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无奈地看了曹节一眼。曹节掩口笑道:“那你们君臣商讨政事吧,郭煦说她偷偷让人夹带了些蜜饯进来,我去看看。”

等曹节走远了,祖弼才直起腰,将一根竹管放入刘协袖中。

刘协皱了皱眉:“又是他的消息?”

“是。”

“你宁愿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也不愿相信节儿?”刘协道。

“她毕竟是曹家的人。”

“当初她们三个姐妹入宫,你就开始怀疑她们。这么多年过去了,其他两个不说,节儿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刘协摇头道。

“陛下,微臣之所以相信寒蝉,是因为寒蝉这些年做了不少事,而这些事大多都对您有利。皇后娘娘呢,她又做过什么?”

刘协沉吟良久,道:“你有没有想过,我能坐在皇位上这么久,或许跟她有些关系?”

祖弼摇头:“陛下,恕微臣直言。娘娘虽然心地良善,但在曹家根本说不上话。您也知道,这些日子因为宫中用度紧张,她跟曹丕还吵了一架,结果却没有一点儿好转。况且,她虽然贵为皇后,但跟曹贼毕竟血浓于水,如果这等大事被她看出了端倪,她又怎会忍心眼睁睁看着曹家失势,满门抄斩?微臣想要瞒着她,也是为她好。”

刘协没有说话。

祖弼跪下道:“陛下,您肩负着中兴大汉这般重任,应当慎之又慎。再者,儿女情长本就不应为帝王所重。当年高祖为逃脱追兵,三次推惠帝和鲁元公主下车;受楚霸王项羽胁迫,则答烹太公而分羹。如此这般,才创立了我大汉四百年基业,为帝王者……”

“别说了,我知道了。”刘协打断了祖弼的话,“你起来吧。”

祖弼没有起身,却将头伏得更低:“陛下,时至今日,像我们这些汉室孤臣,已经不多了。而且,这次或许是我大汉最后一次复兴的机会。微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做一个无情无义的铁血君王,该舍弃的舍弃,该牺牲的牺牲。我们这些人,注定要用尸骨为陛下铺就重掌天下的血路,虽然可能活不到陛下君临天下的那天,但我等,虽粉身碎骨,却万死不辞。”

刘协看着祖弼的满头白发,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他转过身去,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种场面,看过多少次了?建安四年,车骑将军董承受衣带诏,组织“七义灭曹”,结果事败。董承、吴子兰、种辑、王子服等人被诛灭三族。当时董承的女儿董贵人还怀有身孕,自己向曹操求情,却仍被腰斩弃市。建安十九年,皇后伏寿联络其弟都亭侯伏典,密图曹操,谋泄,曹操诛杀伏氏宗族百余人之后,又命华歆带兵闯进宫中,斩杀皇后伏寿和两个皇子。建安二十三年,司直韦晃、少府耿纪……

罢了,罢了,想这些陈年往事何用?身为大汉皇帝,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只不过,从这些年的尸山血海走过来,已经感觉很累了,中兴大汉,有可能吗?我会不会是大汉最后一个皇帝?

刘协摇了摇头,是的,祖弼说得对。至少,还有这一次机会。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应该做这个位置上的事。这世间的很多事,没有对与不对,只有做与不做。身处庙堂之上,自然身不由己。

远处,皇后曹节手上捧着一个漆木盒子,从库房里走了出来。刘协示意祖弼起身,自己迎向了曹节。

“祖大人向你禀告完要事了?”曹节掩口笑道。

“能有什么要事,还不都是些劝我要自省自重,奋发图强的老话。”刘协笑了笑,“祖弼这人,真是迂腐之极。”

“嗳,皇上,你可不能这么说。祖大人虽然不怎么待见我,可他确实是个好官。”

“是的,这我知道。”刘协回头看了眼已经离开了花园的祖弼,低声道,“可惜,我却不是个好皇帝。”

曹节眼睛低垂,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举起了手中漆木盒子,道:“来,皇上,尝尝这个。”

“什么东西?”

“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她吃吃笑道,“是郭煦偷偷夹带来的蜜饯,我刚才在库房里吃了一颗,真的好甜。”

“郭煦?曹丕的妃子吗?哈哈,只有你们这些女人才会喜欢这种……”

曹节将一颗蜜枣塞进刘协嘴里,依偎在他怀里道:“你尝尝嘛,好久没吃过了,真的好甜,难得郭煦妹妹有心。我在世子府里跟我那吝啬的弟弟大吵一架后,她总会时不时地夹带些东西送进宫里。”

刘协扳过曹节的肩膀,认真道:“节儿,让你跟我受苦,委屈你了。”

曹节笑着打了他一下手:“看陛下说的,我贵为皇后,怎么是委屈了我呢?”

