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麻烦大了。”贾逸低声叹道,往后退了两步。

知画跟着走出来,脸色因兴奋变得涨红,手指着贾逸道:“杀了他!”

两个长随抽出匕首,冲向贾逸。贾逸退到一条长案之后,待两人快要冲到跟前,右手撑着长案纵身而起,一个飞踢踢倒一人,随即回身一个肘击重重打在第二个人胸膛上,电光石火之间,已将二人放倒。

这里闹出了动静,田川那个笨蛋应该感觉到了吧,现在是不是回进奏曹报信去了?刚才门口似乎有人经过,嚷嚷着杀人了,是去报官了吗?这几个长随功夫不错,下手狠毒,是不是张泉在这留香苑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闹得越大越好,如果许都尉介入,张泉总不能不出来吧。

他眯起眼睛,淡淡道:“这里离都尉府还算蛮近的,依照我的经验,许都城内殴斗,都尉府的人得报后,大概一炷香后就会赶来。”

“等官府?官府也救不了你!”知画咬牙切齿,“接着上啊!杀了他!”

“小小年纪,戾气竟然如此之重。”贾逸摇头,手持匕首,向前迈了几步在地上划了一道直线,气定神闲地说,“一炷香,一炷香内,敢过此线者,莫怪在下!”

一个长随狞笑道:“你一个人能打过我们四五个?”他大摇大摆走到线边,刚一脚迈到直线上方,贾逸已然出手!

携腕、挎拦、背摔,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众人还没看清楚,那大汉已经被贾逸摔倒在地,紧接着贾逸右臂一展,刀光直没入长随手掌。

那长随手掌被钉在地上,痛得迭声惨叫,满眼都是恐惧,却动都不敢动。

贾逸缓缓起身,冲着眼前的长随们微笑道:“还有谁?”

被贾逸目光所及,长随们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虽然平时见惯了殴斗,但出手如此迅捷,下手如此准确的,还是首次见识!

知画脸色阴沉,尖声叫道:“上啊,他只有一人!你们不怕公子责罚吗?”

三名长随一起拥上,贾逸一脚踢中最前面的那个长随的膝盖,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已倒地抱腿呻吟去了。冲在第二的长随挥刀向贾逸刺去,贾逸一个闪身欺进他怀中,右臂成肘,砸中他的咽喉。而第三个长随却拧身向前,一把长刀已经堪堪横扫向贾逸右臂。贾逸脚尖急转,刀光贴着身子直斩而下。他正欲出拳,击向对方,却见一道亮光疾射而进,将第三个长随透胸而过。

回头,却见田川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好险,好险,差点赶不上。”

“你怎么进来了?”贾逸奇道。

田川没回进奏曹报信,反而进来就杀了对方一人,要是这留香苑里还有高手,进奏曹的两个校尉恐怕就要都不明不白地落在这里了。

“他们这么多人,你自己撑得住吗?”田川的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怎么样,我们是杀进去,还是赶快逃跑?”

眼前只剩下了这个十三四岁的知画。她叉起腰,咬紧了嘴唇:“跑?你们能跑得了多远?只要你们跑不出许都,公子就能把你们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蒋济大人曾经这样说过,就算眼前这个侍女是张泉的人,那又如何,进奏曹何时怕过这些所谓的名门世家。

贾逸身形晃动,眨眼之间已经欺到身前,一把扼住知画的喉咙,冷冷道:“在下一介武夫,不懂什么怜香惜玉。你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

“放手!”耳边传来一声怒喝,只见张泉满脸怒气地走了出来,而他的身后,赫然竟是曹植。

两人对视一眼,张泉遽然一怔,失声道:“进奏曹的贾逸?”

贾逸猛地警觉起来,张泉和自己素未谋面,怎么会认识自己?自己离开许都已有三年,回来只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现在在许都城内,校尉这个官秩的武将足足有二三百人,张泉为何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

“进奏曹?”曹植不耐烦地重复一下,道,“怎么哪里都能看到你们,是我那兄长授意你们跟着我的?”

贾逸不亢不卑地作了个揖,道:“禀侯爷,下官以前听朋友说起这家青楼,今天偶然路过这里,就进来转转,不想却惊扰了您。”

曹植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些长随们,摇头道:“我这些跟班,都是你打伤的?”

