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太守,又见面了。”贾逸的声音不愠不火。

“你是……那个东吴比武的家伙?这里是哪儿?为什么要抓我?”傅士仁的声音跟着双腿一起颤抖起来。

贾逸拎起剑鞘,“啪”的一声打在傅士仁的腿上:“我问,你答。”

“你……要干、干什么?”傅士仁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啪!”剑鞘抽到了傅士仁脸上。

贾逸故意停顿了一下:“我问,你答。”

傅士仁惶恐地连连点头。发冠从头顶跌落,凌乱的头发披散开来,犹如乞丐一般狼狈。

“你是什么时候跟江东系勾结的?”

“是甘宁……通过商号来……找我的,不是我勾结他们的啊!”

“我问的是江东系,不是淮泗系。”

“什么江东系、淮泗系?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傅太守,”贾逸的声音冰冷,“关羽遇袭,曹魏使团被诛杀,东吴使团被突袭,这些事不都是你跟江东系一起做下的么?”

傅士仁张大嘴巴:“你……你说什么啊?这些事怎么会跟我有关?”

贾逸冷冷地看着他。

“我就是个……就是个为了抚慰荆州士族的招牌而已,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一直……一直都安安分分的,从不敢掺和到你说的那些事里去。”傅士仁吸了下鼻子,“这位小哥,你肯定是弄错了。”

“那我们从头说起吧。”贾逸道,“在宴会上,虞青向你提出要傅尘引路,一起去探查走私连弩的商号。解烦营到了宝荣商号后,发现军议司在那里伪造了证据,设下了陷阱,想坐实江东系行刺甘宁的嫌疑。但在虞青和赵累争执之时,商号却燃起大火,从中逃出一名带着进奏曹腰牌的黑衣人,让这件事扑朔迷离,就此不了了之。这些事,傅太守可还都记得?”

“记得,记得,可是这跟我真没什么关系!”

“前几日,我在夜里去了趟宝荣商号,在井亭下发现了一间密室,里面应该存放过蜀地连弩和丹阳铁剑。这些正是刺杀甘宁、关羽,伏击曹魏、东吴使团的杀手所用的兵刃。另外,我在里面还发现了火油的痕迹。”贾逸盯着傅士仁的双眼,“而火油这东西,这几年只有你太守府中的主簿傅熙买过。”

“我说这位……上官……将军,”傅士仁焦急道,“你弄错了,傅熙确实有鬼,可不代表我也跟他一样啊。”

“傅熙知道关羽在宴会当晚上了玉泉山吗?傅熙知道曹魏使团住在哪里吗?傅熙知道驿馆外白毦卫和郡兵们换防的间隙吗?”贾逸拔出了长剑,“傅太守,这些不都是你才能知道的吗?”

傅士仁咽了口唾沫:“这些……这些确实我知道,不过、不过别人也有可能知道啊。”

“那好,甘宁来公安城有几个人知道?”贾逸冷笑道,“他返回你太守府的路段,又有几个人知道?”

傅士仁结结巴巴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消息怎么泄露了。将军,我可以用我全族人的性命对天发誓,我真的跟这些事没有关系!”

贾逸手腕一抖,长剑猛地刺进傅士仁的大腿,引得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傅太守,我在进奏曹的时候,学到过不少逼供的办法,可以问出很多东西,你要不要试试?”他看傅士仁眼珠来回乱转,森然道,“放心,这里是旧太守府,传闻中的鬼宅。不管你如何大声惨叫,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将军啊,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啊。”傅士仁已经哭出声来。

“不错,我只是怀疑,没有实证。但我思来想去,这公安城里也就数你最值得怀疑了。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符合条件的人。”贾逸抽出长剑,搭在傅士仁的肩膀上,“就算我怀疑错了,逼供的时候不小心把你杀了,也没有人知道是我杀了你,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傅士仁低下了头,干枯凌乱的头发挡住了脸,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奇怪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响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贾逸以为傅士仁在哭,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傅士仁在阴恻恻地笑。

“进奏曹的精英,果然名不虚传。”

贾逸脸色平淡,握紧了手中的剑。

傅士仁抬起了头,一副小人得志的张狂嘴脸:“不错,跟江东系勾结的是我,傅熙只是个幌子。可笑赵累还在荆州全境搜捕他,却不知他们全家都早被沉进了襄水。”

“你的养子傅尘呢?他参与了多少事?”

“傅尘?他跟傅熙一样,也只是个幌子罢了。整天迷迷糊糊,我能交代给他什么事?”傅士仁狞笑道,“早晚有一天,会像对待傅熙一样把他抛出去。”

“那么,伏击关羽、放火烧毁宝荣商号、毒杀曹魏使团、突袭东吴使团、刺杀甘宁,这些事都是你在幕后主使了?”

“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傅士仁昂然道,“刺杀甘宁的事,并不是我做的。”

“怎么不是你做的?甘宁死了,淮泗系与关羽产生嫌隙,无法达成盟约,岂不是更符合江东系的利益?”

