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将数张长案一一用剑挑起,在两人周围垒起一圈低矮的木墙,趴在地上透过缝隙向四方望去。数十名劲装黑衣杀手围在四周,正端着连弩向厅中倾泻箭雨。除了贾逸和赵累,厅中已经再无活口。虽然大门处的撞击一声紧过一声,但身前的长案早已出现了裂痕,恐怕支撑不到门外的白毦卫冲进来。太守府不光大门结实,院墙也很高,要想逾墙而入,除非找来长梯。但现在去找长梯,肯定来不及了。

生死就在这一瞬之间,而两人能做的却只有等待。贾逸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横剑胸前,准备等到长案破裂之时,就纵身跃出冲向杀手,死中求生。赵累的面色倒是十分平静,远远出乎了贾逸的意料。身为一个文官,能做到临危不惧,也算是很有胆识了。

身后突然传来接二连三的重物落地之声,贾逸回头看去,却见是几匹死马被隔墙推了过来,形成了一个斜坡。墙头出现几个身着重甲、手提木盾的白毦卫,跳落在死马上。院中的杀手们立刻分出一半连弩,射向白毦卫。而白毦卫早已跳下马匹,将木盾夯进前方土地,筑成一道盾墙。紧接着,他们将背后重弩架在木盾顶端,勾动了弩机。八寸长的铁箭没入杀手群中,将前面一排尽数射倒,瞬间将他们的锐气打了下去。更多携带木盾的白毦卫从马匹的尸体上滑了下来,加入越来越长的盾弩阵,将对方的连弩完全压制了下去。

贾逸松了一口气,看来应该是太守府外的白毦卫杀死坐骑,用马匹的尸体在院墙两边堆起一条缓坡,抢进了太守府内。盾弩阵一步步向前推进,很快就到了贾逸和赵累身边,将他们护在身后。

赵累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并未言谢,而是大声喝令白毦卫向前推进。那几十名杀手已被重弩射倒大半,剩下的纷纷拔出长剑,向白毦卫冲了过来。两股人马相撞于厅中,立刻绞杀在一起。

赵累和贾逸一起退向大门,将沉重的门闩抬起,门外的郡兵也冲了进来,加入战团。

杀手在人数的劣势下很快溃败,不是被杀就是束手就擒,厅中场面很快就被军议司掌握。赵累这才走出太守府,捋着胡须,定定看着傅士仁。

傅士仁摇头道:“不是我安排的,我已经在你手上,不管这场伏击能不能将你们诛杀,对我都没有好处。”

赵累没有回答,而是向贾逸问道:“你觉得呢,贾校尉?”

“傅士仁说得不错,这样的伏击安排,是牺牲他来麻痹我们,以求一击必杀。”贾逸走到傅士仁面前,冷冰冰地问道,“是孙梦做的?”

“孙梦这几日并未在我身边,”傅士仁道,“而且她的职责只不过是担任我的护卫,是指挥不动这些杀手的。”

“这些杀手不是你的人?”

傅士仁道:“如果他们是我的人,你前几晚哪能那么容易就把我掳出太守府?”

赵累皱起眉头,看了贾逸一眼,却并未插话。

贾逸顿了一下,问道:“那这些杀手,到底是谁的手下?你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江东系的傀儡。”

“傀儡倒不至于,我傅士仁身为荆州士族之首,跟江东系是合作关系。”傅士仁肥胖的脸上,自傲的表情一闪而过,“而且前几日在旧太守府中,你猜错了江东系与我联系之人,那个人并不是孙梦。”

“不是孙梦?”贾逸皱眉道,“那到底是谁?”

“虞青。”

“不可能,虞青原本是淮泗系的,怎么会为江东系传递消息?”

傅士仁只是阴恻恻地看着贾逸,并没有反驳。

赵累忽然道:“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忠诚。”

他扬了扬手,招呼几名白毦卫上前,把贾逸也围了起来。

贾逸正色道:“赵长史,你这鸟尽弓藏做得也太快了。”

“贾校尉,虽然你帮我擒拿了一部分荆州士族,但想必还有相当一部分未曾现身,再加上伏在暗处的江东系,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怎么,赵长史也要把我带去军议司做客?”

“那倒不会,只不过接下来不管贾校尉到哪里,都会有白毦卫在身边跟随。有时间的话,我会好好跟你聊一下你没有告诉我的事情,比如你是如何将傅士仁劫出太守府的。”

贾逸打了个哈哈:“赵长史,如果我是你,不会去关心这些小事,而是先要弄清楚虞青在哪里。”

“前几日,她和诸葛瑾都在江陵。”赵累道,“这个请贾校尉放心,如果太守府内的伏击果真是虞青布置的,我一定能把她从公安城里揪出来。”

这种话谁都能说,但做不做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贾逸忍不住腹诽,他在公安城里隐匿了快两个月,都没有败露行踪,可见赵累在缉拿搜查上,完全靠不住。他偏过头去,却发现街边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小贩,挎了个装满红枣的竹篮,正不住地往这边张望。这个小贩猛地看上去有些眼熟,贾逸思索了一会儿,就已经记了起来。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小贩按道理来说,是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贾校尉有异议?”赵累问道。

“没有。”贾逸不想再跟赵累多费口舌,“那我以后住在哪里?”