贾逸低头道:“下官跟这位知画姑娘争执了几句,不想其中一位长随竟然手持利刃,欲图下官性命。下官迫不得已,才出手反击。”

“你说谎,是你先说要砸了留香苑的!”那个叫知画的丫头叉着腰,咬着牙叫道。

“那也是你们先动手的!”田川教训道,“大人们说话,你小孩子插什么嘴!”

“公子,就是这个疯婆子,把陈福杀了!”知画转向曹植告状。

曹植沉吟道:“贾……逸,对吧?说实话,我对你们进奏曹并没什么好感,反正不过是我那兄长养的一群狗罢了。不过,既然是我的手下动手在前,我就不跟你们计较那么多了。你们滚吧。”

贾逸眼睛眯了起来,这曹植在搞什么名堂?他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口马蹄声响,许都尉府的人已经到了。一个都伯跳下马来,持刀冲进房内,却一个踉跄站住了。身后涌进来十多个甲士,也都停在了门口。犹豫了片刻,那个都伯冲曹植作了个揖,道:“下官参见侯爷,不知这……”

“你想得罪我,还是想得罪进奏曹?”曹植负手问道。

“这……”那都伯为难地看了看曹植,又看了看贾逸。

“既然谁都不想得罪,那就滚吧。”

“下官遵命。”都伯倒也识趣,转身就走。

贾逸看着都尉府的人离开,打了个哈哈道:“在下是个笨人,侯爷要干什么,不妨明说。”

曹植哼了一声:“怎么?”

“许都城内,人人都说侯爷自负才高,盛气凌人,睚眦必报。贾逸不过一个小小的鹰扬校尉,不但打伤了侯爷六七个手下,还欠了一条人命。侯爷就这样轻轻松松放下官走了?未免跟传闻不符。”

曹植愕然笑道:“贾逸,对吧?你说话倒有趣。人人都说本侯爷自负才高,盛气凌人,睚眦必报,这点不假,本侯爷就是这样的人。不过本侯爷虽然气量小了点,却并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今天若是你先动手,管你是进奏曹还是什么,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但今天是我的人先下的狠手,我就不跟你计较那么多了,你赶快滚吧。”

“下官……”

“你有完没完,我一个侯爷,跟你一个校尉有什么好说的?”曹植转身就要回房。

“不知侯爷打算如何处理这些手下?”贾逸高声喊道。

“嗤,你管得倒多。这些人自然是抬回府中,好好休养。不管他们是对是错,终归是我的人,为我出头,我不会亏待他们。”话音未落,曹植人已经走过屏风。

张泉看了贾逸一眼,低头匆匆跟上。知画恨恨得咬牙,跺了下脚,心有不甘地小跑跟了进去。

贾逸转身,扯起田川,快步走出留香苑。

“曹植也不算很帅嘛,还说什么浊世佳公子,也不过如此。”田川笑道。

“你回去吧,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贾逸道。

“诶,为什么又要我先走,你想干吗?”田川愣了一下,“嘁,我可没那么好骗,你是不是想把我打发走,然后自己做什么?”

“你回进奏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禀告给蒋济大人。我去办点事,随后就到。”

“随便你。”田川翻了下白眼,拍着贾逸肩膀道,“功夫不好就悠着点,别老是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然到时候胳臂断了你哭都来不及。”

贾逸笑笑,转向另一个路口,跟田川分道扬镳。

一刻钟后,贾逸已经坐在了留香苑对面的酒肆里。支走了田川,甩掉了身后跟踪的人,从后门进了酒肆,选了这个靠窗的位子。要了壶清茶,他开始盯着窗外的留香苑。一个时辰过去,眼看天色渐晚,却还没有动静,贾逸不由得有些焦灼。他的视线转过留香苑门口,投到了不远处。那里蹲着一个懒洋洋的乞丐,再往前不远的拐角,是一个忙碌的胡饼摊。都是郭鸿的人,比起进奏曹的暗探,郭鸿的人显然更有市井气息,更不容易露出马脚。

从留香苑出来,贾逸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张泉对自己的熟悉,曹植对自己的态度,还有留香苑的反应,都有些不对劲。他找到郭鸿的人,安排布置了一番,自己坐在了酒肆二楼。贾逸觉得留香苑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既然曹植还在里面,是万万不能贸然冲进去一探究竟的。只有等,虽然不知道等到的会是什么。