刘协笑笑,却将曹节搂得更紧了。

对不起,或许日后,为了汉室中兴,我不得不将你们曹家,诛尽九族。

贾逸带着田川,站在世子府前厅中,在等。

已经等了一个时辰,田川早已闲不住,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到最后忍不住去摸铺在地上的那张虎皮。

贾逸却一直站着,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他知道,身份地位的悬殊,让他不得不等。他更知道,这或许是世子来观察他有没有耐性的一种试探。成大事者,有哪一个不沉稳的?

世子府中,看起来很是朴素。白墙,杨木家具,皂布卷帘,唯一能入眼的,就是挂在墙上的两幅长绢,上面书写的分别是贾谊的《过秦论》和班固的《两都赋》。

这两篇赋,贾逸自然是读过。但看绢色明暗不一,字体各有千秋,贾逸却禁不住有些犯嘀咕,莫非这两篇汉赋都是真迹?要知道,随便哪一款真迹,都可换得千亩良田。

贾逸不由得想起了临淄侯曹植,虽然没进过侯府,但也听人提起过。临淄侯府内,装饰得犹如人间仙境,就连房中锦帐,都是轻柔光滑的上好蜀锦。尤其是内室前的那一袭珠帘,更是用大小一致的上百颗南越珍珠串成。不过奢华归奢华,临淄侯府内却没有一幅字画,让人不免有些唏嘘。都说曹植文赋天下一绝,但家中却处处透着一股肆意浪荡的轻浮之气。据说有人问过他,他却笑着对那人说,自尧舜起,还没有一幅字画有资格挂在他府中。才高八斗,自然值得骄傲,但骄傲到这种份儿上,就未免显得狂狷了。

相比之下,还是曹丕更得人心,就算他是装的。这世道,真小人比伪君子更讨人厌烦。

终于响起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世子曹丕绕过屏风,走了出来。他看了看站在原地的贾逸和蹲在地上抚摸虎头的田川,笑道:“坐,坐,别拘谨。”

贾逸挪了一下,发现脚早已经麻了,他咬着牙往最近的长案走去,却发现田川已经抢先坐在了那里。贾逸暗地里叹口气,只好往下一个长案走去。

曹丕看着他僵硬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忙着处理政务,竟然把两位忘了,你们等急了吧。”

田川起身向曹丕行了个礼,嘟囔道:“殿下能先给杯水喝吗?快渴死了。”

曹丕笑笑,竟然亲自给二人斟水。

田川躬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贾逸却没有动。

曹丕笑道:“怎么,贾校尉不渴?”

贾逸沉声道:“下官听蒋大人说过,世子待人温厚,尤其体恤下属。蒋大人每次来世子府,世子总会用上好的东吴茶片招待。今日有缘拜见世子,又得世子亲自斟茶,下官却看到茶碗中只是白水,并无茶叶。”

田川连连向贾逸使眼色,小声道:“你发什么疯啊,怎么这样跟世子说话?”

曹丕摆摆手,示意田川不必紧张,接着笑道:“怎么,贾校尉觉得自己应该喝上好的东吴茶片吗?”

贾逸摇头:“下官不是觉得应该喝,而是想喝。”

曹丕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长绢,道:“你就是贾逸?这墙壁上的赋,你刚才看了好几眼,怎么,也读过么?”

贾逸道:“回禀世子,这两篇赋,下官通读过,但还不甚明了。”

曹丕一笑:“那你觉得这两篇,哪篇要好一点?”

这两篇赋,都是传世名作,各有千秋。至于说哪篇要更好一点,当世不少宿儒都争论不休,无法定论,这个问题要贾逸这个武官来回答,确实难了点。

贾逸犹豫一下,道:“下官更喜欢《过秦论》。”

曹丕一怔,他本料想贾逸会选声名更为显赫的《两都赋》,却料不到选了《过秦论》。他奇道:“贾校尉怎么会选《过秦论》?”

