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告诉过我,都当我是个棋子而已。那么,就算我搅了他们的局,也不能怪我。”

傅尘皱眉道:“用那些大人物的话来说,你这就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不愿牺牲,将个人私利看得太重。”

贾逸点头:“不错。”

“如果我是大人物,一定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可惜,我不是大人物,而且我通常也是这么干的。”傅尘坏笑着道,“放心,这个忙我一定帮。”

贾逸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后又道:“这间屋子,孙梦是不是来过?”

傅尘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孙梦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也在寒蝉限制的消息之内?”

“那倒不是。我跟孙梦不熟,但她应该不是寒蝉客卿。”傅尘道,“怎么你又问起了她?”

“我将傅士仁绑进旧太守府,是她带人找到了我。听傅士仁的口气,似乎她还担任着护卫傅士仁的职责。但在我跟她交手的时候,她却故意挡在我身前,阻止弩箭发射,并且让我逃向东门。”

傅尘促狭地笑了:“那是不是这位孙姑娘真的爱上你了?为了你的安危,连孙尚香的命令都阳奉阴违了?”

“你说哪里话,她虽然表现得很活泼,但我总觉得她心里藏了很多事,不是那么简单。况且孙尚香是什么人,解烦营的创建者,首任都督,她会安排一个容易动情的人作为心腹?”

“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猜的,贾校尉还是慢慢去参悟吧。”傅尘丢给贾逸一柄长剑,“虽然外面形势越来越紧,不过你肯定还会跑出去乱窜,这柄剑送你防身好了。”

贾逸接过长剑,拔剑出鞘。油灯昏黄的亮光照在剑身,映得满室寒光,他随手挽了个剑花,风声锐利如刃,寒气扑面。这是一柄上好的长剑,比在旧太守府的那柄还要好上不少。

贾逸问道:“你既然学的是枪术,怎么还搜罗了这么多好剑?”

“个人兴趣。其实我总觉得,剑乃百兵之君,身为刺客,我如果当初学的是剑术而不是枪术就好了。就像那个传说中的白衣剑客一样,一袭白衣,一柄长剑,独步天下,无人可挡,倒是潇洒得很。”傅尘拍了拍额头,“不好意思,我忘了田川是死在他手上的。”

贾逸合上了长剑,一脸苦涩。

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赵累依旧端坐在长案之后,聚精会神地在一册木简上批注着什么。傅士仁只好做出一副懒懒散散、耐心等待的样子,心里却有些狐疑。今天上午,他收到消息,称白毦卫发现了贾逸。当时他如坐针毡,差点要带人出府,抢在赵累之前杀人灭口,最后却忍住了。手下的杀手不是白毦卫的对手,慌乱应对只会自露马脚。

之后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贾逸竟然在白毦卫和郡兵的围堵之下,在城中逃窜了一个多时辰,不愧是进奏曹出来的。后来赵累恼羞成怒,下令开弓放箭的时候,傅士仁心中已经稍稍安定,觉得贾逸最多再挨上一刻钟,就会死在乱箭之下。结果到最后,传来的消息却是贾逸在宝荣商号附近全身而退,让傅士仁吃了一惊。

傅士仁意识到了,贾逸并不是在胡乱奔逃。他在宝荣商号消失,应该是一早就谋划好的,是为了将赵累引到那里。当初宝荣商号里发生了那些事,差点引得据点败露。好在军议司人手不足,把清理杂物这些差事交给了太守府,才得以趁夜派手下的杀手换上郡兵衣服,将兵甲火油等物偷偷搬出。后来听闻埋伏在宝荣商号废墟的暗哨被杀,也着实让傅士仁紧张了一番。想要把井亭内的密室填上,又怕欲盖弥彰,引起军议司注意,只好丢在了那里。过了几日,一直没有动静,还以为已经挨过去了,想不到贾逸竟把赵累引到了那边。

贾逸想必在密室中发现了些痕迹,那个暗哨也是被他杀掉的。管他呢,那里的东西早就搬得一干二净,所有相关事项都是以傅熙的名义落款,追查不到他身上的。就算赵累联想到了什么,又能有什么证据?傅家是为数不多愿意跟关羽配合的荆州望族,而这十年间自己又一直表现得窝窝囊囊,依赵累的脾性,没有真凭实据是不会动自己的。

听得首座上传来“啪”的一声,傅士仁睁开眼抬头望去,原来是赵累已经合上木简,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傅士仁猛然觉察到一点异样,原来赵累正把玩着一枚玉佩,而那玉佩竟跟自己的一枚有些相像。

还不等傅士仁细想,赵累开口道:“傅太守,关将军虽然在前方征战,却也一直惦记着咱们公安城。今天上午,在我率队围捕贾逸的时候,他发了一份塘报,要我送傅太守一份大礼。”

傅士仁谄笑道:“惭愧惭愧,傅某担任太守以来,一直都是尸位素餐,没帮上关将军什么忙,哪敢劳烦他给我礼物呢。”

“傅太守自谦了。这么多年了,你傅家一直仰仗着官府庇护,在湘水上做了多少不见光的营生,赚了多少钱,这些军议司都知道。”

傅士仁扮着委屈道:“赵长史,都是些小钱而已。你看我一大家子几百号人,这太守的俸禄可是远远不够啊。”

赵累摆了摆手:“傅太守,我不是那么死板的人,赚钱这事情我不想管,不然的话,你们的生意也不会一直做了这么多年。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还得请傅太守明示。”

傅士仁往前欠了欠身:“不敢不敢,赵长史请讲。”

“你赚了这么多钱,却不见添置宅院,收买田地,招妾纳仆,那么大一笔钱,是花在哪里了?”

傅士仁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道:“不瞒赵长史,我这个人胆子有点小,总觉得现今天下未定,置田盖房总有些不踏实,生怕哪天贼兵攻进咱们公安城,都给我收缴了。我啊,把那些钱给换成黄金,堆在我那卧房了,晚上没人的时候看着心里就舒坦。您要是也喜欢,回头我差人给您送几锭来,怎么样?”

“那倒不用,我就是怕你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了,到时候虽然咱们同僚多年,赵某恐怕还得对不住你。”

傅士仁站起身,惶恐道:“赵长史话里有话,莫非听信了什么谣言?”