一辆马车慢慢从长街那头驶来,贾逸眯起了眼睛,借着落日的余晖仔细打量。马车并不起眼,车身也没有什么装饰,上面的小窗盖着竹帘,看不清车里到底有人没人。马车在留香苑门口停下,车夫跳下,向四处来回张望。确定没什么异常之后,他冲里面打了个招呼,挡在了车前。

从贾逸的角度看去,马车停的位置很是刁钻,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根本看不清留香苑门口的状况。留香苑先走出了两个长随打扮的人,站在了马车两头,向四处张望。紧接着,里面又影影绰绰地出来了两个人,准备上车。马车对面的乞丐和胡饼摊都没有动,应该是也看不清状况。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

毫无预兆地,与留香苑隔了十多丈的小巷里突然冲出一匹枣红马,后面还跟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惊慌失措地大声喊道:“让下让下,马惊了,让下!”

留香苑门口的人一怔,还不知道如何反应,枣红马已经冲到了跟前。眼看就要撞上门口的两人,留香苑里猛地冲出来一名布衣大汉,跃起踢向枣红马,竟硬生生将枣红马踢了一个趔趄,斜撞上了马车。

好身手!贾逸不由得暗赞一声。只是,既然曹植身边有这样的高手,为何刚才并未出手?马车和枣红马双双倒地,后面追马的少年也已经跑到了留香苑门口。他慌张蹲下身,在枣红马身上抚摸了一番,站起来号啕大哭着拽住了那个布衣大汉。

那大汉不耐烦地推了少年一把,挥拳要打,曹植和张泉却从里面走了出来。但见曹植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大汉随即丢给了少年一块碎银,打发少年离开。紧接着,曹植和张泉又转身回到留香苑内,先前出来的两个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贾逸的手在颤抖,发烫的茶水溢出木碗,溅到手腕上,却浑然不觉。

“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呢……”他喃喃自语。

起身,将几枚大钱放在茶案上,贾逸随手抓起一顶斗笠罩在头上,快步走出酒肆。虽然这种事早有模模糊糊的流言,但亲眼所见,仍让他震惊不已。是离得太远,自己看错了吗?

长街上依旧冷清,鲜有行人,贾逸拐到一条小巷,靠着墙壁,静静地等着。过了大概两炷香的工夫,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拐角那边响了起来:“老爷可有什么要问的?”

“你身后有没有人跟踪?”

“没有,小人绕了几条小巷,没有发现尾巴。”

“你认不认得后来从留香苑里走出来的那两个男人?”

“不认得,不过看起来像是大官。”

“好,既然不认得,那你今天就没看到过他们,如果日后再遇到了他们,你也从未见过他们,明白吗?”

“明白。”

“那,除了先前出来的那两个长随模样的人,中间出来的那两个人,就是身材比较瘦、个子比较矮的那两个人,长什么模样?”

“老爷,那两个人虽然穿的是男装,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两个女人,而且其中一个长得非常好看。”

贾逸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少年继续道:“那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女人,大概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另一个大概十多岁。我在这条街上住了十多年,留香苑的每个姑娘我都认识,但这两个女人,我从未见过,她们不像留香苑的姑娘,倒很像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何以见得?”

“年轻的那个,虽然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却显得有点肤浅凶戾,像是贴身丫鬟之类的。长得好看的那个,手指雪白纤细,举止优雅,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人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大户人家的女眷,会出现在妓院里……”

贾逸打断了少年的话:“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不是鹅蛋脸型?右眉角上,是不是有颗小痣?”

“是的,老爷。莫非您认识那位夫人?”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贾逸语气凝重道,“今天你见到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你明白么?”

