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玄道:“所谓观相,分为两种境界。一种是观其眉目掌纹,一种是观其气神命格。从眉目上来看,贾校尉当是富贵之相,命劫不多。但从气神命格上来看,则变化莫测,漂移不定。所以贫道才说难观,难断,难说。”

孙权奇道:“仙翁的意思是,他的运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所以断定不了?”

葛玄点了点头。

孙权道:“世间怎会有如此奇异罕见的面相?”

葛玄道:“这种面相虽然少,但也说不上罕见。天下观相者,大多只能看到眉目掌纹这一层,自然只能说出这一层。贫道比起旁人略懂相理,兼之周游天下,见到的自然多了些。”

“拥有此相者,都是些什么人?”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不管地位如何,他们和贾校尉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什么特点?”

“一生困顿,矛盾纠缠,命数被形势裹挟身不由己,虽百般挣扎,亦无济于事。”

殿里静了一会儿,孙权低声笑道:“贾逸,仙翁这样说你的面相,你心里什么滋味?”

贾逸起身,冲葛玄作了个揖:“还好,臣下并不相信鬼神之说。”

“那你的意思是,仙翁说夷陵我军将会大胜,你也不信了?”孙权道。

贾逸道:“臣下不懂军事,不敢妄言前线胜负。”

孙权哈哈笑了起来,对葛玄道:“你看,你看,我这属下平时骄纵惯了,说起话来硬邦邦的,真让人不舒服。”

葛玄告辞道:“国有诤臣,此为君王之幸。殿下俗务缠身,贫道就不再叨扰了,改日再叙。”

孙权连忙起身,将葛玄送出殿外,目送他上了辆牛车,才转身回来。他站在贾逸身旁,眼睛看着雕花屏风,沉默了很久。吴王很喜欢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但又怕那些被他礼遇的人生出僭越之心,有时就故意放任臣下扮这些人的难堪。贾逸刚才的几句应对,虽然看起来粗俗无礼,但应该很合孙权心意。

孙权向前走了两步,面无表情问道:“在白云观里和城里,你都遇到了身上有陆家私兵刺青的人?”

贾逸心中一凛,躬身道:“是的。”

孙权没有再说话,走上首席,坐下来翻看长案上的木简。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至尊恕罪,臣下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所以未曾禀报。”

孙权等了一会儿,才将手上的木简合上。他微笑道:“怎么个不简单?说来听听。”

“这些身上有刺青的人,目的是想阻挠臣下查案,看起来跟太平道犯下的两桩案子有关。如果依常理推断,既然身上刺青是陆家的,那么人必然也是陆家的。臣下先前这么想过,但后来却觉得有些想当然。陆家是名门世家,族中人才济济,处事一向严谨细致,滴水不漏。派出身上有刺青的私兵,大张旗鼓地杀人灭口。如此鲁莽行事,很难让人相信出自陆家之手。”

孙权道:“那你是认同了陆延的说法,觉得这些人不是陆家私兵?”

“没有。所谓阴谋多是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也可能是陆家揣摩到我会这么想,才如此安排。”贾逸说着,小心抬头看了看孙权的反应,继续说道,“况且这刺青既然能被陆延一眼认出,那说明在形制、颜色上,必然与真正的陆家刺青极为相似。也就是说,幕后之人若非陆家,也必然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臣下觉得手中掌握的线索太少,无法证明陆家是否参与了这些事。如果贸然禀报,走漏了风声,让旁人以为至尊在猜度陆家,难免生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说?”

贾逸硬着头皮答道:“比如说,淮泗系或者蜀汉会借机大肆宣扬,散播流言。若至尊应对失当,不但影响前线军心,更会使得朝局不稳。”

“如何应对,我自有分寸。”孙权道,“说到底,你还是自保之心太重,怕一旦淮泗那些老臣们闹起来,我会拿你出去平息事态,所以才隐瞒不报。对不对?”

贾逸汗颜,拜道:“至尊恕罪。”

“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孙权的语气稍稍平淡,“你是尚香推荐的人,身份地位跟旁人不一样,我是不会把你当作弃子的。这一点,你以后要牢记于心,明白吗?”

贾逸连忙应了声“明白”,却忍不住腹诽了两句。如果真信了孙权这句话,恐怕不知道要死上多少回。身为帝王,哪一个臣下不是棋子,哪有不一样之说?再怎么器重、再怎么赏识,无非是这枚棋子还有作用,未到过河拆桥的时候。

“现在这个消息除了你、梦儿和陆家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梦儿那里我已经派人交代过,陆家不会外传,你也小心些别走漏了风声。”孙权叹了口气,“虽然淮泗系里张昭告老还乡,虞翻去了交州,朝中却还有孙邵、薛综、程秉这一帮子人。如果给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少不了还得一番鸡飞狗跳,想图个清静都不行。”

贾逸低头应诺,试探着问道:“至尊不打算查陆家了?”

孙权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知道是谁告诉我这些消息的吗?”

