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剑客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赞许之意:“生死之境,物我两忘。你倒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可惜了。”

贾逸沉默,只是转过脸去,看着远处倒在血泊中的田川。

白衣剑客却收剑入鞘,淡淡道:“出来。”

贾逸疑惑地看着他,侧耳倾听,却只听到风的声音。就在他觉得白衣剑客在故弄玄虚的时候,黑暗之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想不到堂堂的遁世公子白衣剑客,却做起了这种当街搏命的勾当。”

白衣剑客笑道:“莫非是进奏曹的蒋济大人?”

蒋济从黑暗中走出,道:“正是在下。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你出手,对付我这两个不成器的下属?”

“蒋大人这话问得就毫无意义了。既然你来了,你觉得我会放你离开吗?”白衣剑客转身,“或许蒋大人也信奉孔老夫子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蒋济不语,身后却逐一亮起火把,照亮了整个小巷。

“不过区区数十人。”白衣剑客摇头,“蒋大人觉得就凭这数十个虎贲卫,就能保得了自己?”

“这里虽然只有五十名虎贲卫,但足够困住你一刻钟了。用五十条人命把你留下来之后,那三百虎贲卫和一百羽林骑也该赶到了。”蒋济道,“既然传言白衣剑客能以一当百,我也很想亲眼见识见识。”

白衣剑客沉默。蒋济知道他在犹豫。

“你走,我不留你。你不走,我就只好留下你的命了。”

“放我走?不准备为你的手下复仇?”

“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一把剑。要复仇,自然是找拿剑的人。”

“难得大人想得通透。”白衣剑客颔首道,“我走。”

他一挥衣袖,剑锋在小巷石墙上一点,借力跃起,越墙而过。

蒋济一改从容神色,快步上前。贾逸摆了摆手,踉跄着走到田川身边,蹲了下去。

田川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颤抖,鲜血从伤口里不断涌出,将周围的石板沁成大片大片的赤红,在火把的映射下分外刺眼。贾逸没有说话,他搭起田川的肩膀,把她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药。”贾逸头也不回地伸手。

“……她已经不行了。”

“药。”孤零零的手臂悬在血腥弥漫的夜色之中。

蒋济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金创药瓶递给贾逸。贾逸咬开瓶塞,将药粉胡乱地洒在田川伤口,一阵夜风吹过,黄色的药粉飘散起来。虚弱的咳嗽声响了起来。田川的眼睛艰涩地睁开,毫无生气地看着贾逸。

“没死就行。”贾逸撕下一片衣襟,胡乱地往伤口上裹。

“……今晚……怎么这么暗?”

贾逸顺着田川的目光看去,是被火把映得雪亮的街道和沉默着的虎贲卫们。

“别说话。”贾逸沉声道。

“好冷,像幽州一样,好冷。”

“别说话。”贾逸将金创药按在伤口之上,眼眶发红。

“你说过要娶我的,对吧。”田川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又因为疼痛而迅速消失。

“别说话。”贾逸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真的做了一顶帽子,不骗你,很暖和,送给你吧……”田川道,“喂,我感觉好累,想睡一会儿,抱紧我……”

“别、别说话。”

“要是我睡着,醒不过来的话,可要记得……世子妃的指婚,你可不要……耍赖……要不然啊……”田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贾逸没有动,他只是紧紧地把田川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过了好久,他突然梦呓般地小声道:“别说话……”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火把燃烧所发出的噼啪声偶尔响起,夜风裹挟着落叶,犹如受伤的小兽,惊慌地掠过众人,呜咽着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田川的身体,已经变冷了。

进奏曹。

豆大的火苗在房中跳跃,将两人的脸色映得阴晴不定。蒋济起身,又换了一条灯芯。他看了眼呆坐着的贾逸,道:“你先去休息一下。”

贾逸仿佛从沉思中忽然惊醒,面无表情地道:“无妨,不累。”

“那么……世子派人来看你了,你要不要见一下。”蒋济问道。

贾逸道:“请大人转告来人,贾逸没事,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对了。田川的尸身,已经安放在了义庄,选个日子,就可以下葬了。”

贾逸眼神突然动了。

“大人。”

“你说。”

“她在许都城内没什么亲人,请大人准许我来为她扶棺。”

“这于礼不和,她的族人恐怕不会同意。”

“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去世子府,也就不会死。”贾逸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好,她的族人那里,我去谈。”

“大人,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请大人禀告世子妃,下官和她都同意指婚。”

“……田川已经死了。”

“我要娶她。”

蒋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这件事我安排。”

贾逸沉声问道:“大人,白衣剑客是谁?”

