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皱眉道:“这……才祭拜过的酒……”

“已经祭拜过了,为什么不喝?留在这荒草丛里等着发酸吗?”傅尘连那只烤鸡也给拎了起来,撕下一条鸡腿,“祭拜是上一刻的事了,这一刻就不要再想了。总要放下。”

贾逸愣了片刻,举起酒坛喝了一口。出乎他的意料,这酒入口辛辣有劲,肠胃里迅速暖了起来。

“知道你喝不惯南方的酒,这是我特意托人从北地买来的玉露春。虽然比不上你们世子府里的金露酒,也差不了多少了。”傅尘懒洋洋道。

“多谢了。”贾逸解下腰间长剑,横在膝前。

傅尘斜睨了一眼,道:“那柄长剑用着顺手吧,也送给你了。”

贾逸奇道:“天下习武之人莫不把兵器视为心头之好,为什么要送我?”

傅尘笑道:“以我的剑术,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就是上古神兵,已经用不着这些身外之物了。”

贾逸摇了摇头,没心思跟他说笑:“傅都尉做了多久的寒蝉客卿?”

“不久,才八年。”

“你为什么选择做了寒蝉的客卿?”

“不是我选择了寒蝉,是寒蝉选择了我。”傅尘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很多时候,我们通常以为自己可以选择,但回过头去,哪怕再给你一千次一万次的机会,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是吗?贾校尉?”

贾逸没有回答。

傅尘道:“我开始的时候,也曾经问过为什么。寒蝉为什么这样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后来就慢慢不再问了。其实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必要问个为什么,想得太多反而困扰太多,人活得简单一点,没有什么不好。”

“说是这样说,但你还是会感到孤独的吧。”贾逸道,“我原先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热情。在我刚到公安城的当天下午,你就站在离驿馆附近的阴影中,远远打量着我。当时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想来,你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忍不住要先来看看我这个同类,对不对?”

傅尘歪着嘴角笑道:“也可能不是孤独啊,说不定我跟孙梦姑娘一样,对你青眼有加呢。”

“傅都尉,八年寒蝉客卿的日子,你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通向何处,不明白自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心里藏了那么多秘密,身边全是敌人,近三千个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要以假象示人,就算饮宴休息都不敢掉以轻心。你不孤独?”

“七年地下,十日地上,身为寒蝉的客卿,能做到这点是最基本的要求。”傅尘仍在笑,但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笑意。

“你真的这么想?”

“贾校尉,我以前告诉过你。心有背负之人,才会更强大。”傅尘拎起酒坛,跟贾逸碰了一下,“如此良夜,莫要一直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良夜?”贾逸低声反问道,院中的雾气已经越来越浓,隐隐透着一股阴冷的感觉。身边的白烛已经燃尽,红色的火光徒劳地挣扎了一下,终于被雾气所吞噬。

赵累丢掉了手中的木简,捧着额头看着跳动的烛火发呆。案子查到这里,已经进入了死局。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刺杀甘宁、关羽,夜袭东吴、曹魏使团这些事,有九成的把握是江东系勾结荆州士族做的。但往下查的话,江东系好说,荆州士族呢?到底谁参与了,谁没参与,是很难分辨出来的。太守府那帮人,以傅士仁为首,都是只做官不做事的,肯定不会蹚这浑水。军议司查的话,又势必要在公安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或许还会引得蜀吴边境剑拔弩张。眼下关羽将军正在全力攻伐曹魏,自己如果在后方折腾出来这么多事,显然是不妥当的。

诸葛瑾是出了名的不党不朋,孙梦是孙尚香的表亲,虞青是解烦营精英,如果使团中真有江东系跟荆州本地士族联系的人,那会不会是从进奏曹叛逃至东吴的贾逸?傅熙声称看到贾逸带队攻打曹魏使团,可能有所夸张,但未必没有这回事。只好先抓到贾逸这个人再说。贾逸在东吴和荆州都无依无靠,将他作为整个案子的突破点,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正思虑间,就见傅士仁又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赵累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本来是跟傅士仁约好,要面见那位东吴大人物的,可眼下竟忙过了时间。

他清了清喉咙,道:“傅太守,我这边公务繁忙……”

话音未落,就见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大汉,紧跟在傅士仁身后闯了进来,想必就是那个东吴人。赵累皱了皱眉头,心说傅士仁好不晓事,竟直接把对方领进来了。那名大汉进了庭院,也不行礼,直接大步登堂入室,径直走到客席,两条腿张开箕踞坐下。赵累更加不悦,看了傅士仁一眼,却见他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赵累心下奇怪,正要开口发问,却见那大汉甩下黑色斗篷,露出了里面的一身锦衣,腰间一串黄金铃铛也随之哗哗作响。

赵累神色一震,脱口问道:“来者可是甘宁将军?”

“赵累,关羽已经打下了麦城,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赵累暗叫一声惭愧:“甘将军前来,有失远迎。”

傅士仁这才小声道:“甘将军听到我传回去的话后,定要亲自来见你,我又阻拦不住,只好……只好……”

赵累摆了摆手:“甘宁将军,我们主公虽然是同盟,但你擅闯军议司,似乎有些太唐突了吧?”

“算了吧,所谓的同盟是靠利益来维系的,不是靠那些繁文缛礼。大家都是明白人,就别在这些旁枝末节上纠缠了。我就问你一句,由你这儿传消息给关羽,需要几天?”

赵累没有回话,而是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挥手道:“来人,上茶。”

甘宁是淮泗系中仅次于吕蒙的股肱之臣,不能草率应付。虽然外界对他的评论是有勇无谋、粗猛好杀,但赵累却很明白,没有点真材实料,甘宁是不可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虽然能料到甘宁来的目的,但对方并未抛出讨价还价的筹码,他倒也不急。

果然,甘宁并没有因为赵累的拖延而发怒,而是大笑道:“茶就免了。我孤身前来公安城,已经尽最大的诚意示好。若你还是遮遮掩掩,倒是显得太不分轻重了。”

赵累欠身道:“不知道甘将军的示好是什么意思?”

“你跟关羽捎个话,就说我们淮泗系,愿意与他再相安五年,互不侵扰。这五年之间,我们会把目标放在徐州、青州、兖州,等到在江北站稳脚步之后,再说以后的事。”

“将军为何如此提议?”