贾逸在心中迅速盘算着。对臣下布控监视是孙权的一贯做派,这点他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次的消息,知道的人就那么几个,是孙梦没有忍住,禀告了孙权吗?

“陆延。”孙权道,“他上了一封奏疏,把这几天的事情讲得清清楚楚。奏疏里着重提到了刺青之事。他辩称陆家从未参与此事,虽已经向你言明,仍怕你心中误会,所以提前向我禀告。”

贾逸抬起头,看到孙权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微笑。陆延此举虽说出于自保,但做得却不怎么地道。若贾逸向孙权禀告了这些事,他已有应对之词;若贾逸未向孙权禀告这些事,则显得贾逸有隐瞒之心。这等同于在背后捅了贾逸一刀,还显得他自己光明磊落。

贾逸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只是问道:“至尊相信陆延的说法吗?”

“相信?”孙权笑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相信这两个字怎么可能轻易说得出口?陆延的奏疏上过之后,陆瑁就亲自送来了几具尸体,请我查验。一个时辰前,我已经差人去陆家公布了结果。说经过王府仵作查验,那些刺青刚刚刺上去没几天,以此来推断,应该是有人在陷害陆家。”

“原来至尊早已明白真相。”贾逸眼神有些闪烁。

“不,我不明白。”孙权的声音很冷,“仵作是验查了那些尸体,但他们发现刺青至少是半年前刺上去的。我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安抚陆家。”

贾逸接过话,道:“至尊若是对陆家有所疑虑,不如暗地选派将领,将陆逊换防回武昌,然后再仔细甄别?”

孙权叹了口气:“放眼我江东,名将虽多,但能与刘备匹敌的良帅,又有几人?”

若论资历,陆逊没有朱然、韩当、徐盛这些人老;若论战功,陆逊更没有他们多。也不知道孙权是看中了陆逊哪一点,认定只有他才能对抗刘备。说到底,还是因为江东系这些世家豪族贡献了朝中近四成的钱粮赋税,如果动了江东系之首的陆家,不但开支用度马上会遇滞,就连夷陵前线也会军心波动。

孙权突然又轻声说了一句话,贾逸没有听清,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曹丕那边来了信笺,说他朝中最近杂务缠身,册封的事,要往后挪挪再说。”孙权重复了一句,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贾逸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这才是要害所在。如果魏朝使团如期成行,那就意味着魏吴联盟已经是确定之事,到时候即便临阵撤换陆逊,前线军心有所波动,也有魏朝大军在侧压制,刘备就算打赢了夷陵之战,也不敢贸然深入东吴境内。但眼下曹丕态度暧昧,刘备对魏朝顾忌很小,夷陵前线还是以稳为要。只是曹丕为何突然要延后?杂务缠身自然是借口,但孙权这句话恐怕也不真切,是不是曹丕提出了什么条件,孙权并未应允?

贾逸正在琢磨,却见一名羽林卫快步走了进来,递给孙权一封帛书。

孙权扫了一眼,展开来细细读了一遍,面色更加阴郁。他拿起帛书冲贾逸摇了摇,道:“陆瑁的奏疏,他说王府仵作验查有误。那几具尸体他们陆家已经找人验查过了,身上刺青的样式、颜料都与陆家一模一样,而且刺上去的时间应在半年之上。他说虽然现在证据都指向陆家,但人确实不是陆家的私兵,他们也正在查到底怎么回事。”

既然孙权换了话题,自己就要跟上去。贾逸道:“以退为进,陆瑁将这些全部说出来,是在向至尊证明他并无隐瞒之心。只不过,自证清白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不错,人心这个东西变幻莫测,不是几句亮堂话就能断定忠奸。”孙权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翻来覆去地试探猜度没什么用,要想厘清陆家到底有没有参与,只要查清那两件案子就可以了。刺青的事情先放在一边,那两件案子有什么进展?”

“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太平道在蛊惑人心,意图谋反。臣下已经初步锁定了几个太平道坛,假以时日就能查出眉目。”贾逸顿了下,从怀中掏出木盒呈了上去,“臣下前往拜祭客曹掾张洵之时,他的夫人陈叡拿出一个木盒,让我转交给至尊。”

一名长随接过木盒,打开之后,呈了上去。孙权捏起木盒中的蜂蜡丸,对着光亮看了一会儿,又丢给了那名长随。长随将蜡丸捏碎,拈起里面一小团丝帛,展开后铺在了孙权面前。孙权瞟了一眼,抬头看着贾逸道:“这是什么意思?”

贾逸凑上前去,却看到那张丝帛上空白一片。

“这个木盒,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孙权眯起了眼睛。

“没有。陈叡给我之后,就一直被我贴身保管。”贾逸暗叫了一声侥幸。他曾经动过念头,想私下把蜡丸化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在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怕的是万一里面有什么机关,无法完全复原蜡丸,想不到里面的丝帛上竟什么都没写。孙权把碎蜡拢成一堆,仔细分辨一番,又拿起一根竹简将碎蜡全部碾碎,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他唤过长随,将丝帛递过去,试了火烤、水浸几种办法,仍旧一无所获。

孙权紧锁眉头,道:“这个张洵,打的什么哑谜?”

