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杀太子,是受了奸人蛊惑,与儒道有什么关系?”杨修还想要继续争辩下去。

程昱道:“既然你觉得儒道才是统治天下的王道,那我就不与你争论这些没用的东西。只不过,为何你觉得,只有汉室重掌天下,儒道才可以被继续尊崇?”

“自黄巾之乱起,已经有三十五年了,天下间群雄并起,诸侯征伐,到现在已呈曹、孙、刘三分之势。你觉得曹操和孙权尊崇的是儒道吗?曹操骨子里是法家,跟暴君秦始皇一个德行。而江东那位,竟然让西域舶来的佛教在境内大行其道!若让曹魏或东吴代汉,则必废儒道。没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伦理道德,纵使天下一统,也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三百多年未有之乱象将会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因为人心躁动,天下必将再度分崩离析!”

杨修说完,举起酒壶,仰头灌下几口酒,大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危言耸听,杞人忧天?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大好前程不要,金钱美色不要,甚至连安分地做个纨绔子弟都不肯,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但赔上了身家性命,还赔上了一身清名?”

程昱沉默良久,道:“你呢,觉得自己是个敢于逆天而行的英雄?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个满嘴大话的疯子。”

“孔圣人尚且被称为丧家之犬,我无所谓。世人不会了解我的,我也不需要你们了解。”杨修又灌下一大口酒,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

“那你究竟为了什么?”

“为正道,为天下,为苍生。”

程昱摇了摇头:“如今天下三方鼎立之势已定,而这三方之中,就数魏王势大。如果不出意外,或许多年以后,这天下就是魏王的。你想要帮汉帝重夺天下,但人力岂可扭转天命,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就算天下大势突变,刘备进驻中原,他会乖乖让汉帝继续做皇帝?汉室宗亲又如何,当年胡亥跟扶苏是亲兄弟,为了皇位还自相残杀,刘备这个皇叔会心甘情愿把自己打下的天下交给自己的侄子吗?嘿嘿,就算汉帝有汉武之才,恐怕也只不过落得个子婴的下场。”

杨修摇头:“你怎么还不明白?杨某根本不在乎他们两个谁做皇帝,汉帝也好,刘备也好,不管他们谁做了皇帝,都是延续的汉室血统。只要汉室重夺大权,儒道势必再度昌盛。对于什么嫡出、正统这些东西,我没什么兴趣。哪怕刘备一进许都城,就把汉帝砍了,那又如何?”

程昱苦笑:“杨贤侄,你这是……”然而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军帐门帘掀动,夏侯惇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人头丢在了杨修面前,是关俊的。

杨修皱了皱眉,只是又喝了一大口酒。

“问出来了?”夏侯惇的声音很冷。

程昱摇了摇头:“没有,他就算知道,也不会说的。”

“那就只好杀了。”夏侯惇道。

杨修站起身,拾起地上关俊的人头,夹在腋下,从容道:“请夏侯将军前方引路。”

夏侯惇剩下的那只独眼盯着杨修看了好久,刀刻一般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还算是条汉子。”

杨修仰天大笑,走出军帐,转过身问道:“请问程大人,魏王杀我,在我父亲那里给的什么借口?”

“鸡肋。”

“鸡肋?”

程昱拿起案头的一卷竹简,正色道:“魏王与刘备于汉中僵持不下,进退两难。今夜魏王见饭食中有鸡肋,若有所思。正沉吟间,夏侯惇将军入帐,禀请夜间口令。魏王随口答曰,鸡肋。夏侯将军传令众官,行军主簿杨修,见传鸡肋二字,便教随行军士,各收拾行装,准备归程。有人报知夏侯将军,夏侯将军大惊,遂请杨修至帐中问曰:‘公何收拾行装?’修曰:‘以今夜号令,便知魏王不日将退兵归也,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今进不能胜,退恐人笑,在此无益,不如早归,来日魏王必班师矣。故先收拾行装,免得临行慌乱。’魏王闻之大怒,以乱军心之罪名,斩之。”

杨修看着天空,揉了揉鼻子,道:“这故事编得好烂,我那老爹会相信吗?”

