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矾书。

贾逸只觉得寒蝉行事诡秘到了烦琐的地步。以前在进奏曹,就算是传递机密情报,也不过是以火漆封闭竹筒交由专人派送。而寒蝉不但驯养出了信鸽,就连消息都是写在矾书上的。这薄薄的一片矾书虽然轻飘飘的,价值却几乎等同于相同大小的金箔。

贾逸用手指在长案上的陶碟中蘸了一些水,轻轻抹平纸条。字迹随即隐隐浮现:探查甘宁遇刺真相,适时相助孙梦,慎行勿死。

仅仅过了一会儿,纸条逐渐融化在水渍之中,完全看不出什么痕迹。

贾逸拭去长案上的水迹,走到窗前将竹管绑回鸽子脚上,挥手将鸽子驱走。驿馆下面的长街上人来人往,倒是没人注意到他。贾逸坐回长案旁,仔细琢磨着那几个字。“探查甘宁遇刺真相”,那就说明甘宁遇刺,寒蝉并未参与。“适时相助孙梦”,就有些值得玩味了。孙梦到底跟寒蝉有没有关系?抑或是孙梦荆州此行要做的事,跟寒蝉的利益相关?“慎行勿死”,看来寒蝉还是对他的性命有些在意的,关键时刻倒可以试着向寒蝉求救。

自己在大牢中对甘宁遇刺案所作的那番推断,陆逊应该会转告给孙尚香。当然,他并没有将所有的推断和盘托出。尤其是孙梦的事,根本没有提起。孙尚香作为孙权的妹妹,派了孙梦搅和进刺杀甘宁的案子中,倒有些要削弱淮泗系、扶持江东系的味道。如果此事传出,那对江东政局的影响可不容小觑。不过孙梦又含含糊糊地说,她和刺杀甘宁的人不是一路的,刺杀虞青只是做做样子,更让整件事显得扑朔迷离。

她刺向虞青的那一剑,虽然时机把握得很好,但剑势并没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反而留了些余地。也正因为如此,才让贾逸有时间出手相救。如果孙梦刺杀虞青是假的话,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打断了贾逸的思绪。他起身走到门口,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拉开门,果然是孙梦。

“大白天的,你插什么门闩啊,是不是躲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孙梦弓着身子,好奇地往屋里探望。

“孙姑娘有什么事?”贾逸侧过身,将孙梦往房内让了让。

孙梦却没有进去的意思,站在门口道:“都说荆州富庶,物产丰富,等下要不要出去转转?”

“恕在下不能奉陪,公安城太守傅士仁安排了晚宴,虞青要我出席。”

“无趣。”孙梦撇了撇嘴,“那我自己出去逛啦。”

“你不跟虞青禀告一声吗?”

“我是孙郡主表亲,做什么事用得着跟虞青说?”

“那我派两个解烦卫保护……”贾逸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讪讪笑了。他根本指挥不动解烦卫。而且孙梦来荆州,必然是有事要做的,解烦卫跟随,反而会让孙梦束手束脚。在那一瞬间,贾逸几乎生出了要推掉晚宴,陪孙梦前去的念头。但终究还是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长竹管,递给孙梦。孙梦捻着竹筒,来回翻看。这竹筒做工精细,只有拇指粗细,三寸长短,顶端蒙了一层草纸,底端则露出一根短短的棉线。

贾逸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孙姑娘还是小心为好。如果遇到危险,你把这个竹管对准天空,拉动底端的棉线,就会射出一枚火球,在半空中炸成一团焰火。我看到后,会立刻赶过去。”

孙梦歪着头问道:“原来是烟花啊……我和表姐小时候也偷偷放过,不过这么小巧的倒是第一次见。我们放烟花的时候还被表哥训斥,说一枚烟花的价钱足够一户中等人家花销一整月了,骂我们太过奢侈。这种东西,是你们进奏曹弄出来的?”

贾逸道:“不是,是一个朋友的。我从许都出逃时,他送给我的。”

孙梦仔细端详着竹管:“要是把这东西……”

“这东西我只会用,不会做。你要是想仿制,需要有图纸和材料才行。稳妥起见,还得有参与过制造的工匠从中协助。”贾逸道,“而且这枚东西造起来非常麻烦,几乎是做十成一,造价快要抵得上同样大小的银锭了。”

“这么麻烦啊,那还是让别人去操心好了。”孙梦将竹管放进袖中,走了出去。

贾逸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因为田川的缘故,他对孙梦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田川是自己害死的,如果那天去世子府赴宴的时候没有拉上她,田川说不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然而斯人已逝,他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就连表示歉意的机会都没有。他不止一次地梦到过田川,然后又骤然在梦中惊醒,直到与田川酷似的孙梦出现。

他明白,自己对孙梦的好感,还有善意,都是出于对田川的补偿。虽然孙梦并不是田川,而这种善意对田川来说,更近似于一种背叛,但他还是身不由己。似乎这样做,可以给他造成一种假象——田川还活着的假象。

贾逸幽幽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放眼望去,江面上战船一直铺展到水天相接之处,旌旗招展,很是壮观。这支荆州水军,底子是前荆州牧刘表的残兵败将,收纳之时士气低迷、战力低下。关羽足足用了十年时间,招募精壮,提拔将才,反复军演操练,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赵累收回了目光,沿着江岸策马而行。他已经担任公安城军议司长史六年了,前几任公安城军议司长史任职短则几个月,长的也不超过一年,都被撤换回了成都,只有他是个异数。他很清楚,自己能留在这个位子上,并不是能力出众,而是因为性情忠厚温仁,关羽能容得下他。