“不错。这件事确实对我们有利,但并不是我们做的。甘宁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安排可以刺杀他的高手。不过当时却平地里冒出来个白衣剑客,杀死了甘宁,不得不说是天助我也。”

贾逸一剑刺在了傅士仁胳膊上:“我不相信。”

傅士仁只是闷哼了一声,随即笑道:“贾校尉,收起你这套小孩子的把戏吧。你不够狠,也不够毒。如果换我逼供,把对方十指折断之前我是不会开口提问的。”

贾逸没有反驳,这一系列事件之中,最让他想不通的也在这里。在曹魏使团驻地被埋伏的时候,贾逸看到了寒蝉示警烟花,然后白衣剑客从杀手的包围中解救了他。以此推断,白衣剑客应该是寒蝉的人。后来,白衣剑客刺杀甘宁,应该也是寒蝉的意思,并不是出于傅士仁的指派。也就是说,江东系或者荆州士族跟寒蝉并没有什么关系。寒蝉做这些事,还是在暗地里影响着局势向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倾斜。

“贾校尉虽然在刑讯逼供上不怎么在行,探查缉索上却是敏锐得很,”傅士仁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换你做这公安城的军议司长史,只怕早就把我们揪了出来。赵累这个人啊,在军政要务这方面有两下子,钩心斗角却还嫩得很。”

贾逸道:“你做了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傅士仁道:“当初在建业城酒肆中,江东系和我们谋划了一场对甘宁的伏击,目的就是为了挑起东吴和荆州的矛盾,好引得吴侯攻打荆州。结果由于你的缘故,那场伏击失败了。然后,诸葛瑾来了公安城,我们就趁势发动了对关羽的刺杀。

“当然,刺杀关羽,我根本没打算成功。关羽被称为万人敌,身边又有校刀手护卫,只凭几十个杀手能干得了什么?刺杀关羽,是为了让关羽对曹魏、东吴产生怀疑。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曹魏和东吴使团都已经到了公安城,如果关羽跟他们停战签订盟约,对我们的谋划实在不利。

“我在公安城已经经营了十年,其间赵累虽然发现了一些端倪,但却没有怀疑到我的头上。而东吴那边,江东系也已经入仕千人,在军政两方都有了自己的力量。再加上这数十年来,江东本地世家和荆州留守士族互有婚配,也算得上是同气连枝。我们的打算,就是要把荆州全境重新纳入东吴治下,结合江东和荆州的力量,将淮泗系打压下去,成为东吴的主要门阀。然后再依靠人力、财力,逐渐架空孙家,让孙权变成汉帝一样的存在。”

贾逸皱眉道:“你们未免也想得太远了。”

傅士仁高声道:“当初曹操以宦官之后的身份,纠结夏侯氏不过几千人马的时候,谁能想到他现在能成为魏王?我们的实力要比他强太多了。”

贾逸道:“所以你们不管是在建业城刺杀甘宁,还是在公安城刺杀关羽,都是想挑起东吴和荆州的战事。只要关羽一直坐镇荆州,你们的所谓谋划,便一步都走不下去。”

“不错,包括接下来的伏击曹魏、东吴使团,也是为了制造混乱,引发报复。谁知道阴差阳错之间,你们东吴自己派了队人马去袭击曹魏,真是让我哭笑不得。”傅士仁舔了舔嘴唇,“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关羽竟然在这个关头,发动了对曹魏的北伐。不过细细想来,他趁着刘备刚刚攻取汉中之际兴兵北伐,在时机上来说是非常恰当的。曹操在长安一带重兵布防刘备,在合肥一带分兵抵御孙权,在襄樊这边的军力上不再保持压倒性的优势。关羽虽然有心彻查这一系列案子,但战机稍纵即逝,只好将公安城托付给赵累之后挥军北上。”

“把关羽调出荆州,你们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贾逸问道,“现在郡兵已经划归赵累辖制,你们不会想凭着那些杀手占下公安城吧?”

“下面的事,贾校尉你就别操心了。”傅士仁眨了眨眼,犹如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就算我对逼供不太在行,但至少还知道怎么取人性命。”

“你杀不了我。”

看着傅士仁有恃无恐的表情,贾逸知道低估了他。既然他就是公安城内荆州士族的头领,能把他轻轻松松劫持出太守府,显然是有意放水。在太守府中暗藏的杀手可能并不多,而且若是与贾逸厮杀,难免会惊动军议司,太守府中暗藏杀手的事情也会随之暴露。但到了这里,倒是能召集更多的人手,不但可以确保傅士仁的安全,还能将贾逸斩杀。

“跟你说了这么多,人估计也到得差不多了。”傅士仁脸上满是嘲弄的表情,“贾校尉,不如猜猜护卫我的高手会是谁?”

贾逸勉强笑道:“你一直没有提是如何跟江东系传递消息的,但符合条件的人,东吴使团里只有一个。”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让他犹如坠入冰窖:“贾逸,放了傅士仁。”

贾逸慢慢回过头,但见如水的月光之下,孙梦正站在门外一片随风摇曳的蒿草丛中。而在她的身后,越来越多的杀手从蒿草丛里站了起来,端着黑色的连弩正对着他。

贾逸觉得五脏六腑都冰冷异常:“孙姑娘,我早就怀疑你的身份,却一直没有去查证。我一直以为,那只是自己多疑罢了,直到你出现在这里。”

孙梦看着他,只是重复道:“贾逸,放了傅士仁。”

“凭什么?”

“他现在还不能死。”

“我为什么要听命于你?”

“别忘了,你在东吴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孙尚香郡主。”

“孙尚香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吗?她把我从解烦营的大牢中放出来,紧接着就参加了这个使团,不就是为了吸引军议司赵累的注意,把一切阴谋都栽到我的身上?”

孙梦皱起眉头,微嗔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就算我一直待在这旧太守府中,如果事态紧急,你能确保孙尚香不把我抛出去?孙姑娘,你身为江东系的暗线,既然一直知道真相,为什么从未对我说起?”

“你觉得我会害你?”孙梦的声音变了。

贾逸苦笑道:“孙姑娘,你一直在劝我活下去。但到了公安之后,我就好像一个瞽者,在你们江东系和淮泗系的争斗中被推来搡去。从头到尾,你在意过我的死活吗?”