拐角的少年没有回答,显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贾逸继续道:“你连夜去运来赌场,找秃头老五,就说是郭鸿让你去的。在他那里,你领上一千大钱,直接去寿春。”

那边犹豫了一下,道:“小人在许都多年……”

贾逸厉声道:“住口!我不管你到底明白不明白,明日之后,只要给我在许都看到你,立刻让你身首异处!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贾逸轻声道:“郭鸿说你在许都城内无亲无故,了无牵挂。你拿了一千大钱之后,先在寿春站住脚。如果有什么难处,只可书信与运来赌场的秃头老五联系,万万不可踏入许都。而且,从今以后,你在许都城内的这十多年生活,绝对不能向第二个人提起,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少年低声答道,似乎明白自己卷进了一桩不得了的事情之中。

贾逸应了一声,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他知道,走出小巷,右转上了官道,再左转走上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进奏曹。只是,把这个消息禀告给蒋济大人后,蒋济大人会如何处理?恐怕只有埋藏于心中吧。这种事,放在平民百姓家里,都算是大事了,何况发生在曹家?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本以为能等出来什么消息,谁知道等来的却是个烫手山芋。

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世子妃甄洛。

两名虎贲卫持枪而立,严禁任何人接近。离他们五六丈远,是房门紧闭的西曹署。

“你能确定?”蒋济皱紧眉头。

“大人,我虽然只在魏王大宴宾客时见过世子妃几次,但世子妃乃天下绝色,就算时隔三年,仍让我印象深刻。况且从留香苑出来的那个妇人,右眉角上也有一颗小痣。天下间怎么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绝色美人?”

“好糊涂的世子妃!”蒋济摇头。

贾逸道:“世子整天忙于政务,哪有那么多心思花在女人身上?临淄侯曹植却相貌俊朗,行事洒脱,又有大把的时间去吟诗作赋,在女人眼里,自然魅力无穷。世子妃被小叔子的魅力所倾倒,也算是情理之中。大人,这事要不要禀告世子?”

蒋济道:“家丑不可外扬,你不怕世子杀你灭口?”

贾逸犹豫了一下,道:“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我总觉得,今天下午看到的不仅仅是曹植私会甄洛这么简单。大人,你想过没有,如果说曹植跟甄洛在留香苑偷情,那张泉为什么会在那里?”

“你是说……”

“前几日汉帝召见过张泉,当时还有曹植在。如果说张泉已经倒向了汉帝,那曹植呢?”

“曹植?作为曹家人,他会倒向汉帝?”

“若是册立世子无望,会不会恼羞成怒,想要借助汉帝,扳倒曹丕?”

蒋济沉吟半晌:“且不说曹植这样做荒唐不荒唐,这许都城内,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说动他?”

“或许有一个人。”

“寒蝉?”蒋济脸色阴沉下来,“如果真如你所猜测,那曹植遇刺,岂不就是一个幌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贾逸仍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曹植跟寒蝉早有勾结,那一切的疑点就迎刃而解。定军山军情泄露,自然是曹植知道军情后泄露给寒蝉,又通过寒蝉传给了刘备。而那些消失在了许都城内,伏击了我们的人,很可能就是曹植侯府内的军将。”

“这些都只是你的揣测,并无证据。”

贾逸点头。

“把如此重的罪名安到一个侯爷身上,是什么后果,你想过吗?”蒋济正色道,“而且这个侯爷,还是在世子之争中落败的曹植。”

“大不了就是满门抄斩。”贾逸满不在乎,“还好我父母双亡,只剩下我一个了。”

“就算你有这个觉悟,进奏曹也不可能……”

“这个我清楚。”贾逸道,“如果事败,全是我一人所为,大人并不知情。”

“你要怎么做?”

“麻烦大人向世子引荐。”

蒋济沉默良久,道:“可以。”

贾逸正坐,收敛面容:“谢大人。”

第六章 棋 子

“程昱对我早有疑心,你和我见了这么多次面,会不会也在他的监视之内?”杨修躺在黍田里,仰望着灿烂星空。

“先前已经说过了,你平日里闹腾得很,见的人也很多,我其实并不怎么显眼。”关俊道,“再加上我行事非常小心,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被盯上。嘿,就算被盯上了又怎么样?大不了一死。”

“你不怕死?”

“不是怕,而是很怕。但我总觉得,这世上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杨修不语,他想起了死了的刘宇:“怎么你们西蜀的人,都是不要命的疯子?”

“正因为有了我们这些不要命的疯子,我们才能以弱胜强。”

“得了吧,热血这种东西,只不过是那些身居高位的权贵们让升斗小民心甘情愿送死的蛊惑。你们要蠢到什么时候?”

“嘿,杨主簿,我们西蜀可不一样。就算是我们升斗小民,死得也有价值,也有尊严。就算我这种低阶的间谍,死后也会全家免除徭役,发放抚恤,荣登乡间英烈祠,受邻里尊崇。”

杨修没有反驳,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只可惜……现在张郃大概已经突入刘备的营寨了。”

“杨主簿为什么会这么有把握?”