“你父亲相信不相信,倒在其次。毕竟你们杨家先祖杨喜,乃诛杀楚霸王项羽的开国功臣,而且四百年来名臣辈出,世代簪缨,魏王总要在天下人面前给你们杨家一个面子。”程昱叹了口气,“杨贤侄,可惜了。先前你在军策例会上,鸡肋一说真知灼见,振聋发聩,魏王听闻之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只可惜正如杨贤侄所言,三十多万大军寸功未得,就此折返的话,士气军心难免大受打击。贤侄对于魏王来讲,又何尝不是一块鸡肋?虽然是个奇才,却奈何与己为敌。”

“道不同,终不相为谋。”杨修笑,“走吧,该上路了。”

他转过身,大步向辕门走去。火把烧得正旺,充作断头台的是一段木桩,已经早早摆在了那里。旁边站着一个胖胖的身影,是许褚。

笑容在脸上隐去,杨修淡淡地冲许褚点了下头:“你来了。”

“魏王……魏王说你是奸细,派俺来斩下你的人头。”许褚擦去脸上的汗珠,“俺骑了六个时辰的快马,刚刚赶到这里。杨主簿,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是不是跟上次一样,是有人陷害你?你告诉俺,俺这就去砍了他!”

“没有错,我就是奸细。”杨修自己走到木桩前,坐下,“动手吧,死胖子。”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是奸细,你根本不是贪钱的人!”许褚大吼。

“死胖子,我早就说过,你根本不懂我。你只不过是个傻瓜而已,我跟你一起厮混,是为了从你嘴里套取机密。”杨修淡笑。

“俺不信!”

“你动动脑子想想,你一个夯货,我为什么要放低身价整天跟你混,有那时间还不如去喝酒赌钱搂女人。”杨修道。

许褚看了看身旁一言不发的张郃,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杨修将目光移到了木桩之上,那里静静停着一只蚱蜢。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懂不懂?”杨修轻声道。他抿起嘴吹了一口气,蚱蜢受惊,振翅而飞。随着扑棱棱的声音,这个微小的生命在墨色的半空中渐行渐远,隐没不见。

他将关俊的头颅放在木桩旁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那一圈圈的年轮之上,淡淡道:“死胖子,动手吧。”

许褚粗声粗气道:“俺就是不信!”

杨修闭起了眼,魏王派许褚来做刽子手,多多少少有点要许褚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意思。虽然魏王绝对相信许褚的忠心,但作为一个近侍,跟一个奸细厮混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一点端倪,岂不算失职?

派许褚行刑,想必也是为了敲打他一下。

“死胖子,你磨磨唧唧的干吗?”杨修叹了口气,“动手吧,为你,也为我。”

张郃干咳一声,上前道:“许褚,时辰已到,莫要违背了魏王军令。”

许褚看看张郃,又看看杨修,终于一咬牙,举起了手中的缳首刀。

杨修把脖子摆到了木桩上,笑道:“死胖子,杀了我后,给我弄壶酒、弄只鸡,放在坟前,让我奈何桥上诗酒独行。”

“杨主簿,既然魏王要俺砍你,俺只能砍了你。”许褚大声吼道,“但是你放心,等俺弄清楚谁是你的仇家,俺砍他全家!”

热血应着凌厉的刀风喷薄而出,将一轮明月映得猩红。杨修的头颅从木桩上跌落,滚到被鲜血浸湿的贫瘠土地之上。那双眼睛依然睁着,涣散的目光越过林立的旌旗,沉没在深邃的夜空中。

第八章 许都乱局

夜色已深,临淄侯府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自从上次被曹仁在厅堂杀了十几个下人之后,除了曹植传唤,侯府的下人很少再去厅堂。

今夜亦是如此。丁仪差人送来了一卷木简,仅仅过了一会儿,曹植尖利而高亢的咒骂声和东西被推倒砸碎的声音就传到了前厅。下人们畏畏缩缩地躲在门口,却没有人敢进去看一眼。

厅堂中的东西被扔得乱七八糟,曹植靠着廊柱瘫坐着,双目微闭,看起来疲倦之极。不远处丢在地上的,是刚抄送来的汉中塘报。

杨修,被杀了。

曹植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在他看来,杨家世代簪缨,故吏门生遍布天下,魏王是不会轻易动杨修的。但是,塘报上写得却很清楚,仅仅因为“鸡肋”一词,魏王就把杨修杀了。

