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小子话里有话啊,我教你的话,问他了吗?”

“问了。玄皓仙师说都尉夫人的死而复生,还有天火降字那套把戏,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弄的。但是在这之前,曾经有个眼生的道人,拿着一张符咒去找过他。那道人说他是于吉仙师的亲传弟子,要玄皓仙师跟他一起做一件大事,还说于吉仙师已经重生了,这天下还是太平道的。”说到这里,陈全停了下来。

“然后呢?”萧闲追问道。

“没有然后了,玄皓仙师不等那道人说完,就命左右把他打了出去。”陈全摸了摸后脑勺,“他说自己创立祥吉道坛,是为了扶贫济困、普度众生,对尘世间的权势并无半点窥觊之心。”

“这老小子,脸皮还真是厚,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萧闲摇头笑道。玄皓还是拎得清的,他坑蒙拐骗什么都敢干,但涉及抄家灭族的事情,是有多远躲多远。那名找他的道人,应该跟都尉夫人和天火降字这些事有关,前几天死的客曹掾可能也是他们杀的。这伙人肯定不是武昌城的,他们去找玄皓,应该是想找个熟悉武昌的道友,做起事来会方便很多。只不过,祥吉道坛名气不如百露道坛,为什么那名道人不来找自己,却去找了玄皓?

萧闲摸着下巴,道:“大哥,在都尉夫人那件案子之前,有没有什么人去找过你,提过这些事情?”

陈全道:“没有。如果有,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萧闲心里大概有了数。论名气,百露道坛是第一没错,但是论人数,却是祥吉道坛第一。他捏起长案上的一根木简,在上面写下几个道坛的名字,递给陈全:“大哥,你再去查下,看看这些道坛有没有什么动静。”

陈全接过木简,道:“二弟,我们做这些事,是为了那个姓贾的吗?”

“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萧闲道,“我知道你看贾逸不顺眼,但我们现在需要攀附他。”

“可他看不起我们,只是在利用我们。”陈全道。

萧闲道:“不错,其实我们也是在利用他。大哥,这世上像你我这样肝胆相照的兄弟,能有几个?我们跟他只不过是陌生人,彼此有利用的价值,才能成为朋友。”

陈全道:“我知道,但是我总觉得,这些事太危险了,如果我们拿这些钱去其他地方,做个富家翁岂不是更好?”

萧闲道:“如今天下虽然魏、蜀、吴三方稍定,但以后究竟会怎么样谁也说不了。若以后战乱再起,我们有钱无权,就好比一个孩童抱着一袋黄金走在荒郊野外。现在既然有了起家的机会,为何不能放手一搏?我也不图功名,不恋权位,只要能找个倚仗,保证咱兄弟安安稳稳享福就可以了。”

陈全闷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萧闲伸了个懒腰,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跑遍整个武昌城,赌场、酒楼、妓馆各盘下一家。在立房契之时,萧闲把贾逸的名字也写了上去,这样黑白两道都不敢轻易来找麻烦。贾逸这个人,虽然在官场上独来独往,不算是淮泗系的,也不算是江东系,但威名还是有的。单论他在公安城布局,屠灭荆州士族那一手,就不是寻常人能惹得起的。虽然这两年在武昌城一直赋闲,但毕竟是直属吴王的解烦营校尉。这不,连吕壹和虞青也不敢接的太平道案子,吴王都交给他了。

萧闲轻轻摁着自己的鬓角,如果攀附贾逸的路走对了,那稳住阵脚后,就把这些生意交给大哥好了。经商不过是挣钱过好日子的手段,实在不算什么有趣的事情。

贾逸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

他翻身下榻,发现长案上放了一甑豆粥,还有几碟小菜,于是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应该是孙梦交代人放在这儿的,这姑娘不光心思细腻,在郡主府里威望还不低。孙尚香经常外出游猎,郡主府上下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孙梦在打理。

贾逸想起前几日在松鹤楼,陆延那些世家子弟面对她的表现,是尊敬多过惧怕,孙梦应该不单单是孙尚香表亲那么简单。

但贾逸已经不想去查了。这两年他也不是没查过,但不管是大张旗鼓,还是小心谨慎,都查不出什么新鲜东西。孙梦的身份虽然有很多疑点,但却是孙家人所认同和袒护的。在这上面,他已经不想浪费太多精力。

早饭已经吃完,贾逸信步走出房间。郡主府庭院深深,不知道有几重几进,看样子比吴王府还大上不少。虽然孙尚香外出游猎未归,但贾逸也不敢在府内乱逛,只在前院的一处亭子内坐下。

他在等孙梦。

早上到了郡主府,他把事情简单讲给孙梦,就去睡觉了。可孙梦觉得,贾逸身为解烦营翊云校尉,在大街上被人明目张胆地伏击,如果不闹出点动静,实在说不过去。她本想拉着贾逸一起去找那个叫魏临的都尉麻烦,但看到贾逸意兴阑珊的样子,只得自己去了。

