锋利异常。

“好身手。”杨修赞道,“不过你为何要一连掷这么多刀?明明是刀刀毙命的样子。”

“为了保险起见。”关俊拔出飞刀,在野猪的皮毛上擦去血迹,收入腰间的皮囊中,“法正大人说过,机会这东西稍纵即逝,就算是你觉得万无一失,也要多几手准备。因为人的感觉,不会每一次都正确,而机会一旦失去,再没有重来的可能。”

“又是法正……”杨修笑道,“我倒有点想见见他的意思了。”

“等这场仗打完呗,我们有的是时间。”关俊将飞刀捅进野猪柔软的腹部,娴熟地开始剥皮。黯淡的刀锋在皮毛和肌肉之间游弋,一张完整的猪皮顷刻间就被摊到了一旁。

“现在是比较难的部分,要取出内脏。”关俊道,“万一肠子这些东西断在里面,就不好办了。附近没有啥水源,可真是不好清洗。”

“喂,黑胖子,”杨修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从军前,是做什么的?”

“我家三代都是屠户。”关俊将刀锋小心地刺入野猪腹部,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将手伸进去,在里面小心地摸索一番,干脆利落地把所有的内脏都拽了出来。

“看起来也不算很难。”杨修笑道。

“那是因为我手段高明,所以看起来才不难。要是换杨主簿来做,恐怕要猪粪流一地了。”关俊笑道,“不过那句话怎么说的,君子远庖厨。这些所谓的高明,你们士大夫也是不屑一顾的。”

“那是自然。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奇技淫巧,君子不为。”

“可是,在咱们西蜀可不一样。人人凭本事吃饭,没有人看不起有手艺的人。就连咱们诸葛先生,也频频垂询工坊,过不了多久,大概就会有一批新鲜玩意儿出来了。”

杨修哼了一声道:“什么新鲜玩意儿?”

“回头曹操败退之后,我带你去成都的匠作工坊看看。”

“说起来,你为什么如此肯定魏王会败?岐山一役,你们因为有刘宇、王平作为内应,伏击了徐晃,拔了头筹。但刘宇死,王平走,魏营中的细作,还剩下多少?能指望上的,就你我二人了吧?”看关俊并不作声,杨修继续说下去,“我只不过是个游离于核心决策圈外的谋士,你只不过是个奔走在各营区的驿卒,我们有什么能耐,可以左右这场大战?”

“我不知道。法正将军告诉过我,我们会赢。”关俊卸下一条猪后腿,扛在肩上,向篝火走去。

“凭什么?”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又是法正说的?”

“杨主簿,曹魏一方皆是名臣猛将,天下皆知。他们打过哪些胜仗,打过哪些败仗,谁善谋,谁善断,谁善攻,谁善守,很多人都能如数家珍。可咱们西蜀这一方呢?对于法正将军,你们知道些什么?”

杨修摇了摇头。只知道这个法正也算是个名士,但他在刘璋手下做过什么,倒真说不上来。定军一战斩夏侯,岐山一役伏徐晃。短短数月,法正已名震天下。可是,真正了解他的人又有多少,谁能猜度得出他下一步又会出什么奇招?

关俊用树枝插起猪腿,架在木架上,开始炙烤。猪腿在篝火上吱吱作响,红色的猪肉在火舌的舔舐下,逐渐变色。油脂从肌理间渗出,滴落在火上,发出“嗞啦嗞啦”的响声。关俊掏出一个小粗布袋,捏出一些盐巴,均匀地撒在猪腿上,片刻之后,肉香弥漫。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杨修嗅着肉香道,“不过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法正就算能揣摩得到魏军下步的举动,布局设计,但能确保每次都准确无误么?智谋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使胜败的天平有所倾斜,但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之下,任何计谋都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巨大的实力差距?杨主簿为什么这么说?”

“魏王这次率四十万大军亲征,就算除去在岐山中伏的三万人,尚余三十七万之众,还有鄢陵侯曹彰的二十万精兵作为后援。而蜀军呢?至多不过十万之众。这不是明摆着的差距么?”

黑暗中,关俊笑得犹如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杨主簿,谁告诉你蜀军至多不过十万之众?”