贾逸答道:“早先父亲跟叔公交往甚密,我有次偶然听到他们提到了《过秦论》。叔公说了一句话来评论《过秦论》,下官印象颇深。”

“什么话?”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曹丕脸上笑意退去,将这句话默念了好几次,心意怅然。

两人一起沉默,良久之后,曹丕站起了身,直接走进了后堂。

田川吐了下舌头,冲贾逸道:“你看你,起先犯浑让世子生气了,刚才又云里雾里说了一大堆,世子不高兴走了吧?”

贾逸不语,起身也向后堂走去。

田川愣了一下,道:“你干吗?”

贾逸回头,笑道:“自然是去见世子,你还得等我一下。”

田川撇了下嘴:“嘁,去吧,去吧。我看你一准儿被世子骂出来。”

转过屏风,走出前厅。贾逸看到曹丕背对着他,站在一座石亭之中,正看着满园的牡丹。听到贾逸的脚步声,曹丕头也未回,问道:“贾校尉,你看这满园牡丹如何?”

此时已经是五月了,大多数的牡丹都已开败,只剩下了绿枝。听说魏王非常喜欢牡丹,世子也很喜欢牡丹,如果说自己也喜欢牡丹,很明显是个太过中庸的答案。贾逸略一沉吟,道:“回禀世子,牡丹虽然为花中之王,雍容华贵,但终究是俗气了一点。”

“哦?那贾校尉喜欢什么花?”

“回禀世子,下官不喜欢花。”

曹丕转过了身,面无表情道:“贾校尉这个答案很特别。”

贾逸拱手道:“下官是一介武夫,对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

曹丕笑笑:“建安二十一年,贾校尉在石阳悦然酒肆喝酒,席间有人谈到了花,将牡丹的种类、花色娓娓道来,好不精彩。而贾校尉却嗤之以鼻,说大丈夫应当习武治文,为国献力,整日里论花吟草,浑浑噩噩,好没出息。不知这件轶事,贾校尉可还记得?”

贾逸喉头滚动了一下,暗道一声好险。若是刚才顺势回答自己也喜欢牡丹,岂不成了心口不一的小人?此时,大概已经被送出世子府了吧。

曹丕继续道:“不用在意。蒋济说你来见我有大事禀告。在你来之前,我自然会将你调查得清清楚楚。这个是咱们进奏曹做惯了的营生,你应该也明白。”

“下官知道。”

“你带了田川来,为什么?”

“回禀世子,田川是魏王征辟的人。”

曹丕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他看着贾逸道:“有些时候,话不妨说得明白一点。”

“田川知道下官来了世子府,魏王想必也知道下官来了世子府。本来依照下官的品秩,不能直接向您禀报什么事,但下官既然这么做了,就等于告诉了魏王,下官已站在了世子这边。”

曹丕道:“你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你觉得父王会在意一个小小的进奏曹属官在世子之争中的站队吗?”

贾逸低着头道:“魏王在意不在意,下官并不知道。但对于下官来说,这次表明了态度的站队,却是非常紧要。这意味着下官已将身家性命押上,再无退路。”

“说来说去,你究竟要向我禀报什么事?”

“殿下,这里说话方便吗?”

“能听到的人听到也无妨,不该听到的人是进不到这里的。”

“殿下,您还记得今年春上,临淄侯曹植遇刺一事吧。”

“记得。怎么,这案子不是一直没什么进展吗?难道进奏曹又有线索了?”

“下官怀疑此事为临淄侯曹植自己安排的。”

曹丕转过身,吐出了两个字:“荒谬。”

“魏讽,天下名士,原本跟汉室旧臣走得很近。后来他看形势不对,立刻转了做派,接连干了好几件出格的事。今年初春,他告发挚友陈柘醉酒后妄议朝政,殿下下令杀一儆百。这件事殿下记得吧。”

“记得,那又如何?”

“临淄侯曹植遇刺,刺客用的羽箭是魏讽府上的。”

“蒋济不是说这是寒蝉的栽赃吗?”

“上个月,魏讽无缘无故在东市上被张泉打了一顿。然后,我安排的内线告诉我,汉帝在次日召见了张泉,同时进宫的,就有临淄侯曹植。三人在宫中密谈了一个时辰。而这个月,在留香苑里,我又看到了曹植和张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曹植,恐怕已经跟寒蝉、汉帝他们成了一丘之貉。”

“岂有此理。”曹丕道,“他身为曹氏子弟,已经封侯,岂会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贾逸把心一横,索性说破:“殿下,曹植是想向您报复。他一向自视甚高,在世子之争中落败,脸面全无,必定心生恨意。而且,若是魏王百年之后,您登上王位,他的日子岂能好过?若是能将您拉下世子之位,就算轮不上他做世子,他也会心甘情愿。”

曹丕突然怒喝道:“大胆!你竟敢挑拨我兄弟二人关系!”