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那群巡夜兵士的尸体,贾逸已经检视过了。虎口处满是老茧,身上大多有刀剑旧伤,应该都是些老兵。而且这些人的臂弯处,都有刺青,与白云观那个道士一样。如果陆延说得没错,这些人恐怕也是陆家私兵。

事情到这里,已经变得扑朔迷离。如果说都尉夫人的死,还有天火降字这些事是太平道做下的,那为什么陆家会搅和进来?太平道蛊惑人心,兴风作浪,想要的是孙氏天下。陆家现在已经是朝中新贵,子弟入仕多达百人。他们参与到这场毫无希望的谋逆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还有,今天一大早,解烦营右部督吕壹就派人送来了客曹掾张洵的案卷,正式将此案转交给了自己。张洵被杀,死状跟都尉夫人吴敏一模一样,应该也是太平道犯下的案子。但杀一个都尉夫人,再杀一个客曹掾,却显得毫无章法。如果要扰乱民心,那就应该对平民百姓动手;如果要筹备起事,那应该对负责巡防治安的官员动手。现在杀了一个女眷,又杀了一个文官,这太平道到底搞的哪一出?

他又想起了昨夜收到的寒蝉矾书,到了郡主府拆开之后,发现矾书中只是简单交代,要他尽力确保即将来访的曹魏使团安全。寒蝉的目的,应该还是魏、蜀、吴的三方均衡,确保了曹魏使臣的安全,魏吴联合辖制刘备的攻势才有可能。曹魏使团下个月才会来,还是先将精力放在手头这个案子上好了。

耳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贾逸抬起头,看到孙梦领着一队枭卫快步走了进来。

郡主府的百余名亲卫,全都是女人。当年孙尚香嫁给刘备,她们身着铁甲挽弓持刀,一起远赴蜀中。开始的时候,蜀人把这队女兵当成笑话看。后来那些大夫们得知了原委,后来因为琐事,这队亲卫跟守城郡兵发生了一次冲突,三百多人的郡兵硬是被这一百多人的亲卫打退了。这次冲突让蜀人意识到,这队女兵的实力甚至可以与无当飞军匹敌,于是给孙尚香起了个“枭姬”的绰号,将这队女兵称为“枭卫”。据说也正是这次冲突,让刘备对孙尚香心生戒备,分城而居。

孙梦独自走进亭子,看着贾逸半晌没有说话。贾逸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问道:“怎么,魏临又找了理由推脱,没跟你一起去?”

孙梦道:“去是去了,但没找到尸体,一具都没有。”

“没有尸体?”贾逸皱起眉头。

“你们交手的迹象都还在,脚印、刀痕、血迹都没有被抹去,甚至投枪都还插在地上,唯独尸体不见了。”孙梦看着贾逸,“你说尸体上也有刺青,跟白云道观里那个道士身上的一样?”

“你怀疑,是陆家为了掩饰身份而搬走了尸体?”贾逸问道。

“不然呢?如果为了掩盖这场袭击,不是应该抹去所有迹象吗?”

“这说不过去,他们有人手和时间搬运尸体的话,为什么不继续伏击我,而是放我离开?”

“也许你走之后,他们才赶到。”孙梦道,“至尊不是命你查这些案子吗,你要不要把眼下的状况禀告给他?”

“那些人虽然身上都有陆家私兵刺青,但尸体已经不见了,我们没物证。陆家现在什么地位,至尊会因为我们的一面之词,就查索陆家吗?他没准儿为了安抚陆逊,先给咱俩治一个诬告之罪,下狱再说。”贾逸道。

“不会吧。以我的身份……嗯,我表姐的身份,至尊应该会相信我们才对。”孙梦道。

贾逸摇头道:“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不说陆家子弟已有百人入仕,陆逊一人便手握东吴近半兵力,在夷陵与刘备抗衡。现在只能猜测陆家诛杀了白云观道士,伏击了我,这都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更何况我们还没有实据。在这种情况下,至尊动不了陆家,他更担心的是如果逼急了陆家,陆家会不会投了刘备,引蜀汉大军顺江而下,直入东吴腹地。既然动不得陆家,至尊就只能给陆家一个说法,你说到时候他不拿我们动手,还有什么办法?”

孙梦道:“如果我们私下向他禀告……”

“那只会让他觉得我们无能。”贾逸道,“上位者不需要下属提供猜测和怀疑,他们不喜欢下属将问题抛给他们,他们只要事情的真相和处理的结果。”

“若是我们一直查不出真相,就要一直向至尊隐瞒这些事情?”