杨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如果蜀军是故意放出风声,说只有十万之众的话……

“诡伏存设奇,远张诳诱者,所以破军擒将也。”他喃喃道。

这回魏王恐怕真的不太妙了。

“对了,听说临淄侯曹植的请兵信已经到了曹操手中。”关俊切下一块烤熟的肉,递给杨修。

杨修接过烤猪肉,放在鼻端嗅了一下,闻起来还算不错。他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外焦里嫩,肉汁四溢,齿颊留香。

“杨主簿,你在许都是曹植系的人吧。你觉得魏王会让临淄侯领兵么?”关俊问道。

“魏王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啊。”杨修喝了口酒,有些意兴阑珊。

“那你觉得,曹植带兵,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知道。”

“对于咱们来说,我觉得是好事。曹植不懂军略,又心高气傲。他带兵前往樊城,曹仁和于禁未必会服气他。若守军内部不合,那关将军取樊城就要容易得多了。”关俊犹豫了下道,“杨主簿,你一直在帮曹植争王位,若是他在樊城落败,对他的前景可不算好。”

杨修摇头道:“我是一直在帮曹植争王位,可不见得就是为了他好。若是有必要,他就算死在樊城,又有何妨?”

关俊愣了:“杨主簿,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修落寞笑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你不懂的。”

第五章 试 探

曹丕合上一卷木简,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曹植的请兵信已经发到了汉中,不知道父王会如何处理。如今虽然自己已经坐上了世子之位,但还是不怎么牢稳。在几个兄弟之间,鲁阳侯曹宇与自己相交甚笃,又掌管着虎豹骑,算是力援之一。鄢陵侯曹彰勇武过人,跟父王走得很近。表面上看起来,曹彰似乎对世子之位不怎么感兴趣,只喜欢带兵打仗,不过他到底是胸无大志,还是韬光养晦,谁也看不透。好在曹彰羽翼未丰,只在武将中有一些拥趸,在文臣中却没什么影响,只需稍作提放就好。只有曹植,出言为论,落笔成文,深得父王的宠爱。父王曾经认为曹植“最可定大事”,几乎有意将世子之位传给他,若不是他为人散漫,做事心血来潮,又接连出了几回纰漏,谁知道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谁呢?

曹植,终究为心腹大患。

曹丕下意识地又拿起一卷木简,是樊城塘报。

于禁禀告,关羽日夜赶造船只,操练水军,恐怕很快就要围攻樊城了。而目前樊城军力空虚,城防破败,急切需要援军。

他皱起眉头。对于曹植,父王现在到底是什么看法?若是曹植请兵成功,在曹仁和于禁的辅助下,万一打了胜仗,父王会不会改变心意?他只觉得整个人都焦躁起来,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看来得想个应对之策才好。

“司马主簿求见。”门外传来长随禀告的声音。

曹丕快步走回书案,端端正正地坐下,道:“宣。”

司马懿走进书房,道:“殿下,蒋济已经查证,许都城郊被伏击一案,确为寒蝉所谋划。”

“这个我知道了,”曹丕摆了摆手,“既然蒋济正在追查寒蝉,仲达你就不用管了。对了,曹植写信向父王请兵了,这件事你怎么看?”

司马懿沉吟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

“殿下是否担心魏王批准曹植领兵?”司马懿眼观鼻,鼻观心,“其实此事没有殿下想得那么严重。”

“哦,”曹丕的眉毛皱了起来,“仲达为什么这么说?”

“殿下,曹植是个文人,性格放荡不羁,天马行空。行军打仗这种事却要心思缜密,高瞻远瞩。目前魏王在汉中与蜀军相持,张辽等人在合肥与孙权鏖战,荆州实乃中原屏障。如此军事重地,岂会让一个不知兵的人手握军权?依我看,魏王未必会同意让曹植领兵。”

曹丕心中稍微宽慰,道:“仲达所言也有一定道理。但须知父王曾经对曹植青眼有加,若是再有人在身旁屡进谗言的话……”

“即便是曹植领兵,对殿下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坏事。”司马懿提高了声音,“他的敌手,是兵精马壮的关羽关云长,想要取胜实属不易。就算是给他侥幸取胜,以他的个性,势必会跟手下的大将们争功。而曹仁深得魏王宠信,若是曹植跟曹仁发生了什么矛盾……”

后面的话,司马懿没有说下去,曹丕心里已经清楚了。论辈分,曹仁是曹丕和曹植的叔父。魏营的曹姓将领,几乎人人唯他马首是瞻。曹仁在世子之争时,态度一直不甚明朗,就连曹丕被册立为世子之后,也没有见他道贺。他的眼里,只有魏王,就连宫里那位,他也不屑一顾。如果能让曹仁跟曹植闹翻的话,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曹丕干咳一声:“那就依仲达所见,此事暂且不提。”

他稍作沉思,问道:“既然曹植已经向父王请兵,我是不是也要做个姿态,向父王请兵,以示愿解父王之忧?”