“起先你去了许都,我知道了程昱之计后,本想要冒险出军营送信,却在门口被堵了回来。现在十天过去了,我却进出军营自如,自然是魏王已经确定了刘备所在,调集了大军前去攻伐。”

“有赵云将军在,张郃不足为虑。”

“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确实威名了得,但只凭匹夫之勇,就能独挡万军?你的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杨修皱眉道,“莫非……阳平关伏有重兵,赵云劫粮,又是一起连环计?”

“杨主簿,程昱之所以用计试探我家主公所在,是以为己方有绝对的优势兵力。但是,用石头砸鸡蛋,和用鸡蛋砸石头,是两种不同的结局。”

“谁是鸡蛋,谁是石头,恐怕现在还不好说。”杨修摇头,“你们连胜两次,已经把法正当成了神来信任。这种莫名其妙的崇拜是最可怕的,人不是神,人总会出错。”

“嘿,杨主簿多虑了,咱们西蜀……”

“你今天刚回来,恐怕还没收到消息。我听说这次突袭阳平关,张郃那一万人只是先锋,主帅却是夏侯惇,总共调遣了八万兵力,刘备那里能有多少人?”

关俊怔了一下:“这么多?”

“你以为是程昱中了法正的连环计,谁知道程昱是不是想将计就计。”杨修脸色凝重,“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就算做到了知己知彼,谁又能真正做到百战百胜?”

两人都默不作声。

过了很久,关俊道:“杨主簿,有句话我本不应该问的。营中可有另外的人联系过你?”

“另外的人?你是说寒蝉的那个暗桩?没有,除了你和刘宇,再没有人联系过我。有时我想,这个所谓的暗桩,到底存不存在。”

“怎么会不存在?”关俊笑道,“定军山一战,军情就是由他传给寒蝉,又传给了我家主公的。”

“哦?你是说,这个暗桩虽然一直没联系过我,但在这种关键时刻,肯定会把消息送到刘备那里吗?”

“我觉得是。”

杨修突然站起了身,手搭凉棚,望向土坡下。

如水的月光之下,但见一骑绝尘而来直奔军营寨门,红色角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是捷报。”杨修道,“看来是夏侯惇赢了。”

关俊强笑道:“不见得,也有可能是为了安稳人心。”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现在要确认的,就是刘备是不是还活着。”杨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管结果如何,我希望你记住,我们不是为了谁而活着的。自古以来,舍生取义的英雄很少,以死报主的傻瓜却太多。所谓忠,不是要忠于人,而是要忠于道。”

“你……说的,我不太懂。”关俊声音低沉,“像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大人物身上,命运才会有转机。”

“可是所谓的大人物,”杨修幽幽地叹了口气,“通常都是冷酷无情的,他们又怎么会在意升斗小民的死活?”

捷报通传,夏侯惇首战大胜,击败蜀将张翼,重伤张著,斩两千蜀军。若不是赵云沿汉水列下弩阵,用箭雨逼退追军,想必这时候刘备的人头已经在夏侯惇手中了。还好,刘备没死,魏军在战略上并未取得绝对优势。那接着,仗会怎么打下去,是夏侯惇大军乘胜继续南下?以曹操一贯的个性,会这么做吗?

杨修挑亮了油灯,却闭起了眼睛。

乱世奸雄,做事常常出于旁人意料。

“杨主簿,杨主簿!紧急军策会,由程昱大人亲自主持,请您马上赶到。”帐外传令兵的声音很急促。

“知道了。”杨修应道。来了,这是个机会,或许可以让这剩下的三十多万魏军,全军覆灭。

他干咳一声,吹灭了油灯,走出军帐。外面月朗星稀,天高气爽,夜色正好。

跟在传令兵身后走了大概一刻钟,到了军策例会的营帐。杨修的思路已经整理得比较清晰,他自认为已经抓住了曹操的心思。就算军策会上曹操不在,想必这一番说辞经由程昱之口,传到他耳朵里,也是受用得很。

传令兵掀起军帐布帘,把杨修让了进去。

一盏油灯,一个人。

杨修站住了。

只有程昱,军帐之内再没有其他的谋士。

“哟嗬,程老大人,如此深夜您用紧急军策会这个借口把我诳来,要干什么,该不会是把酒夜谈吧?您要知道,杨某人可不好男风。”

灯光之下,程昱温和地笑笑,开口道:“贤侄,魏王已经准了临淄侯曹植协同曹仁领兵,援助樊城于禁,这件事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前后算起来,我写了大概四五封信劝他向魏王请兵。嘿嘿,这里面可是有杨某人一份大功来着。”

“那对于樊城那边,你有什么想法?”