“自然也是军议司。”

贾逸没有再回答,转身而去。傅士仁称掌控那些杀手的人是虞青,这句话只能信一半,毕竟他在公安城苦心经营了十年,麾下如果没有一支可控的力量,很多事是办不成的。而且在军议司缉拿他的时候,是确保了他的安全之后,杀手才动手突袭。如果他们听令于虞青的话,绝不会等到傅士仁离开才动手,那样的话赵累和贾逸恐怕都难逃一死。

虽然赵累抓到了傅士仁,但绝对不会现在杀了他。一方面,赵累迫切需要从傅士仁口中掏出来,到底有哪些荆州士族参与了谋反,以肃清公安城。而另一方面,赵累还要取得傅士仁跟江东系勾结的证供,用来跟孙权讨价还价。但看样子,赵累完全没有要贾逸参与的意思,毕竟贾逸的身份还是解烦营的校尉。

思虑间,贾逸已经走了大半条街,回首发现有两名白毦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于是转进了一间茶社。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盏青茗,几样点心,慢慢品了起来。那两名白毦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落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贾逸喊来跑堂,招呼着给他们上了一样的茶点,但这两名白毦卫却连碰都没有碰。赵累麾下的人,虽然忠于职守,但未免太刻板了一些。贾逸这么想着,看到那名小贩已经进了茶社,径直向自己走来。

他冲那个小贩眨了眨眼,小贩将竹篮放在长案上,问道:“官爷要不要尝尝今年新下的红枣?脆生生的,可好吃了,五个大钱就能买一斤。”

贾逸排出十枚大钱,道:“看到那边两位没有,我们各来一斤。”

小贩应了一声,掬起一捧红枣放在贾逸身前长案上。趁着小贩身影遮挡视线之际,贾逸飞快地在红枣之中拨拉一番,将一根细细的竹管握在手中,顺势塞在了腰带里。

他拈起一颗红枣丢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香甜脆爽,味道的确不错。小贩将另外一捧红枣放在那两名白毦卫的长案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这名小贩是游侠郭鸿的弟子,还是那股子机灵劲儿,做事得体,看不出什么破绽。在进奏曹时,他安排这名少年撞破了曹植跟甄洛的私会,然后让他远逃寿春,想不到他竟然出现在公安城。自己前些日子一直隐匿城中,怕是没有找到自己。现如今刚刚露面,就给他跟了上来。只是不知道,那根竹管里到底是什么消息,又是谁传递来的?

贾逸心中好奇,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坐在茶社里,细细品了两盏茶,吃了几块茶点,才返回了军议司衙门。在白毦卫的带领下,贾逸很是配合地在一间小屋里安顿下来。他躺在木榻之上,待白毦卫走出屋子站到了门外,才小心翼翼从腰带中拽出了那根竹管。

贾逸后背对着门口,捏碎竹管顶头的蜡封,倒出了一小根卷起来的白绸。展开之后,只见薄如蝉翼的白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形状古怪的蝇头小楷,是阴符。他心头泛起一丝疑虑,怎么郭鸿的弟子也被寒蝉用来传递消息了?目光跳到末尾,随即释然了,落款那里是蒋济。

在许都之时,郭鸿已经被纳入进奏曹的掌控之中,在拦截汉帝出逃上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这次想必是蒋济为了稳妥起见,选择了身份更为市井的郭鸿弟子来传递情报。只不过,虽然从许都逃出的路上贾逸学过阴符,但却并未熟练,有些阴符还记不太清楚。早先在告示下用阴符给傅尘留信,就写错了几个,现在面对如此多的阴符,只好硬着头皮读下去,从前后语句上来揣摩文意。

通读了两三遍之后,贾逸已经明白了蒋济的意思。

在黑衣人伏击曹魏使团的那晚,蒋济恰好去了东吴使团驿馆附近,想要跟贾逸搭上线,才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而在发现东吴使团被伏击后,蒋济立刻隐身在公安城内,直到天色大亮,才去将军府找到关羽申诉。随后他就返回了魏地,以进奏曹官员的身份,将其中的一切禀告了曹丕。紧接着,就是赵累驱逐魏吴使节,关羽突袭麦城,阻断了之间联系。

前面这半部分,只是寥寥交代了下。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让贾逸皱起眉头。蒋济从曹魏那边得到情报,孙权已经与曹操通信数次,尤其在甘宁被杀之后,更是在筹谋着联手攻蜀。两方在合肥的战事已经停歇,各自抽调大批兵力返回。东吴更是派了吕蒙和陆逊陈兵荆州湘水之滨,很可能近期就要大举进犯。而与贾逸同时出访公安城的孙梦,是今年刚到孙尚香府内的。履历上虽然标注的是孙尚香的远房表亲,但去籍贯地秘密查探之后,发现当地人并不认识她。换句话说,这个孙梦的身份很可能是生造出来的,就连名字都不见得是真的。

蒋济的帛书不长,而且有些地方语焉不详,并不像他一贯事无巨细的风格。贾逸明白,蒋济只是站在老上司的立场上给他写的这封信,更像是对他深夜示警的一种回报。作为寒蝉的客卿,蒋济并没有动用寒蝉的渠道来传递帛书,想必也有点回避寒蝉的意思。蒋济的这种做法,加深了贾逸先前的揣度。在公安城发生的这些事,就是寒蝉对他的一种稽考,而两次矾书密令上,最后一句都是慎行勿死。这证明寒蝉并不希望他死掉,或许寒蝉对他能不能参透整个事件的真相也不太在意,通过城中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来看他的应对和手段才是稽考的主要内容。但是,做一枚毫无主见的棋子,却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经历过许都之乱,贾逸已经明白深陷险境之时,自己只有努力掌控局势,才可以最大限度地增加存活的几率。

猛然间,贾逸觉得背后有些响动,他不动声色地将帛书塞进嘴里,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红枣。

眨眼间,赵累就已经站到了身前,低头看着贾逸。贾逸咀嚼几下,将帛书咽到肚里,然后又往嘴里丢了几颗红枣。

“贾校尉吃枣子,为什么不吐核?”赵累问道。

“《别录》中有记载,红枣枣肉对脾有益,枣核能治腹痛邪气,吃枣肉不吐枣核,一举两得。”贾逸坐了起来,笑吟吟地答道。

“贾校尉倒是牙口好。不知道旧太守府中的干肉可是吃得惯?”

贾逸并没有显露出吃惊的表情,他早有预料,赵累会查到这件事。

“求生之地,聊以果腹,哪能在乎得了那么多。赵长史这么问,是从傅士仁那里得到的消息?”

“不错,他说你曾将他掳到旧太守府里,严刑拷问。我有些好奇,旧太守府这个地方,是谁给贾校尉介绍的,那些干肉麦饼清水,又是谁给贾校尉准备的?”

“我在进奏曹时候的人脉。”贾逸面不改色地扯谎,“是一个绝对不会威胁到赵长史的故人。”

“难说,原以为公安城在我的辖制之下铁板一块,现在看来却是四面透风。贾校尉不如告诉我这个人是谁,由我来判断他到底危险不危险。”

贾逸道:“赵长史,你在军议司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合作的关键就是互相妥协。这个人无关紧要,何必因为他伤了和气?”