司马懿摇头道:“大可不必。殿下已是世子,领兵即使胜了,取得军功,仍是世子。但若是战败,则给了那些人殿下统御不力的口实。况且如今殿下肩负重任,若是向魏王请战离开许都,那谁来监国?岂不是给了其他人一个大好机会?”

曹丕点点头:“嗯,仲达说得有理。是我有些急躁,乱了分寸。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寒蝉,是什么事?”

“殿下刚才说蒋济在查?”司马懿眼神闪烁。

“恩,他们有了个大致的方向,也有几个怀疑对象。”

“恕臣下直言,进奏曹西曹署的效率似乎并不怎么高。先前定军山走漏军情一事,至今仍未查明,而且近日又在城郊被伏,我担心他们不是寒蝉的对手。”司马懿低声道。

“只不过一个细作而已,仲达,你是否多虑了?”曹丕疑惑地问道。

“是一个潜伏了十多年都没被抓到的细作。”

“那仲达的意思是?”

“殿下应该对寒蝉多加重视,有必要时,可给蒋济多加派些人手,多压压担子。”司马懿抬头,看着曹丕道。

曹丕沉吟片刻:“好吧,我知道怎么做了。”

司马懿起身告退。

曹丕坐着沉默了好久,拿过一卷木简翻了几下,又随手丢到一旁。这两年,跟随曹植的人越来越少,而世子府门前却车水马龙。曹植似乎很不甘心,一直在暗地里筹划着什么,妄图夺回世子之位。只不过,曹植自视甚高,待人孤傲,现在看好他的人已经不多了。死心塌地跟着他的,除了远在汉中的杨修,就剩下许都里的丁仪、丁廙两兄弟了……

门口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长随却没有通传。曹丕警觉地抬头看去,只见郭煦捧着一个漆盘走了进来。曹丕换上笑脸:“怎么,又来书房帮我处理公文了?”

郭煦将漆盘放到书案上,是几样精致的点心。

“想得美,老是拉我给你干活儿。”郭煦撇嘴道,“我是看过了吃饭的时候,你还在忙,给你送几样点心来充饥。”

她捏起一块儿梨花雪露放到曹丕口中,蹲下身子轻轻地捶打着曹丕的腿道:“你整天都坐在书房,也不出去活动活动么?你那兄弟曹植,经常去打猎呢。”

曹丕皱了皱眉头:“曹植经常去打猎?你怎么知道?”

郭煦道:“甄姐姐说的啊。”

她随即吐了下舌头,解释道:“看我说的话,真容易让你误会。我觉得,甄姐姐可能也是听别人说的吧。”

曹丕嘴角抽动了一下,却并没有作声。

郭煦接着道:“我跟甄姐姐说,你整天被这些政务缠身,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可能跟曹植一样悠闲呢?唉,这世子之位看起来风光无限,但背后的艰辛谁又能知道呢?”

曹丕轻轻摸着郭煦的头,笑了笑。

“尤其是父王带兵亲征之后,你既要稳住汉帝,监督荆州系和汉室旧臣,还要调配后勤辎重,粮草供给。可是许都里却还有人蠢蠢欲动,暗地里使坏,想办法让你难堪。唉,不知道魏王何时才得胜回朝,你一直这么累,真让人心疼。”

“知道心疼我,就别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了。”曹丕搂起郭煦,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你有空盘算这些小九九,拐着弯说甄洛的坏话,倒真不如帮我处理这些成堆的公文。”

郭煦脸色绯红,嘟囔着:“看你,看透人家心思就看透了呗,非得把话说明白,弄得人家多不好意思。”

曹丕摇头道:“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怎么,又在甄洛那里受了委屈?”