张洵在留下消息时,怕被人中途截取,小心行事本无可厚非。但是如果做得太过隐晦,以至于无人可以参透,岂不是弄巧成拙?究竟蜡丸和丝帛中,隐藏了什么秘密?贾逸看向那块摆在长案上的丝帛,也是满腹疑虑。偶然间,他的目光落在存放蜡丸的木盒上,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盒子是用松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武昌临近长江,天气潮湿,木器外面一般都会涂上桐油防潮,这个木盒却没有。是时间紧迫,疏忽了吗?不对,若是时间紧迫,为何还有空暇雕刻花纹?没有涂桐油,整个木盒都渗出新鲜木料的亮光,却有点廉价的感觉。木盒底部的那行字也稍大了一点,猛看上去很不协调。

贾逸心中一动,道:“至尊,可曾听说过买椟还珠的故事?”

孙权拿起木盒,端详了一番:“张洵把东西藏在了木盒里?可盒子四壁这么薄,没有办法嵌入夹层。”

还没等贾逸开口,孙权的手指已停在了底部那行字上:建安五年制。他盯着那行字沉吟片刻,似有所悟。

没有涂上桐油的松木,很快就会被潮气侵蚀,变得色泽黯淡。从外观上看,这个木盒是最近才做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个落款时间错了,或者说是故意为之。

贾逸道:“张洵想要提醒至尊的,应该是建安五年这个时间。臣下先前听陆延说过,建安五年,武昌城内有位叫陈籍的富商,在酒肆辱骂过于吉后突然暴毙,死状与都尉夫人吴敏一模一样。都尉夫人和张洵两案,做事的人手脚利索,可供追查的线索不多。如果从陈籍案入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贾逸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孙权并没有接话,于是抬头看去。孙权的神情有些恍惚,眼睛盯着那行字,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贾逸又试探着重复了一遍,孙权才回过神来:“什么陈籍?喔,案子啊,也是建安五年的?”

贾逸道:“是的,臣下想将陈籍案跟这两起案子并案核查……”

“嗯,可以,去查吧。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管向我禀告。”孙权敷衍道。

贾逸看吴王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泛起一丝疑虑。莫非……这个建安五年,指的并不是陈籍那桩案子?仔细想来,张洵留下东西让人转交给吴王这件事,就透着些怪异。如果是跟自己生死有关,为什么不在活着时面见吴王,或者将心中疑虑禀告解烦营?就算有不得已的苦衷,也可将怀疑之人直接写出来。一旦自己身故,就让遗孀拿去报官,不是能更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或许,张洵传递这个信息,并不是要披露谁是杀他的凶手,而是在向吴王暗示什么。张洵可能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什么,但又不能笃定。所以才留下了这个木盒,以防不测。如果他活得好好的,那一切只不过是他的臆测。但如果他被杀了,那就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这时吴王接到木盒,看到“建安五年”这四个字,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委托张洵办事的那位故友,到底是始作俑者还是被人利用,他都没打算说出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孙权明白了“建安五年”这四个字的寓意,那位故友的身份就无足轻重了?

贾逸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至尊可曾记得,除了陈籍一案,建安五年还发生过什么诡奇的事情?”

孙权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些都是你要去查的,问我干什么?下去吧,我还有其他事。”

贾逸躬身退出了大殿,在阳光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尽管满腹疑问,他明白再试探下去也是徒然,孙权对“建安五年”讳莫如深,根本没有透露给他的意思。贾逸走下了石阶,眼前的这几桩案子还没什么像样的头绪,其他的事情不掺和也罢。

刚刚掌灯时分,街上已经热闹起来。

萧闲站在茶肆雅间的木窗旁,眺望着对面的自家产业。门面只有五尺多宽,造型古朴的门楣上写着“镜花水月”四个字,在两侧青灯的映照下,显得淡雅脱俗。门口不远处站着个衣着整洁的书童,却并不揽客,只在有人上前询问之时,才恭敬低声应答。

开店之前,石榴姐提出要姑娘们站在二楼凭栏,来回走动招摇,被萧闲十分干脆地否决了。他召集了所有人交代下去,对于前来的宾客,一概不许打听姓名家世和身份住址。而且姑娘们只能卖艺不准卖身,甚至不允许跟宾客狎笑嬉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是萧闲定下的规矩。

结果十天下来,前来的宾客少得可怜,还有不少人一听说卖艺不卖身,转头就走。石榴姐絮絮叨叨,说这根本不是开妓馆的样子。萧闲却笑笑,说他开的根本不是妓馆。前面这一个月,他根本就没打算赚钱,就是为了通过口口相传,让武昌城的那些世家公子们,都知道有这么一家镜花水月。

萧闲踱回长案旁坐下,捏起一块桂花酥,丢到嘴里胡乱嚼了几口,端起一盏香片茶一饮而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动,他等的人终于到了。竹帘一仰,一个贼眉鼠目的中年汉子挤了进来。萧闲冲他笑了笑,伸手让座。

中年汉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了首席上,道:“萧老弟,你钱带够了?”