“当年湘水划界,我们占了东荆州,你们占了西荆州。江东系一直想夺回荆州全境,但我们却并不想。夺回荆州,只会增加江东系的实力,对我们倒没有太多好处。我跟你说实话,现在我们要对付江东系,所以手上空闲的时候并不多。互不侵扰,并不是对你们施恩,是我们逼不得已。”

“如果签订盟约,咱们淮泗系有什么条件?”

“找出江东系刺杀我的证据。我听说原先你们在宝荣商号里布置过,但被进奏曹给搅了。不过证据这东西,你们如果有心,再弄出来一些不算很难,最好再能找到些江东系与进奏曹勾结的证据。然后由关羽拿着这些证据,向吴侯提出交涉。”

“由我们提出的证据,吴侯会相信吗?”

“这个你们不用管,吴侯不相信,有我们旁敲侧击。”

赵累有些恍神,几句话下来,他就发现甘宁虽然言谈粗俗无礼,但在试探进退的尺度上把握得非常到位,城府极深。

“甘将军为何选在这个时候,来向我们示好?”

“关羽命冯习分兵围困了襄阳的吕常,自己正亲率大军攻打樊城。你把我的消息传到,若是他同意缔结盟约,那我们就劝吴侯撤走湘水的备防,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他可以全力攻打樊城、襄阳,同样,我们可以在合肥投入更多的兵力。”甘宁毫不掩饰,“当然,最好的打算就是看你们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

“甘将军真是快人快语,”赵累心念一动,问道,“你觉得关将军此次北伐,结果会如何?”

“我征战多年,把称得上对手的为将者分为了三种:第一种,身手不凡,胆气过人,奋勇先登,一往直前,称之为勇将;第二种,熟读兵书,体恤下属,审时度势,善出奇谋,称之为良将;第三种,胸罗武库,学具韬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称之为名将。”甘宁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赵累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傅士仁看两人不语,发声问道:“甘宁将军的意思是说,关羽将军也是天下名将吧?”

“不,”甘宁道,“关羽不在这三者之内。我纵横沙场数十年,还从未遇到过关羽这样的对手。他拥有勇将、良将、名将三者特质,堪称天下神将。”

“天下……神将?”傅士仁喃喃重复道。

“不错,依我看来,于禁、庞德、曹仁这些名将都挡不住他,如果没什么匪夷所思的变故,他拿下宛城应在意料之中。正因为对关羽战况的估算,我们才会前来示好,立下五年之间互不侵扰的盟约。”

利用淮泗系来对付江东系,而对荆州士族再紧一紧,这样不用多大动作,即可保持后方稳定,不至于影响前方战况。赵累主意打定,道:“既然甘宁将军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我也就不再含糊其辞了。甘将军所说的盟约,我非常赞同,但具体定夺还要关羽将军斟酌。我今夜就修书一封,将其中利害陈说明白,相信关羽将军也会同意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先由我尽地主之谊,招待下甘将军吧。有些事,我们可以在席间畅谈。”

甘宁起身,大笑道:“在关羽没有答复之前,我们能有什么好谈的?不过都是些废话罢了。至于地主之谊,说句不客气的话,五年之后荆州归谁还不好说。明明是同利为朋,我们就不要假装意气相投了。”

他也不等赵累答复,转身向门外走去:“从公安到樊城,六百里加急的话三天即可一个来回,我就在城中等着你的消息。”

赵累示意傅士仁赶紧跟上,自己回到长案前,铺开一卷木简,提笔开始向关羽写信。既然淮泗系有心示好,这个机会万万不可错过。关羽性情矜傲,可能会不屑一顾,自己一定要尽全力说服他。

此时天色刚刚暗下来,离宵禁尚有一个时辰,街上还有少许行人。傅士仁带着四名亲卫跟在甘宁身后,跑得气喘吁吁,不时抬手擦汗。甘宁并没有停下来等他的意思,反而加快了脚步。傅士仁又小跑跟了一段路,终于累得支撑不住,喊道:“甘将军,甘将军,我们歇歇脚吧。”

甘宁头也不回道:“只剩一小半路就到你的太守府了,有必要吗?”

傅士仁苦笑道:“平时我都是坐着马车来的,哪走过这么远的路啊。”

“你身为公安城太守,身手差成这样,守城御敌之时要怎么办?”

“不瞒你说,这太守我才不稀罕。支持汉中王的荆州士族大多跟去了蜀中,剩下的要么是我这种闷声发财的,要么是不服气的。汉中王随手给了我个太守的官帽,一干就是快十年。这十年里我两头受气,要不是自家产业还要招呼,老早就挂印逃走了。”傅士仁低声道,“要是真到了守城御敌那一天,我就脱下这身官服当个白身,谁爱上阵搏杀谁去,我可没那个胆量。”

甘宁猛然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长街的尽头。傅士仁没来得及停步,一头撞在了甘宁的后背。他后退了两步,嘟囔道:“甘宁将军,你这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的,真让人……”

“傅士仁,城中发生的那几起行刺,可有身手超群的高手出现?”

“高手……”傅士仁搔了搔头,“那些事情都是赵累在办。甘宁将军,你说的高手,高到什么程度?”

“敢于此时当街向我动手。”

傅士仁嗤笑一声:“此时?现在连宵禁的时间都没到,满街都是巡逻的郡兵和白毦卫,我还带着四个亲卫呢。谁现在当街向你动手,那就不是高手,是疯子。”

甘宁不再说话,而是眯起眼睛,神色严峻地望向远处。

傅士仁狐疑地向长街尽头看去,夕阳之下,慢慢走来了一个身着白衣、白帛蒙面的剑客。这身打扮看来有些可笑,但傅士仁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逃吧,傅士仁。”甘宁开始活动双肩,看样子要动手了。

傅士仁笑道:“逃什么,我这四个亲卫可是从郡兵里挑出来的精锐,四个打一个还能打不过?”

他色厉内荏地冲亲卫喝道:“把那疯子拿下!别让东吴贵客小看了我们!”