孙梦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片刻后,她回过头来,注视着贾逸,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不在意。贾校尉喜欢的是田川,跟我有什么关系。”

贾逸愣了一下,只觉得一阵莫名的酸楚在心中绽开,慢慢升了上来,变成唇角的苦涩:“很好,救我的那对母女,也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

“当初在建业城,如果不是无意中碰掉了你的面罩,说不定当时就把你杀了。”

“怎么,你后悔了?”

贾逸长叹了一声。

而孙梦已经提起长剑冲了上来。

贾逸下意识地拔剑相迎。双剑相格,忽明忽灭的火花照亮两人阴晴不定的面容,一片沉闷萧瑟之意。片刻之间,两人在房内已经交手了数十招,仍不分胜负。那些杀手已经冲进了房间,将傅士仁松绑,正跃跃欲试,想插手战局。

孙梦的剑势越来越凌厉,把贾逸逼向了窗口。贾逸索性纵身跃出了木窗,孙梦也跟着跃出,剑锋紧随其后。贾逸格开剑锋,窥得破绽,左臂趁势弯曲成肘,砸向孙梦的下颌。孙梦仰头躲过臂肘,却脚下一个踉跄,跌进了贾逸怀中。一阵温软香气扑鼻而来,贾逸心中一颤,却听到孙梦轻声道:“东门。”

贾逸怔了一下,随即觉得胸口一痛,孙梦用力撞开了他。杀手们簇拥着傅士仁,从房内跑了出来。傅士仁夺过一把轻弩,朝向贾逸平举,扣动了弩机。黑色弩箭闪着乌光,呼啸而来,贾逸往后一跃,堪堪避开。孙梦又冲了上来,连刺数剑,将贾逸逼向蒿草丛。傅士仁端着轻弩瞄了一会儿,高声骂了一句,向旁边跑去。贾逸猛然间明白了,孙梦挡在了自己和杀手之间,让他们无法发射弩箭。

他纵身向后一跃,跌入蒿草丛中。一阵“咻咻”的破空之声随即响起,不少弩箭射进了他身后的土地。贾逸翻身坐起,躬身向大门冲去。杀手们快速跟了上来,弩箭犹如跗骨之疽,一波波钉在他身后,稍慢一点就会被射成筛子。贾逸撞开木门,冲到了长街上,转身向东门逃去。

天还没有亮,凭着烂熟于心的记忆,贾逸侧身拐进了一条小巷。他翻上墙头,小心地伏在屋檐下,看着旧太守府的大门。现在郡兵和白毦卫都归赵累直接指挥,那些杀手应该不会明目张胆地当街追杀自己。

果然,旧太守府的大门被从里面拉了起来,孙梦提剑冲了出来,傅士仁紧跟着跑了出来,走到长街上向两边张望。孙梦收剑入鞘,亲手把锁梁插了回去,然后跟傅士仁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开。门后突然出现了几名郡兵,护卫在傅士仁的身边,让贾逸为之一怔。

他马上明白了,这几名郡兵就是刚才院中的杀手,他们换装过后才敢上街。傅士仁心有不甘地在门口徘徊了一阵,然后在郡兵的簇拥下离开了。

等傅士仁走远了,贾逸才从屋檐下跳了下来。孙梦在交手的时候,有意挡在自己身前,救下自己一命。难道说,她并不忍心杀掉自己?她对自己,莫非也有一层莫名的好感?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贾逸摇了摇头,将这些儿女情长压了下来。

现在要去哪里?军议司?贸然前往只会被当场拿下,在没有证据的状况下,解烦营校尉状告公安城太守阴谋反叛,赵累一定不会相信。就算相信,又如何处置得了傅士仁?贾逸下意识地向东门方向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沉重夜色笼罩着长街,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贾逸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旧太守府走去。

他在门侧的山墙上画下几个阴符,随后消失在了薄雾之中。

第五章 襄樊之战

关平抬眼望去,只见厚重的乌云卷过远处山坡,向着营寨以灭顶之势压了下来。营中军士们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地加固各自的军帐,收拢堆放在一起的兵刃。不多时,风已经刮了起来,将中军大帐前的帅旗吹得猎猎作响。

已经下了两天大雨,接着只晴了一两个时辰,就又变得乌云压顶。看样子,那几个本地士绅说得不错,每年这个月份,樊城这一带总会有几场大雨的。风越来越大了,关平转身进了大帐,将手中的塘报呈给关羽。

那是法正从汉中传来的塘报。甘宁在公安城被杀,军议司立刻加紧了刺探活动。目前得到的消息是,合肥战事中,东吴的进攻力度已经放缓。更有传言说,孙权从合肥返回了建业,召集了吕蒙、张昭、陆逊等人商议对策。曹魏那边据说派出了董昭为密使前往东吴,很可能是要商讨停战事宜。

关羽看完塘报,随手丢到了一边:“这雨估计还会下几天?”

“我找人看了天象,应该还会持续四五天。”

“四五天,应该足够了。”关羽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早在五年前,已经在襄阳、樊城附近伏下暗桩,而在三个月前,也往南乡、陆浑、梁郏派去了密探,现在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时机一到,即可策动。

帐外惊起一声暴雷,然后“啪嗒啪嗒”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快就连成一片“哗哗”声。雨又开始下了,关羽走了两步,撩起帐帘向外看去。但见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视线所及之处白茫茫一片,营中轮值的军士在队目的大声号令下,披起蓑衣登上了望楼,几队轻骑向营盘外散了出去,游哨警戒。关羽满意地点了点头,经过多年的打磨,麾下的这支军队纪律严明,章法有序,完全当得起精兵的称号。纵然面对数量上多过自己的强敌,他仍有必胜的信心。

关羽放下帐帘,又转回了身:“那就再等几天吧,到时候,于禁、庞德一战可破,拿下樊城也指日可待。”

关平试探着问道:“父帅,那法正的塘报……”

“不用理他。”关羽道,“甘宁不是我们杀的,没有向孙权辩解的必要。”

“但若是孙权倒向曹操一边的话,我们岂不是会陷入两面作战的局面?”