前不久主公刘备在汉中取得大胜,将曹操逼退到了长安。在众将诸臣的劝进下,主公承袭汉中王,册封五虎将,大振军心民心。荆州这边,关平、廖化诸将早已多次议论,认为应当立即配合汉中的胜利,北上攻伐曹仁才对。但关羽将军却并未有所行动,反而愈加频繁地跑去玉泉山,跟那老和尚喝茶论禅。

应该是担心孙权吧。虽然吴蜀现在仍是表面上的盟友,但因为利益而形成的同盟关系,实在太过脆弱,更不用提东吴一直对荆州垂涎三尺。而且眼下虽然军力可用,粮草筹备却不甚如意,只筹集了七成左右。就算关羽将军经营荆州已经十年之久,笼络了一些荆州士人,但还有不少荆州士族阳奉阴违。这次筹粮不利,就是他们在从中作梗。

其实早在十年之前,荆州士族中拥护汉室的当属多数。只是这些人几乎全都举家西迁,跟随刘备去了益州,留下的自然是拒不配合的占了多数。对于他们,关羽曾下手狠狠弹压了一番,但远在成都的军师将军诸葛亮却认为应采取怀柔手段。说是大肆杀戮会有损汉中王的仁义之名,而且会让迁往益州的荆州士族心生疑虑。而且这些年,一直有流言称关羽将军要割据荆州,自立为主,甚至有些人声称掌握了所谓的证据。

作为公安城军议司的长史,赵累自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汉中王刘备一直没有质询过关羽将军,关羽将军也没有辩解过。倒是册封五虎将的时候,益州前部司马费诗从成都赶来,拉来了整整三车告发关羽的密信,在校场一举焚毁。当时三军欢声雷动,但关羽将军却一言不发。赵累明白,就算汉中王对关羽将军一如既往地信任,但也不得不安抚其他人。不然的话,根据密信将这些诬告之人一一下狱,杀一儆百,才是汉中王一贯的做派。地盘大了,麾下将领多了,就更要讲一些策略,搞一些平衡。

人真是很奇怪,地位越高,偏偏越是身不由己。

转眼间已经走到了中军大帐,赵累不等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关羽看到了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坐到侧席。帐中正在议事,讨论如何应对前来提亲的诸葛瑾。正在说话的是公安城太守傅士仁,他穿了一身尺寸略小的锦衫,更显得身材臃肿。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拿着一方绸绢不住地擦汗,絮絮叨叨说了好久,才停下来,满脸堆笑地看着关羽。

关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这门婚事当接?”

傅士仁连连点头:“对,对。下官听说那孙登长得一表人才,咱们大小姐国色天香,倒真是一对璧人儿。”

廖化沉声道:“末将认为不妥,将军与孙权身份不相配。”

傅士仁笑道:“关将军智勇双全,天下名将。孙权是东吴霸主,有什么不相配的?”

廖化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关平扯着衣袖拽到了身后。关平上前一步,轻声道:“父帅还记得先前费诗拉来密信,当众焚烧之事么?”

“当然记得。”

“既然父帅记得,那我等就不必多言了。”

关羽捋起长髯,问赵累:“赵长史,你觉得呢?”

赵累道:“吴侯这次求亲,应该是费了点心思。先前他把孙尚香嫁给了汉中王,虽然后来又带回去了,但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按人伦常情,他给自己儿子求亲,对象理应是汉中王的女儿。现在他却绕过汉中王,直接奔将军来了,这把汉中王置于何地?将军若是应允了,川中那些人少不得又要在汉中王面前搬弄是非,给您安上些嚣张跋扈、意图自立的罪名。虽然汉中王是断然不会相信的,但他迫于川中派的压力,难免要向将军函询问责,徒增一些不必要的纠缠。再者,若是将军答应了这门亲事,大小姐嫁入江东就形同人质,以后若是与吴侯发生龃龉,就不得不先考虑大小姐的安危了。”

关羽点了点头:“还是赵长史考虑细致,这个亲家,是不能跟孙权结的。”

关平拱手道:“父帅英明,我们这就回绝了诸葛瑾。”

“不急,回绝是肯定要回绝的。但是他们此行包藏祸心,岂能让他们就这么舒舒服服走了?”关羽看了傅士仁一眼,“傅太守,我听说随队还有解烦营的人?”

“这个……”傅士仁有些窘迫,“属下还未曾仔细翻阅名册。”

赵累在一旁答道:“来了个翔凤校尉虞青,是领头的。还有一个叫贾逸的,从曹魏进奏曹叛逃至东吴的,另外还有解烦卫二十余人。对了,还有一个叫孙梦的,是孙尚香的表亲。数日前,甘宁和虞青在一家酒肆遇袭,凶器中有我们蜀地的连弩。他们此行,应该是与这件事有关。”

傅士仁忙不迭插话道:“这个容易,属下会安排人手,对这些人严密监视,防止他们轻举妄动。”

没有人接话,傅士仁讪讪地笑了,他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几个宵小喽啰而已,就由得他们去闹一闹吧。”关羽淡淡道。

“对,对,还是将军想得细致。他们不弄出点乱子,将军不好借机发作。”傅士仁满脸谄笑。

依旧是没有人接傅士仁的话,有很多时候,话说得太明白,反而显得很蠢。傅士仁脸上的汗更多了,手中的绸绢已经完全浸湿,发出一股隐隐的酸气。

关羽捋起长髯,道:“傅太守,今晚的宴席你就好好陪陪他们,提什么要求,都一口答应。就是这提亲之事,容不得半点松口,明白吗?”

