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点了点头。

赵累眉头皱了起来,他踱步到正在燃烧的商号旁,陷入了沉思。贾逸不禁生出了一丝疑虑,眼下三方鏖战,进奏曹、解烦营、军议司相互渗透,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奇怪。公安城地处三方交界,赵累作为军议司长史,应该早已屡见不鲜,为什么面色如此凝重,似乎有些不相信这件事是进奏曹做的?

黑影跃出之后,傅尘就拿出了这枚进奏曹的腰牌,看情形他应该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这就更奇怪了,傅尘既然不是军议司的人,为何能对军议司的布置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不但知道今晚解烦营要突袭商号,知道军议司将计就计布下了陷阱,还知道那个黑影会从中逃出,甚至还拿出了一块进奏曹的腰牌。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身前的商号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不时有梁木烧断,倒在火中发出轰然巨响。而贾逸的感受就像这场大火一样,烈焰灼心,无所适从。他已经觉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之中,却连敌人是谁、要做什么都茫然无知。

傅尘轻轻碰了他一下,轻声道:“贾校尉,放心。”

贾逸闷声道:“我放什么心?”

“我和你是一路的。”

虽然这句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是让贾逸悚然动容。一路的?这家伙是跟解烦营一路的?看他刚才给虞青解围,倒是有点像。但他又提醒自己跟虞青的矛盾所在,言语间对虞青颇多不敬,又不像是一路人。莫非……一个念头突然浮了上来,贾逸猛地扭过头,看向傅尘。而傅尘则神色淡然地看着大火,似乎什么也没有说过。

“贾校尉。”赵累的面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当初你在石阳为进奏曹效力,彼此之间多有争执,着实让我头疼不已。荆州军议司上下视贾校尉为心腹大患,我却对贾校尉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奈何贾校尉明珠暗投,为贼效力,不能把酒言欢,共谋宏图。后来得知你不满曹丕辱没当今圣上,从许都一走了之,我一直盼着你能渡江而来,与我等同谋扶汉灭曹大事,想不到阴差阳错,你却投了东吴。”

贾逸嘴角动了一下,这位赵长史可真是能言善辩之人。短短两句话间,不但给他戴了个高帽子,还隐隐暗含拉拢之意。

“贾校尉何等英雄人物,在解烦营却被虞青这个气量狭小的女流之辈处处刁难,真是让人气愤不已。尤其是到公安城之后,你们本是相同品秩,她却将你视为手下,在众人面前不时呵斥,我等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忍之?”

贾逸扶额道:“赵长史,你说这些,是打算邀请我加入军议司么?”

“贾校尉可有此意?”

“这个可得好好想想。”贾逸打了个哈哈,“时候不早了,容我先回驿馆,明天还要向关羽将军提亲不是?”

“好,我就等着贾校尉的好消息了。”赵累拱了拱手。

贾逸回礼,拨转马头向虞青离去的方向赶去。

站在山上俯瞰四周,只见半空中愁云惨淡,雾气蒙蒙,阴霾笼罩着整个公安城。如果不是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跳动,这江防重镇简直如同鄷都一般。在荆州已经驻扎很久,关羽早已熟悉了这种闷热潮湿的气候,却从未习惯过。

十年间恩威并施,苦心经营,结交了一些志在匡扶汉室的荆州系士族,但还是有不少豪门世家,并不把汉室放在眼里。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才是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在他们眼里,皇纲正统犹如草芥一般,刘备的身份不是汉室皇叔,而是织席贩履的走卒。茶社酒肆之间,经常有人出言不逊,辱没当今圣上。虽然巡城郡兵抓过一部分,但又迫于那些请愿士绅的压力,不得不无罪开释。而这些人在被释放后,并不庆幸感恩,反而更加有恃无恐。

朝纲不振,国祚不兴,这些目无君上的家伙竟然活得逍遥自在,是时代变了?还是人心变了?阴霾的城中突然跳动起一小片红光,接着有隐隐的浓烟扶摇升起。是赵累开始动手了,诸葛先生十二年前在隆中所谋划的天下布局,终于再度开始转动了。关羽没有继续看下去,反而转身走向了身后的山门,那里站了位老僧,已经等他多时了。

“将军又来了。”老僧单手念了声佛号。这老僧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一身布衣芒鞋,与寻常僧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细细看去,却见举手投足之中,自有一股本心如月、内心清净的得道高僧气势。

“叨扰普净大师了。”关羽欠了欠身。

“无妨,今夜本就事多,老衲也睡不着,不如陪将军走走。”普净转过身,向山门走去。

关羽并没有立即跟上,而是趁着月光,仰首向上看去。山门之后,一条三尺余宽的石阶顺着山势蜿蜒而上,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云霄之中。虽然目不能及,但他很清楚地知道,石阶的尽头是前年才竣工的玉泉寺。

当初普净来荆州之时,只带了一个小和尚,在玉泉山上修了一座草庵,每日诵经修禅。关羽命人前去服侍,却被他拒绝了。按照普净的说法,当初在汜水关搭救关羽,只不过是顺手而为,若关羽真想报恩,不如在玉泉山上修建一处佛寺,以便普度众生。手下众将听了这个要求,都觉得有些过分。他们认为劲敌环伺,在山中修庙建寺徒耗钱粮人力,毫无益处。而关羽却一口答应下来,并派人在玉泉山上仔细堪舆,选了个藏风聚气的地方,开始修建庙宇。消息传出,一部分荆州士绅,主动捐钱纳粮出人,协助修建寺庙,一来二去跟驻军的关系倒是改善了不少。现在想来,荆襄之地民众大多信奉佛道,修建寺庙的举动,多多少少赢得了一些民心,虽然关羽的本意并非如此。闷湿的雾气逐渐从山下向上蔓延,一团团的白雾在脚下忽聚忽散,关羽撩起锦袍,向山门踱步走去。

“今夜多雾,月色晦暗,还请将军小心脚下。”普净回首道。

关羽道:“在荆州驻军十年,整日为雾气所扰,猛然间要离开此地,却有些恍然。”

“将军要走?”