“所以我们才要更快拿下樊城。孙权是枭雄,枭雄做事从来都是只衡量利弊,不在乎对错。只要我们拿下樊城,撬动了曹魏的防线,他自然会釜底抽薪,从合肥撕开口子,攻占徐州。”

关平道:“但如果我们在樊城受阻呢?”

关羽沉吟了一会儿:“孙权就算背盟,江陵和公安两座坚城还可以博取时间和他周旋。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太突进了,但现在的局势,是十年来最好的北伐时机。如果这次再不敢冒险,那置圣上于何地,又何谈复兴汉室?”

“父帅说得是。”

“公安城那里,赵累准备如何应对甘宁一案?”

“他也传来塘报,说是夺了傅士仁的兵权,并准备招募民壮纳入郡兵,严密监视荆州士族。进一步加紧巡城力度,确保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不行。”关羽皱眉道,“你拟出一份名单,选一二十个近年来对汉室颇有微词的世家子弟,派五十名校刀手返回公安城,枭首示众。对于那些荆州士族来说,他们在暗,我们在明,防是防不住。要让他们觉得痛,用血逼他们自己跳出来,然后尽数诛杀!只要逼得那些心怀不轨的荆州士族先动手,成都那边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告诉赵累,不要顾虑太多,哪怕杀得公安城血流成河,只要公安城在他手里,即可保荆州无忧。如若首鼠两端,优柔寡断,被荆州士族夺了公安城,就是满盘皆输了!”

关平应诺,转身出了中军大帐。

这次北伐,到底是对是错?关羽没有去想。不管对错,这件事都是要做的,这是他身为一个汉室忠臣的本分。虽然为这次北伐已经筹划了多年,做了诸多安排,但真正落到实处,还面临着很多的问题。都说克敌在勇,全胜在谋,但天下间谁又能真正做到百战百胜?所谓的谋略,不过是对人心向背的揣测,而人心却是最善变的。每一次大战,都是一场豪赌。

关羽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竟然也有这种想法了。只要能复兴汉室,天命不足法,定数不足畏,人心不足恤!他起身走到了窗前,凝望着遮蔽在天地之间的雨帘。此战不管结果如何,都必将载入史册,任由后人点评。

“爹爹。”关兴从帐后走了出来,“孩儿背完啦,只是有些地方不太懂。”

关羽转身问道:“哪些地方不懂?”

“孟子说‘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要靠人心来治理天下。但现在汉帝被曹操挟持,明明是不对的,天下人为什么不来投靠汉中王,打败曹操,救出汉帝呢?”

“天下历经连年战乱,礼乐崩坏,这些道理已经没有多少人信了。”

“那……没有多少人相信的道理,我们怎么知道它到底对不对?”

“这世上,总有些道理亘古不变,是不需要去验证对错的。就算天下人都被利益蒙蔽了心智,我们也要恪守心中的大义。”

关兴摇头道:“爹爹,你说的这些,孩儿听不懂。”

关羽伸手摸了摸关兴的头,却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又落到了窗外的滂沱大雨之上。

蜀国江陵城内,太守府。

糜芳瘫坐在首席上,身上的锦衫半敞,手里的蒲扇不住地扇着。荆州太热了,跟故乡徐州简直没法比。平时这个时候,他都是躲在内室,放上几桶冰块消暑,政事一概不理。但这几天,却没办法舒服了。

东吴的诸葛瑾正坐在阶下一张长案后,很是认真地翻看着一册木简。那个解烦营校尉虞青则站在他的身后,按着腰间佩剑,脸上的表情好像谁欠了她几万大钱一样。这两个人在返回吴地的路上,途经江陵,说是遭遇盗贼车马被劫,借口进入了江陵城内。甘宁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糜芳虽然不想和他们打什么交道,但该走的礼数还是得走的。偏偏这个诸葛瑾不识好歹,在城里盘桓了好几日,说追回的东西少了这个缺了那个,非要见上糜芳一面。

无奈之下,糜芳只好亲自出面,早早将这两个人打发走了事。

诸葛瑾终于看完木简,道:“数目虽然对了,但我们被劫走的马车是四驾,糜太守追回的是双驾,好像有些出入。”

糜芳不耐烦道:“诸葛瑾,你要知道按照汉礼,王侯才能乘坐四驾马车,你确定被劫走的是四驾?”

诸葛瑾道:“吴侯十分看重这次出使,于是赐了他亲乘的四驾马车给我,谁知道路过你们江陵的时候,却落入了贼手。糜太守,这马车追不回来,我回去可不好交代啊。”

糜芳干笑一声:“实话告诉你,你到底有没有被劫,我一点都不关心。你呈报被劫走的东西,都是我安排人重新购置的,就是想快点打发你走。你要是想赖在江陵,这儿还有关羽将军的钧令在,上面可是说得明明白白,不允许你们东吴的人在各城滞留。”

“听糜太守口气,倒是唯关羽将军马首是瞻啊,可我怎么听说,你们一向不和?”

“关将军统领荆州,我对他钦佩得很。”糜芳道,“诸葛瑾,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还是别在江陵耽搁太久。万一那边有什么变故,到时候再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糜太守与其考虑我的安危,不如考虑考虑自己比较合适。”

“我恪尽职守,跟汉中王又是姻亲,能有什么危险?”

虞青上前一步:“糜太守,江陵城是荆州大城,你驻扎了数年,按照关羽的指令,官仓和义仓之中囤积了多少粮草?”