“明白,明白。”

“那傅太守就先去安排,如何?”

“好的,好的。”傅士仁如释重负,起身离去。

还未等他走远,廖化就摇头道:“这家伙窝囊猥琐,愚蠢短视,竟然还能担任公安城的太守,汉中王在人事安排上是不是有些疏忽了?”

关平道:“他傅家世代居于公安,是本地豪族,为了笼络人心,汉中王才给了他这个职位。不过也亏得他浑浑噩噩,咱们才不必分心提防他,没有后顾之忧。”

赵累却凝望着傅士仁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们军议司安排在他身边的人,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关羽向赵累问道。

“没有,他频繁出入的那几家妓馆、酒肆,我们对里面的人进行过排查,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赵累道,“不过他的儿子傅尘,似乎有点奇怪。”

“那个整天背着长枪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傻子吗?”廖化笑道,“我跟他喝过几次酒,不像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

关羽起身,走出了中军大帐,凭栏眺望着眼前的江面。

长风拂过水面,浪花一层层打向岸边,玉碎而逝。江面上的战船随风起伏,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一副豪气干云的景象。随着楼船上号旗挥舞,船队极为流畅地变换着阵形,看起来操练已久,战力不俗。

“楼船一百,艨艟三百,斗舰、舢板各五百余,水军两万,步军十二万,骑军四万。我们的军力虽然比对岸少了一些,但好在主公新胜,将士们士气高涨,而且兵甲精良,操练已久。总体上,还是我方占优。”关平道。

“将军,什么时候动兵?”廖化低声道。

“如果不是东吴突然出使求亲,我们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关羽顿了一下,“不急,都等了十年,再等几日也无妨。”

荆州果然是富足之地,这公安城的太守府,排场十足,不管是魏地还是东吴,都不能出其右。穿过朱漆大门,绕过那堵高大的萧墙,就看到了广阔之极的外厅。南北六十丈,东西各五十丈,北面有一个十丈见方的低台,上面放了十多张长案,显然是贵客席。低台之下,还十分整齐地码着近百张长案。摆了这么多长案之后,整个大厅依然十分宽绰,各色仆役穿梭其间,一点也不显得拥挤。

见虞青跟着诸葛瑾上了低台,贾逸便随便挑了个末席坐下。眼前的长案上,菜色也很是丰盛。一只烤鸡、一条蒸鱼、一碗羊羹、一碟卤肉,还有三碟素菜。无论从刀功、色泽、摆盘来说,都算是上等。

看来今晚做东的这个傅士仁,倒是费了不少心思。贾逸将长案旁的酒坛提了上来,拍开泥封,给自己满满倒了一盏。酒香绵软,还是少了北方酒的浓烈,喝惯了的口味还真是一下子变不过来。

他放下酒樽,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一个人。就算在这种场合,这个人穿了件绸袍却还背着一杆长枪。目光对视,那人冲贾逸眨了眨眼,坐在了对面的荆州席位上。正是下午在驿馆外看到的那个人,从身形上来看,应该是习武出身。只是不分场合时段,走到哪里都背着一杆长枪,倒给他平添了一股傻气。

贾逸端起酒樽,遥遥向他敬了一下,那人也端起酒樽回敬。贾逸更是觉得奇怪了。入仕以来,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但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与自己认识。贾逸摇了摇头,不想为这种事徒费心思,他拿起筷子夹起了一片卤肉塞进嘴里。不错,肉质紧嫩,火候恰到,轻轻嚼了几口,已经齿颊生香。

厅中响起一阵沉闷的号角,傅士仁腆着肚子,踱步走到了高台中央。他高声说了几句,无非是什么欢迎东吴使团驾临的陈词滥调。贾逸也没有注意听,自顾自地将食案上的菜肴一道道品尝过来。

好不容易等傅士仁说完退了回去,丝竹之声又跟着响起,一队舞姬走到了中间的空地上开始跳舞。贾逸打了个哈欠,看了虞青一眼。原本说要在席间提起缉私一事,现在却只看到她臭着一张脸,慢慢地喝酒。

也不知道孙梦现在在做什么。贾逸忽地浮起了这个念头,他往后仰起身子,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所谓逛街,只是说辞而已,谁知道孙尚香给她安排了什么事情。但愿不要闹出乱子才好。

舞姬一曲跳完,退了下去。贾逸又给自己倒了一樽酒,却看到虞青站了起来。

“傅太守设宴招待,安排了美酒佳肴、丝竹舞姬,席间诸位谈笑风生,想必很是满意。只可惜在下行伍出身,总觉得这席间还少了些什么。”

傅士仁满脸堆笑,起身道:“虞校尉,你要是觉得缺什么,尽管说。关将军吩咐过,你们是客人,要尽量满足要求。”

诸葛瑾笑道:“傅太守,这位虞青校尉在我们江东堪称巾帼英雄,说起话来一向耿直。万一她提了什么非分的要求,你若是做不了主,还请担待一下。”

虞青不等傅士仁回答,朗声道:“诸葛长史的话有些偏颇了。傅太守身为荆州豪门士族,执掌公安城,有什么事他做不了主?就算是关羽在场,也得给傅太守一个面子。”

傅士仁脸色微微发红,这话听起来是在捧他,但也让他骑虎难下。他抬眼看了看满院宾客,咬牙道:“那是自然,有什么事虞校尉尽管说!”