“所谓谣言,通常都是无风不起浪。”赵累也站起了身,“来,傅太守,我们一起去看看关将军送给你的礼物。”

傅士仁跟在赵累身后,向厅外走去。两人一路上默然无语,穿过前厅,绕过回廊,走进了后院。后院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傅士仁迟疑地看了赵累一眼,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赵累冲院门扬了扬下巴,傅士仁干笑着走上前去,拉开了木门,然后呆立在了原地。门外跪了一排世家公子,双手被缚在背后,嘴里塞着木球,冲傅士仁“呜呜”叫着,作势要扑过来,却被身后的校刀手们牢牢拽住。

傅士仁转过身,声音颤抖着问道:“赵长史,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一共有十八位本地豪门的世家公子,平日里最喜欢纠集众人高谈阔论,讥讽辱骂汉家天下。关将军听说近日公安城内人心不稳,屡发命案,就派来了五十名校刀手将这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缉拿归案,斩首示众。”

“可……可是,这些人跟先前那几件案子有关系吗?”

“不知道。”赵累的声音很冷,“关将军的意思是,案子可以慢慢查,但人要先杀。只有杀了这些人之后,才能让公安城先稳一稳,然后再彻查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之徒。”

傅士仁已经笑不出来了:“如若没有真凭实据,恐怕杀了这些人……”

“斩!”

雪亮的刀光迎面舞起,溅起一蓬蓬触目惊心的鲜血,逼得傅士仁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十多个头颅跌落在地上,咕噜噜地胡乱滚动,有几个还滚到了傅士仁的脚边。他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弓腰干呕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傅太守,杀了这些人也会让你平日里轻松不少,最起码不会在茶楼酒肆里被人奚落了。你说,算不算一份大礼?”赵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算,算。”傅士仁抬头,脸色苍白地赔笑道。

“这枚玉佩,傅太守眼熟吗?”赵累将手中的玉佩举了起来。

傅士仁想上前两步去仔细分辨,赵累却又将玉佩缩回了袖中。傅士仁讪讪笑道:“看起来有点像我便服上的那枚,只是看得不真切,我还不敢确认。”

“对,你便服上的那块玉佩,晶莹剔透,很是抢眼,跟这枚像得很。前几天有白毦卫拾到这块,交给了我,所以就顺口问问。”赵累完全没有将玉佩拿出来的意思。

“不知道赵长史是在哪里找到的?”傅士仁道。

“宝荣商号,一处水井旁。”赵累看着傅士仁。

犹如响过一声炸雷,傅士仁呆了一下,脸上虽然带着笑,心中却迅速盘算起来。上次被贾逸掳劫到旧太守府,这块玉佩到底在身上没有?会不会是被贾逸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故意丢在水井边陷害他的?

他干咳了一声道:“可我最近没有去过那里,应该不是我的吧。”

“真的吗?要不要我派人去趟太守府,找到那件便服,帮傅太守确认一下?”赵累又开始把玩那块玉佩,“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傅士仁顿了一下:“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昨晚太守府进了贼,着实折腾了一番,丢了点东西,不知道这块玉佩是不是那个小贼偷去的?”

“太守府进了贼,为什么没有通报?”

“当时觉得算不上什么大事,赵长史最近又忙得很,还是不跟您添乱好了。”

“傅太守倒是体贴。”赵累笑了起来,傅士仁也跟着笑了。如果不是一墙之外还倒伏着十多具尸首,竟像是两个老友在平平淡淡地聊天。

笑声慢慢淡了下去,赵累拿出来了那块玉佩:“后来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块玉佩虽然跟傅太守的那块很像,却并不是同一块,所以就不还给你了。”

傅士仁嘴角抽搐了一下:“赵长史真会说笑。”

“没想到,傅太守真的丢了玉佩,要不要军议司帮你查一下?”

“不用。”傅士仁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可不可以走了?”

赵累道:“傅太守想走,我也不留你。不过最近城里不太平,傅太守还是少出门的好,不然刀枪无眼,伤了性命可是追悔莫及。”

傅士仁看着赵累,一揖到地:“多谢赵长史关心。”

他转身离去,身影刚穿过中门,一个白毦卫都伯就走到了赵累身边,低声道:“赵长史,太守府周围已经伏下了我们的人,傅士仁会露出破绽吗?”

“会的。如果按平日里他的表现,看到斩首就会吓得痛哭流涕、双腿发抖,并找借口离开。但这次却没有,还站在血泊里跟我聊了好久,被杀的那些荆州豪门公子中,不少跟他关系还都不错。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虽然表现得还算冷静,但已经被激怒了。人在愤怒之下,情绪是很难控制得体的。我提到那块玉佩,他在愤怒之下,应对完全失策,竟没有看出来其中有诈。”

“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呢?”都伯问道。

“抓他容易,但抓了他,公安城就能稳了吗?”赵累疲倦地摇了摇头,“他身后还有一众死心谋逆的荆州士族,一众心怀不轨的江东系。抓了他,就好像掐掉了野草的嫩头,却放过了野草的深根。从现在起,我们要盯紧他,看他之后的每一个动作。他现在最有可能的,就是跟密谋反叛的荆州士族通气,我们务必要掌握这些人的行踪,等确认身份之后,一网打尽。”

都伯应了一声诺,大步离开。

赵累走到院门处,看了眼满地的血泊尸体,又把目光移向别处。这十八个人,是按照文牒上的名单,逐个押解过来斩首的。他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用如此雷霆手段来震慑人心,现如今关将军钧令已下,只好遵照执行了。荆州士族不服管束与江东系勾结的事情,这些年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平时虽然不时敲打,但从未下过如此狠手。一来原先的荆州士族中,不少人随汉中王刘备入川,还有一些人身在魏地,他们跟留在荆州的这些人虽然政见不同,但多少都有些血缘姻亲;二来这些荆州士族跟江东系勾结,更多是在对付淮泗系,并没有对汉中王的辖制闹出多少事情。先前在宝荣商号里杀的那些人,顶多是些旁系末枝,而现在杀的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下一代的精英才俊,这对那些荆州士族们来说是切肤之痛。

真的有这么做的必要吗?就算城中暗潮涌动,但孙权和汉中王还保持着同盟关系,荆州士族和江东系闹腾得再厉害,还能说动孙权攻打荆州不成?他抬头看了看阴暗的天空,听说樊城那边已经下了好几天雨,是不是大雨延缓了攻城进度,关将军心中焦躁,才将怒气撒在公安城上?算了,不管如何,人都已经杀了,接下来就是更加雷霆的手段了。