郭煦幽幽叹道:“唉,甄姐姐调笑我也就罢了。可她屡次话里藏针,辱没妾身家门,实在让人如鲠在喉。”

曹丕也叹了口气。当初他在邺城城破之时,对甄洛一见钟情,忤逆父王,硬是把她娶进了家门。初时因为极为爱怜,对甄洛是百依百顺。可后来却慢慢发现,甄洛的性子,不算是什么贤妻良母。若只是大户之家,也能容得下这么一位任性妄为的主母。但现在自己是魏世子,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有时间去讨好她?若是有朝一日登上王位,以甄洛的性格,如何能母仪天下?

“甄洛的脾气是差了点,你也是的,没事去她那里干吗?”曹丕道。

“我是听说你把她的蜀锦送给曹植了,而我那里还有大半匹。我想了想,担心她心里不好受,就想把自己那大半匹送给她,谁知道好心换了一顿奚落。反正在她那里,我怎么做都不对。”郭煦柔声道,“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你为了我出气。她是正妻,又是世家大族,轻易动不得。你现在又是万人瞩目,若是家宅不合,难免会被人耻笑。”

曹丕没有出声,又笑了笑。

郭煦站起身道:“唉,又耽误你时间了,你赶紧处理公文吧。我先回去,让厨子做几样你爱吃的精致小菜,等等再给你烧桶泉水沐浴。你呀,别光顾着忙,累坏了身子,到时候可没人替你。”

曹丕目送她婀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中冰冷如霜。良久之后,他长身而起,将下人全都支了出去,关上厅门。午后的阳光透过门棱的贴纸照了进来,洒在曹丕沉寂不语的脸上,泛不起一点波纹。他淡淡地看着半空中摇曳不定的浮尘,袖手而立。

“蒋济可信否?司马懿可信否?甄洛可信否?郭煦可信否……”疲倦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响起,却无人回应。

一声长叹落地,曹丕的身子竟然佝偻起来。

食铺里依旧人声鼎沸。贾逸背靠着墙壁,端起正冒着热气的肉汤,不紧不慢地喝着。他的对面,坐着一脸难色的长乐卫尉陈祎。

“贾大人,这件事……不好办呐。”陈祎搓了搓手。

“只不过安插进去几个人,有什么不好办?”对于陈祎的反应,贾逸并不意外。

“跟您说实在的,我手下的这班兄弟,虽然大多听我号令,我也能管得住他们,但是,您要是往我手下安插人……这是祖弼管着的。那老头又倔又硬,就算我出面说和,也不见得给您面子。再说了,就算您借着进奏曹的威名,硬安插人到我那里,恐怕他转脸就禀告了陛下。如果陛下觉得咱们逼他太紧,随便寻个由头把您的人给杀了,到时候大家还都没什么办法。那时候,反而让陛下知道我是您的人,恐怕我这长乐卫尉就要当到头了。”

贾逸沉默。汉帝虽然已经失势,但要杀几个禁军士兵,进奏曹能不让杀吗?岂不是正好给了荆州系那些大臣还有汉室旧臣们一个起哄聒噪的借口?

陈祎偷偷瞄了他一眼,接着道:“更何况,您就算安插进去了人,名义上归我管,但祖弼去给他们分配岗位,我又岂能拦得住?他随便耍点手段,您的人根本近不了陛下的身,只会被分配去干些粗活累活。”

贾逸苦笑道:“一个傀儡罢了,怎么还弄得水滴不进,针扎不透?”

陈祎没有答话。

“罢了,最近在宫里走动的那些人中,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贾逸问道。

“还不是那些老家伙们,聚在一起发发牢骚。嗯,要说可疑的,有个人最近被汉帝召见了两次,虽然时间都不长,但是倒有点古怪。”

“谁?”

“张泉。”

“张泉?张绣的儿子?我看到名册了,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以前汉帝不是也召见过他么?”

“第一次被汉帝召见之后,张泉就在大街上找到了魏讽,莫名其妙地打了他一顿。”陈祎压低了声音道,“以前张泉为人一直很低调,这次却主动向魏讽挑衅,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陈柘的死,可以说是魏讽一手造成的,在汉室旧臣眼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虚伪小人。而张泉既不是汉室旧臣,也不是荆州系,打魏讽,很显然是在传递一个信号。是谁要求他这么做的么,算是投名状么?

“而且,”陈祎眼神闪烁,“第二次汉帝召见张泉,说来也巧,曹植当时也在宫内。”

“曹植?”贾逸的声音紧张起来,“他去宫内做什么?”