关羽跟普净并阶而行:“对,荆州虽然富足,但却不是久留之地。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天命。当年大哥三顾茅庐时,诸葛先生曾经说过,天命乃定数,定数即人心。他还说天命不可违,定数不可改,人心不可逆。大师觉得呢?”

普净反问道:“将军觉得呢?”

关羽叹道:“自从中平元年黄巾起事,天下大乱已有三十五年。这三十五年中,多少人借势而起,纠集乌合之众,群雄逐鹿于天下。而其间又天灾接连不断,到最后天下虽大,却十室九空,有些村镇几乎成为废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当今圣上聪慧过人,胸怀大志,接连发动数起宫变,意欲重掌天下,却都功败垂成。反倒是曹操这个乱臣贼子一次次有惊无险,现如今已经虎踞十州,统御天下六成百姓,挟天子以令诸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定数?而乱世之中,人心丧乱,皇纲正统变成了笑话,四维五伦被斥为迂腐,曹操这个窃国蠹贼被称为英雄豪杰,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心?”

“将军还执着于复兴汉室。”普净道,“但这么多年来,将军看到的,听到的,甚至想到的,恐怕离汉室的复兴,都越来越远了吧。”

“不错,天命、定数、人心都没有眷顾汉室,复兴汉室似乎是在逆天而行。”

“即便如此,将军也要一意孤行?”

“我记得三年前,大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位禅师在入定中,得知自己的小徒弟只剩下了几天的寿命,于是让小徒弟回家看望父母。不知情的小徒弟拜别师父后,下山回家去了。果然,七天后小徒弟还没有回来,禅师虽然了断了烦恼,但难免为徒弟的不幸而怅然伤感。但正当他为再也见不到小徒弟而郁郁不乐时,小徒弟却突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普净打断了关羽的话:“将军,佛家虽然主张命运因缘生法,空无自性,说的却是个人的命运。对于天命,老衲着实不敢妄言。”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应制天命而用之。”关羽沉声道,“我若要一意孤行,力挽天倾,复兴汉室,大师会怎么看我?”

“佛偈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在汜水关一别之后,已有二十年。老衲也一直在想,将军为何执着于复兴汉室?”

“这天下,原本就是汉室的天下。”

普净摇了摇头:“这世上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以前是谁的,不见得以后就是谁的。将军为何不放下执念,以求心净,身平,人安?”

“早年在解县,因乡里豪绅对当今圣上出言不逊,我拍案而起,当面力叱。那豪绅恼羞成怒,率众长随向我动粗,被我失手打死。逃到涿县后,遇到大哥和三弟,畅谈中,得知我三人志向皆为辅佐汉室,讨伐逆贼。于是在桃园内备下黑牛白马,焚香祭告天地,结为异姓兄弟。这三十多年,我们兄弟三人栉风沐雨,筚路蓝缕,才算是有了今日的局面。当下大师却要我放下执念,若我等袖手旁观,最终汉室衰黯,被奸贼窃国,我又何来心净,身平,人安?”

“将军执着于复兴汉室,还政于献帝。但将军想过没有,汉中王要做的到底是霍光,还是光武帝?”

关羽停下了脚步。阴云挡住了月色,雾气在身边弥漫,只能看到十步之内的地方。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急促尖利的小兽叫声,更让人觉得心神凝重。

普净又等了一会儿,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前方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一道寒光从浓雾中破影而出,犹如离弦之箭直刺关羽面门!

普净还未高声示警,就见关羽气定神闲,微微侧身一避,已经躲过剑势。与此同时,他右臂弯曲成肘,狠狠撞在杀手肋下。杀手仰头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退回浓雾之中。紧接着,浓雾中再度刺出三柄长剑,向关羽咽喉、胸口、小腹袭来。关羽不退反进,锦袍一挥,三柄长剑尽数卷入袖中,将三名杀手踉踉跄跄地扯到了面前。紧接着,浓雾中响起一声呼哨,十多名杀手冲了出来。

普净俯首,低声诵佛。关羽负手,面无表情。

随着短促低沉的口令声,杀手们散成偃月形,将关羽围在中央。这些杀手全都一身黑色的窄袖紧身直裾,手持一把长剑,后背上还系了一把连弩。想必是夜色太浓,雾气太重,无法用连弩射杀,才选用了长剑突袭。

关羽撩起锦袍下摆掖进腰带之中,轻蔑地看着这十多名杀手。只听得浓雾中响起一声呼哨,这些杀手亮起长剑,保持着偃月阵形,齐步而上。与此同时,在关羽身后的浓雾中,几名身披铁甲的校刀手突然跃出,直向杀手冲去。杀手们剑术凌厉,招招不留余地,以命相搏。而校刀手们则是军阵身手,进退有序,相互配合,竟然更胜一筹。

夜色之中,校刀手们的长刀大开大阖,舞出一片雪亮刀光,随着一迭声的清脆响声,耀眼火花此起彼伏,杀手们的长剑竟然在格挡中,被接连折断!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十多名杀手竟被五六名校刀手杀得招架不住!