第六章 荆州刺客

雨依旧下得很大,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廖化身披蓑衣,手搭凉棚,吃力地眺望远方。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那两处高冈,而再往后的樊城却已被隐没在大雨之中,完全没有了踪影。今天是第八个雨天了,进攻也已经停止了八天,廖化所率领的先锋大队已经后退了十里。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撤退前由兵士们夯土垒起来的,比曹军的两处高冈要高出不少,但也小了很多。一道缓坡上来,坡顶只能容下十多骑,仅能当作前哨瞭望。在这八天里,廖化每天都会带领一队轻骑,来到这个前哨处观望曹军营寨。

那两处高冈上驻扎着于禁和庞德,而樊城城内则有曹仁镇守。一座城池,三位天下名将,挡住了关羽将军的兵锋。原本要旬日之内兵临宛城城下,可如今,仅在樊城这里已经滞留了二十多天。他又想起关平的那句话,为了复兴汉室,难免要有所牺牲。关羽将军已经决定的事情,他没有想过质疑,更何况攻城不利是他的责任。

雨幕之中,隐约看到庞德驻守的高冈上出现了一队骑兵,正朝自己的方向奔来。这几天都是这样,每次廖化带兵观望曹营,对面的高冈上就会出动骑兵驱赶。当然,曹军也知道大雨下得满地泥泞,攻城器械无法推进,蜀军是不会攻城的。但他们却并未松懈,只要看到蜀军人马出现,就会派出骑兵。

身后的亲卫上前与廖化并肩,问道:“将军,我们要撤回去吗?”

廖化摇了摇头:“今天不用了,他们冲不到我们跟前。”

亲卫有些疑惑地退了下去。大雨之中,弓箭弩箭都被水浸湿了,射程变得极短,是不可能居高临下射死那么多曹骑的。曹军骑兵已经冲过了三成路程,见蜀军并未撤走,都纷纷鼓噪起来,加快了速度。

廖化下了马,用力踩了踩脚下的泥土。夯土的军士下了不少功夫,虽然连日大雨浸泡,但脚下并没有出现虚软。隆隆的声音从远方传了过来,开始像是雷声,等声音近了,又像是擂鼓声。正在冲锋的魏骑也听到了,在队目的号令下勒住缰绳,在原地打转,疑惑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廖化举目远眺,但见地平线处出现了众多的小黑点,正在急速逼近。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黑点就现出了轮廓,竟是大大小小的战船。隆隆声越来越响,一股水汽夹杂着落叶凌空掠过,转眼间混浊的大浪已经轰然而至。那数十几骑魏骑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席卷而去,在汹涌大水中几个沉浮之后,便不见踪迹。大水很快吞没了平地上的一切,继续向东奔去。水面还在继续上涌,几乎淹没了远处的两座高冈。数不清的战船顺着水势,冲至那两处高冈附近,纷纷下锚,放下舢板开始登岸。带队攻击的是关平,就算是压倒性的全军冲锋,兵士们之间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军阵协作,刺杀、缴械、收俘,每个分阵都配合得如流水般顺畅。

高冈之上的魏军一半被淹没在水中,一半正匆匆忙忙组织反击。但由于没有水战的准备,对于乘船攻来的蜀军,魏军除了列阵肉搏,完全没有其他的办法。大水没顶、突然被袭、敌众我寡的状况接二连三地发生,迅速击垮了魏军的士气,两军接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魏军防线便全面溃败。

于禁驻守的高冈喊杀声渐渐平息,不多时,一杆“关”字大旗自辕门处升了起来,在风雨中恣意飘摇。另一处,庞德驻守的高冈上战况却越来越激烈,攻进中军大帐的蜀军竟然被反冲回来。廖化皱眉,招呼几条舢板划到自己身边,带着身后亲兵纵身跳了上去。

而此时,庞德那边的战况发展得更加出人意料,反击的魏军竟然突进到了水边,抢了几艘舢板向樊城划去。廖化心急如焚,踏上船头,大声喝令亲兵奋力划船。舢板在风雨中乘风破浪,不久就追上了曹魏的舢板。只见木船之上,庞德须发凌乱,身上衣甲被血水和雨水染得发红,却仍是昂首挺胸,斗志不减。眼看廖化已经追来,他在大雨中弯弓搭箭,一口气射出三箭。然而因为风雨太大,羽箭仅仅飞了几十步,就落入大水之中。

身后传来战鼓之声,一艘楼船在几艘艨艟的护卫下,正飞快地行驶过来。廖化回头,见船头飘扬着“关”字帅旗,知道是关羽到了。他精神大振,拎起一面木盾立在船头,喝令亲卫划船直向庞德撞去。两条舢板的距离越来越近,羽箭一根根射在木盾上,发出“咄咄”之声,震得廖化虎口发麻。紧接着,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两条舢板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木片飞溅,两条舢板都进了水,开始迅速下沉。廖化丢掉木盾,纵身向庞德跃去。他知道庞德出身西凉,本是马超麾下,虽然勇武过人,但不识水性。近身肉搏,廖化自觉没有胜算,但在水下就另当别论了。

庞德挥起硬弓,狠狠砸在廖化身上,弓臂应声而断。廖化忍痛,抱着庞德一同翻身下船,拖着他往水下沉去。庞德几次挣扎,却因为不识水性,脱不了身。楼船上,又跳下几十个蜀军士兵,游过去轮番拽着庞德向水下沉浮。接连喝了好几口水之后,庞德已经浑浑噩噩,无力挣扎,被兵士们拖上了舢板。

廖化将捆绑严实的庞德押上楼船,推到关羽面前。关羽快步向前,亲自给庞德松绑,道:“庞将军,你力战至最后一人,也算是报了曹操的恩义,如今何不弃暗投明?”

庞德傲然道:“我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备下棺木,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费口舌!”

关羽道:“关某素闻庞将军勇冠三军,果敢超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汉中王出身显贵,宅心仁厚,名扬四海,五子良将之一的于禁刚刚效忠帐下,你兄长庞柔又在川中为官,何不早早归顺?”

庞德嗤声道:“刘备不过是织席贩履之徒,算什么出身显贵?侵占刘表的荆州,侵吞刘璋的益州,算什么宅心仁厚?从黄巾之乱起,犹如丧家之犬,数易其主,算什么名扬四海?别人降他,我可不降!”

身后廖化向前迈出一步,“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缳首刀。关羽摆了摆手,道:“庞将军,汉中王虽然起于草莽之间,颠沛流离半生,吃尽了苦头,但都是为了复兴汉室。素闻你熟读兵书,为何不共讨逆贼,而甘愿屈身曹贼麾下?”