“就算我们不主动提起,至尊也早晚会知道。若至尊不问,我们就不说;若至尊问了,私下里言明就是。”贾逸道。

孙梦白了他一眼:“你不觉得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理由,听起来都很牵强?你真的不是为了袒护陆家?”

贾逸道:“这是我在进奏曹那四五年间,用鲜血和人命换来的教训。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孙梦道:“行行,就你懂得多。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现在去松鹤楼等陆延,也未免太早了。”

“公事要紧,我们先去客曹那里。”贾逸道。

第三章 客 曹

客曹是吴王自立之后,效仿前朝设立的官署,主要负责接待外邦使臣等事务。这个官位没有什么实权,秩俸只有四百石,却忙得焦头烂额。牵涉两国邦交,可以说处处都很微妙,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付。客曹掾这职位,做好了是分内,出错了肯定被罚,算不得什么好差事。尤其下个月,魏朝使臣就要来武昌,代表魏帝曹丕举行册封仪式。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客曹曹署上下本来就忙翻了天,曹掾张洵突然离奇死去,更是火上浇油。得到消息之后,吴王孙权当即指派客曹史刘淳接任曹掾,继续着手准备迎接魏朝使臣,随后才将张洵之死交予贾逸查办。从这个处理顺序上看,在孙权心中,册封仪式和太平道的案子孰轻孰重,已经很清楚了。

贾逸和孙梦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十名披甲佩剑的贾逸和孙梦走在最前面枭卫,在长街上很是扎眼。武昌城中百姓自然认得贾逸和孙梦走在最前面枭卫,早已见怪不怪。但今天贾逸和孙梦走在最前面枭卫的怎么孙郡主转了散漫性子,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队伍里竟然有一个男的,真是太不寻常了。他们侧目而视,小声议论,揣测着贾逸的来路。看贾逸身上的官服,无疑是解烦营的,但他又走在队首,一副贾逸和孙梦走在最前面枭卫统领的样子。怎么孙郡主转了散漫性子,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怎么孙郡主转了散漫性子,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男人,跟孙郡主又是什么关系?

贾逸没有理会周围的纷纷议论,更没有做出辩解。一行人匆匆走过长街,来到了客曹门前。只见不宽的门口两侧,堆满了尚未拆箱的货物,各种衣着打扮的人进进出出,猛地一看还以为是个货栈。贾逸和孙梦两人穿过大门,来到院子里。院中也堆满了货箱,一群胥吏、脚夫、伙计、车夫站在院中大呼小喝,乱成了一锅粥。二人径直走进中堂,见一个中年人正伏案疾书写着什么。

孙梦问道:“你就是新的曹掾刘淳?”

刘淳头也没抬,急躁道:“有什么事儿先去外面等着,我这儿可是忙得很!”

孙梦喝道:“大胆!解烦营前来查案,你竟敢出言不逊?”

刘淳一惊,看到贾逸身上的官服,连忙起身作揖道:“上官恕罪、恕罪,卑职忙昏了头,言语不敬,还请您担待一二。”

贾逸道:“这个好说。你们客曹里一向都这么乱的?刚才我们一路走进来,别说有人阻拦,连出声询问的都没有。”

“上官教训得是。”刘淳有些委屈道,“这几天布置朝堂和宴厅的货物陆陆续续到了,曹里人都忙着验货安排。大家几天几夜连轴转,难免有些疏漏。”

贾逸没有再为难他,问道:“张洵遇害那晚,也是在这中堂处理公务的?”

“那倒不是,张曹掾在东厢房,那里清净一些。”刘淳道,“昨晚东厢房里折腾了一宿,没办法办公,卑职只好挪到这里来了。”

“带我们去看。”孙梦道。

刘淳看看长案上的木简,犹豫了一下,才领着两人走出中堂。刚一出门,他就气急败坏地大骂道:“蜀云绣那匹缎子不要扔在那里!那是做首席衬垫用的,弄脏了怎么办?”

刚骂完人他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冲贾逸二人笑了笑,躬身走在前面,穿过一处月门,来到了东厢房门口。这是个更小的院落,但没有堆放东西,倒显得宽敞了一些。厢房门窗紧闭,到处都贴满了符箓,大门上更是悬了面铜镜。孙梦见状,不禁往贾逸身边靠了靠,扯起了他的衣袖。刘淳走到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牵涉于吉,就怕成这个样子?贾逸皱着眉,踏入厢房,孙梦犹豫一下,也跟了进去。

“这什么味儿啊?”一进门,孙梦就掩住口鼻,嘟囔道。

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焦臭味道,直呛喉咙。这种味道有点熟悉,跟前几日陆延用火油弹烧女尸的味道一模一样。贾逸四下打量,发现屋子中间那张长案断成了两截,断面处完全碳化,地上还洒落着不少黑色的粉末渣滓。这原本是张洵陈尸所在,现在尸体已经被交给遗属拉走了。