“张道尊,何必这么着急,先吃几盏茶再谈正事儿也不迟吧。”萧闲微笑道。这汉子俗名张清,是三源道坛的仙师之一。原先他信徒不少,但后来因嗜赌欠下巨款,被人堵门追了几回债,弄得声名狼藉,现在三源道坛已经不准他祈福施法了。

“得了吧,你我又没啥交情,想从我这儿拿消息,钱不够喝再多茶也没辙。”张清关上了木窗,“我说,你找这地方安全吗?”

“绝对安全,你放心好了。”萧闲把长案上的木盒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块金锭。

张清咧嘴大笑,伸手就要去抓,却被萧闲抢先又盖上了盖子。

“张道尊,消息呢?”

张清白了他一眼,转身坐了回去,道:“这些不够。”

“不够?”萧闲道,“五两黄金,能买二三十亩良田了,现在只买你一个消息,你竟然还说不够?”

“十两金子。”张清瞪着眼,似乎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萧闲拍了下手,“张道尊敢于漫天要价,看来是心里有底。但是你的消息值不值十两金子,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呸!你知道我冒着多大风险吗?这事儿若是被于吉仙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你我都清楚,于吉已经死了。所谓神通都是些骗人的伎俩,我们都是轻车熟路。若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可真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张清摆了摆手,似乎心有余悸:“你知道个屁。天火降字、死人复生这些神通,只有于吉仙人才会。而且,有天晚上我在道坛看到他了,差点把我吓出尿来。”

“你见过于吉?”萧闲眉毛扬了一下。

“十两,一钱都不能少,不然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萧闲道:“好,十两就十两。”

萧闲将一个木盒放到长案上,打开盖子,里面的金锭闪闪发光:“怎么样,现在可以说了?”

张清咬了下金锭,确认成色不错后,才道:“萧老弟,你现在是不是帮官府做事?”

萧闲佯装生气道:“你打听这些,知不知道坏了规矩?”

“成,成,你们神仙打架,我不跟着掺和。”他压低了声音,道,“魏临老婆和张洵那两件案子,确实都跟我们三源道坛有关。两个月前,有个道士拿了封荐书,来面见我们道坛的惠德仙师。他们两个关起门来,嘀嘀咕咕谈了两三个时辰。我溜着墙根听了几句,说的都是斫龙阵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

“斫龙阵?”萧闲问道,“那是什么?”

“后来有人来了,我没能接着听下去,鬼知道什么东西。”张清道,“那时我以为是什么骗人的新把戏,反正不会让我出头去做,也就没放在心上。结果几天后,都尉府就出了事儿,魏临他老婆不光死得稀奇古怪,还复生后跟解烦营两个杀星大战了一场。当晚我们在道坛里正议论着,看到那道士又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个披了身灰色斗篷的家伙。我又溜到墙根那里去,点破了窗户纸往里看,结果看到惠德仙师向那个灰色斗篷的家伙下跪。那人脱下斗篷,我当时脚就软了,这不就是于吉仙人吗……”

萧闲打断了他的话:“你又没见过于吉,怎么知道是他?”

“月破星巾,霓裳霞袖,十绝灵幡,除了于吉仙人谁会有那身行头?而且他肩膀上蹲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猴子颈间还有一枚三清铃,不是于吉仙人还能是谁?谁敢这么冒充于吉仙人?不怕死无全尸,不得超生?”张清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萧闲。

萧闲讪讪一笑。张清说得没错,普天之下各派道士足有十多万人,但敢跟于吉穿得一模一样的,恐怕一个都没有。

“而且,他身上带着一股死气,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蹲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就听于吉仙人说天机已到,只要完成所需人祭,斫龙阵即会发动,就可灭尽孙家什么的。接着第二天,张洵就死了,而且跟魏临老婆一模一样的死法。”

萧闲思索片刻,悚然动容道:“莫非……张洵和魏临夫人,都是发动斫龙阵所需要的人祭?”

“我揣摩着是,”张清压低声音道,“我们吃这碗饭的,都晓得发动阵法需要准备祭品。寻常阵法不过是些蔬果薄酒,只有大阵才用六畜三牲,这个斫龙阵竟然以活人为祭,必定阴损狠毒,威力巨大。此阵一旦发动,孙家不灭也得大伤元气。”

“斫龙阵需要几个人祭?这些人祭需要符合什么条件?”

“这谁知道,我又不懂这个什么斫龙阵。”张清道,“话说回来,你帮着官府对付于吉仙人,心里就一点都不怵吗?”

萧闲笑道:“你出卖于吉仙人,心里就一点都不怵吗?”

张清打了个哈哈:“萧家小子,我说不过你。不过我揣摩着,你们就算能拆了三源道坛,也抓不到于吉仙人。”

“你觉得官府斗不过太平道?当年于吉还活着的时候,孙策轻而易举地砍了他,拆了六七十处道坛。更何况现在于吉已经死了十多年,就算有人打着他的旗号谎称复生,孙家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你还是不相信于吉仙人复生?”