直到这时,关平才带着十多名校刀手,从身后浓雾中步出。他按着腰间的缳首刀,走到关羽身旁,警惕地四下环顾。

关羽负手道:“大师刚才说的话,我也想过。若汉帝被人所害,汉中王作为汉室贵胄,自然要接登帝位。但若汉帝仍在,汉中王只能是汉中王。”

普净又诵了一声佛号。

关羽道:“三十多年了,我们跟随汉中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我了解汉中王的为人,此生我不负汉中王,汉中王必不负我。至于其余那些,在关某看来,天命不足法,定数不足畏,人心不足恤!”

身前厮杀已经接近尾声,一半杀手已经倒毙在地,剩下的也在左支右绌,很快就会被击溃。而就在此时,浓雾中又响一声呼哨,杀手们闻声转身即退,虽被校刀手趁着空当又放倒了几个,剩下却都逃进了浓雾中。

关平扭头看了关羽一眼,关羽却道:“不必追了,指挥这场刺杀的人一直没有露面,也是个城府颇深的人,恐怕会留有后手。”

关平俯身,查看了几具杀手的尸体:“这些人要么被校刀手杀了,要么就服毒自尽了,竟然没有一个活口。”

“将尸体拉回军议司,交给赵累,让他们查查这些人的来路。能混进这么多杀手不算什么,能把握到今晚我的行踪,倒是有些蹊跷。”关羽顿了一下,“这个也让赵累查一查。”

关平应了声诺,指挥校刀手们开始搬运尸体。关羽踏着血泊,负手继续前行,普净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关羽道:“我听说,上个月有个云游僧人与大师辩经之时,说你是小善大恶之徒,可有此事?”

普净双手合十:“不错,他说老衲虽然这些年在玉泉山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但这只是小善。当年汜水关救下将军,害得世间多了一个杀人魔头,引万千人殒命,这是大恶。”

“大师觉得呢?”关羽抚须问道。

“将军可曾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佛偈?如今天下佛寺莫不以此来劝人向善,老衲却不以为然。佛法不生妄念,不图名利,不预将来,行善但求赎罪消业。若每做一件善事,都要揣度以后会有什么福报,或者担心会不会变成恶行,倒又生出了执念。”

“大师倒是很会安慰自己。”

普净正色道:“佛法不外乎慈悲二字,但如何慈悲,天下僧众却各有各的理解。如果按照那云游僧人的说法,老衲现在杀了将军,就可以阻止一场大战,救下数万人性命。如此一来,害人性命不是恶,反而是善。但在老衲看来,杀了将军,将军自然不会挥军与敌方厮杀,但没了将军,谁能担保敌方不会率军攻伐荆州?说不定最后死伤的性命,要比不杀将军更多。”

关羽点了点头:“有道理。”

“所以当年在汜水关,老衲告知将军险情,救下十几条人命之时,不会去想将军日后会不会杀人众多。老衲以为,到底是行善还是作恶,只看当时之情,不推日后之责。”

两人没有再说话,而是在浓雾中漫步拾阶而上。又走了一炷香之后,关羽才问道:“此去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回转荆州,大师可有话赠我?”

“出家人无法为征战杀戮祈福,只求将军此行无愧于心。”

“谢过大师。”关羽仰头看着石阶尽头的玉泉寺,道,“你看,这一路虽然云深雾重,杀机四伏,但终究还是让我们走到了寺门。”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街,很是悦耳。贾逸却叹了口气,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心里很清楚,赵累说的那些惺惺相惜、邀请加入军议司,都是屁话。军议司与解烦营相互缠斗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接纳对方的人?就不怕是反间计?况且,若当真赏识自己的才干,早就派人前来悄悄试探了。在这个人多嘴杂的地方说出这样的话,只会继续加深虞青对自己的成见。这么拙劣的反间计,虞青可能不会相信,但会不会拿这个当借口,进一步排挤自己就难说了。如果虞青这么做了,那赵累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早先在进奏曹,虽说形势凶险,但至少不用担心内耗。而到了解烦营,却腹背受敌。不知道寒蝉是怎么考虑的,如此下去自己早晚会被彻底边缘化,这样能对寒蝉的谋划起到什么作用?对虞青的忍让已经到了极限,而且看样子,虞青并不会轻易罢手。如果一再忍让下去,不但缓和关系无望,而且会给对方留下软弱可欺的印象,让她得寸进尺。

驿馆已经近在眼前,贾逸的心思却更加凝重。按照目前的情形来说,好像只有傅尘可以倚仗。而且他刚刚的暗示,似乎表明,他也是寒蝉的人。但隶属寒蝉的身份,却是极度机密之事,万万不可轻易开口询问。现在这局面,倒真应了眼前的这景,云雾缭绕,浑浊不清。

他跳下马,径直走进大堂,却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坐了满满一屋子人。虞青看到他进来,冷声道:“为何不随大队返回,耽搁了这么久?”