庞德冷笑道:“复兴汉室?你掘开汉水,淹没良田万亩,溺毙两岸百姓,也是为了复兴汉室?”

关羽正色道:“复兴汉室,总有人要牺牲的。”

“你要复兴什么汉室?刘宏当政之时,宠幸十常侍,用党争作为借口杀了多少直臣忠臣?以至于引发了黄巾起事,群雄割据,连年战乱。到如今天下人口少了七成,家家戴孝,户户披麻,有些村镇几无一人偷生。你要复兴的是什么汉室?这天下姓不姓刘,难道要比天下人活不活得下去还重要?”

“混账!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关平抢步上前,挥刀架在庞德颈间。

庞德表情泰然自若,继续道:“汉室不用复兴。汉帝在许都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你的主公刘备,既然自称中山靖王之后,身为皇叔,不朝不仕,反而割据益州、荆州,犯上作乱。由你们这些人来复兴汉室,岂不可笑?”

“天子只是你们的傀儡,曹操只不过又一个董卓。”关羽淡然道,“天下百姓,都清楚得很。就算你再怎么贬低汉中王,他始终是皇纲正统,体恤百姓,一心复汉的汉室皇叔。”

“清楚?清楚什么?在魏王治下,百姓富足,安居乐业,一片歌舞升平。现今比起桓帝如何?比起灵帝如何?”庞德笑了起来,“只要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谁会为了所谓的皇纲正统造反?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刘家的天下!就算魏王取汉帝代之,又有何不可?”

大雨敲打在军帐的油布顶棚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更显得楼船上寂静非常。

关羽怅然道:“世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庞将军,人生于天地之间,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乃是君子必修之道。我们身为汉室之臣,君上有错,应当谏之,不能进谏,则理应避世,以待明君。不错,桓帝、灵帝确为昏君,但如今圣上呢?千军之前,斥退董卓之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既然明君已出,我等为何不倾力辅佐?曹操若取汉帝而代之,那就是他曹操的天下,何来天下人的天下一说?我等皆是大汉子民,代太子牧守民众,百姓富足、安居乐业是我等应尽之责,而不是窃国之资!”

庞德往甲板上啐了一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那句话,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关羽又看了他半晌,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兵士们将庞德拖了下去。他起身眺望着远处的城墙,心中惆怅不已。想不到曹操占据中原不过二十多年,人心竟丧乱到如此地步。

忠乃仁、义、礼、智、信五常立世之基,是生而为人最为重要的操守,岂能被吃饱穿暖这种蝇头私利所压制?想不到如今世道,竟连庞德这样的天下名将,都认为只要有私利可图,忠义就可以弃之如敝屣。可若人只为了私利而活,又跟禽兽有何两样?满朝文武若是一群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无赖之徒,只怕谋逆不断,争斗不休,到头来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关羽转身问道:“南乡、梁郏、陆浑那里有消息吗?”

关平拱手道:“三日前,军议司又派了人前去策动,应该在这几日就会收到回应。”

关羽道:“好。廖化,你带船队立刻猛攻樊城。如今三员大将只剩下曹仁一个,樊城应该指日可下了。”

廖化领命,下船登上一艘艨艟,带领近百艘战船驶向樊城。

关平这时才上前,小声道:“父帅,江陵的粮草还没有送来,已经耽搁十日了。”

关羽皱眉道:“糜芳怎么回事?”

“我派快马前去责问过,说是运粮船队行至麦城渡口附近,被曹魏水军所袭,全数沉到了江中。”

“曹魏水军?”关羽沉吟道,“麦城渡口我们一早就打下来了,附近全是我们的水军,曹魏水军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派人前去麦城渡口查探过。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推断,那些曹魏水军应该是从陆路出发,在麦城渡口附近乘上舢板,趁夜突袭运粮船队的。从距离和时间上估算,很可能是枣阳的驻军。”

“曹军是如何探知粮队行军路线的?是糜芳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糜芳说可能是按父帅的命令,在采买东吴粮食时,被进奏曹的人盯上了。”

“他的意思是粮队被劫,错在我?”关羽皱眉道。

“我觉得,即便被进奏曹的人盯上了,也很难把握到粮队的行进路线和时间节点。糜芳说的这点,可能性不大,更像是在推脱责任。”关平道,“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关羽道:“不,还有一种可能。粮队从江陵出发,到葫芦口这一段是陆路。从葫芦口到麦城再到樊城这一段才是水路,但其中葫芦口到麦城这一段,一直是东吴水军的势力范围。粮队的行踪,可能是东吴的人发现后,透露给曹魏的。”

关平道:“可是……东吴跟曹魏还在合肥打仗,跟我们是盟友。况且,军议司探明的消息,诸葛瑾还在江陵城,东吴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考量?”

“甘宁在公安城被杀,淮泗系失去了与江东陆逊竞争的最合适人选,江东系要上位了。”关羽走出军帐,大雨打在铁甲上,汇成水线蜿蜒而下。

关平撑起一把油纸伞,举了起来。

“江东系这十多年来,一直想要夺回荆州。以前有淮泗系的鲁肃居中调停,汉中王为了联吴伐曹,同意划湘水为界,分而治之。现在淮泗系中鲁肃已死,甘宁也死了,恐怕孙权要偏向江东系了。”

“可江东系现在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才,孙权为何如此器重?”

“江东系现在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才,是因为先前一直受到淮泗系压制。孙权近年来已经着手安排江东系从军入仕,虽然还达不到与淮泗系分庭抗礼的地步,但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了。孙权扶持江东系,一是为了尽最大限度利用江东系的人力财力;二是为了给淮泗系制造对手,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

孙权对东吴的掌控力度,并没有曹操对魏地那么有力,甚至连汉中王对川中的掌控都不如。淮泗系中的张昭就曾多次直言顶撞,经常拿孙策托孤的事来教训孙权,而孙权只能做出一副虚心纳谏的模样,如果能扶持起江东系对淮泗系制衡,对孙权倒是有利得很。

关平顷刻间就想通了:“可是我们现在没有兵力再去防备孙权了,要不要从樊城撤军?”