“好,既然贾校尉谈到了合作,那我就给你一个面子。不过眼下有件棘手的事情,恐怕还要劳烦贾校尉出手。”赵累道,“久闻进奏曹刑讯犯人手段了得,傅士仁就交给你了,如何?”

贾逸怔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赵累的意思。他问道:“赵长史的意思是,由我来审讯傅士仁,查明甘宁遇刺一事?”

赵累点了点头。

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人还在首鼠两端。贾逸明白,赵累将傅士仁丢给他,不过是个取巧之举。早在很多年前,荆州士族便通过联姻、结拜等方式,织起了一张血亲与利益相互纠缠的关系网。而现如今,正在川中当政的诸葛亮、费祎等人,皆是荆州出身,权势极大。先前赵累发了一回狠,杀了一些荆州士族家的公子,但随即就受到了川中的压力,又打起了退堂鼓。将傅士仁交给贾逸刑讯,一来可以撇清自己,二来如果贾逸真的查出傅士仁带着荆州士族勾结江东系的实证,也可以堵了川中那些人的嘴。这应该是赵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只是这些心思,都只是小心思而已,不是军议司长史应该去考虑的。

贾逸道:“如果赵长史有意将傅士仁交给我,我自当代表解烦营,倾力以赴。”

赵累道:“不过,我打算将傅士仁囚禁在太守府中,以正视听。希望贾校尉能理解我的苦心。”

离开军议司,那就更向这些荆州士族说明,傅士仁不是他审讯的了。贾逸觉得很是无趣,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赵累似乎如释重负,道:“那好,明天晚上我就命郡兵将你们送进太守府,贾校尉先好好休息吧。”

贾逸皱了皱眉头,越发觉得赵累行事拖泥带水,既然打定主意要自己出面,何必还要等一天?

赵累忽然道:“贾校尉,你在许都之时,是否见过汉帝?”

“见过。”

“依你看,汉帝与汉中王相比,谁更有可能振兴汉室?”赵累解释道,“这种话,是不该由我讲的。但我总觉得,既然陛下和汉中王都是刘氏血脉,他们谁坐那张龙椅,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现在关羽将军一路北上,摧枯拉朽,如果日后打到许都,救出陛下,汉中王当如何自处?”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也是不该由我讲的。”

赵累道:“贾校尉但说无妨。”

“天下土地,唯有德者居之。”

第七章 最后的关羽

雨还在下,水面离樊城城墙只有几尺高了。

前几日,关羽降于禁、斩庞德,把樊城变成了一座孤岛。城中数处崩塌,到处进水,可谓摇摇欲坠。关羽故意放开了城北,给曹仁留了一条逃生之路,却没想到曹仁竟然没有突围的意思。若是曹仁离开樊城,那么樊城以北就只有襄阳一座孤城未下,关羽大可以挥军北进,尽收黄河以南地区。但现在曹仁占据樊城,和襄阳遥相呼应,犹如一根铁钉牢牢地钉在了蜀军七寸,攻势是不可能再往前推进了。不愧是天下名将,就算到了生死关头,曹仁还是能冷静地把握整个战局。

天地之间一片汪洋,士兵只能在楼船上攻击,无法集中优势兵力,以至于几次攻城都被魏军击退了。这日由关平担任前锋,动用了十二艘楼船,两千名精锐,从南城再度发起攻击。无数的舢板冲在楼船前方,弓弩手们向城墙上全力发箭,将魏军弓手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垛口处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羽箭,偶尔有几个魏军弓手探头向楼船射出火箭,随即就被一波箭雨仰面射倒。

很快,楼船在舢板的掩护下接近城墙,从甲板上竖起长梯,重重砸在城墙垛口之上。轻甲刀兵们手脚利索地攀上长梯,俯身向城墙上爬去。数十名魏军重甲兵士从垛口下立起身子,迎着箭雨抬起长梯,往城下推落。几架长梯连同上面的蜀军一起被推落了下去,掉入水中。而更多的蜀军已经爬上了城墙,他们接连跳下垛口,迅速蔓延开来。

关平手握一把缳首刀,用力砍翻一名重甲魏兵,大声招呼着身后的蜀军快速登城。有几十名校刀手已经抢占了前方的箭楼,只待再多上来一些人就冲击城楼。城墙之上,已经出现了数个这样小据点,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蜀军上来,看来这次强攻有希望拿下城南了。

一波箭雨猛然袭来,射倒了关平身前的几个校刀手。那是一队从瓮城上赶来的魏军弓手,正在一个都尉的指挥下对箭楼反攻。关平喝令一声,校刀手们举起腰间的投矛,向弓手们掷去。乌黑沉重的投矛轻而易举穿透了弓手的皮甲,冲力带动尸体,将后面的弓手也撞得连连倒退。关平挥动令旗,蜀军刀兵冲进魏军弓手阵内,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突然前方爆出一声呐喊,却见一股黑色浊流从魏军弓手后涌出,势如破竹般向前推进,接连拔掉三处蜀军据点。关平凝眉看去,只见这队兵士全是重甲长刀,飞将盔上的白翎挺拔夺目,身上精铁铸制的明光铠在大雨中雪亮耀眼。

虎豹骑竟然弃马步战?为首的那名络腮大将,必定就是曹仁本人了。

关平扔掉手中的缳首刀,接过旁边兵士递来的朴刀,带着校刀手们冲了上去。两军一经接战,立即厮杀胶着在了一起。关平神色严峻,校刀手虽然算是天下精兵,但距虎豹骑仍有一定的差距。虎豹骑不仅身经百战,那身明光铠更是用丹阳精铁锻造而成,朴刀只有砍在铁甲接缝处才能造成有效的杀伤。他没有奢望校刀手们可以击败这群虎豹骑,只希望能争取一刻钟的时间,让大批蜀军登上城墙,用人海淹没他们。

眼前的校刀手和虎豹骑仍在纠缠,刀光凛冽,血花四溅,嘶吼哀号声震慑人心。不断有校刀手或者虎豹骑倒下,更多的士兵不断加入到战团之中。不过几丈见方的城墙之上,就犹如一块硕大的砧板,数柄锋利的屠刀在上面飞快斩剁,犹如人间炼狱一般。关平一身血污,手上的朴刀已经换到了第三柄,双臂也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微微颤抖。曹仁始终在虎豹骑的围拢当中,并没有加入搏杀。关平几次带队冲击,都被虎豹骑反推了回来。两人都清楚,曹仁现在是整个樊城的主心骨,只要他一倒下,樊城城破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关平已经嗅到了胜利的味道,但这几步之遥,却犹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关平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水,高声喝道:“曹仁,可敢跟你爷爷一战?”