“赵累向下官确认那块腰牌,还出言拉拢属下加入军议司,被我糊弄过去了。”贾逸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孙梦也在其中。

“你觉得那块进奏曹腰牌是真的吗?”孙梦追问道,不知是想阻止虞青的诘问,还是想将话题引到这上面。

贾逸道:“依下官所见,腰牌的确是进奏曹的,但人却不一定。”

“为什么这么说?”孙梦歪着头,看着贾逸。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些不好听,但进奏曹行事,比军议司和解烦营都要缜密。干这种勾当之时,是不会将腰牌带在身上的,更不会不慎跌落。”贾逸又想起了赵累沉思的表情,“而且,赵累得知是进奏曹的腰牌时,脸上写满了困惑。似乎有什么事让他觉得,进奏曹不会来搅这个局。”

“那依贾校尉所见,这个帮我们解围,又把进奏曹牵扯进来的人,会是哪一方的呢?”孙梦认真问道。

这恐怕要问你更合适吧,贾逸腹诽了一句,却不露声色:“这个我也想不明白。”

虞青突然插话:“赵累邀你加入军议司,开出了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只是说虞校尉对下官成见颇深,挑拨离间而已。”贾逸有些火大,这女人真是要拿这个做文章了。

“贾校尉没有欣然应诺?”

贾逸抬起头来:“为何虞校尉处处针对在下?”

“我一向是这个行事风格,贾校尉若觉得我是在针对你,大可投靠军议司。”虞青刻薄地笑道,“反正你本就是从进奏曹叛逃而来的,再换一次主人,是没有人会在意的。”

话音刚落,大堂中爆起一阵哄笑。那些解烦卫一个个前仰后合,笑得夸张之极。贾逸脸色未变,反而直起腰,负起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待笑声慢慢停歇之后,他才看着虞青,振声道:“我对赵累说,吴侯对我并无猜忌,在我到达江东之后就官拜解烦营校尉,指派参与护卫诸葛长史此等重要差事,显然对我十分器重。如此知遇之恩,令我感动莫名。而他所提到的,虞校尉对在下心怀成见一事,倒让我有些担心。所以在建业城之时,曾请教过孙尚香郡主。孙郡主质问我,虞校尉怎么会在劲敌当前的局面下,因为旧仇而跟自己人过不去呢?若真是这样,虞校尉就是个小肚鸡肠之人,不配当咱们解烦营的校尉!”

“大胆!”虞青脸色铁青,拍案而起。

贾逸故作惊讶道:“虞校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孙尚香郡主说的话冒犯了你?”

“你……”虞青指着贾逸,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周围的解烦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贾逸的话是真是假,只有向孙尚香求证之后才能知道。但谁都知道,贾逸是孙尚香力排众议安插进来的,去向孙尚香求证无疑是自讨苦吃。而且依照孙尚香的强硬性格,这事儿闹得越大,她只会下手越狠,搞不好最后真能免了虞校尉的官职。这个贾逸,先前对虞校尉的训斥挖苦一直都是低头忍让,想不到翻起脸来竟毫无预兆,而且让人无从反驳,看来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虞青一甩披风,怒气冲冲地上了楼,那些解烦卫也都悻悻散去。贾逸却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取过长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然后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孙梦坐在旁边,轻声道:“你这是何苦呢,忍忍不就过去了,用得着闹这么僵?”

“能忍,是有退路可言。先前我忍过了,这女人反而变本加厉。既然没有了退路,那就只好踹她一脚了。”

“说得也是。不过,我怎么不知道,表姐对你说过那样的话?”孙梦眨眼道。

“人人都有不知道的事,比如说,我也不知道你今晚去了哪里。”贾逸斜睨着孙梦。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在城中游逛啊。”

“你是不是逛着逛着,就逛到一家商号里去了,还放了把火?”

“对啊。”

贾逸愣住了,他没料到,孙梦竟然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

“我逃走的时候,看你还想拔剑阻拦,唉,说什么我长得很像你以前的妻子,原来都是假话。”

贾逸没有理会孙梦的打岔:“商号里的人,肯定是军议司杀的,这点就不用说了。倒是你,为什么要放一把火?”

“因为雾气太大,我想生堆火驱散下寒气,想不到就把商号烧了。”

“你跟傅尘认识?为什么他会给你掩护?”

“他下午见过我一面,觉得我长得很好看,就决定帮我一把。”

“你是孙郡主的表亲,傅尘是傅士仁的义子,你们的身份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去。在商号这件事上却配合得很默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呢?”

贾逸叹了口气,不再追问,拉过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孙梦道:“有些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可以放心。”

贾逸抬头看着她,这句话怎么有些耳熟?

孙梦俯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们是一路的。”

贾逸苦笑:“你们都说跟我是一路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哪一路的?”

天色刚亮,赵累就赶到了将军府。

朱红色的大门在浓雾中紧闭着,六位校刀手分别站在门阶两侧,看到赵累前来,一起施礼。赵累点头示意,快步上前,抓起大门上的兽面门环,用力叩了三下。过了一会儿,大门才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开了一条缝。里面的长随探出头来,见是赵累,立刻拉开了大门。

“将军呢?”赵累迈过门槛,边往里走边问。

“在后厅。”

赵累撩起直裾下摆,急匆匆向后厅走去。昨夜拉回军议司的那几具尸体,已经仔细勘验过了,得出的结论却让他有些不解。还有昨夜在商号设下的陷阱,明明是十拿九稳的,却又被莫名其妙地破了局。这两件事,虽然线索很多,但都自相矛盾,连大致的脉络都梳理不出来。在军议司这么多年,再奇诡的案子他都经历过,可还没遇到过这种混乱的局面。对方到底是谁,究竟要干什么,连这种最基本的推断,他都无法得出。

转过回廊,远远看到关羽端坐在一张长案之后,面色不豫地看着对面那名十一二岁的少年。赵累停住了脚步,站在檐下,他知道这是关家的庭训,关羽一向不喜欢被人打扰。那名少年双眼瞟向右上方,正努力地边回想边背诵:“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昔者……”

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儿,少年泄气地低下了头:“父亲,孩儿想不起来了。”

关羽微怒道:“兴儿,这篇《孟子公孙丑上》你已经读了一个月,怎么还背不下来?”