“不知道。”

“有咱们进奏曹查不出来的人?”

“这人根本不是杀手,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目前所知的,能确定是他参与的刺杀,十几年来一共只有六次,次次都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田川和你遇到的袭击,是第七次。”

“我自问还没有查到什么要紧的事情,是谁这么急着想杀我灭口?”

“恐怕跟你查到了什么无关。”蒋济沉吟道,“明晚可能有大事发生,他们选择今夜伏击你,应该是想让进奏曹先乱了阵脚。”

“明晚?”

“今天你和田川去赴宴之时,陈祎和郭鸿都来过。据他们所探到的情报分析,寒蝉可能会在明晚动手。我已经将情形禀告了世子,他决定尽快收网。”蒋济道,“如果你还撑得住的话,就好好睡上一觉,明晚有事安排给你。”

贾逸摇头道:“可是大人,目前我们手上掌握的东西并不多,只有曹植、张泉、祖弼这几个人。寒蝉是谁,我们还没有查到。”

“不能再等了,魏王已经在返回许都的路上了。若是许都城中生出一场大乱,未免会影响到世子的位子。除了曹植他们,我们不是还有一份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的名单吗?”蒋济放低了声音,“世子的意思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天色还未亮,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郭鸿在那家羊肉鲜汤铺子停下,看着紧锁的大门,哭笑不得。刚接到贾逸的急令,要他即刻来这里相会,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却没有人。

他摇了摇头,正准备原路返回,却意外发现对面的那家酒肆的二楼燃起了亮光。他犹豫了一下,推了推酒肆的门,发现是虚掩的。打着随身携带的火折子,郭鸿摸索着上楼。走到楼梯口,他看到贾逸静静地坐在中央的食案前,正等着他。

“听说大人昨夜被伏,伤势好些了吗?”他吹熄了火折子,在贾逸对面坐下。

“没什么大碍,只不过皮肉伤而已。”灯光下,贾逸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并不是皮肉伤那么简单。

“不知大人深夜相召,有何要事?”

“明晚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什么?”郭鸿愣住了。

“明晚,很可能要变天了。”

郭鸿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他也不再继续追问,而是道:“大人有什么要求?”既然贾逸向他透露这么重要的消息,让他自保,自然是有所求。

“聪明。”贾逸点了点头,“给我几个精干的人,明天早上在这间酒肆等我号令。”

“大人不是在进奏曹有人……”

“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什么人。”贾逸苦笑。

郭鸿警觉地抬头,看到贾逸的眼中充满了落寞和痛苦。

朝阳刚刚升过山头,照亮了奔波了一夜的队伍。曹操骑在马上,被颠簸得很不舒服。杨修已死,恐怕假情报瞒不了刘备多久了。为了防止蜀军的追击,他选择了星夜兼程。这次汉中之战,进行得很不顺利。虽然跟刘备之间互有胜败,但夺回汉中的战略目标却并未实现。撤退之后,只能寄希望于留守的夏侯惇了。也不知道单凭凉州的兵力,能不能抵挡住刘备的进攻。如果可能的话,倒不如把这三十七万人留一部分在这里。可战局实在是紧张,眼看关羽在荆州蠢蠢欲动……

“主公,再走两日,就能进入长安地界了。”程昱一脸疲态,在旁说道。

曹操嗯了一声,却换了话题:“杨修死前,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天下第一聪明人,其实也是天下第一蠢人。所谓的诸子百家,无非都是些夸夸其谈的家伙罢了。几百年来,哪家学派符合为王者的利益,为王者自然会选择尊崇哪家学派。至于民众,民众都是愚蠢的,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过上好日子,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什么是人间正道,更不会在乎什么皇纲正统。”

“原本我也这么想。”曹操沉吟了一下,道,“但说到以何种学派立国,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程昱,我记得,你原先信奉的是道家?”

“是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曹操摇了摇头:“道家讲究的是清静无为,于治国却并无裨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问道:“杨修,是不是杀得早了些?”

程昱奇道:“主公何出此言?”