“殿下!帝王之家的夺嫡之争,从来都是毫无退路,不死不休!您若是心生怜悯,恐怕到时候沦为阶下囚的,会是您!而且……”贾逸抬头,看着曹丕的双眼道,“甄洛的事情,您知道吗?”

曹丕转过头去,用异常平静的语调问道:“挑拨完兄弟情谊,接着又要中伤世子妃?”

“殿下,世子妃穿着男装,去留香苑里见过曹植。”贾逸继续道。

“何时?”

“就在曹植和张泉密会那次。”

“哈,你的意思是,张泉也知道?”

“不但张泉知道,殿下您又岂能不知?据我暗地里调查,世子妃自从去年起,开始以各种借口,频繁出府。我不相信殿下一点都没有察觉。”

曹丕的声音很冷:“既然你觉得我知道,为何还要告诉我?”

“我想您知道我也知道。”贾逸把话说得很拗口,“殿下既然隐忍不发,必定有难言的苦衷,如果殿下不方便,或许下官可以出手。下官在临淄侯府,有内线。”

曹丕猛地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贾逸:“虽然蒋济在我面前夸过你不少次,你还是让我出乎意料。从家中丑事入手,确实是条飞黄腾达的捷径。只不过,你不怕我杀你灭口?毕竟像甄洛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的嘴一向很严。”贾逸道。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贾逸想起了蒋济,但他并没有一丝犹豫,而是应声答道:“只有下官知道。”

“其实甄洛也没什么错,才子佳人当是绝配嘛。”曹丕竟然笑了起来,“若是我们都生在寻常富贵人家,或许我就将甄洛让给了我那兄弟。”

曹丕的语调一转,淡淡道:“但是,我那兄弟是不是也想得太多了,既然要了美人,又何必再贪图江山?父王历经数十年寒苦,才创下了如此基业,若是交给一个盗嫂欺世的浪荡之徒,他老人家怎么会放心?”

贾逸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贾校尉,甄洛这人其实还算不错,有了什么好东西,总喜欢送给临淄侯府一份,说是送给她的弟媳。哈哈,可当真是姐妹情深啊。最近她知道曹植领兵出征,就准备送去一坛上好的金露酒。贾校尉,你想想办法,务必让我那兄弟在出征前,喝到这壶酒。不,不但要喝到,还要喝到尽兴。”

贾逸怔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却大声道:“下官明白!”

曹丕哑然失笑,道:“你明白什么?你不明白,我说让他喝到尽兴,就是喝到尽兴,你不要想太多了。”

贾逸只觉得有些糊涂,想要问,却又有些犹豫。

曹丕扬声道:“我记得,汉律上有这么一条,大军开拔之际,若主帅违反军纪,要被当场革职。”

贾逸轻吁了一口气:“下官明白。”

从世子府里出来,贾逸的心情竟然轻松起来。

此次冒险,收获简直太多了。不但得到了世子的肯首,算是进入了世子的嫡系,还意外地让世子想到了父亲。

临出世子府,世子隐隐约约地说有些事时过境迁之后,会发现以前的做法未必都是对的。只要案子是人办的,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一朝天子一朝臣,总有回还的余地。虽然这段话乍听之下,显得莫名其妙,但贾逸却很清楚,世子在说父亲的事。当年司马懿陷害父亲渎职贪墨,结果被判弃市。如果能借助世子的权势,换回父亲的清名,那是再好不过了。即便当时扳不倒司马懿,但只要假以时日,终究还有希望。

“看你笑得多猥琐,怎么世子要收你当男宠吗?”田川双手抱在脑后,大大咧咧道。

贾逸回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心情使然的缘故,竟然觉得她也蛮可爱的。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给田川:“给你了。”

田川狐疑地接了过来,在耳边晃了晃,道:“什么东西啊?”

“上好的东吴香片,世子给的。”

田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喂,你不是还要我调离进奏曹吗,怎么你自己又跑去攀了世子这个高枝?”

“我和你不同,我有所求,再说我本来就是一块污泥,搅合在这摊浑水里是再合适不过了。但你呢?一个姑娘家,为何要过这种刀头舐血的日子?”