关兴小声嘟囔了一句。

关羽皱眉道:“我关家堂堂男儿,话都不敢大声说?”

关兴昂头梗着脖子道:“孩儿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理当练武艺,读兵书,上阵杀敌。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读来有什么用?”

“那我问你,就算你日后武艺精湛,兵书烂熟,你要做什么?”

关兴道:“当然要像父亲一样,打曹操,打孙权!”

“为什么要打他们?”

关兴愣了,犹豫了好一会儿:“因为大伯父要打他们?”

“那大伯父又为什么要打他们?”

关兴想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

关羽耐心道:“答案就在这些文绉绉的东西里面。我关家儿郎,不光要练武艺,读兵书,更要明大义,知事理。武艺、兵法这些,只是为将者基础之技;大义、事理,才是为将者必修之政。想成为天下名将,不但要娴熟武艺、兵法这些技,更要明白大义、事理这些政。不然,昔日温侯吕布武艺冠绝天下、兵法横扫九州,还不是落了个三姓家奴的骂名?”

关兴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似乎多少明白了一些。

关羽道:“接着去读,不但要会背诵,还要弄明白里面的意思。”

他示意让关兴离开,才转身向赵累道:“小孩子不懂事,让赵长史看笑话了。”

赵累躬身道:“哪有,下官倒是觉得,将军对公子兴有些苛刻了。只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别的孩童恐怕字都不认得几个,将军却要公子熟读《孟子》,弄清楚大义事理,未免有些太严苛了。”

关羽摆摆手,换了话题:“赵长史一大早就赶来,是有什么急事?”

赵累拱手道:“昨晚的杀手尸体拉到军议司后,下官带人细细查验了一番,发现了不少讯息。那些杀手都在二十岁上下,身材结实健壮,多有刀枪旧伤,像是经常习武操练。每人虎口处均有老茧,应是长期握剑握刀所致。身上衣物皆为黑色布衣,暂时看不出特殊之处。不过他们所用的长剑,从硬度、韧性和淬火时留下的纹路来推断,已认出产自江东丹阳。这伙刺客,应该跟吴人有很大的关系。”

“继续说。”关羽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昨晚除了行刺将军的这伙刺客,我们在宝荣商号的设局,也未能奏效。本来我们的计划,是将荆州士族和江东系合谋刺杀甘宁这个真相,硬塞给解烦营。即便他们不接受,我们也可以借口他们杀了商号内的人,将他们羁押起来,或驱逐出境。这样一来,我们不但有借口对荆州士族进行整肃,还能让淮泗系以此为依据,向江东系发难,搅乱东吴局势。孙权那里,忙于平息淮泗系和江东系内斗,也就无暇窥觊荆州。这条一石二鸟之计,本来把握极大,但就在我们将要拿下解烦营众人的时候,宝荣商号却突然失火了,将我们布置好的证物全都烧成了灰烬。而且还从商号里冲出了一个黑衣人,当着我们的面逃走了。更让人头疼的是,从这个黑衣人身上掉下了一块腰牌,是进奏曹的。”

“进奏曹?”关羽皱起眉头。

“下官也觉得有些蹊跷,照目前状况来看,是进奏曹的可能性极小。倒像是有人在故布疑阵,想要将公安城内的水搅浑。下官觉得,与其去查那个来去无踪的黑衣人,不如专注手上的线索。昨晚的刺客和商号大火这两件事,倒是有迹可循。”

“好,就依你的意思办。”

赵累应了一声,道:“按照原先的日程,将军要接见诸葛瑾,面谈求亲一事,不知道现在要如何安排?”

“不见。”

“不见的话……”赵累道,“可否用将军昨晚遇刺作为借口?”

关羽微微颔首:“可以。这门亲事是一定要回绝的,必要时候,可以将诸葛瑾他们逼出公安城。”

赵累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道:“还有一事,虽然由下官提出来不太合适,但思前想后,我觉得还是先说出来,再由将军定夺。将军能否向成都修书一封,撤换傅士仁的公安城守一职?”

“这是为何?赵长史发现他有什么不妥之处?”

“傅士仁担任公安城守已经近十年,这十年间,军议司对他一直暗中监察,并未发现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但这人虽然看起来蠢笨无能,却有些让人放心不下。尤其是他那个义子,下官有时候觉得,他心里像是藏了什么事情。”

“那个整天背着一杆枪到处走的傅尘?廖化借酒试探过他多次,只不过是个平庸之人。”关羽顿了顿,“荆州境内完全臣服于我们的世家大族中,就数傅士仁最有资历了,他这个城守也是汉中王任命的。人虽然是蠢了点,但十年来始终安分守己。如果现在要我上书要撤掉傅士仁,势必又会掀起一番政论。临近大战,我们没有必要分心去做这件事。”

赵累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门外校刀手通报,诸葛瑾的仪仗已经从驿馆出发,向将军府来了。关羽起身,示意赵累去前厅等候,自己走向了内宅。自从夫人死后,内宅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但仍打扫得很干净。关羽穿过平整的小径,推开了厢房的门,负手看向房内。门前摆了一尊莲花青铜香炉,三支拇指粗细的线香插在其中,正缓缓燃烧。外面的晨风吹了进来,将满屋的缭绕烟雾驱散殆尽,露出了后面大大小小数百块灵牌。

董承、种辑、耿纪、吉本、祖弼、魏讽……清晨的阳光从关羽背后照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光晕之中,浮生出庄严肃穆的意象。关羽的目光在灵牌上一一扫过,然后拎起一坛酒,拍开泥封,双手举至眉前。然后,他将酒坛倾倒,任琥珀色的酒水浇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数不清的水珠,清冽的酒香迅速弥漫开来。

“诸公,时机到了。”

东吴使团驿所。

眼看诸葛瑾的仪仗车队消失在街角之后,贾逸冲傅尘问道:“傅都尉,听说昨晚关将军遇刺,刺客用的是产自我们江东丹阳的铁剑?”