糜芳道:“这是我军机密,不便相告。”

虞青道:“糜太守,这些年你通过城中富商,私下贩卖粮草给东吴,赚了多少钱,我们解烦营可是查得一清二楚。营中尚有记录账簿在,你不清楚,我们可是清楚得很。”

“你们解烦营弄出来的东西,关将军怎么会相信?”

“现在关羽已经北上攻伐曹魏了。随着战事越来越紧,肯定要调配军粮,那个时候你要如何应对?”

“官仓和义仓中的粮草,不到紧要关头是不会动用的,这个不劳你们解烦营操心。”

“那是自然,没到紧要关头,筹集粮草大多还是民间采买,这是军中惯例。但据我所知,公安、江陵的民间粮草先前已被你压价收购得差不多了,你现在委派了江陵富商在我东吴境内大量采购粮草。如果解烦营对这些买卖进行禁绝呢?”

糜芳没有理会虞青,而是冲诸葛瑾怒道:“你们这是在威胁我?诸葛瑾,你们难道不怕出不了江陵城吗?”

诸葛瑾摆了摆手:“虞校尉,我们是来帮糜太守的,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生硬。”

他笑了笑:“其实我们跟糜太守也没什么利害冲突,只是想跟你做笔买卖。你从东吴的商号买粮,量小分散,进展缓慢不说,还人多嘴杂,容易走漏消息。不如直接从我这里买粮,虽然比那些商号稍贵一点,但至少事情进行得会非常周密,不会给关羽得到一点消息。”

糜芳眼皮翻了一下:“诸葛瑾,你不会只是为了卖些粮草,就亲自跑来吧?难道是想等我买完粮草,再把这个当作把柄捏在手里,以后好威胁我吗?”

“糜太守多虑了。”诸葛瑾道,“关羽对我们东吴一直傲慢无礼,眼下他正在北伐曹魏,势如破竹,说不定很快就能拿下樊城,夺取司州、豫州。那时候,关羽肯定要坐镇司州、豫州,荆州这块地方少不得要交给你打理。我只是想提前跟你交个朋友。”

糜芳看着诸葛瑾,又干笑了几声。他是不相信这话的,虽然关羽现在进展顺利,但能不能打下荆北都是未知,更不用说司州、豫州了。就算打了下来,荆州这种战略要地,成都那边的名将良臣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交给他去辖制?诸葛瑾如此行事,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糜太守,你信不过我?”诸葛瑾道。

糜芳拈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道:“虽然大家签订盟约已经有十年了,但彼此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东吴的江东系一直在打荆州的主意,这我也早就有所耳闻。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不党不争,我是不会放你入城的。粮草的事儿,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糜太守尽管说。”

“你可以留在江陵城,这女人不行。”

虞青按着腰间长剑,往前走了一步,糜芳身边的几名铁甲护卫也迅速上前。

诸葛瑾站了起来:“少安毋躁。虞校尉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保证我的安全,毕竟公安城里,甘宁将军都被刺客杀了。请糜太守放心,虞校尉断然不会刺探情报,探查机密。”

糜芳嘿嘿笑道:“如果你真心与我合作,我当然会确保你的安全。但是你放个解烦营校尉在城里,如果给关羽知道了,岂不是显得我跟你们太过亲密了?如果他担心我倒向你们东吴,上书汉中王把我调回成都,不管你在谋划什么,岂不都前功尽弃了?”

诸葛瑾道:“糜太守考虑得不错,我这就安排虞校尉出城。”

糜芳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诸葛瑾站起身,带着虞青向厅外走去。两人已经走到了外面,糜芳也已离席,虞青却突然转过身,淡淡问了一句:“糜太守,这么多年了,令妹糜贞到底是怎么死的,你查清了吗?”

糜芳犹如身遭雷殛,脸色变得煞白,木然地呆立在原地。

贾逸跑得很快,就算是在集市中,他也能把追赶的兵士们远远甩在身后。

不过军议司的反应速度远超他的预计,只跑了大半条街,就已经被围堵了两次,如果不是身手够快,搞不好已经被抓住了。这样的巡城调度,跟前些时候截然不同,想必是赵累通盘掌控了巡城人马的缘故。不得不改变原先的计划了,再逃上一段的话,搞不好会被堵在死路上。贾逸往身后看了一眼,郡兵和白毦卫们离他足有百步之远,还构不成威胁。或许是考虑到白天路上行人众多,他们并没有动用弩箭,对贾逸来说却方便了许多。

贾逸吸了口气,心中默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提前拐进一道窄街之中。刚跑了一半,隐约听到窄街尽头传来“嗒嗒”的声音,不由心下一惊。转眼之间,两骑轻骑拐进了窄街。那两骑轻骑看到贾逸,提枪直冲了过来。身后的郡兵和白毦卫也拐了进来,幸灾乐祸的呼喊声已经近在咫尺。

贾逸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轻骑冲了过去。眼看已经冲到轻骑身前,那名骑兵勒住缰绳,马匹前蹄高高扬起,就要踏到贾逸的身上。贾逸大喝一声,侧身用剑鞘狠狠往地上一撑,双脚一前一后蹬上墙壁,整个人犹如孤燕一般从骑兵头顶冲了过去。后面那名骑兵举起长枪,向贾逸刺去。贾逸趁着冲势未缓,胳膊夹住枪杆,将他拽了下来。然后他踩着那名骑兵,跃到马背之上,拨转马头向后逃去。

贾逸策马冲出窄街,故意在街口停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身后大声鼓噪的追兵。等那些追兵跑得近了,他才不慌不忙地踢了下马腹,向前冲去。不多时,从身后其他街道中冲出一队轻骑,紧紧咬在他的身后。贾逸弓着腰,熟练操控着缰绳,躲避开惊慌失措的行人,带着后面的追兵向那个方向飞驰而去。