杀得轻而易举。

杀得毫不留情!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前面自己这边因为醉酒没有跟随大军出征,后面魏王就杀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恐怕魏王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曹植突然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恐慌的失落感。他扶着柱子,迟缓地站起身,看向中堂外如墨的夜色。他嘴角抽搐了几下,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他知道,以后再没有人能跟他一起吟诗作对,高谈阔论,指点天下了。

兔死狐悲,就是这种感觉吧。

曹植的眼中布满血丝,喃喃道:“我本不想动你,是你逼我的。”

今天是世子曹丕设宴,贾逸也在受邀之列。而且曹丕派人通知贾逸的时候,还特别交代了一句,因为是家宴,来的那些世家公子们大多都带了女眷,他希望贾逸最好也能带着女眷前来。

在征得了蒋济大人的同意后,贾逸把田川抓了过来充当女眷。起先田川听说要去赴宴,高兴得不得了,但看到贾逸拿过来的那套乘云绣曲裾长裙后,脸立刻拉得好长。她在进奏曹,总习惯穿男装,偶尔穿次女装,也不过是件简单的直裾。

衣服摆在面前,任贾逸急出了一头汗,就是穿不上。田川的理由很简单,不会穿。眼看时辰快要到了,不得已只好去东城请了陈锦记的仕女,帮田川梳洗打扮了一番。

等到田川走出厢房,贾逸竟然一时间有些痴了。

眼见乌黑发亮的长发挽了个简单的绾髻,髻上随意地簪着一支青玉钗,显得清秀脱俗。小脸略施粉黛,柳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若星,小巧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嘴角稍稍向上弯起,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一袭裁剪得体的乘云绣曲裾长裙,领口不高,露出里面粉红色丝绸亵衣,映得胸口一片凝脂玉白,一条浅蓝色丝带斜斜地挽在腰间,更显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婷婷袅袅,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相扶。

贾逸笑道:“看不出来,你盛装打扮一下,倒也真算得个绝世美人。”

田川没好气地道:“穿个衣服足足要一刻钟,以后这种事儿别来麻烦我。”

贾逸连连点头:“好说,好说。回头我把这个月的俸禄支给你一半,就算谢谢你了。”

“这还差不多。”田川满意地点了下头,向前迈了一步,却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身后的仕女掩口笑道:“姑娘,您是第一次穿曲裾长裙吧。这种衣服的下摆很低,走路的时候要用双手扯起裙摆的。”

田川爬起来,利索地把裙摆提到小腿肚,大大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赶紧走吧。我还等着看世子妃呢。”

由于田川穿了长裙不能骑马,而她又不愿意坐轿子,贾逸两人只好一同步行前往。走到世子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门口的长随一路小跑过来,作了个深揖,道:“两位是贾逸大人和田川姑娘吧?请随我来。”

田川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似乎是在对自己的称谓不满。贾逸心情正愉快,轻轻地碰了她胳膊一下,示意她跟着一同走进世子府。

穿过三进门,走过蜿蜒的回廊,贾逸和田川终于来到了庭院中。世子府的庭院很宽阔,足足摆了四十多张食案,大部分人都到了。坐在上首的曹丕看贾逸他们进来,开口笑道:“来,我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两位是进奏曹的贾逸大人和田川大人。最近二位在追查寒蝉一事上出力不少,等会儿大家可以多敬他们几杯。”

庭院中的人纷纷拱手作揖,贾逸忙不迭地连连回礼。回头看到田川傻愣愣地站在身边,贾逸脸色微烫,赶紧拉着她坐在了一张食案之后。

接着后面又进来几位客人,看样子跟这些宾客们颇为熟稔,曹丕还没有介绍,他们就互相插科打诨起来。

贾逸端起食案上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掩饰下自己的失态。本以为世子府的宴会,应该庄重一些,没想到竟如此的随意融洽。他眯起眼睛,看向庭院中的客人。紧挨着曹丕左首的,是曹丕的弟弟,掌管虎豹骑的鲁阳侯曹宇。看来外界所言不假,曹宇跟曹丕确实是关系非常好。紧接着,是曹丕的四友:进奏曹东曹掾司马懿、军师祭酒陈群、朝歌令吴质、中领军朱铄……

“那位就是世子妃甄洛?”田川扯着贾逸的衣袖,低声道,“好漂亮啊。”

贾逸目光转过去,却呆了一下。曹丕身旁的,并不是世子妃甄洛,而是另一位妃子。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是了,好像在进奏曹的档案里见过这位妃子的画像,是郭煦?世子这是什么意思,这种家宴的场合,难道不该世子妃甄洛陪同吗?