四名亲卫拔出腰间的缳首刀,冲了过去。这四人位置错落有致,隐隐呈掎角之势,一看就是配合默契的样子。第一名亲卫瞬间已经冲到白衣剑客身前,刀光划破风声,呼啸而至。白衣剑客身形并未闪动,而是随意举手,就抓住了这名亲卫的手臂,顺势一推刀锋,尾随而来的第二名亲卫,便被破开了咽喉!紧接着,白衣剑客向前跃出一步,拽着第一名亲卫切入第三名亲卫的刀光之中,血花随之溅起。然后,一段雪亮刀锋从血雾之中破光而出,刺入第三名亲卫的腹中。

一眨眼的工夫,三名亲卫竟然全部殒命!

剩下的那名亲卫硬生生收住脚步,大声示警道:“傅太守!快逃!”

傅士仁脸色惨白,双腿战栗颤抖,哪里还走得动!

那亲卫一跃而起,迎着夜风,一刀向白衣剑客斩下!刀光劈头盖脸砸下,白衣剑客只是淡然向刀光中伸手而去,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刀刃!只听“铮”的一声脆响,刀尖被他单手拗断,反刺进亲卫的咽喉!

紧接着,衣袂飘动之声响过,白衣剑客已经到了甘宁跟前。甘宁振臂而战,拳头带着风声呼啸着迎上白衣剑客。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两人各自后退了三四步才站稳。甘宁甩了甩手,这剑客功夫不弱,刚才对了一拳,指骨竟隐隐生疼。

他反手拔出了背后的双短戟,道:“阁下如此身手,屈身做一个杀手未免太可惜了。不如由我引荐至吴侯那里,效命解烦营,做个都尉如何?”

白衣剑客仍未答话,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那柄长剑看起来平淡无奇,甚至隐隐能看出剑身有些许的锈迹。甘宁的神色凝重起来,面对强敌仍然以寻常兵器应对,这么托大,显然是对自己的剑术有着必胜的信心。

“傅士仁,从这里逃回军议司,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吧,你赶快走。”甘宁高声道。

“你不一起……逃吗?”傅士仁吓得牙齿咯咯作响,话都说不囫囵。

“你还没看出来么?他要杀的是我。找到赵累,要他带上白毦卫速速赶来!”

傅士仁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去,白衣剑客果然没有追赶。

“说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甘宁笑道,“为什么选在公安城?”

白衣剑客脚下一震,长剑平举,犹如飞燕一般冲向甘宁。他的速度并不快,全身上下看起来几乎全是破绽,但正因为速度不快,全身上下又几乎全无破绽。甘宁左戟向长剑格去,右戟直刺白衣剑客胸口。只听“叮”的一声,白衣剑客突然发力,格开甘宁左戟,抢先刺向他的右胸!甘宁猛然侧身,右戟磕向剑身,堪堪避过这一剑。

好犀利的剑法!

甘宁将双戟交叉胸前,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杀手,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刚才剑戟相格之时,他觉察到那柄长剑疾速抖动数次,轻易将左戟格开了。他听说过这种运剑方式,要经过长久苦练,再加上过人的天赋才可以做到。放眼天下,掌握此种剑术的人,应该不超过十个。所谓的高手,面对强敌,胜负通常在一念之间。生死输赢,高下立判,这是久经搏杀之人的直觉。这次的对手恐怕不好对付了。

甘宁皱眉道:“这七八年间,在东吴境内发生了数十起刺杀兵士军将的案子。由于他们身份不高,吴侯一直未曾重视,也未曾倾力去查。我却听解烦营的人念叨过,那些被杀的兵士军将们,其中不乏好手,但无一例外,所有人皆是一剑毙命,兵刃都未曾拔出。这些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白衣剑客没有回答,而是望了望天色。夜色初上,薄雾已经缓缓凝聚起来。旁边一棵枯死的大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几只乌鸦,瞪着漆黑的眼珠俯视着两人。

甘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一直有些好奇,这些兵士军将分属各地,出身不同,若是寻仇,岂会这么巧都是同一个仇家?而他们身份又不高,就算是有人聘请了你去杀他们,你这样的高手,又怎么会承接这些不值一提的委托?”

白衣剑客挽了个剑花,长剑背在身后,如一道离弦之箭直冲甘宁而来!甘宁吸了口气,绷紧双臂挥动双戟,向着剑光闪处格挡而去。只听得清脆的刃锋相击之声一连串爆出,耀眼的火花在夜色中此起彼伏,须臾之后两人又再度分开。白衣剑客依旧是好整以暇的样子,甘宁的胸膛却微微起伏起来。

“慢剑之后是快剑,你这人可真不简单。”甘宁道,“让我猜猜,你是江东系找来的?我们俩打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一队巡街的士兵路过,莫非他们在这公安城里也有内助?”

白衣剑客以手弹剑,剑声清脆,在夜色中十分悦耳。旁边大树的枯枝上,又落下了几十只乌鸦,偶尔响起一两声低沉干涩的叫声,衬得夜色愈加阴冷湿重。

甘宁叹了口气:“想不到,竟碰上了个哑巴刺客,倒是无趣得很。”

白衣剑客提着长剑,左腿往前踏出,右腿微微弯曲,平静地看着甘宁。甘宁弓下了腰,双戟一前一后横于胸前,慢剑和快剑都已领教过了,第三次出手会是什么招式?他隐隐觉得,这名白衣刺客在第一次交手时,就有能力将他置于死地,但却放弃了前两次的机会,为什么?