“怎么尸体看起来也被烧过?是自燃?”孙梦好奇问道。

“是右部督的人烧的。”贾逸道,“他们怕尸变。”

吕壹送去的案卷上写得很清楚。张洵被客曹书佐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凉了。书佐看到张洵手中的于吉咒符,很自然地想起了都尉夫人的案子,于是连滚带爬向解烦营报了官。当晚是右部督当值,由于贾逸去了白云道观,遍寻不得,吕壹只好派了名都尉前来查看。而那名都尉因惧怕再度出现死人复活之事,到了客曹之后,就擅自用火油弹焚烧了张洵的尸体。事情弄成这样,张洵的尸体和都尉夫人的尸体一样,都没有了剖尸验查的价值,也自然无法作毒理之类的检验。

贾逸绕过长案,看向山墙上的木柜。柜子上也有少许烧痕,但不太明显,想必是火星迸溅较少的缘故。木格中的木简帛书,都散乱地摊开着,像被人仔细查阅过。就连周围的那些家具,也都有挪动的痕迹。

贾逸问道:“张曹掾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屋子里就是这样?”

“那倒不是。张曹掾的遗属把尸体拉走以后,我们发现迎接魏朝使团的日程安排不见了,只好又进了这间屋子里翻找。”刘淳赔着笑脸道。

“日程安排?怎么会不见的?”

“本来是放在中堂的,但这几天曹里实在太乱,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孙梦道:“找不到日程安排,重新拟一份不就好了?你们不知道案发之地,不能随意出入翻动吗?”

刘淳苦着脸道:“上官您有所不知,迎接使团涉及大大小小四百多件事务,这东西修修改改变了三十多次,直到前天才算敲定。使团下个月就要来,我们只剩二十多天时间,按照日程安排去处理那四百多件事务。如果重新拟定的话,就算不眠不休也来不及。所幸张曹掾这里还放有备卷,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们就进来找了。”

“找到了?”贾逸问道。

“找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备卷掉到了两只木箱中间。如果不是有个胥吏看到了,就麻烦大了,那上千条敲定好的细则……”

“这日程丢得有些古怪。”孙梦插嘴道。

贾逸点了下头。虽然客曹里乱得不像样子,但日程安排这东西又不值钱,也算不得机密,无缘无故不见了确实有些蹊跷。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藏起了两份日程,引得客曹的胥吏去张洵屋内翻找,破坏案发痕迹呢?贾逸在房间内踱步徘徊,眼睛盯着地面,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他在房中已经转了两圈,终于在墙角处停住,蹲下身去。

在两块地砖的缝隙之间,有一根黄褐色的毛发。贾逸很小心地用手指将毛发拈起,放在掌心中。这是第二次见到这种毛发了,第一次是在吴敏案中,那间厢房之内。

贾逸心中隐隐浮起了一个念头,问道:“案发那晚,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没有。”刘淳顺口答道。

“真的没有?”贾逸转过身,看着他。

“呃……只是件小事罢了。有个书佐说,他好像听到了铜铃声还有什么小兽的叫声,但等他仔细去听,却又听不到了。”刘淳讪讪道。

贾逸感到一股彻骨寒意,铜铃声和小兽叫声,应该就是那晚对他出言恫吓的道人。那名道人会不会就是杀死张洵的凶手?但那么扎眼的打扮,为什么没被人看到?莫非这道人真的是于吉复生,会隐身穿墙之术?

贾逸摇了摇头,这种想法也未免太荒谬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张洵的家在哪里?”

“在城东,百民巷里。”刘淳松了一口气。

尸体被烧了,房间里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客曹这边很难再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有去张洵家碰碰运气了。好在百民巷离客曹很近,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巷口。这是一条狭窄小巷,只有三尺宽,却足有一里多长,两侧住的都是闲官小吏,张洵家就在小巷中间。贾逸往前走了几步,猛地站住了。一行人正朝他走过来,走在队首的,则是在公安城时就处处与他为难的虞青。

贾逸有些犹豫,往后退了一步,却被孙梦一把拽住胳膊。孙梦拽着他带着贾逸和孙梦走在最前面枭卫们向前走去。虞青穿了身霓凰铠,右手搭在腰间铁剑剑柄上,眉眼之中透着一股冷气。她身边跟着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人,面容枯瘦,几缕干巴巴的胡须挂在下颌,说不出来的猥琐。身后是一队铁甲亲卫,看他们的神态走势,更像是这中年人的下属。贾逸觉得这中年人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孙梦迎了上去,笑道:“哎呀,哎呀,真是冤家路窄。虞部督,我们要去张洵家中,你得退回去,给我们让让道。”

虞青道:“孙姑娘,我是解烦营左部督,贾逸是翊云校尉。论官秩,要让道的是他。”

孙梦眨了眨眼:“虞部督,你要搞清楚,是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跟着我的,不是我跟着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解烦营遇到郡主府,你说该谁让道?”