曹操道:“按照杨修的性格,是不会安安分分去死的,他一定会说些什么话来故布疑阵。”

“或许他觉得自己都要死了,做什么都没什么用了?”

“不会。杨修这个人,聪明,自负,不服输。即便是他没想到这么快被挖出来,但得知被识破将死之时,也会执意给我添点儿堵的。”曹操沉吟道,“况且,寒蝉到底是谁,许都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营中的另一个暗桩,也没有查出来。”

程昱道:“主公你是怀疑……”

“杨修是不是故意送死的。”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用自己的性命……”

“儒家有句话,叫作杀身成仁。”曹操面色阴沉。

说话间,行伍前方驰来一匹快马,转眼就到了跟前。骑士滚鞍落马,道:“禀魏王,前军在三十里外发现蜀军大队!”

程昱一怔,却马上反应过来,喝道:“命令前军停止前进,再探!”

他扭转马头,对身旁一个校尉喝道:“散出大量斥候,迅速探明周边敌情!”

曹操摇头笑道:“杨修果然算是个人才,想用自己一条人命,就换我三十七万大军吗?”

程昱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颤声道:“主公恕罪,是臣小看了杨修和那个暗桩。”

曹操道:“不必自责,谁能做到算无遗策呢?走,随我去前面看看。”

“主公,使不得。现在夏侯惇、张郃这些主将都未在军中,只凭曹洪、曹真他们,恐怕……”

“无妨,天下名将,还有我。”曹操勒马前行。

程昱只得跟上。

半个时辰左右,曹操已经策马奔到了一处高地之上,看到了蜀军。这是片开阔的谷地,蜀军早已排好了阵势,以逸待劳。曹操放眼望去,谷中的蜀军大概有二十余万,按兵种分成了大大小小的方阵,方阵之间错落有致,衔接紧密,全军阵形看似一轮月牙,两侧呈弧形向前,中间凹陷。

“这是……”程昱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

“偃月阵。布阵之人,倒是个知兵的家伙。”曹操道,“我军于山道中以纵队而出,无法集中兵力冲阵,这个偃月阵倒似一个口袋,刚好包住了山道的出口。这人胃口不小,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呢!”

程昱精于谋略,但对军阵却并不了解,他犹豫道:“主公,那不如我们留下前军,大队后撤如何?”

“临阵撤军乃兵家大忌。如果我们现在调转方向,必定军心大乱,士气低迷。若是蜀军趁势追击,只怕到时候兵士们个个四散逃命,直接溃散了。”

程昱不再说话。

曹操笑道:“原来所谓的定军山之战,只不过是个引子。什么蜀军只有十万之众、人心未稳,都是放出来的诱饵,钓的就是我和这数十万大军。蜀军的法正、许都的寒蝉,这两个人联手演了一部好戏,真是精彩之极。”

又一匹快马从后面赶来,骑士飞身下马,扑倒在尘土中,禀道:“夏侯将军传来消息,说凉州的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等人同时造反,杀官据城。张郃将军等人已经分兵前去平乱,请魏王定夺是否分拨兵力,以拒刘备。”

曹操勒马往前走了两步,笑道:“腹背受敌,这种情形,倒还真跟赤壁那会儿有点像。好在彰儿的那二十万援军,也快要到了。放手一搏,我们不见得会输。”

夕阳已经沉了下去,黑暗开始缓慢而又不可阻挡地撕咬残余的光亮。贾逸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暮光下的宫城。虽然不知道今晚要重点防范何处,但紧盯着皇宫,是不会错的。

宫中有长乐卫尉陈祎做内应,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

而许都城的十处城门,有城门校尉曹礼把守,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封闭了。若有人想要出城,没有世子的印信是根本不可能的。

贾逸手中有五百虎贲卫,蒋济手中有两千虎贲卫,曹宇手中有两千虎豹骑,还有许都尉的三千甲士,世子府的三千铁甲亲卫,至少一万精兵。不要说许都城内,就连许都城附近都再找不出能与之抗衡的兵力。

看起来,万无一失。

但贾逸心中却一直有种莫名的无助感。

昨晚遇到白衣剑客之后,他发现了一件很是蹊跷的事,让他无法再相信任何人。

他开始怀疑,自己在许都的这场乱局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或许,事情的真相远远不如他预想的那般简单。寒蝉到底是谁,在许都城郊伏击进奏曹的那些兵卒到底隐匿在哪里,这些问题似乎隐隐约约都指向了一个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却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田川……