“不能撤。汉中那边,法正先生不是传来消息了吗?曹操病重,如果他熬不过去,曹丕就会接封魏王。曹操虽然是天下奸雄,但他却还顾忌些脸面。他做了不少事,一再向天下表明他虽然已贵为魏王,但还是汉臣。但曹丕就不同了,他忍了曹植十多年,今年年初将曹植彻底击败,巩固了世子之位,却仍是一副谦恭卑顺眉眼。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者,心中必存大欲。魏王这个王位,是不可能满足他的,若是曹操病死,曹丕接任,他势必会推翻汉室,君临天下。”关羽神色黯淡,“平儿,为父出征之前,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不是最好的北伐时机,但在我看来,这是挽救汉室的最后机会。不管形势如何,会胜会败,我们都要打下去。”

关平拱手应诺。

关羽道:“孙权虽然心思很多,但性格上首鼠两端,我们现在取得大捷,他肯定还会再观望一下。只要拿下樊城,很可能会打消他袭取荆州的心思。”

“如果我们进攻樊城不利,江陵城那里,仅凭糜芳能挡住孙权的攻势吗?”关平始终有些担心,“父帅,就算我们现在无兵可分,要不要派廖化或者冯习换下糜芳?”

“临阵换将,实乃兵家大忌。而且糜芳的妹妹糜贞嫁给了汉中王,他又是从徐州时就跟随汉中王的老臣,如果把他换下,汉中王那里恐怕不太好看。”关羽道,“罢了,先派轻骑前往江陵催促,把官仓和义仓中的粮草运来救急。如果以后孙权真的进攻江陵,到时候就由廖化前去江陵抵挡!”

糜芳只穿了一条亵裤,赤着上身,焦躁地在厅中踱步徘徊。尽管手上的蒲扇没有停过,但细汗还是出了一层又一层,让他更加心烦不已。

从东吴赎买的粮草价钱虽然比市价高了两成,他也咬牙认了。诸葛瑾不可信,这个他很清楚,粮草到手之后立刻派人仔细清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就沿江送往关羽营寨。但没有料到,运送粮草的船队竟然在麦城渡口处,被曹魏水师给劫了。数万石粮草,都随着船队沉到了江中,真是让人痛心不已。

消息到底是如何走漏的,糜芳已经顾不上去追查了,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在十日内筹到关羽所需的粮草。他怒气冲冲地向门口的长随问道:“你再去催催诸葛瑾,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长随还没回话,就听外面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声音:“糜太守,我这不是来了吗?”

糜芳快步走下门阶:“我托你问的粮草,怎么样了?”

“前面我们已经买过一次,现在大部分商号没有那么多的存粮,只能去乡间募购了。他们提出要在原本的价格上,再加一倍。”

“再加一倍!他们怎么不去抢!”

“没办法,你要得那么急,他们也要加派人手嘛。”

糜芳咬了咬牙,道:“好,我认赔了,什么时候能交货?”

“要再等二十日。”

“二十日?我只有十日时间!关羽下了军令,十日内粮队不能北上,就要拿我是问!”

诸葛瑾摊了摊手:“没办法,附近市面上的粮草都被我们买完了。再远一点的粮草,路程上也来不及。你不会打算去南郡收购吧,就算给你侥幸赶上了,你卖空粮仓的事情也会随之暴露。私贩官仓义仓军粮,按照汉律可是抄家之罪。关羽性情矜傲,坏了他的北伐大计,可不见得会认你这个汉中王的姻亲。”

糜芳愈加烦躁,在厅中走得更快了。

诸葛瑾悠然道:“如果糜太守敢冒险一搏,我倒有条活路。”

糜芳猛地停住脚步,问道:“什么活路?”

“距江陵城四十八里处,就是湘关,那里历来是我东吴屯粮之处。前不久守将换了个世家纨绔子弟,糜太守何不派队劲旅扮作山贼,破关取粮?”

“说得容易,湘关素来是你们东吴屯粮之处,岂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

诸葛瑾从袖中取出一卷地图,铺陈在长案上。糜芳凑了过去,看到上面将湘关的地形画得很清楚,还标明了军力布置。整个湘关地形狭长,易守难攻,只有五百步卒驻扎。

诸葛瑾的手指落在地图上的一个红圈处,道:“此处是山间小道,可骑马蹚水过去,绕过密林之后就能进入湘关内部,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糜芳听完,反而平静下来,他围着诸葛瑾转了两圈,摇了摇头。

诸葛瑾笑道:“糜太守,你是不是觉得,我怂恿你去劫取东吴的粮草太不合情理,一定包藏了祸心?”

糜芳道:“不错。你会不会一早跟湘关守将勾结好了,要将计就计反摆我一道?”

“湘关原本是我一位故友驻守,现在却被一个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抢去了位置,你突袭了湘关抢走粮草,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陷害你?”诸葛瑾道,“再者,我人就在江陵城内,若是糜太守的人马被伏击,我还逃得掉吗?”

“湘关守将现在是谁?”

“江东陆逊。”

“陆逊?陆逊是谁?”

“他出身于江东系顾、陆、朱、张四大姓中的陆家,前段时间一直传言他要接替吕蒙的都督职位。现在淮泗系能跟他抗衡的甘宁已经被杀了,朝中议论纷纷,都说他很有嫌疑。吴侯只得把他派到湘关,暂时远离纷争。”

糜芳还在沉吟,诸葛瑾的提议虽然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妥。这种毫无理由的疑虑让他更加心烦,他在厅中来回踱步,亵裤也被热汗浸湿了,黏黏地贴在腿上很不舒服。诸葛瑾转身取过长案上的一碗茶水,递给糜芳。糜芳接过,又犹豫了半晌,才举碗一饮而尽,然后嘶哑着声音道:“赌了!”

他快步走到厅外,高声道:“点起五百轻骑,撤去旗号,改换兵甲,在城外集合。另外命令辎重营备好三百驾牛车,跟在轻骑后面,一个时辰之后由我亲自率队出发!”