再看向席间,来的宾客大多都带着女眷。贾逸心头一动,相比以往的隐忍不发,世子这是在隐晦地向外界表明对甄洛的态度吗?也就是说,世子已经表明了和曹植的决裂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念大动。既然这次家宴,邀请的全是曹丕信得过的人,那么自己也在受邀之列,是否意味正式进入了世子系的圈子?

贾逸正想得入神,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一下,回过头看到了吴质。

他忙不迭地拱手示意,吴质却道:“别弄这套,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拜我我拜你的,没什么意思。”

吴质不客气地拿起食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斟满:“听说你从石阳回来后,就一直在查寒蝉?”

“魏王有命……”

“这眼瞅着已经查了小半年了,还没什么进展吧。”吴质咧嘴笑道,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田川瞪大了眼睛,道:“进奏曹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哟,小丫头片子,嘴巴倒挺犀利。”吴质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道,“从你父亲那儿说起,你还得喊我一声叔父。”

田川疑惑道:“怎么……你认识我父亲,为什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你一小孩子家,他跟你说什么?得,丫头,你去我那张案子上,找我带来的那位小姑娘聊聊,我跟贾兄弟有话说。”

田川白了吴质一眼,气鼓鼓地起身离开。

贾逸忍不住道:“怎么吴大人跟田畴大人有旧?”

“有旧?我还有新呢。那装腔作势的老顽固,看见他就头大。”吴质坐下来,伸直两腿,道,“贾兄弟,你寒蝉查得不怎么样,却撞破了甄洛这事儿,可也算得上傻人有傻福。”

贾逸笑着嗯了一声,并未出言反驳。吴质的谈吐是出了名的差,怎么让人生气他怎么说话。不过这人也真算了得,在曹丕和曹植的夺嫡之争里,正是他屡出奇计,帮曹丕一次又一次地扳回劣势。

“既然你能参加今天这个宴会,那证明世子已经对你青眼有加,以后有什么事用得着哥哥的,跟我说一声。”吴质笑嘻嘻地道,“当然,要是哥哥用得着你,你也甭给我推三阻四的。”

“吴大人教训得是。”贾逸答道。

“比如说司马老狗。”吴质端起酒杯,遥遥地跟司马懿碰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想对付他,跟哥哥说一声,哥哥帮你。”

“在下不敢。在下对司马大人……”

“扯淡,你爹不是他陷害的吗,怎么,你不想报仇?”吴质斜着眼看着贾逸。

贾逸没有说话。吴质、司马懿都是曹丕的幕僚,跟陈群、朱铄并称为四友,可听吴质的话音,似乎他跟司马懿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得,有戒心不是?年轻人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我跟你说,司马老狗这个人,可阴毒着呢,哥哥我早就不待见他了。你要是想对付他呢,以后尽管找我就是了。”吴质又拍了拍贾逸的肩膀,“不过呢,不管他以后跟你说什么,你都别信。那老狗最会装,也最会蒙人。有多少人命都被他卖了,还感动得痛哭流涕,你可别着了他的道儿。”

吴质说完,起身冲司马懿那边喊道:“仲达!我跟咱们这位小兄弟说好了,改天天气好,咱仨一起去东城新开的青楼逛逛,你做东!”

司马懿只是摇了摇头,似乎见惯了吴质的做派。

贾逸尴尬地看了远处的田川一眼,刚好看到田川在对他翻白眼。

这位吴大人……可真是害人不浅。

席间众人大多相识,推杯换盏很是热闹。而贾逸这边,一来他身份低微,二来众人跟他又不熟,除了那位吴质大人来过之后,再没有人过来。喝了几杯酒,看了几段舞之后,贾逸起身,想要走走。

穿过嘈杂的人群,随着隐没花丛中的小道徜徉几步,贾逸停在了一个水塘边。他靠在汉白玉石栏上,低头去看水面。可惜天色已晚,周围的灯光黯淡,看不清楚什么。

“刚才吴质跟你说了什么?”身后传来司马懿的声音。

“这个就不劳大人费心了。”贾逸没有回头,冷冷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父亲死得很冤枉,觉得是我故意陷害构陷他的?”