虞青还未答话,那中年怎么孙郡主转了散漫性子,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男人却捋了下胡须,问道:“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府,那孙郡主是否在队中?”

“我表姐游猎未归,并未在队中。”

那中年人得意道:“本将军觉得,如果依照礼仪来说,孙郡主在队中,自然是解烦营让郡主府,但既然孙郡主不在队中,那自然是你们要让我们。”

孙梦笑道:“糜芳啊糜芳,你背弃刘备,献了城池,逼死关羽,算不算不忠不义之人?现在还口口声声本将军、本将军,说什么按照礼仪,就不觉得不好意思?”

糜芳怒道:“大胆!你一个没有官身的平头百姓,竟然对本将军如此无礼!”

孙梦嘲讽道:“我是至尊的表亲,难道不是堂堂王室贵戚?你说我是平头百姓,是讽刺至尊得位不正?”

糜芳脸色变得苍白,道:“本将军并无此意,你不要血口喷人。”

“并无此意?”孙梦冷笑道,“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身上带有至尊钦赐玉牌,所到之处,犹如至尊亲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糜将军还咄咄逼人要他给你让路,我看你根本没把至尊放在眼里!”

原来这人就是糜芳,怪不得有些眼熟。两年前从荆州回来后,见过这人几次,都是匆匆擦肩,并无攀谈。从心里来讲,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对糜芳并无好感。早在徐州之战中,糜芳和糜竺就投到刘备麾下,还将妹妹糜贞嫁给了刘备,算是最早跟随刘备的那一批人。长坂坡之时,糜贞在将阿斗交给赵云后,为自保清白投井而死。多年后刘备入川,念及糜贞之情,将糜竺和糜芳都封了高官,赐以厚禄。但在前年,糜芳却因贪生怕死,在手握重兵、身据坚城的状况下,仍开了城门向吕蒙投降。使得关羽腹背受敌,败走麦城,最终身死军破。

时逢乱世,各个诸侯之间屡有文臣武将易主之事,但像糜芳这样与主公有姻亲关系,还负尽深恩,轻而易举就叛向敌方的武将,并不多见。而且这人到了东吴之后,还散布流言,说在长坂坡之时,是刘备命赵云杀死了他的妹妹糜贞,他出卖关羽、举城投降都是为了报复刘备。但一被人质问有何证据,他就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远在川中的兄长糜竺,对他的所作所为惭恨不已,染上重病于去年辞世。他又拿着兄长的死四处宣扬,说糜竺是被刘备逼死的。如此小人行径,自然为君子所不齿,就连当初劝降他的诸葛瑾都看不起他。

这边孙梦还在跟糜芳斗嘴,但看样子,糜芳已经服软了。毕竟他是降将,在东吴无根无底,也不算什么人才,而孙尚香又一向以护短出名,得罪了她的表妹,恐怕以后日子更加难过。

“本将军真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一时口误,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糜芳脑门上沁出了一层细汗,声音也有些嘶哑。他本来想替虞青争下路,讨个好,谁知道却碰上个伶牙俐齿的郡主表妹,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好狗不挡道,你们赶紧退回去吧,别耽误了我的事儿。”孙梦依旧笑嘻嘻的样子。

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看向虞青,今天她有些奇怪,从头至尾都一声未发。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顿了顿,道:“孙姑娘,我们给虞部督让路吧。”

孙梦扭过头,有些愠怒地看着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却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向后退去。孙梦撇着嘴,不情不愿地带着贾逸和孙梦走在最前面枭卫退到小巷的尽头。糜芳低头说了声“得罪”,便率一众麾下匆匆忙忙走了。而虞青却在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身旁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笑,才悠然离去。

孙梦嗔道:“凭什么给他们让路啊?明明我们可以先过去的。”

“在这种小事上,就不要撕破脸皮去争了。”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道,“我在东吴已经四面树敌,还是低调一点的好,没必要的麻烦能躲就躲。”

“看你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没有再接话,他们已经走进小巷,转眼到了张洵家门口。门边插了根竹子做的孝杖,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跪在孝杖旁边,看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他们走近,立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上前将这名少年搀扶起来,示意孙梦她们留在门外,转身跟少年一起进了院中。

院子也不大,一副松木棺椁摆在正中间,棺椁两旁跪着几个披麻戴孝的遗属,已经显得有些拥挤。

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上前祭拜过后,轻声向少年问道:“我是解烦营的,哪一位是令堂?”