一想到田川,就忍不住胸口隐隐作痛。虽然在进奏曹任职以来,见过不少同僚殉职,但田川的死却让他无法释怀。他很想念那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想念她装模作样的幼稚模样,想起她皱起鼻子的天真模样,想起她嘟起嘴的生气模样。

贾逸长长叹了口气,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祭奠。

眼看着最后一道余晖被黑暗吞噬,许都城中有个地方反而爆出了火光。不是烛火,更不是普通的走火。火势在城墙之上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蔓延速度非常快,应该是有火油这些东西助燃。

开始了吗?贾逸记得那处火光是张泉的宅邸。那地方,早有许都尉的人在,张泉翻不起什么大浪。紧接着,城中开始突然不断闪起火光,仅仅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燃起了二十多处。

贾逸摇头道:“好大的手笔,都不想活了吗?”

“大人,我们……”手下的都尉有些跃跃欲试。

“再等等。”贾逸看着宫城的方向,摇头。

曹植站在世子府的门口,百感交集。原本他有机会,成为这里的主人,拥有这里的一切,包括如今被幽禁起来的甄洛。但是……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妒英才?抑或是咎由自取?他苦笑着往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剑客就藏在马车的底板下,只要自己引出了曹丕,就可以当场将他格杀。

门开了,竟然是曹丕的四友之一,朱铄。

“侯爷请进,殿下恭候多时了。”朱铄低头道。

曹植酸酸地道:“我只不过是个侯爷,怎么敢劳驾世子恭候?朱将军谬言,谬言。”

朱铄也不答话,躬身在前面引路。世子府中很静,就算许都城内已经四处火起,府中却依然很静。曹植不由得有些紧张,计划真的能如寒蝉所预料的一样吗?自己真能取曹丕而代之吗?甄洛……也不知道甄洛怎么样了。

“到了,侯爷请。”朱铄将曹植送到中厅,躬身退下。

曹植清了下喉咙,冲背对着自己的曹丕拱手道:“兄长,我来了。”

曹丕转身,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很好,你来了,坐。”

曹植道:“不用了。兄长,臣弟发现城中起火,众多宵小趁火打劫,特来请示兄长如何处之。”

“不要紧。城中有许都尉,有进奏曹,还有曹宇的虎豹骑。这些小事我们不必放在心上。”曹丕走上前去,扯起曹植的手,将他引到一张长案之后,道,“坐,你我兄弟虽然同处一城,却好久没有一同吃过饭了。我这里还有一壶金露酒,不妨痛饮一番。”

金露酒……曹植猛地抬头,却并未在曹丕脸上看出一丝异样。他闷声道:“臣弟不胜酒力,恐怕……”

“甄洛好好的,我没有动她。”曹丕笑笑,击掌道,“上酒!”

门外走来十多个兵甲齐备的虎贲卫,端着酒菜依次而入。将菜肴放在长案之上,他们又沉默着依次退出。

曹丕起身,亲自将酒斟到曹植的酒樽中,轻声道:“喝吧,这次的酒里没有麻沸散。”

曹植看着长案上冒着热气的菜肴,心头燃起了一股无名火。那天的金露酒里,果然有问题。他强压住要掀翻长案的冲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甄洛还在曹丕手上,没把他拉下世子之位,就还不能撕破脸皮。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不服我。”曹丕浅浅抿了一口,“你觉得你才智比我好,仪表也比我好,文采也比我好,你大概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父王会将世子之位传给我。”

“臣弟从未想过这些,兄长多虑了。”曹植闷声道,仰头又是一杯苦酒。

“你记不记得,我们还有个弟弟。”

“弟弟?”

“就是那个六岁时候,就懂得以舟秤象的弟弟。”

“曹冲?”

“对。恕我直言,你才智不及他,仪表不及他。若假以时日,想必你的文采也不及他。父王数次都流露出想要立他做世子的念头,只可惜……”

“只可惜,他在十三岁那年就病死了。”曹植道,“兄长,现在不是念旧的时候,城中如今大火四起……”

“无妨,让火烧一会儿。”曹丕意味深长地摆了摆手,“我记得曹冲死时,父王曾说对他来说是不幸,对我们来说却是幸事。是啊,身为魏王之子,有几人能不对王位有几分妄想呢?”