长剑刺出,直向面门而来,甘宁左戟挥上格挡,右戟向下削去。果然,长剑又疾速抖动弹开了左戟,从上而下刺向甘宁的右腕。甘宁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右腕竟然迎着剑尖猛地往上一提。只见血雾砰然炸开,剑身刺穿了他的右腕,剑势不减,仍向地下刺去。

甘宁暴喝一声,右腕顺着剑身向上飞速抬去,直撞到剑锷才停了下来。他右腕往怀里一弯,用尽全身力气将白衣剑客拉向自己,左戟如迅雷般平刺而出。有时候,贴身肉搏,笑到最后的往往不是身手最好的那个,而是出手最狠的那个。眼看戟尖已经要触到白衣剑客的面罩,甘宁突然觉得左胸一窒,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砸得连连倒退。

他有些困惑地低头,看了眼插在胸中的那件兵器,突然之间恍然大悟。尽管双腿已经没了知觉,甘宁还是退到大树前,靠着树干不让自己倒下。他咳出几口鲜血,大笑道:“想不到……”

声音戛然而止,白衣剑客将长剑从他咽喉中缓缓抽出,掏出一片白绸仔细拭去剑身上的血迹,丢在尸体旁边,转身离去。大树之上,已经落满了数不清的乌鸦,嘶哑粗粝的“嘎嘎”之声此起彼伏,笼罩了整个阴暗的夜空。

赵累带着傅士仁赶到的时候,甘宁的尸体已经凉了。手下的白毦卫四散开来,寻找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而赵累则脸色铁青地站在尸体跟前,久久未发一言。傅士仁找到他的时候,写给关羽的信刚刚送出去,想不到这么快就出了变故。

他围着那棵枯死的大树转了一圈,又顺着长街来回走动了一番。这条街的两侧没有商铺,大多都是本地士族的宅邸,自从他们跟着汉中王迁往成都之后,这片宅邸就一直空置着。长街之中,只留下了四名亲卫的尸体,再无旁人经过的痕迹。

赵累厉声问道:“从刺客向你们出手,到我们赶到这里,足有大半个时辰。这大半个时辰中,别说行人,就连巡街的兵士都没有路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士仁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道:“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你身为太守,居然连巡街排值都不清楚?”赵累怒道。

傅士仁唯唯诺诺道:“这些事都是我府内主簿傅熙安排的,我很少过问。”

赵累正要开口训斥,却见长街尽头跑来一队郡兵,为首的正是傅士仁的义子傅尘。那傅尘穿了身深衣,却还背了一杆长枪,径直跑到傅士仁面前道:“父亲恕罪,我来晚了。”

傅士仁立刻站到了傅尘后面,缩着身子道:“赵……赵长史,这事儿不怨我,傅熙说你们白毦卫训斥了我手下郡兵好几次,什么注意烟火,查验行人,不能重复巡街路段,反正隔三岔五就要找事儿。我对这些事儿又不懂……”

赵累压着怒气道:“城中安防,不是应该由傅尘负责么?怎么会交给主簿去做?”

傅尘见赵累转向自己,急忙解释道:“按辈分,我要叫傅熙一声姑父。他嫌我安排得不够周密,就自己重新调配了。我虽然觉得不妥,但到底他是长辈。”

“荒唐!”赵累高声喝道,“你身为都尉,岂能因为辈分亲疏就擅离职守!把傅熙给我找来!”

傅尘弯腰应了个诺,挥了下手,几名郡兵一起向后跑去。赵累沉默了一会儿,平息了一下情绪。按照官职品秩来说,傅士仁比他高,傅尘跟他同级,他不该如此呵斥两人。但两人办事如此散漫,以至于被刺客钻了空子,杀了前来立盟的甘宁,真是弥天大错!

眼下最好的处置办法,就是拿下傅士仁和傅尘治罪,也算是给东吴一个交代。但赵累却做不到,眼下不说公安城,就算是整个荆州境内,愿意在汉中王手下做事的荆州士族已经不多了。处置了这两个人,不但那些原本态度暧昧的荆州士族会兔死狐悲,那些蠢蠢欲动的也一定会借机起事。关羽将军正在前方与曹魏鏖战,倘若荆州不稳、民心生乱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他按捺下了怒气,快步走到甘宁的尸体旁:“甘宁将军身上有两处致命伤,咽喉一处,胸口一处。傅都尉,你掌管城中安防,如何看待?”

傅尘上前仔细端详了一阵:“从伤口形状来看,咽喉好像是剑伤,胸口插着短戟,那就是戟伤了。不过,好像不太对……

赵累沉声道:“高手对决,有两处致命伤很平常,但有两处不同兵刃的致命伤就有些蹊跷了,况且其中一处还是甘宁自己的兵刃。”

傅士仁这时才插话道:“赵长史,你看这边没我什么事了,我能不能……先回去?”

赵累没有理他。

傅士仁期期艾艾道:“我……我这不是来回跑的时候,闪住……闪住腰了吗?我再不回去休息一下,估计明天就起不来了。”

赵累不耐烦地摆摆手,傅士仁松了口气,转身在郡兵的簇拥下快步离去。

傅尘道:“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刺客与甘宁交手时,夺过他的短戟,然后刺进了他的胸膛?我看那四个亲卫的伤口都是刀伤,白衣剑客杀他们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拔剑,用的也是他们的缳首刀。”

“亲卫的身手跟甘宁怎么比?白衣剑客面对甘宁还能徒手,那身手要高到什么程度?而且甘宁咽喉的致命伤就是剑伤,如果白衣剑客用甘宁自己的短戟重创了他,又何必再拔剑相刺呢?”

赵累蹲下身,将甘宁胸口的短戟拔了出来。

傅尘忍不住道:“赵长史,仵作还没到呢。”

伤口不太对,如果真是戟伤,伤口应该更扁平一些,而现在伤口的尺寸却有些大。赵累意识到了,胸口的伤口并不是戟伤,而是另一种兵器。刺客将甘宁的短戟插在伤口上,是为了掩饰那种兵器造成的伤痕。咽喉上的剑伤也是同样的目的。赵累仔细观察,发现伤口被短戟来回搅动过,已经破坏了原本的形状,所以尺寸才会显得有些大。为什么凶手要进行掩饰,难道是因为兵器太过独特,容易暴露刺客的身份?

一名郡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附在傅尘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赵累皱眉道:“怎么了?这公安城内还有什么事,是我这个军议司长史不能知道的?”

傅尘有些尴尬地笑笑:“我的姑父……不,傅熙跑了。”

“跑了?”

“今天中午他带了两辆马车,说要去武陵找张机看看他夫人的伤寒症。东门的兄弟就没有盘问,直接让他们出城了。”

“混账!我不是早有军令,任何人出城都要报备军议司吗?”

“张机是天下神医,常年居住在魏地,到咱们荆州行医一次不容易。东门的兄弟觉得这事儿不好耽搁,再说傅熙又是上司,所以就没有禀告。”

赵累气极反笑,喝令道:“来人!”

一名白毦卫都伯应声站了出来。

“你带人去东门,把当值的那群废物全部押解到菜市口,即刻砍了!”