“我有个不成器的属下,一直仰慕荆州豪杰,傅将军可否给个机会,让他领教一二?”

贾逸“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酒吐了出来。这个不成器的属下,应该是自己了。

傅士仁的神情松弛下来,嘿嘿干笑两声:“不错,不错,比武助兴,这也算不得什么非分的要求。傅尘!你上场跟虞校尉的麾下比划比划,切记点到为止,不可坏了诸位雅兴!”

话音刚落,对席那个身背长枪的年轻人就站起来,走到了空地上。贾逸看了虞青一眼,发现她正盯着自己,只好也起身走了上去。傅尘解下后背的长枪,像模像样地舞了几下,对贾逸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贾逸还礼,拔剑出鞘。

“贾校尉是客,先请。”傅尘笑道。

贾逸也不谦让,颠了颠脚尖,突然发力,长剑平举直刺而去。傅尘扭腰躲闪,剑尖贴着肩膀擦过。他回转长枪,枪尾上提,撞向贾逸下巴。贾逸左手拍了一下傅尘肩膀,借势弹起,翻身跳开。两人错身而过,已经试出了彼此的实力。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长枪在上阵杀敌之时非常犀利,堪称百兵之王。但在近身搏击中,长枪却无法施展开来,占不到什么便宜。但傅尘在被贾逸抢到近身之后,仍能一招解困,已经算得上用枪的高手。

“你身手不错,但比起我还差了一点。”贾逸手下剑光一闪,攻向傅尘手腕。

傅尘也不躲避,右手往后一缩,左手运力,枪身迎着剑光而上。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枪杆格开了剑身。而贾逸已欺身两步,剑刃顺着枪杆直削而下!傅尘运力将枪身往地下一戳,竟然撒手离开长枪,错身之后,肩膀撞向贾逸。贾逸被撞了一个趔趄,向前冲了几步,将后背露给了傅尘。而傅尘已经再度抓住长枪,身子转了个圈腾空而起,踢向贾逸。贾逸听得身后风声作响,剑尖点地借势翻身,正看到傅尘双脚踢来。他一个铁板桥硬生生将身子下坠,躲过了飞踢。

两人又一次错身而过,但是兵刃却都留在了原地。贾逸拔起插在地上的长枪,觉得出乎意料的沉。枪身是上好的牛筋木所制,白色中隐隐泛出些赤色。他掂了掂长枪,掷还给了傅尘,傅尘也将长剑抛了回来。

“兄台的这路枪法,似乎远近兼备,攻守相宜,不知道师承何人?”贾逸问道。

“我比贾校尉小两年,不用叫我兄台。”傅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横枪身前,“听说贾校尉原先在魏境时,与白衣剑客战于小巷,同行的妻子惨死剑下。而贾校尉在生死两忘之间,领悟剑中真意,境界大为提升,不知是真是假?”

贾逸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今夜贾校尉似乎并未用尽全力。”

贾逸摇了摇头:“本来就是比武助兴,何必倾尽全力?”

“可是身为武人,如果不认真对待每次比武,又怎么能让自己逐渐变强?如果自己不够强,又怎么能保护重要的人?”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没有倾心武道,自己太弱,才让妻子惨死?”

“正是。”

四周的近百张筵席鸦雀无声,贾逸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傅尘。傅士仁脸上沁出一层油汗,坐立不安地东张西望。他觉得傅尘说话不妥,想要出言训斥,却又看诸葛瑾和虞青都一脸笑意,不禁又有些犹豫。

傅尘身子微微放低,枪尖指向贾逸。他吸了一口气,暴喝一声,攒枪刺出。贾逸举剑格挡,“叮”的一声兵刃相碰之后,傅尘长枪已然快速撤回,又攒枪再刺。贾逸不敢托大,挥剑再度格开,而在他还未变招进攻之时,长枪竟然已经再度刺到面门!贾逸仰头翻身一跃,躲开枪势。

这几下刺击招式毫无精妙可言,仅仅只有一个快字,却是要命之极。贾逸已经掂量过长枪,知道分量不轻。而傅尘竟然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连刺三枪,实属用枪高手。然而还未等他多想,面前红缨闪动,枪尖已再度刺向面门。贾逸挥剑格了一式,再度旋身后退。然而长枪来回攒刺的速度竟然越来越快,形成一片残影,直向贾逸罩去!

贾逸还剑入鞘,双脚一前一后错开,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搭在剑柄上,沉静地看着运枪如飞的傅尘。枪尖残影离面门只有毫厘,他轻叱一声,拔剑!夜空中闪过一道亮光,漫天长枪残影如冰雪般消融,这时众人才听到一连串的清脆响声,而贾逸的长剑已经抵在了傅尘喉间。

“好快的剑。”傅尘道,“这就是贾校尉在物我两忘之时,悟到的剑势吗?”

贾逸没有回答,收剑入鞘,返身走回筵席。

席间响起了孤零零的掌声,是虞青在拍手,然后是傅士仁满头大汗地附和,掌声越来越大,还有人叫起好来。席间不少军伍之人,自然看得出两人虽然交手时间不长,但着实精彩。贾逸在一片喧闹声中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樽酒,仰头灌下。眼角余光瞥到黑漆漆的夜空,田川这个名字又在心中隐隐作痛。傅尘说因为他太弱,才害田川惨死,虽然很难听,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而他之所以有些消沉,还是对田川之死不能释怀。在进奏曹的那些日子里,他总觉得对田川不过是有些朦胧的感情,但当田川死后,他却越来越觉得怀念。

以后漫漫长夜,当如何度之?