少年一言不发地将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领到一位妇人处,自己又出门跪在孝杖前。那妇人脸色并不好看,也未与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答话,起身走入屋内。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跟着进去,从怀中掏出赙礼,递给妇人:“嫂夫人,这是郡主府的一点心意,还请节哀顺变。”

那妇人接过包袱,感觉到沉甸甸的,心知里面应该不少钱,脸色才稍稍好转起来。她道了声恕罪,要起身倒茶,却被这位姑娘口口声声郡主要插手军政要务了?这个解烦营的男人贾逸拦住了。

“实不相瞒,我叫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是解烦营翊云校尉,与张曹掾素不相识。今日前来是公命在身,叨扰之处,还请嫂夫人见谅。”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道。

“贾校尉不必客气,夫君位卑官轻,没有多少宾客前来吊唁,也说不上什么叨扰。”妇人言语之间有些怨气,“妾身姓陈名叡,出自徐州陈家。不知道解烦营前来,有什么事要问?”

徐州陈家也算是世家望族,近年来陈珪、陈登更是天下名士,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身为名门闺秀嫁给了个平庸的丈夫,受尽人情冷暖,心里难免有愤愤不平之意。

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摸透了她的心思,言语上愈加尊重:“嫂夫人,不知张曹掾生前可曾与太平道发生冲突?或者说结识过什么太平道人?”

“没有。拙夫平时谨小慎微,只知诚恳做人,厚道做官,对鬼神之说一向敬而远之。”

“那在他遇害之前,可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有一天他回家之后,脸色怪异,似乎有什么心事。在妾身追问之下,他才说有个旧友找他,想让他帮忙做件事。他觉得不好办就推脱了,但回想起来,总觉得这事怪怪的,不像那个旧友说得那么简单。”

“那个旧友是谁,托张曹掾办的什么事,嫂夫人可曾知道?”

陈叡摇了摇头:“我问他了。但他说那名旧友对他有恩,而且一再叮嘱他不要声张,所以就没有对我说。”

“张曹掾遇害距离这件事情,有多久?”

“一天之后。”陈叡迟疑道,“贾校尉怀疑拙夫的死,跟这件事有关?可客曹里的人都说,拙夫是惹上了太平道,被于吉仙人咒杀的。”

“只是随便问问。我来这里的路上,迎面看到了虞青和糜芳,他们也是来问案的吗?”

“那倒不是。”陈叡冷笑道,“他们说拙夫担任曹掾之时,所拟定的迎接魏朝使团的日程安排丢了,前来家中索要。”

日程安排?是客曹中堂里丢掉的那一份吗?虞青和糜芳怎么会知道的?即便他们知道了,又为什么会前来索要?吴王已经将案子指派给了自己,况且先前接下此案的,是右部督吕壹,虞青跟他一向不和,掺和进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嫂夫人把日程安排给他们了?”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问道。

“拙夫从不会将公文带回家中,我拿什么去给他们?他们纠缠了一会儿,看妾身实在不知情,才悻悻作罢。妾身追问拙夫的死因,他们也语焉不详,只说是死于咒杀。”陈叡愤愤道,“尤其是那个糜芳,言语之间一再无礼。若不是有都尉府告令在,他甚至要逼迫妾身开棺查验!”

“死者为大,他们确实有些过分。”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心念一动,“魏临都尉来拜祭过了?”

“是,魏临跟我是同乡,而且与拙夫也算是有些交情。是我求他留下张告令的,周围邻居早已听到传言,说拙夫是被于吉咒杀,恨不得让我们孤儿寡母即刻搬走。”

“都是些愚夫愚妇罢了,既然有了都尉府的告令,他们也不敢造次。”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顿了一下,“嫂夫人,我再冒昧问一句,张曹掾的遗体你见过吗?”

陈叡闻言,目光忽然变得飘忽:“没有。今天上午接到客曹的通告后,我就立刻赶到了客曹署,当时拙夫已经被放置在门外的那口松木棺椁中。我提出要见拙夫最后一面,但解烦营的右部督吕壹却说尸体已经被烧成焦炭,倘若再度开棺乃是大凶之举,万万不可。”

“嫂夫人今天上午才接到的通告?张曹掾好像是昨夜遇难的吧。”

“拙夫是昨夜身亡的?怪不得我赶到之时,都已经收殓了。”陈叡皱眉道,“这几天公务繁忙,拙夫一直住在曹署。所以昨日他彻夜未归,我也没有太在意。”

“客曹没有及时将张曹掾的死讯告诉你,应该是右部督吕壹的意思。”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道,“遇到跟于吉有关的案子,吕壹多少有些顾虑。”

陈叡低声道:“贾校尉,你也相信拙夫是死于咒杀吗?”

“让嫂夫人见笑了,在下一向不敬鬼神。”

“那贾校尉是要将拙夫之死,当作命案查下去吗?”