“嘁,还不是魏王……”

“别扯什么魏王了,魏王征辟你,只因为你是田畴的女儿。田畴尚可三番五次地拒绝出仕,你难道不能吗?我看魏王征辟你,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显得他体恤名士之后。从他给你的官职上来看,就是这个意思。进奏曹这种地方,校尉这个官职是你的起点,大概也会是你的终点。我想不明白的是,你看起来并不像是醉心仕途、贪恋权贵的人,那么,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来进奏曹的?”

田川眨了眨眼:“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有耐心听?”

“你有耐心说,我就有耐心听。”

田川抬头,语气有些低沉:“当年我们家族因为逃避战乱,迁居幽州。我父亲田畴有点名气,还算是挺好用的。不管是地方的那些官老爷,还是过来过去的兵老爷,对他还都算尊敬。他活着,一直没有人找我们的麻烦。但他死了之后,嘿嘿,当地的那些官老爷们可一点面子都没给我们留。赋税、徭役分得越来越重,摆明了欺负我们。族里不少原本殷实的人家,都莫名其妙地吃了官司,弄得一贫如洗。后来,我表兄因为跟官差起了争执,失手打死了人,结果被判了个斩立决。族里的长老们都觉得,没有人在朝中做官,就算是当地大族,官府也不过当你是一只肥羊。这世道,如果没有权势,没有虚名,还有万贯家财,不啻于抱了一兜黄金还在大街上乱跑的傻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什么什么无罪,什么罪来着?”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贾逸叹了口气。

“喔,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族里当时正商量着,要各家出钱给谁买个官做,但这几年来大家都被盘剥得太紧了,实在凑不出像样的款项。刚好魏王征辟名士之后,我虽是父亲的独女,但既然不用花钱,那就应征呗。”田川皱了皱鼻子,笑道,“后来到了长安,魏王看到我,吃了一惊。大概女人出来做官,他都没想到吧。嘿,反正他的招贤令只说了征辟名士之后,这名士之后是男是女他又没说,能怨得了谁?他笑着问我,想到哪里做官,我就问他,哪里的官最让人害怕。”

“那必须是进奏曹了。”贾逸也笑了起来。

“魏王说我父亲帮朝廷平定乌丸,是大功一件。可惜我哥死得早,父亲又屡次拒绝出仕,就顺着我的意思,把我安排到了进奏曹。嘿,我一到进奏曹,就给外派幽州,还加封了个昭信校尉的官职。”

“然后呢?”

“然后?嘻嘻,我到了幽州,那些官老爷们一个个慌忙前来拜见。进奏曹,昭信校尉,嘿,虽然品秩不高,掌管的可是刺探情报、巡查缉捕这些要权,那些官老爷们如何不怕?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我就把幽州那帮子贪官污吏们给咔嚓了一多半,哈哈,真是痛快!”

“这么有魄力?你不怕有人反咬一口,告你公报私仇?”贾逸皱眉,如果自己也能把司马懿……

“嘁,我早就告诉你,我虽然很直,但并不笨。杀掉的人,自然是铁证如山。现在的官儿,哪有经得起查的?就比如说你,那次在大牢里,要挟勒索魏讽的那一百两黄金,就能依汉律砍了你,知道不?”

“咳咳,你可别吓我。那一百两黄金,三十两我给了长乐卫尉陈祎,五十两给了陈柘的夫人崔静,二十两分了进奏曹的虎贲卫和书佐们,我自己可是一两便宜都没占。”

“管你把钱用到哪里去了,反正你勒索疑犯钱财,超过了三千钱,按律即是当斩。”

“我说田校尉,你是不是把汉律都倒背如流了?”

“那是自然。”

“佩服,佩服。”贾逸忽然觉得,世子抽田川跟他做搭档,并没有什么别的深意,或许只是害怕她把幽州的官员都杀完了这么简单。

贾逸抬头望天,今晚的夜色很好。微风拂过寂静的长街,吹起身上的衣襟,浮浮沉沉。

黑暗中,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张泉竟有种错觉,似乎窑洞里的人都已经死了一样。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吞下一口唾沫,等着刚才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汉中那边,曹贼快要撤军了。”厚重的声音响起,“寒蝉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要是曹贼回到了许都,那还有什么希望?”