“贾校尉,心有背负之人,才会更强大。”傅尘冲贾逸拱了拱手,也退回筵席中。

诸葛瑾拿起酒樽,走到傅士仁身边:“傅将军手下果然人才济济,刚才这场比武当真精彩之极,诸位痛饮一杯如何?”

傅士仁连忙起身相迎,赔笑道:“还是咱们东吴人才多,嘿嘿,我这义子也就是陪诸位寻个乐子,献丑献丑。”

他仰头一饮而尽,拍了拍手,又一队舞姬进场。众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场中,但诸葛瑾却未入席,依旧站在了傅士仁身边。

傅士仁觉得有些尴尬,正要开口相让,却听得诸葛瑾道:“傅将军这义子,现在在公安城是什么职位?”

“城中都尉,打理治安民防这些小事……”傅士仁赶忙答道。

“这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不知何人负责缉私,与令公子比起来如何?”

傅士仁诧异道:“租铢和缗钱税的收取,都是司市在管理,直接隶属于成都那边,我并没有权力管辖。您问起这个来,有什么事吗?”

诸葛瑾道:“前几天,甘宁在建业城一家酒肆遇刺,凶手用的是咱们蜀地制造的新式连弩。这种连弩是官制利器,一直都是严禁买卖的。我们经过查验后,发现很可能是公安城中商号高价私卖进江东的。”

“有……有这种事?”傅士仁的脸上又渗出了一层油汗。他下意识地看了下四周,宾客都在举杯畅饮,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傅太守,这几日我就要面见关将军,为我主求亲。在这之前,不如我们携手对这些无良奸商清查一番,作为一份见面礼,送给关将军如何?”诸葛瑾微微笑道。

“这个……恐怕……”傅士仁犹豫道,“这公安城内,商号繁多,查起来需要时间啊。”

“我们已经查出来,有三家商号嫌疑最大。傅将军只需要命傅尘带队,我们的虞青校尉、贾逸校尉自会倾力配合,今晚就能将唯利是图的奸商一举拿下。”

“今、今晚?”傅士仁吃了一惊。

“事不宜迟,搞不好就连司市也参与其中,如果走漏了消息,难免功亏一篑。”诸葛瑾的语速很快。

傅士仁搔了搔头,为难道:“这个提议确实不错,但不知道这三家商号都是哪三家?如果后面有什么军政要人的话,傅某在关将军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你放心,这三家商号的底细我们已经摸清了,除了一家跟赵累有些牵连,其他的并没有什么根基。而且他们平时嚣张跋扈,跟咱们荆州士族的商号多有摩擦,傅将军何不借机惩治,大快人心?”

“赵累?”傅士仁抿嘴笑道,“诸葛长史你有所不知,甘宁遇刺、你们要来追查连弩这些事,今天关将军那里已经收到了消息。如果那批连弩真的是赵累私卖出去的,那他罪名可大了。可这赵累却还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在军帐中大放厥词,让我难堪。”

“赵累此人目中无人,自视极高,如果能趁此次机会好好羞辱他一番,岂不大快人心?”诸葛瑾笑吟吟地举起酒樽。

傅士仁眼中满是得意之色:“那是自然,我现在就安排!”

雾气弥漫在天地之间,到处影影绰绰,还弥漫着一股黏稠的湿气。虞青解下沾满雾水的披风,丢给身旁的解烦卫,向傅尘问道:“现在已经是仲夏了,怎么城内还有这么重的雾气?”

傅尘小声解释道:“别的地方是很少会在这个时节升起大雾。但咱们公安城紧邻江边,地处低洼,入夜之后清气与浊气混合,很容易形成大雾。这也是咱们公安城一景,叫作……”

“还有多远?”虞青打断了他的话。

傅尘向前望了望,奈何雾气太重,稍远一些就看不清楚。他揣摩道:“应该只剩下一炷香的路程了吧。”

虞青冲后面招了招手,贾逸策马跟了上来。

“今晚有事,跟你说过没有?”虞青冷着脸问。

“说过。”贾逸答道。

“既然说过,为什么席间还要饮酒?”

“我尝了那酒,劲儿不大,我有分寸的,不会多喝。”贾逸道。

“分寸?有没有分寸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下官知错。”贾逸实在是懒得辩解。

虞青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贾逸问道:“虞校尉只带队清剿这一处商号,剩下的两处如何处置?”

虞青并未回答,一抖缰绳,策马向前而去。旁边的傅尘却拨转马头,与贾逸并辔而行,低声笑道:“贾校尉和虞校尉的关系似乎并不太好。”

贾逸扭头看了他一眼:“何以见得?”

“如果下属和上司关系不错,下属用不着故意示弱。贾校尉刚才问虞校尉为何只带队处置这一处商号,是为了让虞校尉产生一种错觉,认为你没有她虑事周全。一般状况下,上司有了优越感,会对下属解释清楚,但虞校尉却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可见,你们的关系着实一般。”

“怎么,你觉得我知道虞校尉为何对另外两处商号置之不理?”