都伯领命而去,傅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赵累看着他,道:“傅都尉,你觉得城中还有哪些士族,可能与江东系有所勾结?”

傅尘摇头道:“不知道。”

赵累冷笑道:“那很好,从今日起,所有士族家宅附近,全部由白毦卫带领郡兵把守,倘若再度发现鬼鬼祟祟之人,带队的白毦卫不必上报,可自行裁决,你看如何?”

“赵长史,这么做未免有些太严苛了吧?”

“严苛?那你说,如何才能让刺客不大摇大摆在这公安城里杀人?”

傅尘低头道:“我会把赵长史的意思禀告给义父,至于……”

“不必,等下我就派白毦卫前去太守府取傅士仁的兵符,从即刻起,郡兵交由军议司指挥!”

傅尘赔笑道:“这个……郡兵都归军议司管的话,我这个都尉……”

“我不用你。”赵累看着他,冷森森地道,“我信不过你。”

贾逸在园中练了一趟剑法,感觉肩膀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在这旧太守府里闷了好多天,与外界的消息几乎被隔断了。傅尘跟他已经说过好几次,寒蝉的做事风格是以静制动,这种身为棋子的感觉虽然很不好,却也没有什么办法。他隐隐觉得,公安城里似乎正在酝酿着一个大阴谋,而自己或许只是这场阴谋的旁观者,并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贾逸收了剑,返回房中,拎起酒坛抿了口酒。熟悉的味道滑过喉咙,跌到了脏腑之间,升起一股热意。离开许都只不过几个月时间,却恍若隔世。曹丕和曹植还是争得不死不休么?蒋济回到许都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随即他就讪讪笑了起来,自己自身难保,还在操心许都那边的事,真是想得太多了。夜空中突然传来轻微的“扑棱棱”之声,贾逸警觉地站起身,看到一只黑色的鸽子冲破薄雾,落在了窗边。

既然有傅尘这个寒蝉客卿在,还要用矾书这种方式来传递信息,岂不是多此一举?他取下那根细细的竹管,破开封口,倒出一根纤弱的纸卷。展开之后,上面只有八个字,令贾逸哭笑不得。

查索真相,慎行勿死。

这算什么密令?贾逸随手扔在窗台上,往上面倒了些酒,看着它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为海捕要犯,整天在这旧太守府里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怎么放开手脚去查索真相?慎行勿死更可笑了,现在满城都是要抓自己的人,只要出去查点东西,那生死根本由不得自己,只能凭运气罢了。

贾逸冲黑鸽子挥了下手,看它再度消失在夜色中。原先在进奏曹的时候,一直把寒蝉当作最为神秘强大的对手,现在身为寒蝉的一分子,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自己最近这一段时间,再没有见过孙梦,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前方的蒿草丛中,响起了几声短促的鸟叫,贾逸知道傅尘又来了。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这几声鸟叫学得有多像,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当初傅尘跟他约定,非要贾逸以狗叫回应,他就觉得傅尘有意捉弄。贾逸拎起酒坛,又喝了一口酒,没有回应。那边傅尘等了一会儿,又学了几声鸟叫,看样子得不到回应就不会过来。无奈之下,贾逸只好勉强学了两声狗叫,傅尘这才小心翼翼从蒿草丛中钻出来,翻窗跳了进来。

“出大事了,甘宁被杀了!”

“什么?”贾逸心中一惊。就现在的局势而言,作为淮泗系第二号人物的甘宁在公安城被杀,会不会导致孙刘同盟彻底破裂?

“谁杀的?是不是江东系?”贾逸追问道。

“不知道,听我义父说,刺客是个白衣剑客。”傅尘道。

“白衣剑客……”贾逸喃喃重复道。奇怪,如果这个白衣剑客,就是几天前救自己的那个,那甘宁极有可能是被寒蝉杀掉的。可是,寒蝉为什么会插手江东系与淮泗系的利益纠葛?为什么连作为客卿的傅尘都不知道?

“我听他们说,这个白衣剑客剑术十分高超,可能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刺客。”

“王越?”贾逸脱口而出。

傅尘迷茫道:“你说什么?大剑师王越?他就是那个白衣剑客?”

贾逸突然意识到,王越的身份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喔,那个杀了很多大人物的白衣剑客,就是曹丕的剑术师父王越。但我觉得出现在荆州的白衣剑客并不是他。荆州这个,我见过一面,他的剑术跟王越大相径庭。况且,救我一命的也是他,如果他是王越,应该杀我才对。”

“也就是说,现在有两个白衣剑客?”

“嗯,绝对不是一个人。”贾逸道,“说起来,甘宁去见赵累,应该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吧,怎么会被白衣剑客伏击?”

“这消息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义父、赵累和甘宁他们三个才知道。谁知怎么走漏了出去?或许是在甘宁动身来公安城之前,江东系就跟上他了吧。”傅尘道,“赵累现在疑神疑鬼的,把我麾下的郡兵全给调归军议司辖制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后面还有白毦卫在跟踪,让我拐进赌场给他甩了。估计接下来这段时间,我来这里的次数要少得多了。按现在的查索力度,搞不好会摸到这里来,你自己要更加小心。”

贾逸想起了什么,问道:“傅都尉,刺杀甘宁,应该是江东系所为无疑了。奇怪了,他们如此跋扈,孙权怎么会忍得了?”

“这个恐怕你要去问孙权了。”傅尘道,“不过孙权这个人,可是相当能隐忍的。当年孙策死后,孙暠、孙辅都想夺权,就连张昭都不看好他,想策立孙翊。但孙权却靠着周瑜先稳住了阵势,然后慢慢拉拢淮泗系的元老,等到羽翼丰满之后,才将这些对自己有威胁的宗室一一收拾掉。如果他真想借助江东系豪族的力量,来抵抗曹操和刘备的话,牺牲一个甘宁也不算什么。”

看贾逸沉吟起来,傅尘哈哈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有些时候对于某件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猜疑推断,有些推断甚至比真相更合情合理。我们与其坐在这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喝点酒解解乏。”

傅尘抬手拉过长案上的酒坛,却将油灯带到了地上,房内顿时一片漆黑。贾逸打亮火折,将油灯拾起重新点燃。

傅尘灌下了一口酒,道:“这油灯太容易灭了,我以前试过把里面的油脂换成火油,结果又烧得太快了。也不知道那群工客们,有没有琢磨出更好的……”

贾逸心中一震,猛然搭上了傅尘的肩膀:“你说什么?”