“我父亲的为人我清楚得很,不管你想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是不是觉得自小家境贫寒,所以你父亲就很清廉?你既然到了进奏曹,为何不翻阅下以往的档案,看看你父亲的资料?”司马懿淡淡道,“你不敢。你怕进奏曹的档案中记载的实情与你想象的不同。那我来告诉你,你父亲为官期间,接连对辖内数家世族大户构陷罪名,抄家流放,充得的钱粮足足有数十万之巨。你或许以为这些都是谣言,但进奏曹里有大量的文书资料,可谓是铁证如山。至于你父亲为什么贪了那么多钱,却依旧清贫如洗,这里面有个莫大的秘密。”

贾逸没有说话,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长剑不在,在进入世子府时,就已经解了下来。

“他把钱都给了汉帝。”司马懿的声音不紧不慢,“魏王挟持汉帝之后,只把他当作了傀儡。而汉帝却不甘心,三番五次地搞政变。于是魏王大幅削减了对汉帝的供给,一方面是警示,另一方面也是掣肘。没有钱,养不起兵,结不了势,汉帝自然会安分许多。而你父亲,身为汉室旧臣,自然是不想坐以待毙,于是他和其他的一些尚握有实权的汉室旧臣,想出了这个灭大户聚钱粮的法子。

“当时魏王交给我查处这起案子,跟你父亲一样的汉室旧臣,我们一共抓了九个。可笑的是,如果按照汉律来讲,蓄私兵意图不轨,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而当时魏王慈悲为怀,只是命我将这九人草草斩首了事。事后,不少人却骂我公报私仇,是借机替魏王清除异己。对于这些指责,我从来没有辩解,就是不想让你们这些不知情的后人们为难。

“要不是前几日世子有令,命我与你修好,我也懒得向你解释这些。我说的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可以去问问当年经手案子的一些人,也可以去进奏曹查看档案。不过吴质这个人,为人阴狠,下手从来不留余地。这些日子,他跟陈群还有朱铄,一直在跟世子谋划着什么,你小心一些,免得被他当成棋子利用了。”

贾逸终于出言讥讽:“怎么,司马大人号称世子的智囊,世子竟然也有您不知道的事情?”

“三马同槽。”司马懿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因为这个梦,魏王对我一直是且用且防,世子若不是在夺嫡之时用得着我,又怎么会……”

后面的话,已经被夜风吹散,听不太真切了。

贾逸在原地站了很久,司马懿的话是真是假,他不想去追查,也不敢去追查。他怕查到的结果,真如司马懿所说,今后要如何处之?

“原来你在这里?”身后传来田川嗔怪的声音,“一声不吭就跑到这么黑的地方,害我找了你半天。”

“找我做什么?”贾逸回身,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

“闪人呗,跟那群女人聊来聊去,大多都是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还不如回去睡觉。”

“这可是世子邀请我们来的,半途退席可不太好。”贾逸转身向宴席走去。田川噘起嘴,很不乐意地跟在身后。

刚走到席位边,曹丕就看到了两人。他调笑道:“两位跑到哪里一诉衷肠去了?”

身边的郭煦也笑道:“殿下您还别说,这贾大人和田大人真端端的一对儿璧人,不知两位可否婚嫁?”

贾逸面色尴尬,还不知道怎么回应。田川却大大咧咧地道:“没呢,我们俩都还没考虑这些事儿。”

“不知贾大人对田大人可有意?”郭煦掩口笑道。

贾逸用余光扫了眼席间,众人都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他明白,这是指婚。对一般人来说,这是莫大的荣耀,如果他当场拒绝,恐怕世子面子上不太好看。

他用力点了下头:“恳请世子妃指婚!”

席间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曹丕更是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向了这边。

田川这才反应过来,偏过头看着贾逸怒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贾逸低声道:“陪我演戏,回去再说。”

田川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却没再说下去。

席首的郭煦看了看曹丕,柔声道:“那好,我就做一回媒,回头我看个良辰吉日吧,帮你们把事情办了。”

贾逸叩首道:“多谢世子妃!”