杨修斜了程昱一眼,席地而坐,道:“程老大人怎么问起樊城了,汉中这边不要紧吗?你看你来汉中,接连吃了几次败仗,您就一点都不觉得害臊吗?”

“贤侄说话倒是挺直接,不过,刚才夏侯惇那里总算传来了捷报,虽说小胜,也算胜了。”

“胜?斩两千蜀军,击退张翼,伤了张著,连刘备的头发也没捞到,就算胜了?”杨修挖着鼻孔,“丢了六千石的粮食,害得许褚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这么大的代价,只换了蜀军两千条人命、伤了一个不入流的军将,您也好意思说胜,您的老脸,看来真是越来越厚了。”

“杨贤侄,”程昱的语气仍很温和,“在这种事情上,老夫不愿与你争执。临淄侯曹植马上就要带兵前往樊城,魏王命我问策于你,若是你能说出些真知灼见,很有可能会派你随他前往。”

杨修愣了一下,程昱问计樊城,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状况。

若是随曹植远赴樊城,自然是坚守不出。所谓上兵伐谋,东吴与西蜀之间的矛盾可以大大利用一番。荆州原本就是东吴觊觎之地,早前被刘备先行夺取,一直到近年还纠缠不清。关羽为人刚而自矜,跟东吴相处得很不愉快。据说前些时候原本刘备答应将南郡划给孙权,但关羽却将孙权派去的接收官员全部驱逐出境。

眼见嫌隙越来越明显,只需要稍加挑拨,鼓动孙权夹击荆州,即可解樊城之围。孙权与刘备不同,刘备野心颇大,一直想要攻取中原。而孙权,充其量就是个守土之志。就算让孙权占了荆州,也没有什么大碍,反而让刘备丢了财粮富庶的荆州,大大削弱了实力,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怎么样,杨贤侄可曾认真思考过樊城战局?”程昱眼神闪烁。

“没有。魏王又没给我双份的俸禄,我操那心干吗?”杨修嘿嘿笑道。

“哦?我还以为依杨贤侄才思敏捷,就算未曾关注过樊城战局,也会信口胡诌一番,想不到你说得这么干脆利索。”程昱道,“既然你无良策,那你跟不跟临淄侯曹植前去樊城,还是两可之数。”

“嘁,我又不是你的狗,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樊城也是一群大头兵,跟这里有什么区别?这边打败了还能跑,要是到了樊城,万一被关云长那个红脸汉给围了城,我想跑都来不及。”

“既然如此,杨贤侄请回吧。”程昱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修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军帐。程昱为何突然问起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是因为怀疑自己的身份,想要把自己调离汉中吗?不会,依照程昱的性格,他只会把自己留在身边,等找到了证据,杀了自己。嘿,若不是自己老爹是汉室重臣,人脉很广,程昱说不定早就劝魏王把自己砍了。

还是说,魏王对曹植又有了希望?

樊城啊……

嘿嘿,去那里做什么,真帮着曹植打关羽?留在这边多好,如果运气好,就能帮着刘备把曹操灭在汉中。到时候,刘备就可以借收复雍凉二州之势,整备骑兵,进逼中原!

杨修突然打了个冷战。若自己不是因为在汉中有要事要做,留在汉中的念头不那么执着,作为曹植最为亲密的谋士,曹植领兵出征,不应该热血激昂地要求随军吗?其实早在前几天,夏侯惇尾随自己的那晚,程昱应该就已经对自己的疑虑很深了。现在又搞这种陷阱,大概是再一次确定自己的嫌疑了。

这样想来,那屏风的后面,很可能正坐着曹操呢!那自己的表现可真是烂透了,刚好掉进了坑里。杨修摇了摇头,是因为太过于想要留在汉中,却表现得太反常了。对了,前段时间就感觉到了,除了自己和关俊,曹营中应该还有奸细,而且应该是级别不低的奸细。只不过这个奸细却一直没有跟自己搭过线,到底是谁呢?