“嗯?”傅尘愣了一下,随即道,“哦,你是不知道火油是什么东西吧,那是一种很容易就能点燃的地水,好像产自曹操的地界。”

贾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笑道:“我以前听说过这东西,还以为荆州也有。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火油的?”

“去年时候,我姑父傅熙经手买了一批,好像说是要开山的时候用。当时运进城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周围都不敢见火。”

“傅熙现在人呢?”

“跑了。他在巡城安排上做手脚,支开郡兵和白毦卫,让甘宁落了单,才被刺客杀死。”

“也就是说,他就是对汉中王不满的那一类荆州士族?”

“人心隔肚皮,这种事谁知道呢?”

贾逸道:“刘备最失策的一点,就是担心弹压不住益州当地门阀,把荆州支持自己的士族全都带到蜀中去了。现在关羽虽然在荆州经营十年,但他性情矜傲,不屑于拉拢分化这种攻心之术,以至于现在荆州还是人心不稳。现在荆州境内,只怕持观望态度的士族占四成,心怀不轨的占四成,听命的最多只有两成。赵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倾力弹压的话兵力不足,还会引起大幅反弹;怀柔安抚的话又会被认为软弱无能,搞得状况不断。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等关羽前线战事完毕,调回军力进行大幅清洗,一劳永逸。”

“杀,是杀不出来一个稳固后方的,”傅尘道,“作为旁观者,我们或许会生出不少自认为绝妙的主意,可作为在位者,只有他们才知道面对着多少阻力和掣肘,我们那些主意在他们那里可能第一步都走不通。算了,贾校尉,我们又不是荆州的主官,就不要去替他们考虑这些了。你还是好好想想,以后你要怎么办才好。是趁着全城大搜捕没有开始之前,我找个门路把你送出荆州,还是在公安城里一直东躲西藏,直到事情出现转机?”

贾逸想起了寒蝉的密令,道:“我这个时候怎么回东吴?恐怕早就被虞青网罗了不少罪名,回去就给扔到大牢里了。”

“那就好,你先在这里待着,郡兵里有不少跟我关系很熟的人,如果赵累搜查到这座旧太守府的话,我提前安排你去另外的地方。”傅尘加重了语气,“不要再私自出去了,赵累认为,你就是那个向荆州士族传递消息的江东系暗桩,已经传令务必要将你缉拿归案。”

“不出去,就躺在这里发霉吗?”贾逸道。

傅尘正色道:“贾校尉,你知道自己现在想要做什么吗?是继续报仇,还是保护孙梦?”

贾逸怔了一下,为父报仇已经遥不可及了,自己现在是东吴解烦营的一名校尉,离司马懿足有千里之遥。而孙梦,孙梦不是田川,现在对孙梦是什么感觉他自己也不明白。但可以确定的是,孙梦现在比他要安全。

“想不清楚的话,就先活着。”

“像行尸走肉一般?”

“那有什么不好?不要小看了活着,在这乱世之中,有多少人想活而活不下去?有能力有机会活着,那就要好好珍惜。毕竟所有的目标、所有的信义都要靠活着才能实现的。就算我们栖身的寒蝉,不也把自我延续和繁衍生息当作首要目的吗?作为人来说,信义是追求,名利权色是欲望,活着才是本能。”

贾逸道:“傅都尉,你其实不必当刺客,倒可以试试当说客。”

“所谓说客也是刺客的一种,刺客杀身,说客诛心。贾校尉,虽然你如今身在解烦营,但诛杀司马懿为父报仇,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孙梦嘛,我对女人不了解,这个就要你自己琢磨了。当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贾逸淡淡笑道:“多谢傅都尉开解。下次你再来,拿个投壶吧,没事我可以自己玩玩,解解闷。”

傅尘点了点头道:“这个好说。我先走了,甘宁遇刺一事,义父已经跟我发过一顿牢骚了。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喝闷酒,估计晚上还得找我,这里我不能久留。还有,今天军议司刚接手郡兵,可能巡城安排还没来得及更改。明天肯定就不一样了,会严密不少。如非必要,你千万别到处乱跑了,我可不想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傅尘翻窗而出,蒿草丛一阵响动,渐行渐远。黯淡的月光透过窗口,洒在贾逸的脸上,笑容逐渐散去。傅熙买过火油,宝荣商号的井亭密室里也发现了火油,也就是说,放火烧掉宝荣商号是傅熙所为。窗外已经完全静下来,傅尘应该已经出了院子,贾逸整了整腰间的长剑,也翻窗跳了出去。

倒不是刚才傅尘那一番说辞,激起了他的斗志,他也明白如今在旧太守府隐藏下去更为安全,但傅尘谈起的火油,却犹如一只困兽不停地抓挠心间。宝荣商号是因为走私了连弩,而牵涉进甘宁在东吴遇刺一案,被解烦营列为缉查对象的。军议司在解烦营到达之前,安排了一箭双雕之计,把对汉中王不满的一部分荆州士族杀死在了宝荣商号,并布置了证据陷害江东系。而正是这个一箭双雕之计,让傅熙意识到宝荣商号已经暴露,于是偷偷搬运走了井亭密室中的兵甲,并用火油烧毁了宝荣商号,抹掉了所有的蛛丝马迹。这样一来,解烦营的追查线索断了,军议司也无法在此大做文章,可谓后发制人。

让贾逸感到迷惑的是,孙梦当时也在商号内,后来被火势逼出,得到傅尘掩护后逃脱了。傅尘说掩护孙梦是寒蝉密令,这个先按下不说。孙梦的说辞,当时就觉得有些牵强。杀死荆州士族是军议司做的,火油焚烧商号是傅熙他们做的,孙梦恰巧在这两件事进行的空当中,到了宝荣商号,然后被大火逼了出去。乍看起来,没有什么破绽。但孙尚香为什么要让孙梦来荆州?再联系到甘宁遇刺和她这段时间的销声匿迹,让贾逸心头浮出一个冰冷的猜想。

孙梦是不是跟这些荆州士族以及江东系有关联?换句话说,孙梦是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参与者?孙尚香是不是站在了江东系一方?