曹丕挥了挥手,大笑道:“好说,好说。难得今天又成就了一段喜事,诸位举起酒杯,痛饮!”

席间有人小声问道:“这位贾大人在何处高就,看着怎么如此眼生?”

“进奏曹的,一个校尉而已。”

“校尉?啧,啧,怎么有如此福气,能得世子妃指婚?”

“咳,什么福气啊,你看他身边坐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漂亮,但却是个二杆子,什么都不懂。我看这贾校尉脸上高兴,心里那个苦可就别提了。”

这些话隐隐约约传到了贾逸二人的耳朵里,田川一撩裙子就想站起来找那些人理论,却被贾逸一把拽了回来。

“这里是世子府,不要闹事,等会儿出去你把他们揍成猪头都行。”

田川气鼓鼓地坐在长案后,道:“这叫什么事儿啊,说好来陪你蹭回酒席,谁知道却迷迷糊糊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贾逸低头看着田川,但见玉人雪白玉颈,一片如水凝脂,两厢弯弯而下,汇成一道月牙,消逝在粉红色亵衣之下。其实这姑娘倒也不错,贾逸突然浮现了这个念头。虽然人有点傻,但再怎么说,也是名士之后。最关键的是,田川的性子比较单纯,没有那么多事儿。比起甄洛这种女人,可算是好上千百倍了。

冷不防田川转过头,看到贾逸直愣愣的样子,没好气地一个爆栗敲了过来:“看什么看!”

窑洞中静得出奇,只有各人沉重的呼吸声响起。张泉坐在黑暗之中,听着不时从洞口传来的脚步声。这次的聚会,人数要比前几次多出来不少,看样子大多数人都来了。接到寒蝉密令之后,张泉的心情就一直很忐忑。虽然已经跟汉帝、曹植搭上了线,但一直没有起事。谋反这种事情,最怕的就是拖延,时间越长,走漏消息的可能性就越大。尤其是在留香苑那次,先是跟进奏曹的人起了冲突,接着莫名其妙地被一匹惊马冲了甄洛的马车,后来又一连遇到了几件莫名其妙的小事。

张泉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但进奏曹却一直没有找上门来。

“杨修死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窑洞里并没有出现什么骚动,这个消息众人都知道了。

“杨修……虽然是曹植的人,但他从来没进过我们这个圈子,应该没什么事吧。”

“据寒蝉的消息,杨修似乎是单线跟西蜀联系的,就连曹植都不知道他是西蜀的间谍,他的死活应该坏不了咱们的事。”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寒蝉的计划里,有一部分是要借助曹植的。现如今曹操轻而易举地用鸡肋做借口就杀了杨修,证明曹植在他那里彻彻底底地失宠了。一个失宠的侯爷处境只会越来越糟,到头来什么也指望不上,说不定还会拖累我们,如果寒蝉还不打算动手……”

“寒蝉有令。”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随着一点微弱的火光,众人看到了他手上的寒蝉令牌。这个人以黑巾蒙面,身材魁梧,似乎是军伍出身。

火光须臾灭去,陌生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回府之后,可备好刀枪,于明日午夜集结家丁家将,待城中起火为号,按锦囊所写各行其事。”

“锦囊?什么锦囊?”一个尖利的声音道。

“锦囊明日黄昏会送达诸位府上,请诸位千万小心,不要走漏了风声。”

“陛下呢,若是明日起事,陛下谁来护卫?别让曹丕狗急跳墙,冲进宫中。”

“大人不必多虑,宫中有祖弼大人安排妥当。”陌生的声音顿了顿,扬声道,“诸位大人,复我大汉王朝四百年荣光,就在明日,恳请诸君以命相搏,力挽狂澜!”

宴席散去之后,贾逸和田川又被世子留下,喝了一会儿酒,说了一会儿话。等到世子妃把两人的生辰籍贯全都问得清清楚楚了,才放两人离开。出了世子府,两人都有些许醉意。

对于世子妃这么唐突的安排,贾逸倒不怎么在意。这样的指婚,更相当于是一种荣耀。

他侧过头看着田川,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感觉。这些年一直在进奏曹,根本没考虑过婚嫁这种事。自从田川到进奏曹之后,也许是处境上的同病相怜的缘故,贾逸一直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世间冷暖见得太多,对于这个单纯得近似有些傻的少女心生涟漪?