长随领命而去,糜芳返回厅内,道:“诸葛瑾,此次若能成功,以后我自会奉你为上宾。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不会杀你,只会把你怂恿我攻打湘关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去。到那时,你在东吴怕是没有容身之地了。”

诸葛瑾从容道:“糜太守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你这太守府内温好酒,等你回来。若是能拿下陆逊人头,也好宽慰我那老友的心头之恨。”

傅尘坐在矮墙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葫芦里的秋露白。独处的时候,他还是最喜欢秋露白。毕竟秋露白是他家乡的酒,作为一个已无亲人的孤家寡人,只有这种酒能给他带来些许的归属感。

今晚夜色还好,雾气并不算太浓,倒真的适合杀人。昨天,傅尘将跟宝荣商号有关的太守府属官名单给了贾逸,看着贾逸揣摩半晌,在上面圈出要杀的人,然后又把名单塞给了自己。傅尘觉得贾逸有点得寸进尺,但贾逸却振振有词,说什么既然寒蝉的命令里有协助他这一项,替他杀几个人是理所当然。傅尘琢磨了下,不打算跟他一般见识。毕竟现在城中贴满了贾逸的海捕画像,要贾逸在这种状况下去杀这么多人,确实是有些勉强。而且,在杀人之后全身而退这方面,贾逸比起自己差得太远了。

傅尘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夜风拂面而过。十二年了,不知不觉已经十二年了。正如贾逸所说,这十二年间他过得非常孤独。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世间已没有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了,他也不敢去交什么朋友。虽然被傅士仁纳为养子,但傅士仁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他就像傅士仁的那些亲戚一般,都只是些棋子而已。比如傅熙,担任太守府主簿,看似深得傅士仁信任,大权在握,结果很快全家都被沉到了襄水里。

做了寒蝉客卿之后,傅尘就表现得并不聪明,也正是因为如此,傅士仁才会收他做了养子。跟傅士仁相处久了,这个所谓的义父伪善奸诈到了什么程度,傅尘是很清楚的。他一直配合着傅士仁,演这出父慈子孝的戏,毕竟他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留在公安城。

如今,这种藏头藏尾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傅尘仰头又灌下了一大口酒,听得长街尽头传来了马蹄声。今晚傅士仁召集了一些太守府的属官参加夜宴,作为义子的傅尘却并没有被要求出席,这倒也给他提供了动手的好时机。

黑暗之中,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那是兵曹从事蒯吉。傅尘跳下墙,拦住了马车去路,赶车的是蒯吉的家将,见过几次面。傅尘冲他笑了笑,问道:“蒯从事在马车里吗?”

家将满嘴喷着酒气,大声道:“我当是谁,这么晚了还在乱晃。原来是你小子,我们蒯从事是荆州望族,他的车驾是你说拦就拦的?”

傅尘道:“这么说,蒯从事在车里了?”

“蒯从事正在休息,不管你有事没事儿,都快滚吧……”家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傅尘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瞪大了眼,满脸不相信地看着傅尘,他不明白这个一向唯唯诺诺、满脸笑容的家伙,怎么突然这么放肆。

傅尘冲他说了句“对不住”,手上陡然加力,喉结折断的声音随即响起。他撩开车帘,发现蒯吉正靠着车厢呼呼大睡,完全没有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傅尘从家将尸身上抽出缳首刀,向蒯吉颈间斩去。

血光散去之后,傅尘从容解开了车辕上的缰绳,翻身骑在马上。他并没有什么内疚不忍的感觉,作为一名刺客,他是不能自己去判断选择目标的。从杀死那名吴军骑都尉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已经冷了。

傅尘抖起缰绳,向长街尽头奔驰而去,没有回头。

大半个时辰之后,赵累带着三十名白毦卫出现在街上,火把照得整条长街通明,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影。今夜傅士仁设夜宴招待宾客,赵累加派了人手监视,就等他们图谋不轨时一网打尽,结果太守府里又是歌舞又是酒宴,那些宾客一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后才离开。

然后,巡城的白毦卫前来通报,称发现了蒯吉的尸体。赵累带队来到现场,除了两具尸体之外,再没有其他发现。刺客出手干脆利落,蒯吉的家将身手还算不错,竟然被生生扼死,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而蒯吉身上的致命伤,又出自家将佩戴的缳首刀。这个刺客杀人之时,如此托大,竟没有携带自己的兵刃。跟前段时间杀死甘宁的白衣剑客比起来,竟然有不相伯仲的感觉。

赵累拾起地上的缳首刀,上面血迹早已经干涸,在火光下泛着刺目的褐色。当初关羽将军驻扎在公安城之时,一切政令皆出自将军府,太守府不过是个摆设,这些官职也只是为了笼络荆州士族的虚职而已。这么多年来,傅士仁虽然是个昏官,但跟荆州士族们的关系也并不算很差。虽然有不少人骂他奴颜婢膝,但也有不少人跟他相交甚笃,在太守府中出任了这些象征性的官职。

赵累觉得事情有些微妙起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本来杀了那十八个士族子弟,想逼傅士仁有所动作,引出勾结江东系的荆州士族。结果傅士仁倒是很沉得住气,竟然举办起宴席来了。出席宴席的宾客众多,不至于全都参与了跟江东系的勾结。傅士仁此举是在拖延时间,跟从军议司离去时的恐慌愤怒截然相反,应该受了什么人的指点。而就在此时,竟然有刺客开始刺杀太守府属官。这个刺客所为,倒是对军议司有利,似乎是在进一步逼傅士仁动手。

赵累负起双手,正在马车旁来回踱步思考,冷不防一道黑影从街旁大树上跃下,落在赵累身旁,出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队中响起一片“呛啷啷”的拔刀之声,众多白毦卫正要上前相救,却听那黑影道:“诸位且慢,我是为了搭救赵长史,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赵累瞥了一眼来人,道:“搭救?贾逸你好大的口气。你可知道,我正在全城缉拿你,你竟敢自投罗网?”

“赵长史,你应该早已明白,要抓的人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你敢说没有带队前去刺杀曹魏使团?”

“我到的时候,曹魏使团已经被杀手伏击,我也是侥幸才逃了出去。”贾逸道,“赵长史,前几日我将你引到宝荣商号,你应该已经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前几日你请傅士仁到军议司衙门,当着他的面,杀掉了十几个荆州士族的世家公子。想必是在逼荆州士族现身了?”

赵累未置可否,问道:“蒯吉是你杀的?”

“只能说跟我有关,赵长史,现在我们虽然不是盟友,但至少不是敌人。蒯吉死了,还有些人也要死,这对傅士仁是坏消息,但对你是好消息。”

“蒯吉是否参与了勾结江东系,我们并未查验清楚就被你杀了,如何让人心服口服?若是还有人接连被刺杀,人心浮动,恐怕不想反的也反了,怎么能说是好消息?”