曹仁并不答话,而是在虎豹骑的簇拥下,弯弓搭箭向关平射来。

关平微微侧头,躲过羽箭,大笑道:“想不到堂堂征南将军竟变成了缩头乌龟,就这也配称为曹氏名将?”

“关将军,”曹仁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过来,“善战者不逞匹夫之勇,你就算骂破了喉咙,我也不会孤身犯险的。”

关平啐了一口,返身抓过“关”字将旗,孤身向曹仁冲去。身边蜀军群情激愤,大声嘶吼着跟了上去。红色军服的蜀军犹如一道赤炎,在雨中灼灼燃烧,将黑色军服的魏军一点一点往后逼去。每前进一步,蜀军至少要付出三倍于魏军的伤亡,但身后的楼船之上,更多的蜀军兵士正源源不断地飞奔而下。

关平见曹仁在虎豹骑的簇拥下步步后退,心中一阵兴奋。与此同时,他的眼皮却突然一跳,似乎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声音。紧接着,队伍前方几名兵士突然伴随着石块泥土碎成数块,四散飞落,随后才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关平攀上旁边的垛口看去,只见几名魏军兵士各抱着一坛燃烧着青色火焰的油罐,冲进了蜀军前锋。又是几声巨响,更多的兵士被炸得粉身碎骨,城墙也被炸出一个缺口,大水随即漫灌而入。

“火油罐!”旁边的校刀手恨恨骂道,“这些魏狗简直是疯了!”

魏蜀两军隔着缺口,互相破口大骂,却无法接近彼此。关平正要喝令弓箭手压制,从身后却跑来一名旗兵,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关平神色为之一震,立刻返身登上箭楼,看向遥远的水面。那里已经出现了几十条战船,正疾速向这边驶来,桅杆上挂着的却是“吴”字大旗!

关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喝道:“鸣金,收兵!”

城墙上进展不利,后方又出现东吴水军,此刻收兵是最为稳妥的处置。蜀军迅速返回舢板和楼船,驶离城墙,向后退去。

关平站在楼船上,瞭望着越来越近的东吴水军,心中起伏不定。莫非是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东吴被曹魏说动,联手攻蜀?那么,荆州是否也遭到了攻击?江陵和公安如何了?如果被东吴抄了后方切断粮路,别说拿下樊城,恐怕灭顶之灾转瞬即到。

关平换上一艘艨艟,向东吴水军飞快驶去。艨艟船身狭长,虽然承载兵力不多,但速度却很快,很适合侦查刺探。眼看艨艟已经接近东吴水军的弓箭射程,关平仍没有命令停下的意思,他盯着为首的那几艘战船,眉头更加紧锁,似乎在揣度着什么。随着一阵鼓响,几艘战船上射来了箭雨,身边兵士举起木盾,护卫住关平。而关平却似乎松了一口气,喝令退回本军船队。

关平回到楼船上,意外见到了关羽。他向前走了两步,道:“父帅赎罪,我未能拿下城墙。”

“无妨,下次再攻就是了。我听说前军发现东吴水军,你前去探查,结果如何?”

“应该不是东吴水军,东吴水军的船头是尖弧形的,材质多是杉木。而这批却是方阔形的,材质是榆木,像是黄河一带魏军的战船。而且他们射来的羽箭,制式也像是魏军的。我觉得,应该是宛城徐晃带来的援军,打上了吴军的旗号,以此来扰乱我军军心。”

“既然是这样,那证明徐晃兵力不多,虽然赶来援助曹仁,却并不敢与我们一决生死。后面随我又来了三十艘楼船、五千名兵士,一个时辰后由张南带队,再攻一次。”

关平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了口:“父帅,如今大水决堤虽然助我们拿下了于禁,斩了庞德,但对攻城却是不利。井阑、投石、冲车这些器械都不能用,在城墙上单凭兵士们的厮杀,很难攻得下来。”

关羽没有回答,将一卷麻纸递给了关平。关平将麻纸展开,发现是一封书信。书信的抬头是“大汉魏王孟德兄台鉴”,落款是“大汉吴侯孙权顿首”。孙权在信中向曹操示好,说刘备撕毁盟约,纵容江陵太守糜芳抢了湘关粮草,他难忍心头之恨,要与曹操联手讨伐关羽。

“这信看样子是照着原件临摹多份,由细作射入军中的。”关平迟疑道,“口气虽然像是孙权,但这封信的真伪却是不好分辨,是否也是徐晃的疑兵之计?”

“军议司那边的消息,湘水边界并未发现吴军调动,但已证实湘关粮草被劫。江陵的暗桩也传来消息,确实是糜芳做的。他先前早将官仓、义仓中的粮草卖了出去,调度之时无粮可筹,才铤而走险。”关羽冷然道,“虽然我要叫他妹妹糜贞一声嫂嫂,但是他闯了这等大祸,汉中王那里的情面也不需多讲了!”

“父帅,若是孙权以此为借口向荆州进兵,江陵城首当其冲,糜芳恐怕是抵挡不住的。我们要怎么做?是继续攻打樊城,还是分兵援助江陵?”