今天天亮的时候,他故意在集市中现身,并将一个胖豪绅撞倒在地,任他破口大骂引来了郡兵,然后就是鸡飞狗跳般的追逃。

孙梦虽然给他指出了逃生之路,但他并不能假装成一个局外人,静待整件事落下帷幕。多年来的暗战磨砺,让他无法忍受由别人主宰自己的生死。

胯下枣红马正奋力前冲,马蹄踏在路上,掀起一块块泥土。离那个地方已经很近了,只要把他们引到那里,就是他反击的第一步。转过巷口,贾逸看到前方有几个郡兵正拖动拒马,堵住去路。他暗叫一声“糟糕”,立起脊梁,双腿收拢到了马背上。马匹转眼间便撞上了拒马,贾逸趁势向前一跃,在地上翻滚好远,才站了起来。身后那匹枣红马已经被拒马刺倒在地,不住地发出哀鸣。

贾逸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又发足狂奔。追兵已到,七手八脚地搬开拒马,又高喊着追了过来。风声在耳边呼啸,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身上早已不知道出了几层汗,口中也觉得发干发苦。贾逸明白,昨晚折腾了一夜没睡,今早又什么都没吃就开始狂奔,他已经快到极限了。前几日巡城安排过于疏漏,让他有些轻敌。为了防止赵累起疑,他选择的现身之处,离目的地远了很多。中间又被巡城郡兵和白毦卫们围追堵截,绕了不少弯路,以至于现在跑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到。口中的呼气越来越粗,双腿有些发软,体力明显已经不支。贾逸咧嘴苦笑,万一被截杀在半路,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又转过一条小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记忆没有偏差,宝荣商号已经近在眼前。就在此时,耳边响起锐器破空之声,贾逸左脚猛然发力,向旁打了个转。紧接着,一枚弩箭“笃”地钉在了前面的土墙之上。他边逃边侧过头,看到赵累带了一众白毦卫,出现在巷口。

连赵累都出现了,那这件事应该是十拿九稳了,当然也要先跑到地方再说。赵累扬了下手,白毦卫齐齐端起了连弩,弩箭箭头在烈日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听得一声令下,成排的弩箭脱弦而出。贾逸纵身往前一跃,翻过宝荣商号残缺的墙头,只听身后响起一连串的“笃笃”之声,弩箭全部射在了断墙上。

他拾起墙边的一根绳索,那是他昨晚就已经布置好的。身后的白毦卫已经放下连弩,列好队形冲了过来,在他们看来,贾逸俨然是瓮中之鳖。

见白毦卫逐渐逼近,贾逸用尽全身力气,拉动了绳索。只听“嘭”的一声,几个大布包从墙根飞到了半空,弹出数不清的碎石块,射向白毦卫。空中布满了细尘土烟,将一切都笼罩起来。贾逸趁机冲向商号厢房,拽着垂下的绳索攀上房顶,跳了过去。

白毦卫的咳嗽声在迷雾中此起彼伏,赵累阴沉着脸走了过来。他拎起那根绳索,发现尽头是用布帛和竹竿制成的简易机关。赵累又快步走到厢房前,用手拽了拽那根垂下来的绳索。绳索随即滑了下来,那头是很整齐的断口,应该是贾逸翻过墙后,立刻用刀斩断了。

一名白毦卫都伯快步走上前来,道:“赵长史,我们是否追下去?”

从这排厢房房顶跳过去,就是另一条繁华的长街,现在再派白毦卫去追,已经不大可能找得到人了。赵累摇了摇头,陷入沉思。身上背负着曹魏使团被袭、甘宁被杀两件要案嫌疑,贾逸还在大白天出现在市集中,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以贾逸的身手,一路上他有不少机会能融入人群销声匿迹,但他却非要逃向这里,是为了什么?

还有这些机关和绳索,贾逸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安排好,只能是一早就准备好的。一个被大火烧过的商号废墟,为什么还要布置下这种机关?他转过身,仔细端详着商号庭院,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井亭上。井亭上的盝顶已经被烧黑,而打水的轱辘上却光秃秃的,并没有常见的麻绳。

赵累走上前去,拾起一块碎石丢进井中,却没听到意料中的声音。井中没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在商号这种用水量颇大的地方,开了一口没有水的井,岂不是很荒唐?赵累蹲在井边,俯身向下看去。水井深邃,不可见底,目光落下几丈之后就被黑暗吞噬。

宝荣商号啊……

当初解烦营追查到了这里,赵累在这里设下圈套,要坐实江东系刺杀甘宁的嫌疑。但在解烦营到了这里后,商号突然燃起大火,不但将原本布置的证据烧得一干二净,而且还莫名其妙逃出一个神秘人,在现场留下了进奏曹的腰牌。

赵累突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问道:“那晚我们离开这里之后,是什么人负责善后的?”

都伯道:“是傅士仁麾下的郡兵。”

“郡兵?”赵累沉吟了一会儿,“带队的是他府上的主簿傅熙吗?”