“贾校尉在进奏曹仕官虽然只有五年,但办了不少精彩绝妙的案子,折在你手下的军议司、解烦营精锐更是多达上百人。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参悟不透,那贾校尉就是浪得虚名了。”傅尘低声道,“你们进入公安城后,除了孙尚香的表亲孙梦,有六个人出过驿馆。这六个人用了三个时辰,遍访大小商号牙行,于酒宴开席前半个时辰返回驿馆。应该是已经确定了三家有嫌疑的商号之中,究竟是哪一家涉嫌私运连弩。在酒宴席间,诸葛瑾对我义父仍旧声称,有三家商号有嫌疑,不过是怕打草惊蛇罢了。”

“原来放出去打探消息的解烦卫,都在你们的监视之下。孙梦呢?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据说是跟到闹市之后,人太多,跟丢了。直到酒宴开始之前,她仍没有返回驿馆。”

贾逸一怔,心中不由隐隐担忧起来。

傅尘道:“这位孙梦姑娘,与贾校尉的妻子着实相像,简直是一个人。自古言道,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贾校尉担心孙梦姑娘,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

“只不过孙梦不是田川?”

“只不过,柔情堪销英雄骨。贾校尉若是因为孙梦与田川长相近似,就被人拿住了软肋,倒真是英雄气短了。”

“你觉得英雄就该无情?”

“大丈夫理当心怀家国天下,相交当今豪杰,怎么能整天被儿女情长所困?”

贾逸忽然想起孙梦说过的话,跟傅尘倒是一个腔调。他摇了摇头:“家国天下,英雄豪杰……嘿,就算是赢尽天下,输了她,所得种种,也不过一夜浮夸罢了。”

“那贾校尉是不要江山要美人了?难道说田川死后,你寄情于孙梦了吗?”

“怎么可能,她们相貌虽然酷似,但不是同一个人。”

“那贾校尉既然不在意功名,也不在意红颜,求的又是什么呢?”

求的是什么?贾逸一时语塞,答不上来。虽然被安排到了解烦营,但解烦营从上到下对他很是排斥,而且他也没有什么归属感。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就犹如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罢了。或许,经过许都的那场生死之变,他的雄心壮志已经被消磨殆尽,就连复仇的念头也很少浮起过。但是,犹如行尸走肉般一直消沉下去,这样好吗?

“人活着,总得有个求的东西不是?你尽管可以嘲笑争名夺利的人钻营,嘲笑拥香揽玉的人鄙陋,可连自己到底要什么都弄不清楚,用无欲无求来宽慰自己,庸庸碌碌活到死的人,岂不是更可笑?”

贾逸身形一震,转头看着傅尘。那张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苦口劝诫的表情,只是带着些许笑意。他突然觉得,这个身背长枪的年轻人有些不简单,至少不像看起来那么傻。

傅尘……想起来了,早在进奏曹时,因为公安城乃是战略要地,所以曹内整理了份公安城将领的简略情报。根据进奏曹的记录,这人是公安城守将傅士仁的义子,官职是都尉。他本来是荆州寒士之后,自幼父母均死于战乱,被收养在山中道观。后来入伍,因为立了几次军功,被傅士仁认养为义子。解烦营对他的记录是身手上乘,虑事却不够周全,言语也不太得体,人缘一般,综合评定是中下。

让贾逸觉得蹊跷的是,虽然只接触了这短短时间,傅尘给他的印象却跟进奏曹的记录不大吻合。而且这个人似乎对自己的底细摸得很清楚,甚至连自己的心态都揣摩得很到位。在驿馆外遇到傅尘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莫非那次相见并不是意外?在宴会比武时,还有现在,他对自己说的这些话,处处切中痛处,但又不乏点拨提醒的意思。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傅都尉的话很有趣,这几天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喝上几杯,随便聊聊。”

“先谢过贾校尉,不过既然咱们身在公安,倒是应该由我来尽下地主之谊。”

贾逸正要答话,忽然警觉到鬓边一凉,电光石火间,他双脚夹紧马腹,身子直挺挺地向后一仰,然后才听到头顶上有“啪”的一声掠过。挺身而起后,就看见身旁的傅尘发冠歪斜,一脸尴尬,没有躲过去。他暗暗叹了口气,看向手执马鞭的虞青。

“你在进奏曹办案的时候,也经常在路上跟人闲谈?”

“下官知错。”

“当初在石阳,你手上可是沾了不少解烦卫的血,如今就算投诚了,还时时处处显得心不在焉。怎么,觉得解烦营不配你效力?”

贾逸低头道:“下官不敢。”

“商号已经快到了,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警戒,免得闲人接近。”

“下官遵命。”

傅尘却纵马向前:“虞校尉,我来是协助你们缉私的。如果你们做事时我不在场,回头关将军追究起来恐怕不太好看。”

“追究?他只能追究到你,却管不到我解烦营。”虞青冷哼一声,策马而行。

傅尘想要继续跟上,却不防虞青一个回身,马鞭又沿着眉间呼啸而过。傅尘只得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眼看虞青带队走远,贾逸才轻声道:“对不住了,虞青对我成见颇深,倒是连累了你。”

傅尘道:“她言语之间的怨气,明显跟贾校尉有旧仇,贾校尉自己心中有数么?”

“建安二十一年,我担任进奏曹石阳都尉之时,杀了解烦营江夏郡主官姜哲。姜哲当时是她的上官,大概就是那时结下的梁子。”

“那个案子我知道,但真的像贾校尉说得这么简单?”傅尘有点意味深长,“姜哲是士族出身,少年得志,在解烦营屡建功勋,不但被孙权擢升为校尉,更是做了江东顾家的乘龙快婿。虞青在他手下任职数年,跟他亦师亦友,时间长了嘛,总会有点不同寻常的关系。”

贾逸皱了皱眉:“你是说,虞青对姜哲有好感?”