“江陵那里,廖化已经以押送于禁的名义去了,这个时候应该快到了。一旦到了江陵城内,就会联合先前伏下的暗桩,夺了糜芳军权。江陵城防坚固,再加上城内尚有五千精兵,即便孙权亲征,廖化也可以抵挡旬日。”

看关平没有说话,关羽顿了一下,道:“孙权乃是首鼠两端之徒,只要我们打下樊城,逼得魏军后撤,他就不得不思量一番。现在如果我们折戟而返,只会坚定了他攻打荆州的决心。而且到时候,曹仁、徐晃会趁我们撤退,纵兵追击,比现在的局势好不到哪里去。”

樊城城墙上响起低沉的号角声,关平抬眼望去,却见魏军已经将城墙的缺口堵住,将一匹白马沉入了墙外水中。城墙上又再度响起一阵整齐高昂的歌声,是曹仁在与全城将士盟誓,要齐心合力坚守樊城,至死方休。关平回头望去,却见关羽神色平淡道:“告诉张南,准备攻城。”

关平忍不住道:“父亲?魏军士气正盛,可否……”

“汉室兴衰,在此一战。”关羽头也不回地向船头走去,“忠之所向,义之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大丈夫。派人去联系曹魏的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陆浑孙狼等人,命他们即刻拥兵反叛,袭扰徐晃后方!”

江陵城,太守府内。

夜色已深,议厅中仍旧是灯火通明。前几日糜芳带队去抢湘关粮草,刚好碰到守将陆逊带队外出修筑军寨,所以进行得异常顺利。不过虽然抢到了粮草,但他还是不敢托大,又亲自押送粮草送至麦城。眼看粮草交接完毕,他才松了口气,带着郡兵们沿江走走停停,花了近一倍的时间才返回江陵。而到了江陵之后,只过了一晚的时间,糜芳就收到消息,孙权声称因为他劫了湘关粮草,要联魏伐蜀。

大战之际,若是因为他而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蜀吴联盟破裂,整个战局发生转变,不要说关羽,恐怕刘备都不会饶了他。情急之下,他命人前去把诸葛瑾找来,质询原因。而诸葛瑾到了之后,却顾左右而言他,一再声称自己并没有走漏消息。

对辩几句之后,糜芳怒火攻心,嘶吼道:“岂有此理!劫取湘关粮食之事,只有你知道,粮草刚到关羽那里,孙权就认定是我所为,这消息传得那么快,不是你还是谁?”

“糜太守少安毋躁,这些都只是谣言而已。放心,糜太守你是汉中王姻亲,关羽不会因为几句谣言就问责于你的。”

“混账!廖化已经快到江陵城了!押解于禁去公安城更近,何必要来我江陵?这分明是关羽对我起了疑心,命他来接替我的!”

诸葛瑾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你已经看破了,那我就不再跟你演戏了。再怎么说你也是刘备姻亲,又身为江陵重镇郡守,怎么心智犹如三岁小儿,这么容易听信于人?”

糜芳大怒,暴起喝道:“来人!”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进来。

糜芳走到门口,大喝道:“来人!把这诸葛老儿给我拖出去砍了!”

在他的连声呼喊中,终于有人踏入了室内,身后却还跟着一群衣甲鲜明的解烦卫。为首之人站在诸葛瑾身边,冷冷看着他。

糜芳拔出长剑,脸色通红地问道:“虞青?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进来的?我的亲卫呢?”

“在糜太守带兵前去湘关劫粮的时候,虞校尉带了五十名解烦卫潜入了江陵,现如今你的议厅,已经在我们掌控之下了。”

糜芳怒道:“你们以为控制住了这间屋子,就为所欲为了?府中足有百名郡兵,城中还有五千精兵,就算在这里杀了我,你们休想走出江陵城!”

“糜太守,我们并不想要你的性命,后面很多事还需要你来做的。”

糜芳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什么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借糜太守兵符一用。”虞青沉声道,“江陵城五千精兵,对我们来说太碍事了。”

糜芳猛地抬头,惊诧道:“你们疯了?想要调走城内军力,然后占据江陵?你们可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撕毁盟约,与汉中王全面开战!你们这么做,不怕孙权责问吗?”

“这就是吴侯的意思。关羽现在跟曹仁在樊城久决不下,正是收复荆州的最好时机。糜太守,吕蒙率三万大军已经过了江,离江陵城只有二十多里的路程了,你何不弃暗投明?”

“诸葛老儿,你少吓唬我!从巴陵到江陵这段江道,关羽布下了数十处江哨,吕蒙怎么可能带领大军渡江不被察觉?”

“白衣渡江。”诸葛瑾道,“吕蒙将军将三万大军化整为零,穿上平民衣服,乘坐东吴商船,用了十天时间才陆续渡过江道,进入你们蜀境。反正你们荆州士族与我东吴的商贸往来一天都没断过,江哨上的水兵都拿足了钱。他们看到商船,还以为是寻常来往,自然不会严加盘查。”

糜芳呆立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拿下荆州只会对江东系有利,吕蒙是淮泗系的,怎么可能率兵攻取荆州?”

诸葛瑾道:“不错,淮泗系一开始并不想对荆州动手。可是吕蒙病重,有望接替都督一职的甘宁,又在你们公安城内被刺身亡……”

“甘宁肯定不是我们杀的!杀甘宁对我们没有好处!”糜芳慌忙道。

“糜太守,甘宁是谁杀的已经不重要了。他活着,淮泗系就能掌控军权,全力压制江东系,可是他现在死了,江东系恐怕是已经压不住了。既然吴侯心意已决,要对荆州动手,那淮泗系自然要全力配合,夺得头功。不然的话,吴侯把攻打荆州的差事交给江东系,军中都势必会擢升一批江东系的人,这才是淮泗系最不愿看到的情形。更何况,吕蒙这个人虽然是淮泗系武将之首,但和吴侯却有着过命的交情。对他来说,吴侯的命令比派系间的争斗重要得多。”

糜芳脸色苍白,跌坐在地上:“我一开始,就不该让你们进城的。就算粮草筹措不力,也不会着了你的道儿,让解烦营的人混进来……”

“糜太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只顾计较眼前利益,自然看不透局势,才会觉得事情变化得太突然。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交出兵符,好歹在东吴也有一席之地。”

“我若是不交呢?”糜芳低声道。

那边虞青已然拔出长剑,厉声道:“那就成全了你的忠义之名!”