“不是,那晚是傅士仁亲自带队。”

赵累怔了一下,以傅士仁的个性,亲自带队来收拾残局,有些太不寻常了。他往前迈了一步,向井下俯身看去。

“赵长史,”身后的都伯抢前一步,“如今公安城全靠你署理,由我代您下去比较合适。”

赵累点头:“你先下去,我随后。”

那名都伯冲后面招了下手,几个白毦卫快步上前,将一条绳索拴在他的腰间。那都伯身手利索地拽着绳索向井下坠去,不多时后,绳索往下拽了几下,示意安全到底。依次又进了三四个白毦卫后,赵累才将绳索绕在腰间,滑了下去。

井底已经亮起了光,白毦卫们正用火折点亮石壁上的火把。赵累落到井底之后,立刻解开身上的绳索,向四周看去。随着火把一点点亮起,赵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他已经明白了这里的用途。

在公安城中,关羽大军驻地,竟然有如此庞大的密室,还存放过这么多的武器盔甲,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江东系跟荆州士族勾结的问题,没有公安城内军政官员的倒戈相助,他们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就算傅士仁蠢到不理政事,光凭傅熙一个人也无法挖建密室、存放兵甲,又在全城戒备的情况下转移走的。而且从这里的痕迹看来,这个地方作为江东系和荆州士族的秘密据点,已经存在了很长的时间。

赵累,你真是无能之极。

他仰起脸,闭上眼睛,握紧了双拳。现在公安城中,除了能确保听令指挥的二百白毦卫,剩下的那八百郡兵里,有多少早已被荆州士族收买?亏得以前还在关羽将军面前夸下海口,要肃清荆州,确保他无后顾之忧。现在荆州却危若累卵!

那名都伯回到赵累身旁,禀告道:“赵长史,这里还存放过火油。”

“火油?”赵累道,“我记得那晚商号烧起来的时候,用的助燃物就是火油吧?”

都伯点了点头。

赵累喃喃道:“那晚的确是傅士仁带队前来收拾的残局?”

“不错,值守的兄弟觉得很少见,所以印象很深。”

沉默了很久之后,赵累疲倦的声音在井底响起:“傅士仁?”

贾逸翻过宝荣商号的厢房之后,立刻前往隐蔽处粘上长髯胡须,戴上文士巾,换了一身白色直裾,气定神闲地出现在大街上。没走出几步,就碰上了一队行色匆匆的白毦卫,正往宝荣商号方向赶去。贾逸负手昂头站在路边,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街角,才又转身继续前行。他没有留在宝荣商号附近观察,那里已经留给了赵累足够的线索,应该没什么问题。与其把推断直接告诉赵累,不如引着他一步一步前去查实。只有他自己追查到的真相,才会深信不疑。

按照傅尘那张地图上的标示,第二个潜伏点就在附近了。贾逸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着。周围是一栋又一栋毗邻相隔的大宅,高大的外墙和厚重的大门,都显示着一股世家传承的味道。此时周边早已静了下来,巷中清风拂面,杨柳依依,让人心旷神怡。

这里是一些荆州士族们的故居,刘备入川之后,他们大多举家迁去了成都,只留了几个家仆看守宅院家产。贾逸凭着记忆走到一家宅院门前,这家宅院相对小了许多,院墙上布满了绿油油的地锦枫藤,看起来很多年没人打理过了。对面是一处大宅的后墙,而相邻的两处宅院门前也是草色墨绿,应该很久没有人进出了。

傅尘选的藏身点还是不错的,不愧在公安城做了十年寒蝉客卿。只是不知道这次自作主张,暴露了旧太守府,会不会把他气得跳脚。

贾逸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朱漆脱落的木门上,仍旧挂着一把铁锁。经过多年风吹雨淋,锁眼处锈迹斑斑,恐怕是打不开了。他试着拔了下锁梁,结果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不大的院子尽收眼底。院中依旧杂草茂盛,并未有人打理。贾逸走进正房,室内空荡荡的没有几件家具。他绕过屏风,搬动后墙上的一处油灯。青石板铺成的地面瞬时发出一阵隆隆声,几块石板落了下去,露出一条暗道。

贾逸从怀中掏出火折吹燃,趁着亮光逐级而下。刚走下几步,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是金花燕支。贾逸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下意识摸向腰间,才发觉并未佩剑。他没有再动,而是熄灭了火折,等着眼睛渐渐适应黑暗。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看到孙梦。贾逸犹豫了一下,还是缓步走了下去,重新吹燃火折,点亮墙壁上的油灯。身后的密道发出隆隆响声,又合上了。几处狭小的气道弯弯曲曲折射出黯淡的亮光,跟油灯的火光交融,勉强照亮了眼前不大的空间。一张长案,几个食盒,地上铺的是由干枯稻草编成的草垫。贾逸径直走到长案后,打开食盒,里面还是些肉干、胡饼之类的东西,不过分量较少,好像被人吃掉了一些。他仔细嗅了嗅,金花燕支的香气似乎更浓了。莫非孙梦在这里藏身过?她不是说一直住在孙郡主的旧人那里吗?

他拎起竹筒“咕咚咚”地灌下了大半筒水,然后拿起麦饼和肉干大嚼起来。如果金花燕支的香气是孙梦留下的,那么傅尘和孙梦的关系,远远不像他们表露出来的那么简单。也怪不得孙梦虽然解救出了傅士仁,却并没有把傅尘的事情,告诉傅士仁。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仍算得上是自己的盟友。现如今整个荆州,就如公安城的夜色一般,漫天大雾,不辨浑浊。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辨明了真相,才能在这场大雾中活到最后。

贾逸坐在墙角,闭上了眼睛养神。虽然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但他并不敢放心睡去,必须等到傅尘。有些事必须要靠傅尘帮忙,不然的话,今天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他在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傅尘一定会去寻找他的下落。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过了很短时间,贾逸终于听到几声短促的鸟叫。他走到密道旁,压低声音道:“你想进来就进来,不想进来就回去,我是不会再学狗叫来回应你了。”

上面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机关枢纽转动声,傅尘闪身而入道:“你惹出这么大乱子,还把旧太守府给暴露了,学几声狗叫又怎么了?”

“废话少说。你这个时候过来,确定安全吗?”

“赵累把我义父叫去问话了,估计很快就会找我。”傅尘道,“时间是够紧的,不过我还是想找到你问清楚,为什么这么做?”