曹植端起酒杯,掩饰道:“兄长,如今既然你为世子,臣弟……”

“我知道你喜欢甄洛,甄洛也喜欢你。”曹丕笑道,“如果你我生在普通人家,我这个当兄长的,会成全了你们的好事。”

曹植急辩道:“兄长,莫要听信流言,臣弟对嫂嫂并无非分之想。”

“从建安九年甄洛入府,一直到建安十七年,你们虽然时有暧昧,但并未逾越。建安十八年六月,在醉芳阁,你们是第一次私会吧?”

曹植大惊失色,酒樽掉到了地上。

曹丕淡然起身,将酒樽拾起,放在曹植手中,斟满了酒。他轻声道:“美酒当前,岂能暴殄天物?”

曹植无奈,只得仰头喝下。

“建安十八年到建安二十四年,一共六年了吧,你们总共私会了三十九次,仅最近两年,就私会了十七次。有情人难成眷属,每想到这里,为兄都觉得对你不住。”

曹植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昂头道:“兄长要责要罚,只管对着臣弟来,不要为难洛儿。”

“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曹丕摇头,“你我是亲兄弟,我怎么会责罚于你?为兄只是觉得,既然你生性浪漫,沉迷于美色美酒之中,这父王打下的江山,总要有个人照料。为兄找人在甄洛送过去的金露酒中,下了麻沸散,你能理解为兄的苦衷吗?”

曹植脸色苍白,没有回答。

“你要美人,我给你;江山不是你的,不要再跟我争了。”

“你……”

“我知道,一直有丁仪这些人在旁撺掇你。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富贵,闹得你我兄弟不合,真可谓罪大恶极。许都这场大火,也是他们放的吧?”曹丕摇头,“这样吧,火既然起了,总要给父王一个交代,到时候我就说是他们胁迫你做的,如何?”

曹植猛地站起身,道:“不可,不可,他们虽然一直悉心辅佐我,但对这些事并不知情。”

“不是他们,那是谁?”曹丕的脸色隐藏在了灯光后面。

“是寒……臣弟、臣弟不知。”

“那好吧,不过这件事,总要找个替罪羊出来。你我虽然争斗多年,但毕竟是亲生兄弟,血浓于水,为兄总不能眼见你被父王打入大牢。”曹丕起身,道,“那就按你说的那样,我们一同出去看看。外面火烧得越来越大了,我这个监国的世子,总不能连世子府都不出。”

曹植起身,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走向大门。

原来自以为跟甄洛的事情做得隐秘,想不到曹丕竟然一早知道,隐忍了十多年。若是在争夺世子之位的时候,他把这件事抖破,那自己岂不是毫无希望,但是,曹丕为何一直隐忍不发?

他心思已乱,不觉间竟然已走到门口。朱铄在前,正要打开大门,曹植却下意识急道:“不可、不可开门!”

“为何不可开门?”曹丕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曹植心乱如麻,犹豫道:“外面,外面太乱,兄长还是不要出去巡城的好。”不管怎么说,曹丕毕竟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兄长,虽然因为世子之位生出了诸多不和,但毕竟血浓于水,杀了他未免太过。况且即便杀了他,自己也不见得能当上世子,后面还有曹彰这些兄弟。

“奇怪了,不是你前来邀我出城巡查的吗?”曹丕负手,看着他道。

“嗯……臣弟,臣弟想了想,觉得兄长还是待在府中比较安全。外面反正有许都尉、进奏曹那些人……”

“优柔寡断,这不是个好习惯,不过今晚,倒还真不算多大的毛病。”曹丕示意朱铄打开了大门,曹植的那辆马车还静静地停在门口。

曹丕突然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担心?”

曹植勉强笑道:“臣弟……不明白,兄长何出此言?”

曹丕冷冷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藏在你马车下的那个白衣剑客,会突然暴起,杀了我?”