诸葛瑾摆了摆手:“糜太守,你可能不知道。廖化是到不了江陵城的,吕蒙都督已经派了三千兵马,潜伏在他的必经之路。运气好的话,他还能留个全尸。你想想,关羽前锋大将,在你的辖地被杀,这个罪责如何?”

糜芳沉默不语。

诸葛瑾继续道:“其实,我们大可以杀了你,然后翻遍太守府,找出兵符。即便找不到兵符,由解烦卫突袭城门,引吕蒙都督入城,也不过轻而易举。为什么我要徒劳这么多唇舌?还不是因为吴侯爱才,希望能将太守你招揽麾下?糜太守何必辜负了吴侯一番好意?”

“我……我是汉中王姻亲,”糜芳咽了口唾液,“降了东吴,世人会怎么看我?”

虞青冷笑道:“你跟汉中王的姻亲关系,从糜贞死去的那一刻,已经不复存在了。而且,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一直对糜贞之死耿耿于怀吗?”

见糜芳没有回答,虞青从怀中掏出一份帛书,丢到他的面前:“当年传言赵云七进七出长坂坡,糜贞将刘禅托付给他,自己投井而死。可是你却一直不信,这些年里不断派人重返旧地,甚至托关系到曹操军中打探。可有此事?”

糜芳喃喃道:“贞儿性子柔顺,胆小娇弱,是不会做出这等刚烈之举的。”

“你怀疑是赵云或者蜀兵怕她落入曹操之手,辱没了刘备名声,杀了她。”虞青道,“曹操嗜好人妻,糜贞国色天香,这还真不好说。你的怀疑也算有道理。”

糜芳抬头,眼睛血红地看着虞青:“你查到了什么?”

“没有,跟你一样,什么都没查到。那时候兵荒马乱,哪有什么人能知晓实情?你要是想知道真相,恐怕只有逼问赵云了。”

诸葛瑾接过话:“糜太守怎么能问赵云呢?赵云是汉中王心腹之臣,就算是真杀了糜贞,也断然不会承认的。相反,他肯定会将你的话转述给汉中王,那意味着什么,想必你清楚得很。”

虞青拍了拍手,厅外一名解烦卫走了进来,将一颗人头掷于地下。糜芳瞄了一眼,认得是自己身边的亲卫都伯。

“这人跟了你八年,你大概一直不清楚,他是关羽伏在你身边的暗桩。”

糜芳眉头抖了一下,惊异地看着虞青。

“我们解烦营探得他的身份,得知廖化一入城内,这人就会将你拿下押入牢中,保证兵权顺利交接。糜太守,事已至此,你还在心存幻想?”

糜芳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有时我在想,赵云为人虚怀有容,恭谨谦良,应该不会做出杀死贞儿那等事。可是闭上眼睛,贞儿的面容却一直消散不去。我们兄妹三人,原本居于徐州,家中经商,也算是有点钱财。如果不是兄长糜竺非要投靠刘备,将贞儿许配给了他,贞儿又怎会随我等一起颠沛流离,死于非命……”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寂静的厅中。诸葛瑾上前搀扶起了他,道:“糜太守,感怀故去只会让人伤神,既然原先就已经错了,那就不要再回头了。”

糜芳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长案前,将兵符从暗格中取出,交给了诸葛瑾。诸葛瑾带着虞青,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议厅。糜芳瘫坐在厅前的石阶下,失神地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他知道如此一来,江陵失守,荆州门户洞开,能阻挡吴军的就只有公安城了。但公安城内兵力空虚,如果给吕蒙挥军突进,将会一触即溃。他仰躺了下去,身下石阶传来阵阵凉意,让他的心绪更加不宁。

“贞儿,我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他看着夜空喃喃自语,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黑暗。

太守府里空荡荡的,贾逸坐在大堂之上,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由他这个从曹魏叛逃到东吴的人在蜀汉的地盘上审讯太守,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何况他在前几天还是个被海捕的逃犯。

直到现在,贾逸对事情的进展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完全抛开了解烦营和寒蝉所给予的身份限制,依靠自身能力和傅尘的协助,暂时算是掌控住了局面的发展。但他却没有什么轻松的感觉。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像是站在薄冰上的孤独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往某个方向迈出了一步,冰面就会悄然碎裂,深邃冰冷的黑水会在弹指间将他吞噬。

但就算是被轻视,被冷落,被排挤,被陷害,也要顽强地活下去。他没由来又想起了孙梦,不知道这个劝他活下去的女子,此刻还在不在城中?

前厅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几个郡兵押解着傅士仁走了进来。赵累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自己,却又足足耽搁了一天时间。做事优柔寡断至此,也难怪整个公安城四处透风了。郡兵将傅士仁带进来后,就退了出去。借着月光看去,傅士仁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前差了好多,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贾逸倒了盏茶,放在傅士仁身前长案上,道:“傅太守,请喝茶。”

傅士仁躬身长揖,满脸堆笑:“贾校尉,先前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长夜漫漫,我们边喝茶边聊吧,反正我是不急着替赵累问出些什么,那对我没什么好处。”

傅士仁连连点头:“看来贾校尉倒是个明白人,很清楚蜚鸟尽良弓藏的道理。”

“不错,我不是军议司的人,赵累用完我之后自然会对付我,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因暂时的利益而结成的同盟,自然会在利益到手之后瓦解。”

“就像是刘备和孙权的关系。”傅士仁低眉看了贾逸一眼。

贾逸没有理会这句话,道:“傅太守,我只想问你一些关于我的事,剩下的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勉强。”

傅士仁躬身往前凑了凑:“贾校尉但说无妨,傅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说孙梦不是江东系跟你联系之人,虞青才是,此话当真?”