“我们不必知道计划是什么,只要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好。”是个苍老的声音。

“不知道计划,难免有种晕头苍蝇的感觉。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还怕谁泄密吗?”尖刻的声音响起。

“知道计划的人越少越好。”

“嘿,别到时候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尖刻的声音道。

“为皇帝陛下牺牲,是我们的福分。”

尖刻的声音哼了一声,并未再度发话。

“曹植这几日就要领兵南下了,等他离开许都,计划就要开始了。诸位在这段期间,一定要小心行事。据说进奏曹把最近频繁进宫的人都给监视了起来,大家要小心,别在紧要关头生事。”

“嘁,进奏曹有什么好怕的,这都几个月了,他们查到了什么?哈哈,一群废物而已。”

“不要得意忘形,”苍老的声音似乎有些忧虑,“大家还是小心为好,这次若不是进奏曹中有我们伏下的暗桩,事情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而且,我总觉得,进奏曹似乎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

张泉在黑暗中开口:“进奏曹现在有份名单,诸位似乎都在名单之上。他们现在不动手,只不过没有借口罢了。”

“那不是把我们所有人都摆在明面上了?”尖刻的声音道。

“算来算去,朝中的汉室旧臣、荆州系的就我们这些了。他们能弄出份名单,也算理所当然。不过大家不用担心,进奏曹并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做。只要我们先动手,他们没有机会。”苍老的声音安慰了众人,又转了话题,“曹植请兵成功了,这几日应该就会带兵南下。只要他离开许都,寒蝉必定会有些动作的。”

尽管已经跟曹植打过了交道,张泉却还有些担心:“说起来,曹植到底靠不靠得住?他可是曹家人。”

“呵呵,这等王公子弟,自视甚高,其实却蠢得要命。他想的是如何把曹丕拉下世子之位,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他已经完全在寒蝉的掌握之中了。”

第七章 圈 套

“你这死胖子,刚一醒,就酒肉伺候着,大夫没告诉你要忌口吗?”杨修靠在帐柱上,懒洋洋地说。

许褚赤着上身,厚厚的白布裹着被青釭剑砍伤的地方,还隐隐渗出血色。他一手拿着条烤得流油发亮的猪腿,一手拎着坛清酒,又吃又喝,忙得不亦乐乎。

“死胖子,看来魏王倒蛮重视你的。你昏迷的时候,他来看过你好几次。”杨修抿了口酒,道。

许褚吞下喉咙里的猪肉,一愣:“俺就一夯货,死了就死了,哪能惊动他老人家呢?等会儿,俺得去向他告罪。”

“死胖子,你整天为他出生入死,他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别动不动就感动了,那样多没出息。”杨修瞥了许褚一眼。

“唉,杨主簿,不是俺说你,魏王能跟咱们一样吗?他是大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不来看俺才是对的,他整天那么忙,怎么能因为俺分心呢?”

“继续吃吧,死胖子。你就一辈子做奴才的命。”

“嘿,知道自己是做奴才的命,那也是俺的本分。杨主簿啊,你就是太傲气了,才一直升不了官,你要是肯学学人家……”

杨修从食桶里拎出一条猪腿,丢给许褚:“子曰,食不言寝不语。你该吃就吃,哪儿那么多废话?”

已经过去了几天了,营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本来以为在程昱的那次试探之后,肯定会有动作,但没想到这几天自己能过得这么安生。洗脱嫌疑,杨修没这个奢望。他知道程昱就犹如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狗,是不会轻易放弃猎物的。这老小子到底想干什么,是在等自己露出马脚吗?为了小心起见,杨修这几天跟关俊的联络很注意分寸,但并没有断掉。反正他有大量的书信要寄,如果突然不跟关俊联系,倒显得有些突兀。

曹植带兵前往樊城,跟曹仁一起抵抗关羽,这的的确确是件好事。在寒蝉的操控下,曹丕和曹植的矛盾已经彻底对立起来,只要魏王一死,两兄弟肯定会大干一场。在此之前,最重要的就是保存曹植的实力,当然,能掌握军权那是再好不过了。至于魏王,如果这次汉中之战,能够按照自己的预想来发展,那魏王也就离死不远了。

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身披盔甲的将军,冲杨修点了下头,径直坐到许褚身边。许褚慌忙丢掉猪腿和酒坛,伏身拜下:“许褚见过张将军。”

张郃摆了摆手:“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杨修调笑道:“怎么,张郃将军既然当了先锋,不直杀进蜀中腹地,却来了个回马枪,跑回了大营?您是不是先前在定军山败了一仗,如今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还没抓到那个卖草鞋的,心灰意冷了吧?”