宫城北门处燃起了一缕轻烟,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贾逸整理了一下身上沉重的明光铠,那些接缝棱角摩擦着伤口,很不舒服。

“大人,宫城北门,有信号了!”手下的都尉再次提醒道。

“我知道,再等等。”贾逸戴上了缨盔。

“还等?”都尉疑惑地看着他。

“还等。”

应该没错。贾逸眯着眼睛,看着那缕薄烟。本来跟陈祎约好,一旦宫中有人出门,就在那处宫门燃烟为号的。看如今这样子,应该是有人从北门出去了。如今许都城内,大火四起,人心惶惶,到处一片嘈杂之声。此时此刻,从宫城中出去的,会是何人?虽然不知道寒蝉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不会只是在许都城内大闹一场那么简单。

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从自家宅院开始放火,又抛头露面地带领家丁们在城中四处纵火,把事情做绝了。如果不是想要谋划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个人都有必死的觉悟,是不会不给自己留点后路的。

贾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如果不是昨晚从世子府回来,被白衣剑客所伏击,大概他还会一直浑浑噩噩下去。都说经历生死之间,人会突然看透很多事情,这叫作濒死悟道。而贾逸就在昨晚,看着白衣剑客的剑锋刺中田川之时,却很奇妙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这样的绝世高手到底是谁?

既然以白帛蒙面,自然是不想被他看到真面目。但既然白衣剑客有绝对的把握杀了贾逸和田川两人,为何还怕死人看到自己的面目?

抑或说,白衣剑客知道自己不会死,知道蒋济会来?

自己是在从世子府回进奏曹的路上被伏击的,如果说白衣剑客一直监视自己,才能在半路伏击的话,那蒋济来援,运气也太好了吧。不但时间、地点掐得很准,而且还带了五十名虎贲卫。就算如蒋济所说,是见自己迟迟未归,才前去接应,那按常理,最多派一个都伯或者都尉带几个人前往即可,为何要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还有前些时日,在许都城郊被伏,那群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正规军队。到底怎么回事?寒蝉哪怕再算无遗策,也不可能把几百人变出来又变消失了吧。记得田川去过被伏击的现场,说一切的痕迹都表明那群人返回了城中,虽然当时怀疑是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的家丁,但后来经过查验却排除了这个可能。于是,这几百人的那条线就此停顿。

贾逸仰头,苦笑。其实,很多时候,答案就在眼前,只不过没有意识到罢了。

“大人,蒋济大人已经带了五百人去了宫城北门追击,我们还要再等吗?”那个都尉有些急躁。

“等。”贾逸沉声道。

张泉回望了眼宫城北门,心中苦涩。他今早接到了寒蝉的锦囊,要他挑选三十名身手矫健的家丁,备好六十匹快马,前往宫城北门接应。他心中已经明白,所谓的在许都城中起火大闹一场,趁乱杀死曹丕这个计划,只怕是个幌子。寒蝉要做的是接应那个人出城,出许都城。可怜窑洞中密谋的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都只不过是些弃子,来引开注意罢了。

张泉一行近五十人,全都是披甲仗剑,打的是许都尉巡城兵马旗号,后面跟着一辆马车。想必那个人,就在车上吧。曹植此时此刻,应该到了曹丕府中了吧?若是把曹丕骗到街上,想必那个白衣剑客已经将二人都杀了。是的,曹植也是弃子,对于寒蝉来说,根本从未考虑过扶曹植上位。曹植的作用,只不过是以世子之争来吸引曹丕的注意罢了。

马队离开宫城,走到了城中的井街之上,但见到处火光冲天,不少民众哭喊着取水灭火。张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为成大事,要死多少人才算够?因为怕进奏曹起疑,张泉虽然心中早有所怀疑,但并未提前遣散家眷。现如今,只好期盼老天能给他们条活路了。

寒蝉的指示是将马队带到城北的永宁门,说是那里自有接应。一路上走来,出奇的顺利。遇到的几群放火的人,一看到马队,即刻避让。而那些擦肩而过的许都尉兵、进奏曹的虎贲卫、曹宇的虎豹骑都未曾停下来询问,他们只顾着满城缉拿纵火之人、灭火而已。

不到半个时辰,马队已经到了永宁门。但出乎张泉意料的是,城门却紧紧关闭着,门口的五十多个兵丁如临大敌般地守望四周。看到张泉的马队,守门都尉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接应的人没到吗?张泉只好提起精神道:“我们是许都尉的兄弟,奉大人令,有要事出城,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大人可有印信帛书?”都伯道。

“印信帛书?”张泉迷惘道。

“世子府有令,城中若有变故,出城者必携印信帛书,否则格杀勿论!”都伯拔出长剑,喝道,“再问大人一声,可有印信帛书!”

张泉发觉事情不对,只得硬着头皮道:“有,有。这就给将军取来!”