田川脸色绯红,颦着眉头骂道:“看你那一脸色眯眯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贾逸笑道:“别怕,虽然是世子妃指婚,但终究还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虽然父母双亡,但还有族中长老在。如果你真的不乐意,就拿他们当托词,世子妃也不会为难你的。”

田川愣了一下,低头道:“呃……也不是不乐意……”

贾逸轻笑道:“那就是乐意咯?我这边好说,父母也早就不在了,跟叔公打个招呼就成。”

“谁说要嫁给你了!”田川恼羞成怒,作势踢向贾逸。

贾逸却并未闪躲,而是抬头看着完全黑透的天空道:“人在乱世,不得不考虑得现实一点。如果你真是为了族人出来做官,这个官又做得并不开心,那何不考虑下其他的办法?”

“什么办法?”田川歪着头问。

“嫁给一个不怎么讨厌的官如何?”

田川眨眨眼睛,道:“你是说蒋济大人啊?”

贾逸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嘻嘻!”田川笑得没心没肺,“说起来蒋大人可比某些人官位高,还比某些人沉稳多了。嗯嗯,不错不错,我要好好考虑下。”

贾逸哭笑不得:“田校尉,你不是吧。我们可是世子指婚的啊,再说了蒋大人能看上你这种疯疯癫癫的……”

田川脸色一沉,抬手给了贾逸一个大爆栗:“你说谁疯疯癫癫的!在幽州,我们族里人都夸我活泼可爱!”

贾逸不再反驳,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道:“唉,你下手可真不轻,回头我得买个皮帽去。”

田川眼珠一转,笑道:“别买,别买。前段时间我刚好猎到只兔子,自己做了个皮帽,送给你好了!”

贾逸有些怀疑地看着她:“你会这么好心?”

田川背着手道:“不过你要等等,虽然帽子做好了,还得去染染色。”

“染色?皮帽染什么色?”

“绿色呗,嘿嘿……”

贾逸无奈地叹口气:“田校尉,身为女眷,怎么能开这种……”

他突然停住了话,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小巷尽头。小巷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袭上好的白色绸衣,脸上蒙着一张白色的丝帛,负手站在夜色之中,犹如一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

田川歪着头疑惑道:“这个人,有点奇怪啊……”

贾逸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杀意。他右手扶上剑柄,左手拉住田川,沉声道:“在下进奏曹贾逸,请问阁下是?”

“你不需要报上你的名字,我知道你。”那人淡淡道,“而且,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

“阁下好大的口气。”贾逸道,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你已经喝了不少酒。”那人道,信步前行。

“伏击我的理由?”

“这个你得自己去找,如果你能活过今天的话。”

田川跺脚道:“哪有那么多废话,直接拿下不就完事了!”她身形一动,没等贾逸反应过来,已经冲了上去。贾逸只好随身而上。

不是对手。贾逸很明白。所谓的高手,对阵之时,流露出的泰然自若并不是装出来的,没有绝对的实力差距,是达不到这个境界的。

田川已经冲到了跟前,收腹,拧身,挥拳打去。那人只是稍稍移了下脚步,就恰到好处地躲过了拳头。田川借势旋过身,右脚飞起,直踢向那人面门。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人竟然空手握住了田川的脚踝。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那人笑吟吟道,“如此美丽的女子,在进奏曹当差,当真是可惜了。”

言罢,他手上用力,只听得“咯咯咯”一阵脆响,生生捏断了田川的踝骨!田川吃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却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不愧是名士之后,还算有些骨气。”那人手掌上移几分,又是一声脆响,小腿骨应声而裂。田川脸色痛苦,嘴唇已经咬出了血。

“放开她。”贾逸平举长剑,冷冷道,“不管你功夫再好,若是伤了进奏曹属官,也难挡进奏曹倾天下之力的搜捕!”