傅士仁犹豫了一下,没有作答。

贾逸没有催促,而是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坐到了傅士仁的旁边。

“傅太守,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原先是为了复仇,才会努力往上爬,希望有朝一日爬到高位,能够将昔日仇人踩翻在地,细细品味他脸上的错愕表情。可是到最后,我却发现我那仇人却是所谓正义的一方,而我所倚仗的人也出卖了我,想要置我于死地。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下,有人出手相助,我恐怕已经化为许都城外的一捧枯骨了。

“辗转之后,我到了东吴的解烦营,仍旧是校尉一职。看起来绝处逢生,其实却有苦难言。我们这些间谍出身的人,原本就不被人信任,更别说是以前生死相搏的敌人了。我融不到解烦营之中,虞青也与我有仇怨,一直想构陷罪名置我于死地。第一次行动,她就认定是我走漏了消息,将我押入大牢。

“随后,我又被派了这趟差事。本以为只是跟随一个文官来求亲,谁知道公安城的这摊水竟然会这么浑?在这里,我就像一片叶子,被浊流裹挟,在众多漩涡之间打转徘徊。说实话,到底是谁杀了甘宁,反对关羽的荆州士族到底都有哪些,江东系的人藏身在城内何处,我只是有些好奇,但并不像赵累一样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我在公安城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脱困。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活下去,活下去之后要干什么,但我觉得既然不愿意死,那为什么不努力活下去?在公安城内,有两个人劝我活下去。一个是你的义子傅尘,被你视为敝屣,如今也被关在太守府内;一个就是孙梦,在旧太守府里,是她跟黑衣杀手一起救了你。

“今天其他的我不怎么关心,就想问清楚,孙梦到底是谁?”

傅士仁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声音,不知道是在表示悲伤,还是在表示感慨,抑或是两者都有。

贾逸端起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傅士仁抻着脖子,试探道:“想不到贾校尉也是个性情中人。你说了这么多,打听孙梦,应该是因为她长得很像田川吧?”

贾逸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溅到了手上。

“我跟孙梦并不怎么熟悉。她是随着你们东吴使团来到公安城之后,才主动搭上我的。她虽然一直帮江东系做事,但她并不是江东系的人。而且看情形,她跟虞青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我没有骗你,虞青才是江东系的人,就连在建业城里行刺甘宁那场戏,也是虞青在后面操控的。只不过被你给破了局。”

贾逸点了点头。如果虞青早已投靠江东系,酒肆里设局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就很好解释了。至于在酒肆里,孙梦突然刺杀虞青,只不过是孙尚香留下的后手。甘宁在解烦营的布局下被刺,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布局的虞青。但如果出现了个神秘人,行刺虞青的话,那就彻底把这摊水搅浑了,撇清了虞青的嫌疑。

贾逸摇头道:“我对他们的钩心斗角不怎么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孙梦到底是谁?她是今年才入郡主府的,虽然对外宣称是孙尚香的表亲,但有人到她的家乡探查过,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她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但据我揣测,她应该是为你而来。”傅士仁道,“说起来,我和虞青觉得你虽然身在解烦营,却没有一点为东吴做事的觉悟。像你这种心思机敏、处事果断又毫无忠诚可言的人,留在公安城早晚是个祸害,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出我和虞青的身份。所以,自打你进入公安城后,我们就想除掉你。但是孙梦却一直在护着你,说你是孙尚香的人。后来你联系傅尘去追查了她的行踪,她还是不同意对你动手。直到发现赵累拉拢你去军议司,蒋济带领曹魏使团潜入了公安城,我和虞青都觉得,不管你是倒向了赵累还是搭上了蒋济,都会坏了大事,万万留你不得。便设计了让你带队去突袭曹魏使团,再由杀手将你们尽数诛杀的布局。那次有诸葛瑾在场,孙梦无法替你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进陷阱。而为了断你的后路,虞青又安排了杀手突袭驿站,将孙梦逼出驿馆,不惜代价想要置你于死地。不过,即便这种滴水不漏的安排,你还能逃出生天,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

贾逸暗叫了一声侥幸,如果不是凑巧遇到了那个年轻女子,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傅士仁道:“行刺关羽、伏击曹魏使团、突袭孙吴驿馆、杀死救助你的那对母女,这些事都是虞青做的。宝荣商号大火、刺杀甘宁这些事,应该是孙梦做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好像孙梦来公安城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你,并且帮你在解烦营中上位。”

贾逸想起在旧太守府中,孙梦故意挡在自己身前,阻止杀手放箭的情形。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我不懂。既然孙梦协助了你们,甚至在建业城中为虞青制造假象,助其脱离嫌疑,那么她背后的孙尚香,一定也倒向了江东系。可她为什么还要违抗江东系,保我,帮我上位?她的所作所为,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呢?”傅士仁低声道,“贾校尉,永远不要低估了人心的复杂。跟小人物不同,大人物的眼中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对他们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再正常不过了。孙梦说过,孙尚香虽然在攻伐荆州这件事上支持了江东系,但只是把一只脚踏了进来,跟江东系从未推心置腹过。说到底,她对江东系的态度只是利用而已,并非同盟,如果想要出卖江东系,随时都可以把那只脚抽回去。所以,她不能事事都依靠虞青去做,她需要在解烦营中根植自己的嫡系,一个不可能倒向江东系,也不可能倒向淮泗系的人,那个人就是你。”

是了,在旧太守府中,孙梦曾经说过一番谎话,牵强地解释了建业城酒肆内她向虞青动手的原因。但在最后,她并未透露来公安城要做什么。而后来,在贾逸掳走傅士仁后,她又和杀手一起出现在旧太守府中。她当时曾经说过,只要贾逸老老实实待在旧太守府内,给赵累当幌子查就好。但贾逸却自作主张,出手做了那么多事,影响了江东系和荆州士族的布局,让她不得不出手对付贾逸。但在对付贾逸的时候,又不得不保全他的性命。难怪她当时的神情又气又恼,还在言语间揽上了刺杀那对母女的事,应该是气急所致。

“你对孙梦有特别的好感,是因为田川。”傅士仁谄言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孙梦对你也有好感。贾校尉心里有数吗?”

贾逸没有回答,起身向厅外走去:“傅太守,等下我会让人带来晚饭,你用过之后就好好休息吧,我们明天再接着聊。只要我一天问不完你,你就能多活一天。”

“多谢贾校尉,”身后传来傅士仁充满感激的声音,“若他日傅某得生,必将变卖家财以报答贾校尉。”

贾逸站在阴影笼罩的厅外,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心头浮起。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原来是太守府内太安静了。今晚虽然也有薄薄的雾气,却并没有遮挡住夜色。而在这片薄雾之中,偌大的宅子里竟然好像没几个人,隐隐约约透着一股冷清。眼前的青石板上,前几日的大片血渍已经变成了褐色,在朦胧月光的映射下显出淡淡红光。一阵微风吹过,八月的夏夜竟然有些微凉的感觉,倒真有点像那栋闹鬼的旧太守府。贾逸迈步穿过后院,走过雾气蒙蒙的回廊,来到了前厅的厢房内。他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傅尘正踞着一张长案,满手是油地啃着一只烤鸡。

贾逸失声道:“你可真是手眼通天啊,被软禁于此,竟然还能弄来一只烤鸡?”