“傅士仁跟江东系勾结,火烧宝荣商号,刺杀关羽,这些事你知道吗?”贾逸道。

“知道。”出乎他的意料,傅尘回答得很干脆,“我收到的命令是协助你,关键时候可以对你的安全进行护卫。除此之外,他们不允许我向你透露任何消息。”

“因为我是个准备丢掉的弃子?”

“我说你……”傅尘盘腿坐了下来,“别老自哀自怜好不好?他们这样做,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肯定不是要你当个弃子这么简单。费了好大力气,把你从许都救出来,又安插进了解烦营,就这么把你丢了,未免太不值当。”

“这种想法我之前就想到过,但既然把我派到了公安城内,却不给我足够的信息,不让我介入,未免让人生疑。”

“他们不让你介入什么?”傅尘眨了眨眼。

贾逸不耐烦道:“当然是介入这一系列……”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后面的话贾逸并没有说出来。来到公安城之后,已经收到过两次寒蝉的矾书密令,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第一次是要他探查甘宁遇刺真相,适时相助孙梦,确保自身安全;第二次是要他查出这一系列事情的真相,保证自身的安危。现在听傅尘的口气,这两个所谓的真相,寒蝉应该在向自己发出矾书密令之时,就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那这两次密令,就只有一个作用了——对自己能力的稽考。

这样推测的话,傅尘为何不能直接告诉自己真相,就有了完美的解释。一个延续了九百年的组织,招募客卿的条件应该是比较苛刻的,仅靠蒋济举荐就能获得客卿身份,未免太轻松了。是了,蒋济当时只是问自己要不要做寒蝉的影子,却并没有说明到底什么是客卿。

贾逸向傅尘问道:“你当上刺客之前,可曾经历过什么稽考?”

“有,当时我才十多岁,学枪不过两三年,还谈不上什么身手。寒蝉给我的命令,是杀死一个荆州军骑都尉。”

“骑都尉……学枪两三年,你根本不是对手,那是下毒?”

“我不懂毒理,而且觉得用毒终究是取巧的办法。”傅尘干巴巴地道,“当时连年征战,兵源不足,连十多岁的小孩子都能投军。我辗转了好几个城池,投到他的麾下。然后在乱军之中,从背后杀死了他,割下了他的首级。”

贾逸没有接话。他知道傅尘虽然说得轻巧,但对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要在大战之中杀死自己的上官,还要保全自己,算不上一件容易的事。

“其实那个骑都尉人还算不错,对我们那群少年兵很是关照,偶尔还会拿些碎肉干分给我们吃。”傅尘道,“当我将长枪从他后背刺入的时候,他回头看我,眼睛里的那种惊讶和愤怒,我永远都忘不了。”

贾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或许……他只是对你们那些麾下不错,但实际上却是个十恶不赦之徒。”

傅尘笑笑:“贾校尉,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我一直觉得,对一个人的善恶评价是要从自己的角度来看的,而不是世间对他的评价。比如,父亲对世人来说,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但对于儿子来说,却是个慈爱有加的好父亲。那作为儿子,要如何做?”

贾逸沉吟起来。傅尘举的这个例子,隐隐有影射自己的意思。他的父亲早年在朝廷为官,因贪腐压榨士绅被司马懿判处腰斩弃市,虽然自己最后查明,父亲所贪的钱财都用来资助汉室了,但贪官就是贪官,没有什么好辩白的。身为儿子的他心心所念都是为父报仇,在旁人看来,是不是也很讽刺?

“君视我如手足,我视君如腹心;君视我如草芥,我视君如寇仇。”傅尘道,“所以我杀了那个骑都尉,当上了寒蝉客卿,并不觉得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其实,是不是好人又有什么关系,既然当上了寒蝉客卿,还要坚守所谓世俗的道德伦常只不过是妄想罢了。”

“人是很复杂的,不能简单用好坏来区分。”贾逸宽慰了他一句,试探道,“傅都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寒蝉命你杀掉傅士仁,你会怎么办?”

“杀便杀了。像我这样的义子,傅士仁曾经有三个。”

“曾经?”

“对,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傅士仁觉得,义子又不是亲儿子,关键时刻就应该替义父去死。那两个精明干练的义子,一个在六年前的一场伏击中,为了救他力战而亡;一个三年前卷进一场刺杀,事情败露后被抓,自己扛下了所有事情,被赵累斩了。我不像他们两个那么父子情深,不会因为叫了人家几声爹,就心甘情愿地送死。”

贾逸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寒蝉虽然不准你向我透露已知的消息,但你帮我去查几件事,不在禁止之列吧?毕竟你收到的命令是协助我。”

傅尘停顿了一下:“这好像也说得过去。你要我查什么?”

“当年运送火油进城,经手的是傅熙。我在想,那些衣甲、连弩、丹阳铁剑,可能也是傅士仁交代给他信任的属官去办的,你能不能帮我查出来都是谁?”

“你要对付傅士仁?为什么从他下手?”

“公安城中发生的这一切,应该都是傅士仁和江东系做下的。我想要摆脱被追杀的困境,自然要先从傅士仁下手。”

“不过……你的身份是解烦营校尉,是不是要帮江东系?”傅尘道。

“帮江东系?为什么要帮他们?我是跟着诸葛瑾前来求亲,顺便调查甘宁遇刺一案的。在公安城里,我被江东系和傅士仁设计,险些死在曹魏使团驻地。更不用说在旧太守府,差点被傅士仁的杀手射成筛子。而且,孙尚香和寒蝉都没有明确命令我协助江东系,我为什么要帮他们?”

傅尘眨了眨眼:“所以,你对付傅士仁和江东系,只是因为他们对付了你。”

“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傅士仁和江东系要做的事情,可能跟孙尚香和寒蝉的目的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