他俯下身,假装要取帛书,却看到身后荡起了一阵烟尘,似是追兵到了。

张泉一抖缰绳,大喝道:“众儿郎,随我冲门!”

马匹嘶鸣声骤响,三十匹快马如离弦之箭,直向城门冲去!

骑兵冲阵,没有长枪兵的话,是守不住的。张泉很有信心,对面只有五六十个刀盾兵,一个冲锋即可拿下。只要冲到城门前,绞动锁链,拉起断龙铁板,推开城门,还有谁能拦得住?眼看已经快要到城门了,却只听见“腾、腾、腾”几声,前方灰尘荡漾,平地里悬上来几根碗口粗的麻绳!

“糟了,绊马索!”张泉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身下的马匹已经一声悲鸣,前蹄折断扑倒在地。看着眼前天旋地转,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了自己摔落在地的声音,随即耳边响起了轰鸣之声。张泉在尘土中挣扎了好几次,想要起身,几把雪亮的缳首刀却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时间不早不晚,刚刚赶到。张大人,请起吧。”黑暗中,张泉看到了伸过来的一只手,是进奏曹的蒋济。

“张大人是不是觉得功亏一篑?”蒋济笑道。

“天子就在后面的车驾上,你敢无礼?”张泉声色厉内荏地喝道。

“真的吗?”蒋济道,“掀开车驾,给张大人看看他抛弃妻儿,最终拉的是什么?”

虎贲卫一声应诺,撩开了车帘,里面坐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黄门。

“不是陛下?”张泉讶然道。

“汉帝并未跟着你的车驾走。”蒋济没有看他,“你跟那些人一样,只不过是个弃子。”

“我也是个弃子,是个幌子?”张泉嘶声道,“你早就知道?怎么可能,如果我也是个幌子,为何你会跟着追来?”

“如果我不跟着你追来,真正的汉帝又怎么会安心出门呢?”蒋济道,“张大人,今晚你的戏已经唱完了,就待在这里好好看着别人的戏吧。”

陈祎在宫城北门放的那缕烟,是假的,就算从北门出去了些人,也绝对不会是那个人。

陈祎这么做,是为了引开进奏曹的注意,声东击西。

不错,陈祎是寒蝉的奸细。恐怕当初贾逸找上陈祎的时候,就已经被设计了。

贾逸本来以为是自己在宫城安插了一个暗桩,但没想到陈祎却是寒蝉的暗桩。也是,虽然自己对所谓的皇纲正统不怎么待见,但作为世代都担当宫城禁卫的东郡陈家来说,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收买的?

陈柘夫人崔静的那张地图送到自己手上,蒋济带队前往城郊捉拿刺杀曹植的刺客,都是一个局。包括后面汉帝召见自己,回进奏曹发觉中计,带队援助蒋济,又被伏击,还是一个局。这个局一环套一环,设计得很是精妙,但最为困难的是,参与伏击的那些正规军士从何而来。贾逸当初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

但想通了“陈祎是暗桩”之后,一切都迎刃而解。

那些军士,自然是宫中的禁卫。陈祎身为长乐卫尉,守卫宫中门户,自然能随意调动禁卫军。而且,贾逸已经连夜查明,许都城南永丰门的守门都尉是陈祎的老部下。那么,那晚伏击进奏曹的五百军士如何出现在了城郊,又如何消失在了城中,就有了个完美的答案。

只不过,蒋济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道烟火突然直射夜空,闪过黯淡的红光之后,即迅速熄灭。

贾逸早在宫城四门安排了郭鸿的人,待轻烟燃起之后,再看到有人出宫,就以各色烟火为号。

红色,宫城南门,果然又有人出来了。

宫城南门出城,自然是奔着城南的永丰门去的,只有那里他们才能出城。

贾逸起身,喊过那个都尉,分给了他二百虎贲卫,要他先行抄近路拿下永丰门,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三百虎贲卫顺着原路追击。贾逸跨上了马,带着十余骑先行。他的速度很快,虽然他知道汉帝出宫,为了避免人注意,应该走得不会太快,但仍有些迫不及待。他很想尽快拿下陈祎,想从陈祎嘴里问出一些东西来。

战马在许都城的街道上奔驰而过,贾逸很小心地抖动着缰绳,避开路上慌乱的人群。城中的局势大体上已经控制住了,火势正在减弱,那些带着家丁们到处放火的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被抓住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