“我当太平道仙师这么多年,这里面有什么把戏可都清清楚楚,人死了怎么可能复生?”

张清道:“咱们是骗子,但保不准于吉真有仙术呢?想当年天公将军张角他们,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可都是神通广大的。”

萧闲知道跟他说不通,索性问道:“这个于吉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看到他就把我吓了个半死,哪还敢去细瞧啊。”张清犹豫了一下,“不过跟着他的那个道士,先前找惠德仙师的时候,跟我们说了几句话。虽然口音跟咱们很像,但总归有点生硬,应该不是吴人。”

“不是吴人?”萧闲喃喃重复道,“除了你们道坛,于吉还跟其他道坛有联系吗?”

“应该没有吧。反正都尉夫人和张洵那两件案子,都是我们道坛的人去打探路线,放风接应。这种事情,被官府抓到就是抄家砍头,牵涉的人越少越好。”张清想起了什么,“对了,前几日有商号往道坛运了一大车东西,就搁在后院厢房。惠德仙师派了人日夜轮岗把守,看得很紧。我揣摩着,应该是布置斫龙阵要用的东西。”

萧闲点点头,却换了个话题:“张道尊,这十两黄金只能保你一阵衣食无忧,你就不打算多要点?”

“我当然愿意多要点,问题是你愿意再给我加点吗?”

萧闲微微笑了起来。

张清白了他一眼,正要问话,冷不防屏风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于吉还在三源道坛?”

张清打了个哆嗦,“噌”地站起了身,抄起一杆灯轴指着萧闲大骂道:“混蛋,你竟然坑我!”

贾逸从屏风后踱步而出,笑道:“张道尊,十两黄金太少了,一百两如何?”

张清闻言怔了下,咽口唾沫道:“什么一百两?”

“十两黄金先给你,你回三源道坛老实待着。有什么消息,就找萧闲报个信儿。”贾逸道,“只要你答应了,另外再给你一百两黄金,如何?”

“你到底什么人,能拿出这么多钱?”

“解烦营,翊云校尉,贾逸。大概你也听说了,我身后就是郡主府,一百两黄金对孙郡主来说,算得了什么?”

张清犹豫了会儿,道:“不行。万一被于吉仙人给识破了,有钱拿没命花。”

“于吉已经死了。”贾逸道,“如果于吉真复生,他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会识不破你来告密?我们解烦营已经探查清楚,那就是一伙儿外地的太平道人,受指使来武昌城扰乱人心的,有什么好怕的?”

张清似乎有些心动,但仍没有下定决心。

贾逸轻声道:“张道尊,人这一辈子,能转变自己命运的时候并不多。想想吧,你拿了这一百两黄金,以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种唾手可得的赌局,你要是畏畏缩缩不敢下注,真是枉做了二十多年的赌徒。”

张清抬起头问道:“你说话可算数?”

“郡主府会赖你一百两黄金?传出去,孙郡主的脸往哪儿搁?”

张清咬牙道:“成!我就应了你这差事。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只给你传信儿,冒险的事儿我可不干!”

贾逸点了点头。

“醉仙居现在是你的吧?”张清冲萧闲道,“剩下这些金子放柜台,给我兑成铜钱,花完了我就去拿。”

“这段时间别太大手大脚,免得你们道坛的人生疑。”萧闲嘱咐道。

“那是自然,这掉脑袋的勾当,我肯定会加倍小心。”张清又看了贾逸一眼,却没说话,转身大大咧咧走了。

等脚步声远去之后,萧闲问道:“贾校尉这招放长线钓大鱼,可真是沉得住气。不过张清这个人嗜赌好色,又没什么忠义可言,贾校尉真的放心用他?”

“他不是个蠢人。”贾逸道,“当年曹操颁布招贤令,说的可是唯才是举。只要有本事,就算人品有瑕疵,又有什么要紧。只要看准这些人所贪之物,以钱财、美色、虚名引诱,就像是给野马拴上了缰绳,照样可用。”

“可要当心,万一缰绳断了,会被野马甩下来。”萧闲笑道,“说起来,一百两黄金可不是个小数目,你是怎么说服孙郡主的?”

“我还没和她说。”贾逸站起了身,“天色不早了,我跟孙梦约了去都尉府,就不去醉仙居吃饭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肆,贾逸看着对面素雅别致的镜花水月,问道:“你把妓馆弄得这么清净,能挣到钱吗?”

“你放心,前面一个月不敢说,后面只要名声起来了,一月挣个十万钱还是不成问题的。”萧闲用胳膊肘顶了贾逸一下,坏笑道,“怎么样,你要不要上去见识见识?”

话音刚落,萧闲就突然向前冲了出去,踉跄了好几步想稳住身形,却还是摔了个狗啃屎。他十分狼狈地爬起来,看清了踢他的人,脸上仍荡漾着笑意:“这么巧啊,孙姑娘你也出来逛?”

孙梦叉腰道:“以后再让我知道你拉他去狎妓,一脚踢你进长江里,信不信?”