“如今的公安城已经岌岌可危,若赵长史还是优柔寡断,拘泥于证物,恐怕会被对手反客为主。”贾逸道。

赵累心中猛地一震,被贾逸说到了痛处。他虽然担任军议司长史,但从未执掌过一方重镇,魄力不足。对于荆州当地士族的掌控,偶尔会有些力不从心。关羽在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明显。但关羽一走,他便立刻发现,自己处事不够果断,顶不住压力,并不适合独当一面。尤其是前几天,按照关羽钧令杀了十几个荆州士族的公子,从川中就快马来了几十封信件。询问的、指责的、讥讽的比比皆是,甚至连诸葛先生都劝他要稳重从事。而这几天,他有空就会斟酌着一一回信,现在想来,根本没有回信的必要,只要一句谨遵关将军钧令,就能把这些信件全都挡回去了。

“可是……就这样放任下去,如果太守府属官被杀过多,引起荆州士族反弹,当如何处置?”赵累犹豫道。

“赵长史,太守府属官被杀,军议司有责追查不假,那太守府呢?”贾逸眯起了双眼,道,“太守府无动于衷,军议司倾力追查,谁对谁错大家心里自然有数。一个不做事,一个做事,那些荆州士族有什么理由责怪做事的?虽然做事的没有抓到凶手,但至多是凶手太过狡猾罢了。人又不是军议司杀的,他们能反弹什么?要反弹,也得对准太守府吧。如果明早,傅太守还没有动静,那我们就治公安城太守一个玩忽职守之罪好了。”

赵累发现贾逸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行事处置却切中要害。难怪当初他在石阳之时,和军议司、解烦营数次交锋,都鲜有败绩。

“贾校尉,你当真愿意协助本官追查谋逆之徒?”赵累忍不住问道,如果有贾逸的协助,或许可以将荆州士族和江东系压制下去。

“我身为解烦营校尉,对你们的政事没有兴趣,我面见赵长史,是为了追查甘宁遇刺一案。”贾逸回答得非常巧妙。

吴蜀现在虽然还互称盟友,但早已貌合神离。关羽在樊城对曹用兵,孙权对荆州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在这种敏感的时刻,推心置腹的合作根本无法想象,更何况傅士仁勾结的是江东系,也是东吴正在崛起的派系。协助赵累,几乎等同于反了东吴。但以贾逸的说法,利用军议司的力量,追查淮泗系甘宁之死,倒是没什么问题。毕竟,江东系怎么也不可能承认甘宁是他们杀的。

又一名白毦卫匆匆奔来,附在赵累耳边低语。赵累看了眼贾逸,道:“太守府治中从事赵隆在外室居处被人用长戟杀死。贾校尉,还要死多少人?”

贾逸淡然道:“赵长史,要死多少人,恐怕要看傅太守如何应对了。我们不如先回军议司内,沏一壶好茶,聊聊如何缉拿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如何?”

已经杀了五个人,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傅尘发现,消息传得极快。越是往后,这些荆州士族的戒备越是森严。第三个人是决曹掾金范,他自恃身手不凡,全身穿好了盔甲坐在家门口,声称要与刺客一决高下。傅尘不禁哂笑,蒙面带了一把缳首刀大大咧咧地赶到他家门口,十招之内就将对方砍翻在地。第四个人,是别驾从事戴海,身边围了十多个护卫,傅尘索性换上了趁手的长枪,冲入人堆,将戴海一枪锁喉。第五个人是郡丞蔡表,这人倒是有点心思,竟然躲进了郡兵大营。傅尘在营盘外徘徊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就算他对自己的身手再自信,也不敢杀入营中,虽说大部分郡兵都在城中巡查,可营中还有百十号人呢。

傅尘蹲在大营外的墙头上,着实烦恼了好一阵子。待到天色快亮的时候,他挽着一张硬弓,攀上了大营旁的一处望楼。这望楼原本是军营用来瞭望城池的,环绕军营四个方位各有一处,但公安城已经十年没有战事,傅士仁又根本不管这些,也就没什么人打理了。

从望楼上看去,整个军营一览无余,恰好看到蔡表正站在大帐外,颐指气使地跟一个郡兵都伯说着什么。真是天赐良机啊,傅尘感叹一声,弯弓向他瞄去。随后,他叹了口气,又放下了弓箭。从望楼到蔡表站立的地方,至少有五十五丈的距离,这柄硬弓就算是拉到极限,再加上风的助力,也只有在五十丈之内才能将人杀伤。营造望楼的人,应该一开始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不会让敌人占据望楼后居高临下对大营造成箭雨压制。

多了五丈的距离……就算能射到蔡表,最多是皮肉伤。傅尘一脚踏上了楼板,风吹起了他的衣袂,在清晨的阳光下“啪啪”作响。他俯视了一眼,下面是条小巷,一边是军营,另一边全是高低错落的民房,不远处还有垛干草堆。傅尘嘴角浮现出浅浅的微笑,奋力纵身从望楼上跃了出去。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他屏住呼吸,在半空中双臂发力,一张硬弓挽成满月,箭尖直指向蔡表。只听“咄咄咄”一阵急促的弓弦震动,三支羽箭连珠射了出去。还未看到射中没有,傅尘已经坠向了民房顶端,他大喝一声,挥起硬弓插向房顶。弓臂受力猛地往下一压,“啪”的一声折成数段,而傅尘已经借力向旁边弹去,结结实实撞上了山墙。他强忍疼痛弓腿一蹬,没入旁边的干草堆中。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天旋地转,耳中嗡嗡作响,在草堆中躺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还好,虽然浑身酸痛得难受,还能活动手脚,骨头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墙之隔的军营中,大惊小怪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还有一叠声的敌袭示警声。傅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撑着地吃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向小巷尽头走去。刚刚走到巷口,就迎面撞上了一队郡兵,那名什长看到傅尘,立刻带队跑了过来。傅尘强忍住痛,用力挺直身板,若无其事地看着为首的什长。

什长到了跟前,躬身道:“傅都尉,您没事吧,没碰到什么高人吧?”

“高人?”傅尘皱眉道,“什么意思?”

“咳,您是不知道。刚才蔡郡丞正跟于都伯谈话,忽然半空中射下三支羽箭,洞穿了蔡郡丞的咽喉、胸口、小腹。于都伯当场就傻了眼,抬头看了天上好一会儿,却什么也没看到。”什长压低了声音,“大伙儿都说,搞不好有高人能凌空驾云,才射死了……”

“混账!”傅尘佯怒道,“怎么可能有人能驾云?你赶紧带队搜搜,估计刺客还没跑远。”

话音未落,就见赵累带着大队人马走了过来。白毦卫有一百人左右,郡兵一百五十人左右,让他吃惊的是,贾逸竟然也在队列中。他往前迈了一步,疼得倒吸了口凉气,却见贾逸冲他挤了挤眼,不像是被抓了的样子。

赵累看了傅尘一眼,停下脚步道:“傅都尉,营盘中何事如此吵闹?”