“不知道,”陈祎摊了下手,“我的人进不到殿内,听不到谈话内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汉帝、曹植和张泉同在御书房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个时辰……贾逸看着眼前的肉汤飘逸而起的热气,陷入了沉思。事情,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陈祎走了半个时辰之后,田川出现在了羊肉汤铺的门口。她扫了一眼铺子中的食客,径直向角落的贾逸走了过来。

“那个私铸场的两条线索,都已经查完了。”田川坐在了贾逸对面,捏起一片蒸羊肉就往嘴里塞。

贾逸的筷子利索地敲在她的手背上,田川吃痛松手,羊肉掉进汤碗,溅了自己一脸汁水。

田川气鼓鼓地瞪了贾逸一眼,怒道:“小气鬼!”

“不是不让你吃。”贾逸没好气地道,“你至少得先洗洗手吧?”

田川将手伸到食案上,看了一眼,的确是有点脏。她嘻嘻笑了一下,唤过店家要了盆水,胡乱在里面搅和几下,就又端起了那碟蒸羊肉。

贾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田川坏笑道:“你讲究个什么啊,在我们幽州,猎物都是直接架在火上烤着吃的,草木灰什么的……”

“这里是许都。”贾逸干咳一声,打断了田川的话,“私铸场的两条线索,怎么样?”

“食材那条线,没什么进展。我带人查遍了许都周围的集市,没有突然出现大批采购食物的生面孔。恐怕私铸场里的人是分散购买食物的,或者是有自己的庄园供给。”

“木炭呢?铸造兵器需要上好的木炭,可不是自己随便烧烧就能弄成的。”

“木炭这方面,我带人走了不少许都附近的炭厂,并没有发现有炭厂直接卖给这个私铸场的记录,”田川眨了眨眼,“不过我却发现了一条有些奇怪的消息。”

“哦?说来听听。”

“上蔡有家炭厂,去年年末在许都接了笔大生意,但运送的船只在渡过颍水期间,不慎发生事故,满船木炭都沉在了河里。”

贾逸眯起了眼睛。

“你也发觉到了,对吧。”田川有些得意地笑了。

贾逸点了点头。

“我是听中牟的一家炭厂掌柜说的,他说其实上蔡的木炭质地并不如中牟的好。而且上蔡的木炭运往许都,路上要渡两次河,不但麻烦,运费也高。他一直嘟囔着,说不晓得为什么许都那家一直有生意来往的大户,突然改了旧例,舍近求远。”

“在哪里沉的船?”贾逸问道。

“已经安排人去看过了。”田川道,“不然怎么会这么迟才告诉你。”

“结果呢?”

“上报的沉船地点,水流确实比较湍急。但那个地方,离平常的渡口足足隔了七里多,运送木炭的船没有理由到那里去。”

“打捞了?”

“打捞了,一无所获。”田川咽下最后一片蒸羊肉,道,“你肯定很喜欢下面这个消息,这是从私铸场里扯起的唯一一根线。”

“那批木炭的买家你也搞清楚了?”贾逸抬眼问道。

“是曹植。”

放眼看去,两旁的山坡都被烧得光秃秃的,到处残留着焦黑的断木和鸟兽的尸体。徐晃在岐山中伏之后,为防西蜀于荒山间再次设伏,魏王下令在驻营周围放火烧山。一场大火漫山遍野,席卷天际,将方圆百里郁郁葱葱的山林烧得干干净净,不少早先逃入深山的山民也陈尸其中。支持西蜀也好,支持曹魏也罢,两军交战是不会在乎升斗小民死活的。不管站在哪边,等着看谁的笑话,在被大火吞噬之时,曹操不会来救人,刘备也不会。

猛虎相争,鹿兔勿近。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可惜懂的人并不多。

一队粮车沿着山中小路蜿蜒蛇行,杨修躺在车上,酒壶就放在身旁。他双手垫在脑后,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随着粮车一起颠簸。许褚骑着匹黑鬃马,朴刀架在肩头,就走在杨修旁边。许褚不聪明,这点杨修很清楚,所以才会跟他的交情比较好。身处乱世,看多了所谓聪明人的下场,杨修觉得有时人还是笨一点的好。有些事,不用想明白,有些人,不用琢磨透。陷阵冲锋,身先士卒,一骑当千,岂不快哉?只可惜……既然有了个聪明脑袋,装个浪荡不羁还可以,装傻却是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