萧闲十分潇洒地掸去身上灰尘,道:“孙姑娘你误会了,我是想请贾校尉去找位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聊聊人生,不要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嘛。”

孙梦翻了个白眼,向贾逸问道:“你是要去都尉府呢,还是要去这个什么鬼的水月?”

贾逸干咳一声:“自然是都尉府。”

“那你还赖在这里不走,要等这鬼月里出来几个姑娘,背着你去吗?”孙梦讥讽一句,转身气哼哼走掉了。

贾逸无奈地冲萧闲摆摆手,跟在孙梦身后,向都尉府的方向走去。

第五章 孙策之死

刚到都尉府门口,就见大门敞开,糜芳正从里面出来。按品秩来讲,糜芳是将军,魏临是都尉,差了好几个官阶。糜芳要走,魏临理当送客到门口才对。但糜芳是降将,背弃关羽陷了荆州,在东吴的名声并不怎么样,大小官员也没把他当回事儿。魏临不送他,倒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贾逸心念闪动,撇下孙梦上前搭话道:“糜将军,又见面了。上次在百民巷与将军争道,总觉得不妥,在这里向你赔个罪。”

糜芳脸色发白,扭头道:“贾校尉,不要再取笑人了。”

贾逸走近他,低声道:“糜将军,我也是归降之人,有什么资格取笑你呢?我品秩比你低,那天遇上,确实应该我给你让路。只是没料到郡主府的人在,冲撞了将军,真是过意不去。”

糜芳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归降东吴的这两年间,他一直被人鄙夷排挤,贾逸这么一说,倒让他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道:“贾校尉言重了,你说得对,都是归降之人,这几年的辛苦都懂。”

贾逸问道:“不过说句不中听的话,糜将军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觉得我们这些归降之人,做的事越多,越容易被人挑毛病。这两年我都是在应付日子,没做过什么事,这次是逼不得已,才接手了这几件案子。倒是将军你,这些日子一直在东奔西走,当心遭奸人构陷诽谤啊。”

糜芳长叹一声,道:“贾校尉,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有很多事,想避是避不开的。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我是受够了,如果能做出些事情,也不至于被人看扁了。”

贾逸还想试探,糜芳已不愿多说。他冲贾逸拱手道:“贾校尉,就此别过吧。或许再过一段时日,那些人对我就会刮目相看了。”

贾逸回礼,看糜芳上了车驾,心里细细琢磨着他那番话。上次在张洵那里碰到糜芳,贾逸已经觉得有些奇怪。那天虽然糜芳是和虞青一起,但所带随从都是他的人,况且虞青已经明确表态,不参与这些与太平道有关的案子,去张洵家更像是以糜芳为主。今天又在都尉府撞到了他,一个武将,还是归降之人,到底在凑什么热闹?

孙梦走到贾逸身边,道:“你刚才跟那老头子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跟他说几句话。”

“你不是提起他也很讨厌吗?怎么会跟他聊得来?”孙梦嬉笑道,“你该不会是对他起了疑,在套他的话吧?”

贾逸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你,我是觉得糜芳最近有些不太对劲。不过平日里跟他没什么交情,他口风又紧,没套出来什么话。”

“整个东吴,没谁跟他有交情的。”孙梦跟贾逸一起进了都尉府。门口的长随一溜小跑着前去禀报,等两人不紧不慢来到正厅之时,魏临已经在门口束手等着了。跟上次见面相比,魏临的气色更差了,一张枯瘦的脸上满是阴郁之色,完全没有什么精神。

将二人迎到上座后,魏临问道:“上官前来,可是有了贱内案子的消息?”

“惭愧,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贾逸随口答道,看着魏临。

魏临表情没有什么变化,道:“那这次还要向下官问话吗?”

“那倒不是。”贾逸道,“只是想问问魏都尉,建安五年的案卷,咱们都尉府里还存放着吗?”

“建安五年……”魏临沉吟道,“虽然这十多年来,武昌城一直在咱们手里。但在未取得荆州之前,这里是边防四战之地。案卷的话,一直是疏于打理,我实在是无法确定。”

“都尉府一直没有对案卷盘点整理过吗?”

“没有。”魏临说得很是坦然,“府里一直人手不够,再说平日里也很少用到以前的案卷。贾校尉问这些,有什么事吗?”

“先前我听陆延说起,建安五年有个案子跟这次的很像。这不是一直查不到什么头绪嘛,就想看看以前的案卷。”贾逸站起了身,“案卷都存放在什么地方?麻烦魏都尉前头带路。”

众人来到一间厢房,上面的门锁已经锈迹斑斑,看起来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书吏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几下竟然顺利打开了。推开木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连连咳嗽。贾逸走进房中,只见屋里横着五六列长木架,上面散乱堆放着一些木简帛书。他上前试图去拿一卷木简,却摸了一手灰。

魏临在身后喊道:“来人,将这屋里打扫一下!”