傅尘低头禀道:“下官只是路过此地,听这什长说,好像是蔡表被什么人射杀了。”

赵累摇了摇头:“又死了一个,就连军营里也保不住命吗?这刺客到底是什么来路?”

傅尘道:“下官无能,让赵长史忧心了。不知道赵长史带了这么人,是去哪里?”

贾逸突然插话道:“去捉拿你义父,傅都尉何不大义灭亲,与我等一起前往?”

傅尘暗骂了一句,假装错愕道:“不知我父亲身犯何罪?”

赵累温言宽慰道:“傅都尉不必惊慌。本官已经查清,此事跟傅都尉没有关系,你先回府中歇息,事后本官会派人跟你详谈。”

他挥了下手,四名白毦卫应声出列,架起傅尘向军议司走去。赵累无意在此逗留,加快了脚步。刚才监视太守府的白毦卫回报,随着太守府属官相继被刺,那些荆州士族们果然坐不住了,已经陆陆续续进入了太守府,应该是要商谈对策。还是贾逸手段凌厉,如果是自己,恐怕会斟酌再斟酌,说不定还要写成塘报禀告关将军,那一来一回又是几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不多时,众人已经到了太守府前。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口站了几十名长随,不用说都是那些荆州士族带来的。太守府门前还有十几个全身披挂的家兵,看到赵累他们前来,竟然招呼一声,领着那些长随家兵挡住了去路。

赵累皱眉道:“散开!”

一个家将模样的人道:“赵长史,您带着这么多人干什么?”

“找傅士仁问事!”

“赵长史,您先请回。傅太守正在举行家宴,不便招待您,等宴会结束,再由傅太守亲自上门回话如何?”

赵累道:“什么家宴,他能从昨晚一直喝到现在?我身为军议司长史,缉拿探查官员乃是职责所在,你们胆敢拦我不成?”

那个家将道:“赵长史,论官秩品阶,我家老爷还比你高。你若无理由,硬闯太守府,就不怕被参劾吗?”

赵累有些犹豫。贾逸上前,轻声道:“赵长史,剑都已经出鞘了,哪有不见血就收回去的道理?”

赵累挥了挥手,示意白毦卫持枪立盾大步向前。那名家将犹豫了一下,想要拔剑,却被一名白毦卫都伯踢翻在地。剩下的那些长随家兵见此情景,竟然一哄而散。

几名白毦卫撞开大门,冲进太守府,很快就折返回来,附在赵累耳边禀告状况。赵累点了点头,示意大队人马留在府外,带了十名白毦卫迈进大门,奔前厅而去。刚刚绕过萧墙,就看到地上散放着不少长案,而傅士仁被十几个荆州士族围在厅中,正激烈讨论着什么。

看到赵累带着贾逸进来,傅士仁高声道:“赵长史,恕我愚钝,你什么时候将此人奉为座上宾了?他先前在进奏曹,驻守石阳城,没少跟你们军议司冲突,手上有不少白毦卫的性命吧。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解烦营的校尉,你就忘了过去那些血海深仇?”

贾逸应声道:“赵长史当然忘不了,而且也没把我当成座上宾。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们现在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赵长史要借助我查出谋逆的荆州士族,我要借助他查出谁杀了甘宁。事情了结之后,还是各为其主,该动刀的动刀,该动枪的动枪,我们彼此都清楚得很。傅士仁,你以为赵长史不明白官场上这点事儿吗?竟然还用这种低劣手段挑拨,不觉得太小看赵长史了吗?”

赵累道:“傅太守,你可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傅士仁面无表情道:“我昨晚一直在聚众饮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兵曹从事蒯吉、治中从事赵隆、决曹掾金范、别驾从事戴海、郡丞蔡表,这五名太守府属官,一夜之间相继被杀,作为太守,你真的不知情?”

“什么?”傅士仁看了眼贾逸,“怎么会一连死了五个人?”

赵累道:“城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些荆州士族都得到了消息,跑来询问你应对之策,你还推说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这些人前来,是问我商号上的事,跟赵长史说的事情没有关系。”

赵累向厅中的荆州士族逐一看去,却鲜有敢跟他对视的。他明白傅士仁仍在嘴硬,于是道:“既然你对此毫无头绪,没有什么应对之策,不如委屈在军议司住几天,免得着了刺客暗算。”

“要是我不去呢?”

“如果心里没有鬼,为什么不敢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两人正在争论,突然听得旁边“呛啷”一声,齐齐转过头去。却见是贾逸拔出了手中长剑,淡淡道:“赵长史,我觉得剑在自己手上的时候,是没有必要跟对方讲道理的。”

赵累恍然大悟,喝道:“来人!将傅太守迎回军议司!”

四名白毦卫上前,将傅士仁架了起来,簇拥着走向门外。贾逸看到此景,却觉得哪里不太对。依照贾逸的推断,傅士仁十年来隐忍不发,一直在积蓄力量,傅尘接连剪除他的羽翼,让他功亏一篑,必将遭到他的强烈反击。所以,贾逸与赵累早早就调派好了人马,守在军议司,等着傅士仁集结力量之后的反扑,以一战取之。但一直坐到天亮,也没见什么动静。直到来太守府之前,贾逸还坚信,傅士仁至少会在太守府门前布下重兵,一场硬仗在所难免。傅士仁手下的那些杀手以及江东系的人马,绝对不容小觑。可没想到,此时守在门口的,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就在贾逸思索的当口,门口的那几个郡兵竟在傅士仁出去后,将大门关了起来。电光石火之间,贾逸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纵身扑向了赵累,将他压倒在地。两人刚刚倒地,就听空中响起了“咻咻咻”的锐器破空之声,无数弩箭从四面八方直射过来!厅中爆起一片惨叫之声,站在院中的白毦卫和荆州士族毫无反抗之力,被弩箭射得踉踉跄跄,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贾逸在一片混乱之间,异常冷静地弓起身子,用脚勾过几张长案,挡在了赵累和自己身前。黑色的弩箭“笃笃”作响,钉在长案之上,犹如骤雨突降。赵累捋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手弩,指向天空。但见机簧一弹,一声悠长的鸣镝之后,太守府的大门立刻被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