张郃摇头,无奈道:“早知道杨主簿在,我就换个时候来看虎痴了。”

杨修打了个哈哈:“怎么张将军还怕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我不是怕你,是怕你那张嘴。”张郃道,“你们杨家世代公侯,大多仪态威严,行事端正,可偏偏到了你这儿,唉……”

“我爹也经常骂我是不肖子,张将军要是有空,不如调查一下,看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张郃有些尴尬。

“嘿嘿,开个玩笑嘛,张将军。”杨修道,“我看你回来了,那盲夏侯呢,回来了吗?”

“夏侯将军应该也在路上了,大概这两天就能到吧。怎么,杨主簿找夏侯将军有事吗?”

“哈,我找他有什么事啊。他要是一回来,还得掂把大斧像傻子一样巡营。到那时,喝酒赌钱都没人敢来。”

“原来杨主簿是操心这个。”张郃哭笑不得,“据说夏侯将军暂时不会回营。”

“不回营,那他干吗,给魏王去搜罗附近好看的人妻吗?”杨修嘿嘿笑道。

“杨主簿,你怎么这么说话!”许褚忍不住插嘴。

“死胖子一边去,你负责魏王宿卫,他整天干的那些事儿,你还不清楚?”

许褚憋红了脸,却无话可说。

张郃道:“杨主簿,祸从口出,您还是小心点。夏侯将军不回营,是要去趟凉州。”

“去凉州干吗?”

“魏王有令,要夏侯将军将武都的民众迁出,到扶风、天水这一带落户。”

“这种事还要盲夏侯亲自去做?”杨修翻着白眼,“那跟刘备打仗谁招呼着,你上吗?”

张郃似乎欲言又止,道:“哪里会轮到我这个败军之将。夏侯将军也就是去部署一下,登记户籍、迁徙安居这些事,自然有手下的人去做。”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是这样,盲夏侯也得十几天才能回来吧。喂,张将军,今晚有空吗,不如一起喝酒赌钱如何?”杨修笑眯眯地道。

“免了,免了。”张郃连连摆手,“我还有事呢。”

他冲许褚拱了下手:“兄弟,有空再来看你。”说罢像躲着杨修一般,转身出了军帐。

杨修瞥了许褚一眼,发现他还弯腰恭送张郃,就冲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看你那德行,见了个将军,就跟见了爹一样,猪腿都扔了。”

许褚拾起丢在地上的猪腿,在身上擦了擦,低头就是一口。

“啧,啧。”杨修摇了摇头。

许褚咧嘴傻笑,含糊不清地道:“张将军可是天下名将,咱就一小小的近侍官……”

“得了吧,啃你的猪腿,老是把自己放得那么低,你就不觉得恶心啊。”杨修闭上了眼。张郃回来了,夏侯惇回来了。看样子自己的推测是对的,魏王无意在汉中纠缠,应该是要撤军了。既然他派了夏侯惇去迁徙武都的民众,极可能是要从上方谷这个方向撤军。不过这个只是自己的猜测,以程昱现在对自己的防范程度,不管去谁那里套取情报,都是风险极大的事情。很可能前脚刚问完,后脚虎豹骑就到了。不过这么好的机会,还是不能轻易放弃,只有一个办法了,虽然不能得到切实的消息,但至少可以更加有把握一些。

篝火烧得啪啪作响,木架上的野鸡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杨修坐在篝火旁,百无聊赖地用枯枝扒拉着旺盛的火苗。此时此刻,关俊正在邮驿令的军帐里忙活,找那些发往各个部队的军令。既然没办法探听出确切的撤退路线,只能从各个部队的军令上分析了。

大军调动,并不是一股脑全都撤走,哪支部队做先锋,哪支部队殿后,哪支部队征集粮草,哪支部队负责辎重,都要全部安排好。只要掌握了大多数部队的动向,就能大致分析出撤退方向,这还算是比较靠谱的。