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点了点头:“我怀疑杀死张曹掾的,跟杀死都尉夫人吴敏的是同一个凶手。虽然目前线索不多,但请嫂夫人放心,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是不会收手的。”

陈叡闻言,突然跪下向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行五体投地之礼。

这妇人特意说出来,想必对自己的出身相当骄傲贾逸后退一步道:“嫂夫人何故如此?”

陈叡抬起头,眼眶泛红:“妾身出自豪门世家,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现如今拙夫被奸人所害,解烦营的吕壹和虞青却都声称是于吉咒杀,不愿接手。贾校尉既然要查下去,那妾身就将拙夫所托之物交给您,希望贾校尉能查清凶手,让拙夫得以瞑目。”

“嫂夫人的意思是……”

陈叡起身走到琴台前,从琴筝下拿出一个木盒,放在贾逸手中。木盒只有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一些花纹,像是一个首饰盒。贾逸打开木盒,看到一颗黄色的蜂蜡丸。

“拙夫拒绝那位旧友后,一直心绪不宁。他给妾身留下了一枚蜡丸,说如果万一有什么变故,一定要将蜡丸交给至尊。”

贾逸捏起那颗蜡丸,迎着光看去,全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问道:“既然张曹掾有言在先,要将此物交给至尊,嫂夫人为什么又给了我?”

“拙夫是个老实人,迂腐固执,不懂人心险恶。若是当初他能说出那名旧友是谁,现在说不定已经查出真相了。”陈叡叹了口气,“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如何有机会直面至尊?如果他因此物而死,我再拿着这东西到处求人帮忙,岂不是自寻死路?久闻贾校尉明察秋毫,为人正直,这东西交给您去查明真凶,想必也不会连累我们母子。”

这妇人不愧是出身世家,很懂得怎样处世。她不但没有去找吴王,就连虞青和吕壹都信不过。如果不是贾逸今日所流露出来的态度,让她觉得可以托付,这颗蜡丸恐怕就要被她默默丢掉了。贾逸将木盒收入怀中,又宽慰陈叡几句,转身出了门。

孙梦和那队贾逸和孙梦走在最前面枭卫站在门外,道:“这张洵好歹也算是个曹掾,五百石啊,怎么一上午除了我们和虞青他们,竟然再没一个来拜祭的。是张洵人缘差,还是都怕了于吉?”

贾逸没有接话,蹲下身向跪在孝杖前的那名少年道:“你父亲是不是个好官,不是有多少人来拜祭所能断定的。况且,他是不是个好父亲,跟他是不是个好官也没什么联系。”

少年只是轻轻点了下头,依旧一言不发。

父亲因贪腐被司马懿腰斩于市,一直是贾逸的心结,这么多年仍未放下。看到这名少年,贾逸又想起一些旧事,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伸出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随后站起身朝巷外走去,孙梦带着贾逸和孙梦走在最前面枭卫快步追了上来。众人走到巷口,竟看到陆延牵了匹马站在那里,看起来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这还没到晚上不是?”孙梦道,“你怎么这么急,不在松鹤楼等着,还特地赶过来?”

陆延的语气低沉,道:“孙姑娘、贾校尉,族中长者已经辨认过尸体上的刺青了,是我认错了,那并不是我陆家私兵的刺青。”

天色已近午时,初夏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肩头,微风摇晃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一片和煦景象。三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站着。陆延的眼睛像看着贾逸,又像是越过了贾逸,在看很远的地方。

“今天早上那队杀手,自然也不是你们陆家的私兵了?”孙梦冷笑道。

陆延道:“不是。”

“真的不是?”孙梦诘问道。

陆延低头,拱手拜别,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贾逸摸摸鼻翼,看着陆延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

孙梦道:“先前说是陆家私兵刺青的是他,现在说不是的也是他。我们要不要去陆家一趟,把那具尸体讨要回来?”

贾逸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饿不饿?”

孙梦白了他一眼,道:“饿?你还有心思吃饭?”

“我记得,有人要请咱们吃武昌鱼的。”贾逸道。

天色刚蒙蒙亮,秦风就来到了月倦寺的山门旁。

这五天,秦风一直借宿在月倦寺,跟随和尚们一起晨钟暮鼓,养精蓄锐。贾逸的身手,在进奏曹时已算不错。后来听说他在许都历经丧妻之痛,在公安城又得高人指点,已入大彻大悟之境。前几天看到他面对近二十名精锐,攻守进退如行云流水,到最后竟然毫发无伤,就知他的境界已深不可测。

秦风练的是外家功夫,讲究的是硬桥硬马,面对轻巧灵动的贾逸,没有什么便宜可言。但秦风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想法,此战是为了替韩彬报仇,生死胜负并不重要。所谓游侠,受人之恩,自当倾力相报。不能因为仇人武功高强、身居要位,就打退堂鼓。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山道上远远出现了一个人影,应该是贾逸来了。秦风又紧了紧腰带,往前走了几步,大马金刀地站在路中。人影渐渐走近,竟然不是贾逸,而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

老太婆走到秦风身边,瘪着嘴道:“年轻人,你就不会往旁边站站吗?等下还有好多人要走这里进寺上香呢。”

秦风抱着肩膀,眼睛看着天空,没有回答。

老太婆推了他一把,道:“你这夯货,杀气腾腾地站在路中间,会吓到香客们的!堵寺庙山门,有损阴德啊!”