贾逸摆了摆手,道:“不用了。魏都尉你去忙吧,把看管案卷的书吏留下,陪我们在这里看看就好了。”

魏临道声得罪,退出了厢房。那名书吏往房角四周的灯盏里倒满了油,点亮之后,就退到了一边。贾逸在木架前来回踱步,发现案卷是按照年份放置的,多少省了些麻烦。他走到挂着“建安五年”木牌的那个木架前,细细打量起来。

木架上的竹简和帛书似乎被人动过,有几道明显的痕迹。贾逸有些不好的预感,掩起口鼻,将上面的东西全都扒拉到了地上。他蹲下身,借着油灯的亮光,认真翻捡着。案卷很杂,田产商铺买卖、邻里亲戚纠纷,甚至连偷情通奸都有,杀人案却寥寥无几。一遍翻下来,并没有发现陈籍案。孙梦也蹲了下来,一起翻找,然后又一遍过去,仍旧没有任何发现。

孙梦向书吏问道:“建安五年的所有案卷,都在这里?”

书吏讪笑着答道:“属下们都是按照年份堆放的,一年一个架子。放完之后,也鲜有提卷审阅的时候,应该是不会错的。”

孙梦道:“那怎么没有陈籍的案卷?”

“属下是去年刚接手的,对以前的事情,倒是不太清楚。会不会是案子太小,当时没有录入?”

“胡扯!陈籍案子那么诡异,死因跟你们家夫人一模一样,怎么算是小案子?”孙梦骂道。

书吏歪着脑袋,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个……属下倒是未曾听闻。”

贾逸插话道:“陆延说,当年接手此案的都尉不愿事情闹大,草草处理了事。估计官府动了手脚,压制了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

孙梦道:“就算是这样,但陆延明明说他是审阅案卷的时候发现的,怎么会没有录入?”

书吏听到这句,倒是来了精神:“诶,上官这么一说,属下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有位公子找到我们都尉,也是要来厢房看案卷。”

“是谁?”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

“人我是不认得,不过看他衣着华丽,谈吐举止,应该是个世家子弟。我们都尉对他很客气,亲自给他开了房门。”书吏笑了笑,“不过这位世家子弟,倒是有点紧张兮兮的。进门的时候,一直在把玩手里的玉司南配,好像生怕这里有鬼一样。”

玉司南配?

孙梦问道:“那人在房里待了多久,是否拿走了什么东西?”

“呃,他让我们站在外面等,自己在房中最多只待了一刻钟,出来的时候……喔,出来的时候好像没拿什么东西。”

孙梦有些失望,追问道:“你确定他没拿任何东西?”

“一册木简或者一方帛书能有多大?藏在袖中就能拿出来了。”贾逸有些意兴阑珊,“案卷怕是看不到了。他来的时候,递身份文牒了吗?上面是什么官身?”

“好像也是解烦营的上官,虽然跟我们都尉官秩一样,但解烦营嘛,嘿嘿。”书吏搓了搓手。

“陆延?”孙梦看向贾逸。

“陆延。”贾逸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好快。”

孙梦愤愤道:“这么说来,陆家确实跟这几起案子有些关系?”

“不管有没有关系,陆家现在要做的就是掌握所有的线索,不能让人抓到任何微小的纰漏,借题发挥。他们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陆延宁愿落下嫌疑,也要取走陈籍案卷,到底是要阻碍贾逸的追查,还是要先一步找出是谁陷害陆家,倒真不好说。

孙梦摊了下手:“这下可好,问陆延去索要案卷吗?他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拿了。”

“案卷是死的,我们问问人是不是还活着。”贾逸看向了那名书吏,“你在都尉府做了几年?”

那名书吏意识到了怎么回事,赔笑道:“二位上官,这等机密之事,属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也不等贾逸二人应允,他就往门外退去。

贾逸叫住了他,道:“怎么,解烦营找你问案,你也敢躲?”

书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笑得比哭起来还难看:“上官要对付陆家,属下这身份地位,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孙梦轻叱一声,拔剑出鞘,横在书吏颈间:“问你什么答什么!哪有这么啰唆!要不要我现在就砍了你这颗狗头,也不用怕什么陆家了!”

书吏浑身如筛糠一般颤抖,求饶道:“大小姐您手下留情,我只要知道,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贾逸温言劝道:“你放心,我们只是奉至尊之命查案,并不是要对付陆家。而且,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们自然不会将你说出去。”

他示意孙梦将剑收起来,问道:“建安五年,都尉府中的书吏是什么人?现在身居何位?住在哪里?”

书吏咽了口唾沫:“上官您问的是张傕吧,他去年得病死了。”

“当年的主簿是谁?”

“哦,应该是林照,他早几年致仕回家,现在住在东城。不过林照已经七十多岁,老糊涂了,只怕问不出个什么。”

孙梦没好气地问道:“当年的都尉呢?”