“有种说法不知道贾校尉听说过没有,越是尖酸刻薄的女人,越是憧憬向往强者。”傅尘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虞青对你怨恨如此,恐怕不单单是好感那么简单。”

贾逸道:“你这是揣测,还是握有实据?”

“虽然知道这些的人非常少,但确实是真的。六年前,虞青在顾雍的家宴上见到了姜哲,没过几个月两人就混到了一起。姜哲、虞青两人都在解烦营中任职,偷情这种事自然做得十分隐秘。”

“这下麻烦大了。”贾逸苦笑。

“虞青为人阴狠,手段毒辣,当初贾校尉在石阳城时,没少跟她交手。白头吟那个案子,若不是有秋月明暗中相助,恐怕你活不到今天。”

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种人只懂报仇,不会报恩。就算甘宁酒肆遇刺那次,你救过她,她也不见得会对你改观。你是孙郡主安排进解烦营的,她虽不敢轻易动你,但也不会让你太好过。”

贾逸看了傅尘半晌,突然道:“你是军议司的人?”

傅尘面色不改,轻声道:“贾校尉何出此言?”

“你说的这些事都涉及机密,不是一个边城都尉能知道的。放眼荆州,也只有军议司有这个能耐了。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是军议司的人,应该对我们这次突查商号的真实目的有所警觉,为什么却并未有所行动?”

“如果说军议司也乐见其成呢?”

“军议司也乐见其成?”贾逸动容道,“这是个陷阱?”

“诸葛瑾来向关羽将军提亲,意在挑拨他和汉中王刘备的关系,这种伎俩已被关羽将军一眼看破。而虞青之所以彻查商号,大概是想顺着甘宁遇刺时的连弩追一下,看到底是跟关羽将军有关,还是跟江东系有关。军议司觉得,与其让解烦营在公安城里大肆搜查,倒不如挖个坑先让你们陷进去。”

贾逸沉声问道:“这间商号里,军议司安排了什么?”

“今夜商号老板做东,设宴招待一些荆州士族和江东的朋友。如果解烦营进入商号之时,正好撞到这些人在商议如何再度刺杀甘宁,你觉得甘宁遇刺之事会不会就此明了?”

“军议司这是要嫁祸给江东系?”贾逸问道。

傅尘道:“听说在甘宁遇刺之后,吴侯那里已经有了两个猜度。一是怀疑江东系想除掉甘宁,扫除陆逊接任都督的障碍;二是怀疑是关羽将军想要挑动江东系和淮泗系内讧,趁机夺回湘水以东三郡。关羽将军觉得,与其让解烦营在公安城内大肆张扬地索查,不如给你们一个答案。不管行刺甘宁是不是江东系做的,就栽到江东系头上,让东吴的两派狗咬狗,是再好不过了。”

贾逸摇头道:“但前来带队查案的是诸葛瑾,他自号不党不争,跟淮泗系和江东系都没有牵连,在这种事情上断然不会听任你们摆布。诸葛瑾肯定是要追查真相的,毕竟孙权对关羽颇为忌惮,担心他会在挑起淮泗系和江东系内斗后,趁势顺江而下。”

“这就是问题所在。其实关羽是想北上伐魏的,甘宁遇刺应该与他无关。但孙权不见得相信,所以又是求亲试探,又是解烦营查索。如果按照常人的做法,自当是力证清白,坐等解烦营查清真相。但关羽性情矜傲,他不会等别人在自己地盘上搜寻证据之后再据理力争的,他会釜底抽薪,直接把所谓的真相丢给你,逼你认同。这不是正确的做法,却是最有效最快的做法。”

“若是虞青不认呢?”

“那就更好办了。在水中挣扎的人,比在岸上的人要听话得多。虞青进入商号,发现江东系的人正在向荆州士人购买大批连弩,两下发生冲突,商号里的人被解烦营屠戮殆尽,只留下了证据。你觉得这样的结果如何?”

“屠戮殆尽……”贾逸道,“恐怕虞青赶到商号之时,里面已经是一片死尸了吧?她如果不认这个结果,那就将杀死商号内所有人的事情,强推到她头上,将她当场缉拿?”

“计划是这样,但现实往往会有变化,虽然现在进展得一切顺利,”傅尘朝前面努了努嘴,“瞧,猎物跌进陷阱了。”

眼前的雾气已经开始渐渐散去,贾逸看到不远处的商号门口,解烦卫们正进进出出,显得一片混乱。虞青站在门口,正叉腰低声责骂着一名都伯。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已经远远传来了整齐有力的马蹄声。仅仅过了一会儿,一队铁甲骑兵就冲破雾气,来到了商号前。为首的一名骑将跳下马来,手按腰间缳首刀向虞青走去。所有的解烦卫都从商号中奔出,将虞青护在中央。

“虞校尉,我刚才接到禀告,宝荣商号有人械斗,于是点起人马来到这里,不想却遇到了你们。公务所在,对不住了。”

骑将挥了下手,几名骑士跳下马来,冲进商号后迅速折返回来。其中一人附在骑将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名骑将“呛啷”一声拔出缳首刀,喝道:“给我拿下!”

解烦卫们也纷纷拔刀,刀剑出鞘的声音划破夜色,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虞青上前一步,嘲讽道:“这位将军,不知姓甚名谁?既然知道我是解烦营的翔凤校尉虞青,为何还要缉拿贵客?”

“本将廖化,方才我的麾下进入商号,发现里面的人全部被你们杀了。就算你们是东吴贵客,在荆州地盘上闹出三十多条人命,也不能一走了之!”