杨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似乎要吐尽胸中的郁结。

在进入军帐之前,他一直以为程昱要问的是汉中。对于汉中的形势,杨修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张郃、夏侯渊虽然有所小胜,但既然刘备没死,曹操大概要撤了。

若刘备死了,西蜀群龙无首,曹操必然趁势挥军南下,夺回汉中,打下成都。但如今,只不过是一场小胜而已,并未伤着刘备元气。与其在此处继续僵持,不如早日返回长安。就算是先把汉中让给刘备,也比合肥、樊城、汉中三处作战强得多。这次小胜,是撤军的最佳时机。蜀军新败,不会大肆追击;魏军小胜,也不会因撤军而影响士气。

而杨修的计划,就是在曹操撤军之时,通知刘备设伏,将三十七万魏军送入地狱。

只不过,看现在程昱对自己满怀戒备、不断试探的样子,怎么可能探听出来真正的撤军路线呢?

杨修摸出腰间酒壶,抿了一口。虽然挂了个西蜀军议司武卫将军的名号,却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跟西蜀搭上线,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间,杨修所做的,除了提供一些对曹魏不满的大臣名单和一些不怎么重要的情报之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

杨修怀疑,西蜀是不是安排了很多像自己一样的棋子,在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就是个闲子,一旦事态变化,就成了要命的杀着。就像自己,曹植在世子之争落败之后,西蜀军议司立刻加强了跟自己的联系。在随军到了汉中之后,又安排了单对单的联系人。刘宇、关俊,这两个人无疑是西蜀军议司中的精英。刘宇是个死间,交换的是徐晃那三万魏军性命。至于附带的成果,就是洗白杨修嫌疑,却很不成功。程昱无疑是条嗅觉敏感的猎狗,一旦咬住了猎物,绝不松口。

那么,既然自己已经成为了程昱的心头刺,留在营中还有什么作用?况且,依曹操那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心态,会不会在没有确凿证据的状况下,杀了自己了事?

许都,进奏曹。

郭鸿摘下斗笠,放在了长案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贾逸。这些日子,他深居简出,只有在接到进奏曹密令之后,坐着马车出趟门。以前那种快意恩仇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远了。

不过虽然极少出门,但许都城内发生了什么事,郭鸿还是清楚的。就像前些日子,他的一个弟子参与了进奏曹的行动,在秃头老五那里领了一千个大钱之后,就此消失。郭鸿没有问,也没有让人去查,他很清楚,既然进奏曹没有告诉他,那证明这件事不该他知道。自从知道进奏曹掌握着那个两千多人的名单之后,郭鸿一直就很小心。不该知道的事情不去打听,这是做傀儡的本分。

“不知郭大侠认识不认识临淄侯府的人?”贾逸的话似乎暗藏杀机。

“临淄侯?曹植?”郭鸿心中一惊,想起了那个人,随即摇头道,“在下只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游侠,怎么会攀得上侯府的高枝?”

“高枝你攀得上攀不上,进奏曹不知道。但是临淄侯府里的那位荆州籍的厨子,不是你饮过鸡血的好兄弟么?”贾逸似笑非笑,“你看,郭大侠,事情就是这么巧。本来进奏曹也不想麻烦你,可找来找去,似乎只有你最合适了。”

郭鸿沉默不语。

“郭大侠,进奏曹只是想让你约你那好兄弟一起喝喝酒,叙叙旧。”

“然后呢?如果魏王想要转立曹植为世子,就下毒谋害他?”郭鸿瞪着贾逸道。

贾逸失笑道:“郭大侠怎么想那么远,张口闭口就是灭门之罪。放心,进奏曹不会让你和你的兄弟身犯险境。况且,世子的心胸也没那么狭窄,手段也没那么毒辣。”

“那你要我找他干什么?”

“暂时还不知道,只是想让你跟他先搭上线。”

“不知道?”郭鸿看着贾逸,想起了那个消息,“听说曹植马上要跟曹仁一起整兵南下,去樊城了。他一离开许都,我那兄弟还能做什么?”