书吏小声嘟囔了一句。

孙梦喝道:“大点声!谁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绩。”书吏声音有点飘忽,“就是你们刚才提到的,陆家的陆绩。”

天气已经越来越热,很多将校士兵都卸下了铠甲,只穿单衣。自从今年正月起,跟蜀军就没有正正经经打过仗,双方都已经有些懈怠了,巡营官也不怎么管。前几日刘备派了几十个士兵,敞胸露怀地在营前辱骂挑衅,陆逊依旧是弹压各营,坚决不准出战。

听说求战最为心切的朱然找过陆逊几次,但都被陆逊否决了。朱然虽然脾气火爆,倒也没有跟陆逊说什么难听话。毕竟顾、陆、朱、张为江东系四大豪门,而朱然和陆逊私交甚笃,他们在关键时候还是同气连枝的。至于韩当、徐盛、潘璋这些淮泗系出身的将领,私下里仍颇有微词,不过也没人再挑头闹事。想必是上次受到了吴王的训斥,都懂得分寸。

在外人看来,现在吴军大营可谓风平浪静,陆逊却清楚地知道,他此时就像走在刀锋边缘。前面有虎视眈眈的刘备大军,身后还有场针对陆家的阴谋,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抄家灭族。所幸陆瑁行事得体,果断干练,还能维持住后方大局。但陆延却让人有些头疼,武昌来的信里,提到他这个儿子绕过陆瑁,直接将尸体刺青的事上奏给了孙权。若不是陆瑁特意留下尸体,自证心迹,真不知道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孙权现在不动他,一来是还没有确信陆家有谋反之意;二来也是怕中了挑拨离间之计。毕竟孙权才提携江东系没几年,若是这时候再用雷霆手段打压,那将会再无可用之人,在内忧外困之下撑不了几年。但若孙权认为陆家已经威胁到了他的王位,即便是饮鸩止渴,也会立即对陆家下手。现在陆家最好的做法,就是自己不插手案子,让解烦营去查。贾逸是个人才,经手过不少大案奇案,既然陆家没做过,一定会还他们清白。若是陆家一直在里面掺和,很可能会把案子弄得更加复杂,最后反而会引火烧身。

陆逊疲倦地问道:“怎么回事,上次我让你跟延儿说的那些话,他不听?”

陆安低声道:“延公子认为贾逸能力堪忧,不见得能查出真相,若是放任不管,无异于坐以待毙。”

陆逊叹了口气:“他认为贾逸能力堪忧?他自己有多少斤两?罢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管好儿子。你告诉他,他做什么不当紧,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当紧,但若是连累陆家,九泉之下他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陆安有些为难道:“老爷,这些话当真要传给延公子?”

“你嫌这些话重?我恨不得当面对他说!”陆逊道,“这么多年了,我们陆家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如果败落在他的手中,我就是罪魁祸首,无颜面对族人。到时候,我陪他一起下黄泉!”

陆安不敢多说,只好默默站在一旁。

陆逊闭上了眼睛,陆延是他的长子,自幼聪明机敏,办事干练,在族中年轻一代算是佼佼者。但陆逊却总觉得看不透这个儿子,他的心思太深,想法太多,很容易走上歧路。

一阵急促的喊声越来越近,帐帘一挑,朱然闯了进来:“伯言!蜀军挥兵数千,直朝我们营盘来了,怕是要夺营!”

陆逊睁开眼,透出一股凌厉之色:“带兵的将领是谁?”

“看旗号,应该是吴班,我已命轻骑做好准备,等下痛痛快快跟他们打一仗!”

“不急,”陆逊转头向陆安道,“你现在就回去,把那些话告诉延儿,让他好自为之。”

“怎么还不急?”朱然上前拉起陆逊胳膊,“伯言,人家就在我们中军大营之前,肆意辱骂我朱家先祖,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好吧,出去看看。”陆逊起身,跟朱然一起走出了大帐。

鉴于猇亭附近连绵多山,又多河流洼地,陆逊把中军大营驻扎到了山脊上。大营正前方是一片山谷,如果敌军来袭,就要从低处向高处进攻,地利尽失。而且营盘之前,还挖了三道宽逾一丈的壕沟,壕沟中筑满了竹枪,枪头伸出地面正对前方,防止骑兵冲营。壕沟之后,还有一堵高一丈三尺、宽四尺的护堤,通过数百条匝道与后方营盘相连,可以快速布置兵力。除此之外,韩当、徐盛分别率左右前军,营地离中军只隔了几个山头,一旦中军受袭,两个时辰之内就能前来援助。

陆逊站在望楼上,仔细眺望攻来的那支蜀军。认出将旗上的字号是“吴”,率队的大将应该是吴班没错,但人数只有一两千的样子。蜀军行进至弓弩射程范围之外便停了下来,照例开始大骂挑衅。陆逊没有理睬,而是向更远处眺望,山谷两侧是坡势较缓的山脊,满眼郁郁葱葱的疏林。

朱然道:“伯言!给我五百骑兵,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就能拿了吴班的人头!”

陆逊沉吟片刻,道:“这是个陷阱。”

“我知道是个陷阱,为的是诱我们出战,所以我才要带骑兵。”朱然有些急躁,“你看他们这一两千人都是步军,视线所及之处又没有援军。我们打开营门,五百骑兵来回几个冲锋,就能斩杀大半。就算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根本来不及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