“久闻廖将军智勇双全,果然名不虚传。”虞青冷笑道,“你的人进去不过眨眼工夫,不但确定里面已无活口,还能仔细数出来有多少具死尸。我们解烦营的人刀剑上并无血色,将军却还推断人是我们杀的,当真让我钦佩得很呢。”

廖化张了张嘴,却无话应对。而就在此时,骑队后面却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廖将军情急之下,反应过激,倒让虞校尉笑话了。”

但见众骑兵如水流般向两边分开,赵累带着两名铁甲白毦卫走上前来:“不过在下倒是有个疑问,虞校尉既然是护卫诸葛瑾来提亲的,为何会深夜带领解烦卫至此商号,又为何商号中人全部毙命,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

虞青冷笑道:“解烦营谋划失策,中了你们军议司的奸计,确是我们技不如人。但是你们连自己境内的士人也杀了,栽赃陷害给我们,未免也太下作了!”

“躺在商号里的那些士人,平时就好发议论,辱骂汉室,现在又在这座商号中,将连弩卖给你们江东的宵小之徒,以图不轨之事,真是万死不惜。虞校尉能为我荆州除一大害,在下不胜感激。”

虞青马上就明白了赵累的意思,冷然道:“赵累!你比廖化来得还晚,竟然连里面死的什么人、他们在干什么都知道了?”

“虞校尉,这个结果是你告诉我的,并不是我胡乱猜度。”

“哈,原来所谓的军议司长史,只不过是个指鹿为马的无耻之徒!”虞青毫不退缩。如果此行的上官是胡综,或者是淮泗系中的其他人,她是很乐意接受这套说辞的。但现在的上官是诸葛瑾,他在同行的解烦卫中肯定还安插有眼线,虞青若是认了,在诸葛瑾眼中,就变成她联同军议司一起嫁祸江东系了。

赵累皱眉道:“虞校尉,何必如此执着?”

“我解烦营行事,不查到真相,誓不罢休。”

“真相就在商号内,虞校尉何不与我一同进去查探一番?”

“里面都是你们提前布置好的,连个活口都没有,恐怕就连证据都码放得整整齐齐,进去能查到什么?”

“虞校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你都杀了,案子也查清了,却又在胡搅蛮缠,看来只好请你们去军议司休息一下了。”赵累抬起手,正欲号令骑队冲锋,却猛然听到商号中突然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众人视线一齐转向商号,但见刹那之间,火光陡然而起,浓烟从门窗之内滚滚涌出。紧接着一声脆响,临街的木窗乍然破裂,一个黑影犹如鬼魅般跃出,如离弦之箭朝贾逸的方向逃去。

“拦住他!”虞青和赵累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贾逸下意识想要伸手拔剑,却被傅尘按下。他疑惑不解地看向傅尘,听到傅尘轻轻说出了两个字:“孙梦。”

贾逸眉头一震,还来不及张口询问,那黑影已经跃至面前。他犹豫了一下,作势拔剑拦截,黑影的脚尖在他马头上轻轻一踏,翻空而过。他拨转马头,却见黑影几个起落,已经消失在长街深处。看黑影的身形,倒真跟孙梦有几分相似。

“既然你是军议司的人,理应要拦下这个人才对,为什么要放她走?”贾逸低声道。

“贾校尉,我有说过我是军议司的人吗?”傅尘笑道。

他跳下马去,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举起来大声喊道:“赵长史,从这黑影身上掉下来一块腰牌!看样子是进奏曹的!”

进奏曹?贾逸心头猛地一震,随即跳下马来,从傅尘手中抢过了那枚腰牌。不错,无论从做工还是质地上来看,都是进奏曹的腰牌无疑。这是怎么回事,进奏曹也派人潜入荆州了么?为何傅尘又说刚才逃走的那个人是孙梦?贾逸有些疑惑地看向傅尘,却发现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贾逸皱眉仔细回想傅尘的动作,猛然觉察到,这枚腰牌并不是傅尘从地上捡起来的,而是一开始就握在手里的。他这么做,只会把水搅得越来越浑,到底是什么用意?贾逸还在思虑间,虞青和廖化都已纵马赶到,连声索要腰牌。贾逸没有犹豫,将腰牌呈给虞青,自己站在了一旁。虞青将腰牌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收了起来。

廖化沉声道:“虞校尉,把腰牌给我。”

虞青冷笑:“给你?好让你销毁证据?”

“不交出腰牌,你们今晚休想离开这里!”廖化扬起镔铁长枪,后面的骑兵齐声鼓噪起来。

“就凭你这几十骑,就想留住我?”虞青右手一翻,缳首刀亮了出来。

赵累策马缓缓走上前来,他看了看傅尘和贾逸,道:“廖将军,既然我们发现了进奏曹腰牌,想必此间的事情另有隐情。虞校尉此行是护卫诸葛长史向关将军提亲的,我们不要在此太过争执,毁了彩头。依我之见,不如先请虞校尉他们离开如何?”

廖化听出了赵累话中的意思,放下了长枪,挥手示意麾下骑兵让开道路。虞青带着解烦卫从骑兵中穿行而过,大摇大摆地朝驿馆方向走去。待他们走远,赵累向傅尘问道:“确实是进奏曹的腰牌?”

傅尘拱手道:“自末将驻守公安之后,已与进奏曹交手数次,不会认错。”

赵累又转向了贾逸:“贾校尉,你是从进奏曹过来的,那块腰牌可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