傅尘笑笑,从长案下拎出一坛酒:“还有酒呢,你要不要?”

贾逸在他对面坐下,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

“看你虽然神色黯然,胸中郁结却好像少了一些,应该问出了不少东西?”

“都是一些关于孙梦的事。”贾逸顿了顿,“你哪来的烤鸡和酒?”

“我刚才在太守府内转了一圈,发现府中人很少。把门的郡兵队目是我的老部下,就问他讨要了点吃食。”傅尘撕开一只鸡腿,递到了贾逸手中,“吃。”

“你人脉这么厉害,怎么不出府转转?”

“问了,说除了不让出去,其他做什么都行。”傅尘道,“我总觉得把傅士仁交给你审讯,这事儿怪怪的。”

“没什么好奇怪的,赵累不想得罪整个荆州士族,才推了我上前。”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赵累让你等了一天?这一天里,他在做什么?”

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听那队目说,他们押解傅士仁过来的时候,发觉他身上有伤。”

“身上有伤?”贾逸想起了傅士仁气色很差的脸庞,莫非赵累在这一天里,已经审讯过傅士仁了?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傅士仁交给他呢?

“还有,在城中荆州士族没有完全肃清的状况下,把我们都安排到太守府里也很奇怪,为什么不在军议司审讯呢?”

贾逸没有再说话,先前他对赵累的印象,是优柔寡断,没有担当。所以他很自然地认为,调换审讯场所到太守府,是赵累想要彻底撇清跟审讯的关系,但如果他已经私下审讯过傅士仁,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那队目的命是我救的,他告诉我,今晚后半夜他就会调防,换岗的是一群临时征发的民夫。虽然穿的也是郡兵的衣服,但却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傅尘道,“赵累应该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贾逸将手中的鸡腿放进食碟中,下意识地用食指敲打着长案,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危险的气味,却隐隐约约的看不清全貌。

“寒蝉没有什么指令吗?”

“没有。只不过在前些日子,发了一封矾书,说跟江东系有合作,在适当的时候要见机行事。”

“江东系?跟傅士仁传递消息的江东系是虞青,这个我刚问出来……”贾逸突然停住了话,“噌”地站起了身,“赵累曾经说过,虞青在江陵。”

“喔?那又怎样?”

“你觉得,赵累抓了傅士仁的消息,传到江陵需要多长时间?”

“公安城内的荆州士族用信鸽报信的话,朝发夕至。”

“从江陵到公安,骑马至多只需要一天的时间。”贾逸道,“赵累这是在拿傅士仁和我们当诱饵,引虞青来救。把审讯地点换到太守府,然后调换郡兵,都让虞青觉得可以一举拿下。即便救不了傅士仁,也要杀了傅士仁灭口,更可以顺便除掉我这个眼中钉。一旦虞青纠集杀手向太守府进攻,赵累就可以将荆州境内谋逆的士族和参与其中的江东系一网打尽。”

“赵累好大的胃口,但若是荆州士族和江东系全力反扑,他吞得下吗?”

“荆州境内先前已经肃清了魏吴人等,就算虞青能带一些精锐混进城,人数也不会太多。她手下的杀手一直在损耗,应该也不会有多少人了。仰仗二百白毦卫、八百郡兵,赵累还是有底气的。”

傅尘拎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酒:“这位赵长史看起来是个厚道人,想不到发起狠来也如此阴损,不声不响就把你这个为他出过力的给卖了。”

“我本就是解烦营的人,算不上跟他一条船的,他拿我当诱饵是心安理得。”贾逸问道,“虞青虽然是江东系的人,但她知道你我的身份吗?知道寒蝉在暗地里帮助江东系吗?”

“孙梦应该多少知道一些,虞青嘛,”傅尘笑笑,“那可就难说了。”

“也就是说,如果给虞青攻进了太守府,我们搞不好会直接被她杀了。”贾逸走向门口,“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走。”

“杀出太守府?赵累既然布下了这个局,外面不知多少张连弩等着,我们就算出得了门,也走不了多远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总比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强。”

傅尘站起了身,刚要开口,就听到前院大门处传来了撞击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傅尘笑了:“好了,这下我们不用去试了,就坐在这里等吧。”

贾逸起身抽出了腰间长剑,道:“不是后半夜才换防吗?”

“谁知道呢?大概是虞青等不及了吧。”傅尘伸了个懒腰,“等下就靠你了。”

贾逸皱眉道:“你呢,束手就擒?”

“我的长枪不在身边,被白毦卫给缴了。”

“……你除了枪术,其他什么也不会?”

傅尘眨了眨眼:“还有一招,跪地求饶,不过眼下好像还用不上。”

贾逸无奈地叹了口气,提剑向大门口跑去,傅尘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一路上,只看到了两三个不知所措的郡兵,犹如晕头苍蝇一般在府中乱转,根本没有人去组织防守。到了大门前,贾逸发现竟然无人看守,他回身向傅尘道:“看来那个队目已经丢下你这个救命恩人先跑了。”

傅尘双手抱在脑后:“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个我理解他。”

大门的门闩发出“咔嚓”一声,断裂开来,露出里面犹如断骨的白色木茬。两扇木门发出嘶哑涩耳的旋枢转动声,向两边推开。火把映照之下,足有一二百名黑衣杀手涌了进来。领头的那个虽然蒙着面,但身姿婀娜,应该是虞青没错了。贾逸轻喝一声,提剑攻了上去。

带队的黑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贾逸会直接攻上来,往后退了两步,才拔剑相格。而周围的杀手则把他们围在了一起,并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贾逸又攻了两招,突然向后一跃,讪讪放下了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