贾逸只觉得真相就如同眼前的迷雾一般,让人觉得到处都是鬼影憧憧,杀机暗伏。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归属于哪一方,寒蝉并没有将他作为客卿,孙尚香也没有将他视为心腹,他们对他隐瞒了太多秘密和真相。

贾逸已经走到了大门前,他面色凝重地推门而出,看着两侧薄雾弥漫的长街。

就算是枚棋子,也要执拗地活下去。

我不会坐以待毙。

这是第三次冲阵了。

廖化骑在马上,看着一队队军将在旗帜号令下列好阵形,坚定地向前推进。前方的土地上,已经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镞,倒伏了数不清的尸体。而更远处的高冈上,才是严阵以待的于禁军阵。

在近十年的对峙中,魏军早已将樊城修筑得固若金汤,并且用黄土掺和糯米汁在城外两侧堆起了高冈。收到蜀军攻占麦城的消息后,曹仁就把军队主力摆在了城外,让于禁和庞德分兵占据两处高冈,和樊城形成了一个“品”字形。想拿下樊城,就必须事先攻下东西两侧的高冈,否则将受到三个方向的夹击。然而,廖化在前几天已经试探了两次,不管攻击哪一处高冈,蜀军都会受到另一处高冈敌军的袭扰,而且樊城也发动了骑兵突袭。这两次冲阵,已经折损了四千多名将士,却连高冈上的中军都没攻到。

第三次攻击,廖化调整了军阵。他任命张南为军阵主将,并把四千名刀盾兵排成四个方阵,列在了军阵的前方和右侧,然后将两千长枪兵方阵列在中间,左侧布置了数十个井阑和一千弓兵组成的方阵。这样的军阵布置,至少在接近肉搏之前,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因弩箭而造成的伤亡。

军阵在战鼓声中,已经向前推进了不少,马上就要到高冈下了。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传过战场,第一波羽箭铺天盖地从高冈上倾泻而下,落入军阵之中。一些兵士应声而倒,阵中羽旗随之高举而起,刀盾兵方阵停止前进,快速转变成紧密的三线阵。第一排刀盾兵将木盾筑入土中,第二排将木盾倾斜放在第一排木盾上,第三排则顺着第二排举起木盾,形成一道敦实的盾墙。紧接着旌旗举起,长枪兵方阵疏散成线阵,紧贴刀盾兵的三线阵站立,并将长枪从木盾间隙刺出,防止高冈上冲下骑兵突阵。第二波羽箭再度如骤雨般袭来,却大多硬生生被木盾挡住,空发出一阵“笃笃笃”的响声。

廖化捋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伤亡而军心不乱,士气不减,这是操练了十年的结果。军阵中的兵士不是不怕死,但只要伤亡不超过三成,长期操练形成的本能反应就会压倒恐惧,在偏将们的指挥下快速变换阵形应对。他把目光投到了军阵后方,井阑和弓兵组成的方阵,那里还在高冈的羽箭射程之外,按照战法,现在是反击的时候了。

龙旗举了起来,弓兵们开始推动井阑,向前缓慢移动。高冈上的弓手们在号令下,将箭头裹上火棉,引燃之后向井阑倾泻而去。火雨已至,却大多射在井阑前部的薄铁板上。这种井阑是诸葛先生改进而来的,虽然比普通井阑重了很多,需要更多人力推动,但总算是不怕火箭了。

井阑终于推进到枪盾阵的后面,廖化挥了下手,鼓声骤然变得紧密起来。井阑上原本蹲伏的弓手全都直起了身,拉弓放箭。第三次冲阵,终于能还以箭雨了。廖化吐出了一口闷气,心中的郁结稍稍消散了一些。枪盾阵开始前移,井阑阵紧随其后。箭雨不停宣泄在高冈之上,将对方的弓弩手压制得几乎无法还击。到达高冈脚下时,井阑持续射击,枪盾阵和弓弩手变换成四线小块方阵,分成三纵依次向前推进。如果一直这么顺利,突破高冈上的于禁中军只是时间问题。

廖化脸上的表情并未变得轻松,于禁善守之名传遍天下,肯定会备有后着。果然,枪盾阵刚刚行进至半坡,高冈上就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一排檑木在箭雨中被推到了阵前。如果这些檑木顺势滚下,只凭枪盾阵中的血肉之躯是无法抵挡的。但廖化也并未紧张,嘴角反而扬起了一丝笑意。只见阵中竖起黑旗,四线方阵的前排兵士纷纷停了下来,将背上的包袱摔在阵前,瞬间已经堆起了一座座土堆。紧接着,檑木从高处滚下,不是卡在土堆上,就是被撞得歪斜,延缓下滚之势横在了一旁。后面的檑木转眼也滚落下来,撞到前面的木头,东倒西歪地横在了土坡上。随后,中排的方阵迅速越过前排,走在了军阵的最前面,接着向上攻去。眼下至少还能抵挡住两轮檑木,两轮之后军阵已经攻上高冈了。

廖化望向东边的高冈,庞德驻守在那里,还没有做出反应。前两次,庞德都派出了轻骑骚扰,这次应该还会故技重施。果然,仅仅过了一会儿,庞德所处的高冈便响起一连串鼓声,一队轻骑排成楔形阵,顺着土坡直冲而下。

廖化看向右侧一名骑将,沉声道:“傅肜将军,给你六百骑兵,给我挡住他们!”

傅肜大声应诺,振臂一挥,带着骑队从廖化身边奔袭而去,掀起一阵尘土。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两队骑兵已经撞在一起,马匹嘶鸣之声远远飘了过来。不管是从数量上,还是装备上,魏军的骑兵都要占上风,廖化不求傅肜能挡住他们,只想争取一点时间。西侧高冈那边,枪盾阵已经行至半坡,最多再过一刻钟就能与高冈上的魏军接战了。

而就在此时,从高冈后侧却绕出一支足有两千人的刀盾兵队伍,直扑井阑而去。应该是樊城中出动的援军,看样子是想在摧毁井阑之后,和高冈上的魏军向枪盾阵前后夹击。廖化冷笑一声,喝道:“举鹰旗!”