“进奏曹?”那人淡笑道,“大事已成之后,进奏曹在不在还都难说。贾校尉,你想得未免也太远了点。”

“寒蝉的人,还是汉帝的?难不成还是东吴、西蜀的?”贾逸慢慢移动脚步,向前。

那人并未答话,而是轻轻一扯田川,将她推出。

田川退后几步,屈膝跪在地上,仰起头,脸上满是愤怒。

“不要动!”贾逸大声喝道。

然而已经晚了,田川身形腾空而起,像只游鱼一般扑身而去。在离那人两步之遥,眼看身形就要坠地之时,她左掌击地,手中长剑顺势上扬,向那人刺出密密麻麻的夺目亮光。

那人却不慌不忙,身形略微摆动,就已躲过了所有剑势。

“剑意不错,可惜不够快。”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出剑。剑光森冷,划破夜色。

少女胸口激荡起一捧鲜血,染红了月光。

田川伏在地上,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飞速地抽离出自己的身体。

“混账东西!”贾逸暴喝一声,跃起,举剑刺向白衣剑客。

来人微退两步,抬手,只听“呛啷”一声,竟把手中的剑鞘套在了贾逸的剑锋之上。他身形微动,剑光又起,血色再现。

贾逸只觉得小腹一凉,接着一片炙热喷涌而出,他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前面几步远,田川就倒在地上,白色的素绢绣花直裾长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他只觉得很不甘心,这一切犹如做梦一般。刚刚还在世子府里谈婚论嫁,现在却陷在刀光剑影之中,生死未卜。他颤抖着手,拔去剑鞘,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下一次交锋。

那人却踱步到了田川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道:“越是美丽的人,血越是鲜艳。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这位姑娘伏尸之处,会不会开出同样美丽的雏菊。”

“她不会死。”贾逸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

“笨蛋……快走……”田川微弱的声音在夜色中游荡。

“是人,都会死。”那人缓缓转过身,向贾逸道,“人本来就是很脆弱的,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我认识的大多数人,总是很愚蠢,他们带有一种无法理解的自信,总觉得死亡不会轻易降临到自己身上,殊不知,真正的死亡突然而又直接。”

他提剑前行,语气淡淡:“你呢,准备好了没有?莫要让这位姑娘在奈何桥头痴痴等待。”

“畜生!”贾逸大骂,挥剑而上。

“太弱。”话音未落,剑光已至眼前。

贾逸大骇,硬生生地低头,堪堪地躲过这一剑。那人明明剑势已老,却一抖手腕,剑柄重重地砸在了贾逸的后背。贾逸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摔倒在地。

他以剑撑地,勉强站了起来:“阁下,可曾到过陈柘家中后院?”

“到过。”那人并未起身跟上,而是负手站在原地,淡笑地看着他。

“白衣剑客?”贾逸苦笑。

“正是在下。”

贾逸撑起身子,扶着墙一步步地走向田川,将手搭在她的颈部。

很微弱的颤动,还活着。

他转身看着白衣剑客道:“你的目标是我,杀了我,放了她,如何?”

白衣剑客道:“想不到进奏曹的人也会开口求饶。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贾逸咳出了几口鲜血:“那我有什么能与你交易的,换回这姑娘一条性命?”

白衣剑客讶然道:“风闻进奏曹之士果敢杀戮,行事决绝,想不到贾校尉竟然如此怜香惜玉?”

贾逸伸手摸向腹部,血已经把衣襟浸湿了。他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惨淡的月色,嘴角竟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还好,你在生死之间还能笑出来,倒也不算俗物。”白衣剑客脚步从容,踏着月色而来。

贾逸坐在田川身旁,似乎已经放弃了求生的希望。他的呼吸逐渐平缓,双眼愈加清澈。

白衣剑客提剑而行,对于眼前不再挣扎的猎物,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调侃的兴趣。

贾逸突然动了,一道剑光斜刺而出,映起黯淡的月色,犹如离弦之箭射向白衣剑客。白衣剑客停步,神色变得凝重。

如剑的白光突进到三尺之地,骤然绽放,化作漫天的剑花,向白衣剑客笼罩而下。这样的距离,就算是当世顶尖高手,也很难避开,这是贾逸在濒死之时的剑意,是倾注了性命的一剑。

他不求独生,只求同死。

“叮”的一声脆响,漫天的剑花犹如跌落在水里的火星,骤然消逝而去。

贾逸突然觉得嘴里发苦,他连白衣剑客的动作都没看清楚,但他已经清楚地看到手中的长剑断作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