办法是个好办法,最起码比较安全。邮驿令的军帐,基本上没有什么守卫,而关俊又是个驿卒,出入那里很正常。接下来,就看关俊的运气如何了。

杨修闭起眼睛,让那跳动的火光洒在脸上。

春秋之时,百家争鸣。圣人当时还不是圣人,还曾经被人骂作丧家之犬。后来,秦国横扫六合,统一天下。始皇帝却发了昏,不但焚书坑儒,还将法家的李斯擢为丞相,搞什么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企图以严刑峻法治国。结果呢,嘿嘿,天下动荡,两代而亡。接着高祖刘邦起事,斩杀楚霸王项羽,夺得天下。这位出身无赖的皇帝原来认为,自己是马上得天下,《诗》《书》都毫无用处。幸好当时的儒生陆贾著书,论述秦失天下的原因,用以劝诫。可能是陆贾的说法起了作用,刘邦开始意识到儒学的重要。后来,高祖刘邦从淮南经过山东,非常隆重地祭祀了孔圣人,并封孔圣人九代孙孔腾为“奉祀君”,开了帝王祭孔的先河。虽然后来的文景二帝时期,奉行的是道家的无为而治,但在民间儒学终究还是人心所向。在武帝之时,儒学终被奉为国教。

三百年儒学兴盛,时至今日,可惜了……

杨修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人心丧乱,道德沦丧,三纲五常早已被人丢到了脑后。子弑父,臣胁君,屡见不鲜。割地而据的军阀里面,就数曹操势力最强。但看曹阿瞒的行事之风,并不尊崇儒家,却隐隐有些法家做派。若是再这样下去,就算给曹阿瞒夺了天下,还不是又一个秦始皇?到时候,所谓的华夏上邦,跟周围那些不知廉耻不懂礼仪的蛮子,还能有什么分别?

杨修站起了身,手里握着那根末端已经被烧黑了的枯枝,茫然地走了两步,却发现四周都是黑压压的黍田。脚下的土地松松软软的,在夜色的掩饰下,犹如一张上好的帛书。

他抓紧了手上的枯枝,点在地上,似乎想要写点什么。

稍稍沉吟之后,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丢掉枯枝转身大步离去。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甄洛捧着手上的帛书,脸色绯红,只觉得心慌意乱。

“洛儿觉得这篇赋如何?”曹植面带微笑地看着甄洛。

“……这……这真是写给人家的?”

“嗯,不过还没有写完。”曹植微微皱眉,“总觉得不甚完美,有不少地方还需要斟酌。”

“这已经是我读过的最好的赋了。”甄洛将帛书叠起,小心地放入袖内,“你是今日出征吗?”

曹植脸上的笑容随即隐去,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嗯,是今日。本想给父王写封信,做下姿态,想不到这么轻易就让我领兵了。唉,这次外出,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

“这是好事,你若掌了兵权,看曹丕还能加害你吗?”甄洛撇了撇嘴,“最好是立下军功,让魏王刮目相看,重新立你做世子。”

“哪有那么容易啊。”曹植笑笑,“不过我答应你,若是他日我做了世子,你还是世子妃。”

甄洛害羞地低下了头。

曹植往酒樽里面倒满了酒,笑道:“早就听说世子府里珍藏的金露酒了,却一直没有尝过。洛儿你拿来给我送行,曹丕他也舍得?”

“他能舍得才怪,是我当着司马懿的面出言讥讽他,他面子上不好看,才让我拿来的。”甄洛犹豫了一下,道,“前些日子,在留香苑那件事,究竟是不是意外,怎么进奏曹的那个人走后,恰好就有惊马。我看曹丕好像有些怀疑我,前些日子,看得我好紧,整天这事儿那事儿,还让郭煦变着法子缠着我,不让我出来。”

曹植愣了一下:“当初……张泉是提议要查一下,后来没找到那个少年,也就不了了之了。曹丕他……没有为难你吧?”

甄洛哼了一声:“他要是有那个魄力就好了,整天笑眯眯的,看着就窝囊。今天我冷着脸告诉他,你要出征了,我这个做嫂嫂的再不上门看看弟妹,算什么样子?结果他连拦我都不敢拦。”

曹植脸上浮出笑意,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甄洛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前些日子,你让我带给你的那个印信,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

曹植摇摇头,一脸神秘:“我今天带兵走后,过些日子,这许都城内会有场大乱,曹丕难免要落个无能惫懒的风评。到那时,父王一怒之下,肯定会废了他的世子之位,你等着看吧。”

甄洛又将酒倒满,道:“你这么做,父王会不会怀疑你?”

曹植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我应该正赶往樊城,怎么能怀疑到我?”

“你不在许都,那谁去办这件事啊,是丁仪、丁廙两兄弟?他们一脸酸腐相,能办得成吗?”

曹植竖起一根手指,得意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妙就妙在这里。我的人一个都不会掺和到这件事里,就算日后查起来,也查不到我身上。”

甄洛笑道:“你都把我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