鹰旗还未完全升到旗杆顶端,井阑下的一千弓兵已发出了震耳欲聋般的喊声,丢掉弓弩、拔出腰间长刀,竟向魏军刀盾兵冲了过去。弓兵一般穿的都是布甲,虽然善射但不利于近战,但这队弓兵竟然反常行之,让魏军也心生疑惑,冲势不由缓了一下。

待到接战之后,他们才惊异地发现,这些弓兵大多脸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油彩,手中的长刀也怪异得很,刀法更是狠辣凌厉,像死士一般舍命搏杀!尤其是为首的大汉,上身赤裸,一柄铁蒺藜骨朵大开大阖,摧枯拉朽,无人能挡!

廖化笑道:“五溪蛮王沙摩柯的麾下死士,可远攻可近战,岂是寻常步阵能敌过的?”

而另一边,傅肜所率领的骑兵,在数量上处于劣势的情况下,竟然还与魏骑杀得不分上下,一时难以看出胜负。一切都似乎朝着好的方向进展,只要枪盾阵突入于禁军中,自己手上还有五千后备军,势必能拿下高冈。一旦高冈拿下,三方互守之势一破,再加上魏军主将大败对士气的影响,樊城唾手可得。

突然之间,西侧高冈上又响起低沉的号角声,廖化皱起了眉头。于禁还有应对之术?应该只剩下滚石、灰瓶、金汁之类的手段了。滚石照样可以用兵士们身上背的土包化解,而灰瓶、金汁在坡度较缓的高冈上,用处不大。正在疑虑间,就听得半空中响起“嘭、嘭、嘭”十多声巨响,数不清的石块铺天盖地向枪盾阵砸去。

霹雳车!

于禁竟然把霹雳车架上了高冈?霹雳车由于装填缓慢,准头不佳,向来都只在攻守城时使用。不过现在距离这么近,倒是也不需要什么准头,只要砸进军阵,就能掀翻一大片人。枪盾阵已经被霹雳车发射的石块砸乱了阵形,不少兵士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大声哀号,高昂的士气一下子挫败下来。廖化看着军阵主将张南挥舞旗帜,在试图重新组织军阵,但兵士们的行动明显迟缓了下来。

霹雳车虽然威力巨大,但装填的时间极长,眼看着离坡顶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只要军阵重组后,加快推进速度还能攻上高冈。但紧接着,阵前又是十多声巨响,石块竟然再度倾泻下来!

“混账!”廖化狠狠地将手中长枪戳在地上。间隔时间这么短,绝对不是刚才那批霹雳车,应该是另一批。于禁究竟在高冈上布下了多少霹雳车?石块再度砸进枪盾阵,刚刚整肃好的阵形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眼看着身边的同袍瞬间变成一堆肉酱,不少兵士都面如死灰,一些人弯腰呕吐起来。与此同时,高冈上出现了一排排的魏军戟兵,犹如波浪一般在号角声中冲了下来。

这次冲阵又败了,再僵持下去只不过徒增损失。廖化脸色铁青,命令旗手拔起中军大旗,带着身后的五千步卒,向前推进了数十丈远。然后又命令身旁亲卫敲响铜钲,交锋中的部队开始缓缓后撤。井阑上的弓兵,将一波箭雨倾泻向正在冲锋的魏军戟兵,将前几排全数射倒,稍稍阻碍了下攻势。枪盾阵终于组好阵形,开始迅速后退撤下高冈。沙摩柯的五溪蛮兵和傅肜的骑兵也快速从厮杀中脱出,向枪盾阵聚拢而去。有身后的五千步卒掠阵,于禁和庞德不敢纵兵追击,但那些伤重到无法行走或者已经昏迷的兵士,都要永远地留在这块土地上了。

关平纵马上前,看着正在撤退的大军。

廖化躬身道:“关将军,廖化无能。”

关平道:“廖将军对阵曹仁、于禁和庞德三位天下名将,打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既然于禁有霹雳车助阵,庞德那里肯定也有部署,步阵强攻这条路走不通。”他沉吟了一会儿,“接下来,可以垒土筑起高冈,用投石车对攻,或者挖掘地道直通樊城城内。只是这些办法都要耗费不少时间,在关羽将军要求的时间内攻下樊城是不太可能的。”

“已经不能等了。”关平语气中透着一丝焦灼,“赵累那里传来了塘报,甘宁代表淮泗系到了公安城,要跟我们商议缔约,结果却被一个白衣剑客当街刺杀。”

廖化动容道:“那我们要如何向东吴解释?”

“父帅已经分别向孙权和吕蒙写了信,申明要严查凶手,给他们一个交代。但是……”关平摇了摇头,“经此一事后,淮泗系已经不可能再与我们缔约,孙权城府颇深难以揣摩,形势对我们来说非常不妙。这樊城一定要尽快拿下,迟则必生变故。父帅命我通知你,将前锋军力后撤十五里外的汉水渡口,全部登船待命。”

廖化愣了一下:“樊城不打了吗?再分兵北上是兵法大忌啊。”

“不错。我们已经分兵围困襄阳,越过襄水来打樊城,已经算是冒进了。只有拿下樊城之后,才能继续挥军北上。不然的话,后面留下两个军事重镇,前面还有个宛城,就变成了腹背受敌。”

“那关羽将军这道将令是要……”

关平打断了廖化:“我们这次北伐,是为了复兴大汉的。”

廖化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所以,”关平面色疲惫,“身为汉室子民,做出些牺牲也是理所当然的。”

贾逸看着绑在木柱上的傅士仁,神色冷峻。

就在刚刚,贾逸趁着夜色潜进太守府,找到已经就寝的傅士仁,用剑鞘打晕之后裹在被褥中,带了回来。一路上,虽然几次遭遇巡夜的郡兵和白毦卫,却都有惊无险地避了过去。

从傅尘的话里,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但却总觉得不该如此。不错,有些推断甚至比真相更合情合理,但真相毕竟只有一个。唯一印证的办法,就是找来一个你觉得知道真相的人。严刑逼供的办法虽然看起来过于低劣,但往往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答案。

贾逸放下长剑,拎起长案上的竹筒向傅士仁砸去。竹筒砸在那张肥腻的脸上,傅士仁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茫然地看着贾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