“贾校尉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傅尘没有否认。

“这件事是否会对求亲有所影响?”

“求亲成功与否,跟铁剑产自哪里,不会有什么关系。只在于关将军能不能看透你们包藏的祸心。”

贾逸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得也是,这次求亲,恐怕是无功而返了。”

“又不是我们自己讨老婆,贾校尉不用在意。诸葛瑾这一趟,按照礼节上的规程来说,至少要一整天的时间。今天我们两个都没什么事,就由我做东,品下我们公安城的好酒。”

“酒回头再喝也不迟,傅都尉现在有空的话,不如陪我沿着昨天孙梦走的路,再走一遍。”

“可是,我们的人跟到半路就跟丢了。”

“无妨,走到跟丢的地方就可以。”

傅尘露出一副促狭的笑容,弯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背后的长枪跟着他的动作往下一颠,红缨搭在了发冠上,像是别上了一朵红花,很是可笑。

贾逸忍不住问道:“傅都尉为何随身带着长枪?不觉得不方便吗?”

“我当初学武的时候,师父曾经说过要枪不离身勤加练习,才能身手超群,所以一直背负至今。”

贾逸摇了摇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随着傅尘沿着长街走去。虽然还是清晨,长街两边的商铺都已卸下门板,早早开张。不少商铺里人来人往,看样子很是热闹。贾逸的目光在周围来回打量,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昨晚在虞青赶到那家商号之前,孙梦应该已经在里面了。而后来廖化和赵累到了后,解烦卫又搜查了商号,仍没有发现孙梦。也就是说,只要孙梦愿意,她可以藏匿到所有人离开。那么,商号突然着火,随后孙梦逃出,应该都是她故意所为。目的就是扰乱军议司构陷解烦营的计划。而这件事中,傅尘所扮演的角色也至关重要,是他拿出了那块进奏曹腰牌,让赵累无法强硬到底,羁押解烦营。

孙梦能找到那家商号,能把握好时机,在这公安城内必定有联络的眼线。昨晚傅尘也在宴会之上,那与她接应的应该另有其人。而且,傅尘虽然和她配合得很好,但又隐隐透着彼此并不熟悉的味道。今天邀傅尘一起追查,也有试探的意思。只不过傅尘的表现很平淡,看不出什么东西。

“孙姑娘去过前面那家绸缎铺,在里面逛了一圈,我们进去看看?”傅尘说着,已经拐了进去。

贾逸紧随其后,伙计热络地上前搭话,询问要什么样的绸缎。贾逸随口应着,仔细打量着铺子。只有十多尺的进深,墙壁上是码得很整齐的青砖,货架上则摆满了各种花色的绸缎布帛,不像是有后堂或者暗室的样子。那伙计又问了几句,看出贾逸并不想买货,转身又跟别人搭起话来。

贾逸踱步到柜台附近,发现这家店铺刚好位于长街转角,视线开阔,不用刻意张望就能将来路一览无余。他立刻明白了,这不是联络的地方,是孙梦查看有没有被跟踪的地方。军议司的人之所以跟丢了她,大概就是在这里泄露了行踪。

贾逸走出店铺,向傅尘问道:“你们跟丢孙梦的地方,是不是离这里不算远?”

傅尘道:“离这里还有大概一炷香的路程。”

“一炷香?”贾逸低声重复道。既然发现了跟踪者,为什么还走了一炷香这么远的路程?

“走了一炷香之后,她进了一家脂粉店,从那家脂粉店出来后不久,我们就跟丢了。”

“麻烦傅都尉带我过去。”

又走了一阵子,贾逸看到了傅尘所说的脂粉店。店面不是很大,里面的胭脂水粉也不多,而离其不远,还有一家更大的脂粉店。孙梦为什么会挑了一家小店面?贾逸满怀疑虑地走入店中。在店内仔细查看之后,仍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店中的掌柜正忙着盘账,并未理睬他们。

贾逸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绢,一言不发地递给掌柜。掌柜疑惑地接过,展开之后发现是个女子的画像。那是田川的画像,在许都陈锦记,贾逸曾经拿着这幅画像盘问过掌柜。自从田川死后,他一直小心地收在身上。

“掌柜,昨天这位姑娘来过店里吗?”贾逸排出一串大钱,放在了掌柜面前。

掌柜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贾逸,笑道:“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他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个木盒,递给贾逸:“上等的金花燕支,整个公安城只有我这店里才有,这位姑娘专门买给你的,说你夫人喜欢。”

“你说什么?”贾逸皱眉问道。

“昨天这位姑娘来到店里,预定了这盒金花燕支,说是这两天如果有个公子身材样貌的人来询问她的话,就把这盒金花燕支赠给询问之人。”掌柜的笑容里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味道,“这位姑娘还说,她和你是很好的朋友,送给你这盒金花燕支,希望你能像对待夫人一样好好待她。”

贾逸讪讪笑了下,掂了掂手上的木盒,连同白绢一起放进怀中,转身出了店门。

傅尘揶揄道:“先前我以为贾校尉爱屋及乌,对孙梦姑娘多有爱慕,却没想到,孙梦姑娘对贾校尉也是一往情深。”

“傅都尉,你明知她是什么意思。”贾逸叹了口气,“我简直怀疑,这是不是你与她合谋来戏弄我的。”

“贾校尉说的哪里话,我跟孙梦姑娘并不熟识,怎么会合谋呢?”