“你的问题太多了,只管等我的消息就好。”

“原来进奏曹是世子系的。”郭鸿没有抬头。

“你现在也是世子系的。”贾逸笑了,对于郭鸿的误解,他并不在意,“你可以尽快约他见一见,提前打个招呼,不过此事一定要机密。”

郭鸿起身,走到门口,却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想我游侠郭鸿,前半生光明磊落,纵横天下,此时却做的都是些鸡鸣狗盗之事,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郭大侠,率性而活诚然令人向往,但人生在世,总是要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的。”贾逸道。

刚送走郭鸿,厨子便端上了晚餐。麦饭、牛肉羹,还有一碟烧青菜。贾逸脱去了官服,懒懒散散地拿起了筷子。刚夹起一筷青菜,门就被“嘭”的一声推开,田川闯了进来。

“喂,喂,你为什么一个人躲在房里吃饭,怎么不跟大家一起吃?”田川抓了一只鸡腿,冲贾逸张牙舞爪。

贾逸没好气地白了田川一眼,道:“田校尉,你好歹是个校尉,又是个女人,怎么能整日里跟那些虎贲卫和书佐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田川愣了一下:“怎么,不能跟他们一起吃吗?我在幽州……”

“这里是许都。”

“端着架子活,不累吗?”田川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盯着贾逸长案上的牛肉羹,“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贾逸叹了口气,将牛肉羹递给她:“寒蝉这案子完结后,你不如向世子禀告一下,调离进奏曹吧。”

“这里蛮舒服的啊,除了你,又没人管我。”田川将鸡腿往牛肉羹里蘸了一下,啃得有滋有味。

“你身手还算可以,但终究是个女人,女人呢……”

“女人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女人应该像大小乔那样才好?”田川瞪着眼睛道,“我倒觉得辛宪英和王异挺威风的。”

贾逸笑笑,没有说话。

田川怒道:“你笑什么,看不起我是吧。”

贾逸不客气地道:“以你的身手,冲锋陷阵倒还不错,可以学学东吴那位孙尚香。要说辛宪英和王异嘛,恕我直言,你脑子太笨,人又太直,恐怕这辈子是没啥希望了。”

田川默不作声,将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到了菜碟里,端起了那碗麦饭,扣在贾逸的脸上,然后捧腹大笑。

贾逸平静地抹去脸上的麦粒:“比如你现在的这个举动,胸无城府,闻贬即怒,跟辛宪英和王异哪一点像?你还是退出进奏曹的好。”

田川做了个鬼脸,道:“要你管!”

贾逸道:“等下我要出去一趟,你去不去?”

“你最近怎么总喜欢喊我跟你一起出去?”

“我怕没我看着,你到处乱跑,死得不明不白。”

“嘁,你死了我都不会死,说吧,要去哪里?”

“世子府。”

祖弼躬着身子走出库房,坐在了石亭中,静静地看着满园残破。这园子不大,但是由于人手不足,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打理了。以前的珍贵花木早已被疯长的荒草所覆盖,放眼望去,满园的萧瑟破落。

四百年大汉荣光,时至今日,已经黯淡了许多。但祖弼绝对不相信这会是大汉的终结之时。想当年,王莽篡汉,建立新朝,也只不过经历了十六年,就被光武皇帝刘秀取而代之。而大汉朝从武帝刘彻之时,就已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历经三百多年,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的伦理观念早已深入人心。祖弼不信,只不过短短几十年的乱世,就会让人忘了什么叫作仁、义、礼、智、信,就会让人忘了什么叫作皇纲正统。

如今的皇帝陛下,才思敏捷,又历经辛苦,若是能重掌天下,肯定会是个明君。现在么,只差一个机会而已,如果寒蝉的计划顺利……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祖弼转身,看到皇帝和皇后两人走进花园,他干咳一声,上前庄重行礼。

“祖大人,你年老体衰,这种繁琐的礼仪以后就免了吧。”皇后曹节脸上布满笑意,温和地道。

祖弼摇了摇头:“娘娘,这套宫中礼仪,是当年高祖皇帝之时,叔孙通大人制定,经历了四百年……”

“好啦。”刘协摇了摇头,“祖爱卿就不要说这些往事了,今天天气还不错,我和节儿在花园里转转,你有什么事吗?”

“微臣有要事启禀陛下。”

“说吧。”

“陛下,是要事。”祖弼仍旧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