贾逸叹了口气,没有再理傅尘,而是独自顺着长街向前走去。按照傅尘所说,孙梦就是出了这家脂粉店后甩掉了跟踪者。虽然明知道再这么走一趟,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贾逸还是想再走走,也趁空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好好想一下。虽说实在没什么兴趣在解烦营出人头地,但涉及自己性命的事情,还是弄清楚的好。

贾逸觉得,甘宁、关羽接连遇刺,隐隐透着同一股味道。能掌握到甘宁、关羽二人的行踪,都需要相当的能力。两起刺杀,虽然动用的人手不同,但兵器却都是蜀地连弩和吴地丹阳铁剑,应该是同一股势力所为。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江东系与荆州士族狼狈为奸,还是进奏曹在故布疑阵?

“贾校尉面色凝重,似乎在想什么难解的事,不如说出来,由我帮你剖析一下?”傅尘在身后道。

贾逸还未回应,就被前面闹哄哄的场面吸引了注意。他快步向前,走到人群的边缘,踮起脚向里面看去。只见一位布衣年轻女子搂着个五六岁的女童,跪在一个浓妆涂抹的中年贵妇面前,低头敛容沉默,而那名中年贵妇却一脸愤恨,喋喋不休地辱骂着。

身旁有人叹气道:“这小娘子虽然长得还算漂亮,但进门后只生了个女儿就不见动静,现在又克死了丈夫。讨这样的女人为妻,真是晦气。”

“不错,傅家把她赶出来,也算是天经地义了,她还跪在这里干什么?”

“听说当年娘家陪送了很多嫁妆,她想讨回来。”

“啧,脸皮真是厚,嫁妆都送入公婆家了,还要讨回?”

“你是不知道,傅家把她生的姑娘也给赶出来了,才五六岁的娃娃,她总得养活孩子不是?”

“嘁,问娘家要钱去啊,问夫家要钱,是什么道理?”

“嘿嘿,你不知道吗?这城内大半药铺都是她娘家的产业,她爹平素最要面子,喜欢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这女儿被休了出来,老爷子视为奇耻大辱,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怎么还会管她?我看,娘家巴不得她饿死在外面呢。”

贾逸听不下去了,大声道:“诸位,就算没有生儿子,犯了七出之训,她丈夫也可以纳妾,怎么算是晦气?而克死丈夫一说,更是不近情理。仅仅因为这些,就将孤儿寡母赶出,饿死人家,诸位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众人回头看他一身劲装打扮,腰悬长剑,是个武人样子,倒是不敢造次。只有其中一人不服辩道:“她丈夫昨晚本不想去赴宴,却被她劝要多跟人来往走动,才去了宝荣商号。结果几十个人都给莫名其妙地杀了,尸首也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焦炭,你说这还不算是克夫么?如果我是傅家家主,早将这女人给投井了,还休什么妻啊!”

贾逸眉头跳了一下,宝荣商号……好像是昨晚出事的那家商号。解烦营要去查,军议司把人杀了,孙梦把火放了,这件事倒算是跟自己有些关系。他转身去找傅尘,却见他背着那杆长枪站得远远的,并无上前的意思。

耳听得传来一叠声脆响,贾逸回过头,见那名中年贵妇正挥开双臂,用力打那名年轻女子的耳光。很快,年轻女子的嘴角就溢出了血,她却并不反抗,而是将怀里的女童抱得更紧。贵妇身后的几名长随撸起了袖子,上前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围上去乱踢乱跺。

贾逸分开人群,大喝了一声“住手”,却没有人理他。他索性又走近几步,推开几名长随,喝道:“你们再这样打下去,就不怕闹出人命?”

贵妇冷哼一声:“这是我傅家家事,你算什么东西,轮到你掺和?”

贾逸忍住怒气道:“你们既然已经把她休出,那她就不再是你们家的人。既然不是你们家的人,如此当街欺辱,我又如何管不得?”

“那你问问这个贱人,既然休了她出去,她怎么还敢来要嫁妆?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贱东西!”

那名年轻女子抬头,语气中满是哀求:“婆婆,我被休出家门后身无分文,自己饿死冻死无所谓,可簌儿是先夫亲骨肉,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么?”

怀中女童畏畏缩缩地抓着她的衣襟,惊慌失措地看着周围的众人。

那名贵妇骂道:“你克死了我儿子,还敢喊他先夫?要不是念在你娘家跟我们傅家有交情,我早叫人把你娘俩填井了。你不但不感恩,还敢来要嫁妆,真是不想活了!”

她挥了下手,那群长随又围了上来。

贾逸冷笑道:“你儿子被杀,她又预料不到,怎么能迁怒于她?口口声声说要别人感恩,却又把别人往死路上逼,还有脸说念及旧情?”

那名贵妇叉起腰:“哟嗬!看来你是非替她出头不可了?敢犯众怒也要如此,肯定是她的奸夫!今天我要把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活活打死,给我上!”

那几名长随得令,便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贾逸举起剑鞘,飞快地连戳几下,这几名长随应声倒地,叫苦不迭。

那名贵妇却并没有被吓倒,反而往前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安排人去报官,让官府砍了你的脑袋!”

贾逸面色一寒,脚下突然发力。衣袂飘动之声刚刚响起,人已经到了贵妇面前。那贵妇愣了一下,随即右手扬了起来,打向贾逸。贾逸竖起左臂,狠狠格挡过去。贵妇吃痛,惊呼一声,正欲破口大骂,贾逸右手直接扼住了她的喉咙!

这名贵妇想要喊人求助,却发现自己被贾逸单手举了起来。随着贾逸手上力道渐渐加大,她的脸色被憋得通红,气息也随之粗重嘶哑起来。身后的那些长随,平时干的也就是欺软怕硬的勾当,哪见过这种场面,都像傻了一般,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眼看贵妇快翻了白眼,贾逸才将她丢在地上,淡淡道:“报官的话,请便。不过提前告诉你一声,不只你们官府的人,就连你们军议司的人,我都杀了不少。军议司龙骧校尉刘辰,原先辖制江陵,听说整个荆州的小孩子,听到他的名字就不敢啼哭。不巧,建安二十三年,他被我斩杀在了石阳城外。”

身旁围观的众人开始还在窃窃私语,听到这句话,突然变得死一般安静。刘辰的死,当年在荆州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传言杀死他的那个进奏曹校尉阴狠毒辣,嗜杀成性,想不到今天在这里撞到了他。四周围观的人迅速散去,那贵妇手脚并用,狼狈地向远方爬去,眼中充满了恐惧。

“噌”的一声,长剑贴着贵妇的耳郭刺入泥土中,贾逸蹲下身道:“如果以后这位夫人和她的孩子出了什么差错,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别想活下去。”

贵妇脸色惨白:“这……这……我又怎么能保证,要是其他人……”

“没错,就算是其他人难为她们,我也照样取你的项上人头。”

贾逸起身走到那对母女身边,将钱袋取出,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又冲傅尘挥了挥手。傅尘苦着脸走上前来,将身上的钱袋递给了他。贾逸将两个钱袋放在那名跪着的年轻女子面前:“拿去租间铺子,做个营生吧。不要乞求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从他们那里,你得不到任何东西。”

年轻女子俯身拜道:“不知恩公尊姓大名?他日若有机会,妾身必当以死相报。”

贾逸摇头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报恩,只是想起了一个旧人。”

年轻女子还想说什么,贾逸已经转身离去。

傅尘快步跟了上来:“贾校尉,你与之前真是判若两人,完全没有了那股懒散颓唐的样子,倒是跟军议司掌握的评价比较相近。不知刚才的那名年轻女子,让贾校尉想起了哪个旧人,触动了哪段回忆?”

贾逸没有回答,而是抬头望向了天空。在石阳城的那些日子,虽然也是步步惊心,可至少有一群意气相投的朋友,对比起现在不禁让人有些黯然。自己人生的遽变,还是要从那张诏令开始的吧。建安二十四年春,调任许都进奏曹鹰扬校尉。当时以为离复仇又近了一步,谁知道却卷进了那样一场惊天阴谋,差点在漩涡中心粉身碎骨。

“贾校尉可是想起了秋月明?”傅尘的声音有些轻浮。

贾逸闷哼了一声:“你倒把我的底细摸得很透。”

傅尘嘿嘿笑道:“这男人啊,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原先心里一直挂念着亡妻,不久就对跟她相像的姑娘动了心思,这转眼间又惦记起别人的老婆来了。啧,啧,真是没法说。”

贾逸冲他翻了个白眼:“刚才我教训那名贵妇时,你并未上前相助,可是有什么顾虑?”

“实不相瞒,我跟那名贵妇算是亲戚。”傅尘回答得很干脆,“傅家是公安城的望族,我的义父傅士仁正是其中一支。而你刚才打的那个女人,是傅家的另一支,论辈分我应该喊她一声姑姑。她的丈夫,刚好就是太守府的主簿傅熙。”

“那么说,我刚才算是得罪太守府了?”贾逸自嘲地笑笑,“你义父会不会因为此事来对付我?”

“我义父平日里表现得懦弱畏缩,而且跟我这位姑姑关系也不怎么亲近,应该不会为她出头的。至于我那姑父,小肚鸡肠,阴损刻薄,倒是肯定会找你麻烦。”

贾逸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对,就算你这位姑姑跟傅士仁关系不近,也算是同族吧。军议司在那家商号里杀人,难道事先没有知会傅士仁一声?莫非……军议司在动手时,傅士仁根本就不知情?”

“不错,军议司根本没把我义父当成自己人。不光军议司,就连关羽将军他们,跟我义父的关系也很疏远。其实真正拥护汉中王的荆州士族,大多随诸葛先生举家迁去了益州。剩下的这些,都是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对汉中王并无好感。当初关羽将军下手杀了一批,扶持了一批。而我义父,也只不过是他们为了笼络荆州人心,竖起来的一块牌子而已。”

“看来荆州并不是铁板一块。”

“彼此彼此,你们那边,江东系和淮泗系不也闹得不可开交吗?”傅尘道,“听说为了打压江东系,淮泗系出动了一位大人物,前往公安城来面见关羽将军,贾校尉知不知道?”

“这个倒不知道。不过既然诸葛瑾已经来了,那个所谓的大人物再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诸葛瑾代表的是孙权,而那位大人物可是淮泗系派来的。听说孙权已经有意将兵权转交给江东系的陆逊,淮泗系岂会甘心?淮泗系的鲁肃在世时,与关羽将军关系还算不错。如果淮泗系能借着这份旧情拉拢到关羽将军,给江东系找点麻烦,搞不好陆逊继任都督就不会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