秦风瞪了老太婆一眼,握着拳头不情不愿地让到一边。那老太婆嘴里嘟嘟囔囔,慢慢走远了。秦风心里念叨着不跟老太婆一般见识,又向山下眺望而去。人影是越来越多了,可看起来都像是上山拜佛的善男信女们,没见到贾逸的踪影。

又等了快一个时辰,秦风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他起了个大早,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已经有些撑不住。想回月倦寺吃顿素斋,又怕贾逸来了后找不到他,以为他临阵脱逃。秦风纠结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继续等下去。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眼看身边来来往往的香客渐渐少了,天色都过了正午,贾逸还是没有来。

秦风有点怀疑,是不是贾逸不来了,但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依贾逸的名头,若是不敢赴约,那不是坏了名声?以后他贾逸落了个缩头乌龟的骂名,还怎么混?他又暗自责备自己,那天约战的时候只说了今天在月倦寺,却没说什么时辰,也没说具体什么地方。贾逸也可能理解错了,下午才来也说不定。

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在山道旁找到一个胡饼摊儿,一口气买了十个。然后又要了一长截竹筒,灌了些井水,一路小跑回山门旁坐了下来。秦风一边吃,一边盯着山道。他心里盘算好了,一旦看到贾逸,就把这些吃食扔得远远的。决战前夕,一个大侠坐在地上啃胡饼、喝凉水,这要是传出去了,真是没脸见人。

然而秦风一直等到日落,仍旧未见贾逸人影。随着最后一线亮光消失在天际,他的怀疑已经变成了愤怒,当即下山赶往武昌城。好容易到了城门,秦风正怒气冲冲地往里走,却被守门的哨长一把拽住了。那哨长举起火把,朝秦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喊过来几个士兵,围着秦风指指点点。

秦风被看得很是不适,骂道:“我又不是兔相公,看什么看?赶紧让我进城,去找那个姓贾的缩头乌龟算账!”

有个都伯模样的人从门楼里出来,手里捏了一张海捕画像,对着秦风看了两眼,喝道:“兄弟们!就是这小子!把他给我拿了,押到郡主府领赏去!”

那名哨长双手一抖,一条铁链“唰”地绕在了秦风脖子上。秦风扯着铁链,怒喝道:“我又没犯法,捉我干什么?”

都伯大骂道:“你这采花贼,连郡主府都敢闯,真是色胆包天。兄弟们,给我使劲儿打!”

那些士兵提起棍棒,用力砸向秦风。秦风见说不清楚,索性双臂一震,挥起拳头噼里啪啦混战了一场,转眼便将那些士兵打倒在地。都伯摸出竹哨,用力吹了起来。秦风上前几步,一脚踹倒都伯,捡起地上的海捕画像。说来奇怪,画像上的人跟他还挺像的。秦风有些纳闷地往画像下面看去,发现了一行小字:据解烦营贾逸校尉口述描摹。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傻子也明白怎么回事了。秦风气得哇哇大叫,只想立刻冲进郡主府,把贾逸揪出来暴打一顿。但还没等他迈开腿,就见不远处迎面冲来几匹轻骑,应该是听到竹哨声赶来的。秦风愤恨地将海捕画像丢到一旁,转身逃进了茫茫夜色之中,黑暗中隐隐传来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四章 夷陵前线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明月和繁星,整个夜空犹如一块墨色玉石,沉沉地悬在头顶。这又是一个无光的暗夜,黑暗吞噬了一切,就连对岸山脊的轮廓都看不清楚。陆逊坐在蒲团之上,手持钓竿,怔怔看着宽阔江面。在他的两侧,几盏火盆闪着微弱的火苗,勉强照清四周。

江水正悄无声息地向东流去,偶尔翻起朵浪花,又须臾间消逝在一片平和的江面上,仿佛从未出现过。然而看似平静的江面下,却暗潮涌动,旋涡遍布。这里是猇亭渡口,荆州境内最为凶险的长江航道之一。若是有人托大下水,任凭水性再好,也会迅速被江水吞噬。

在此驻军已经快一年了,与蜀军互有攻伐,胜少败多。麾下诸将早已怨气渐生,有人在私下议论,陆逊接任大都督之后,就撤军百里,把巫山、秭归等关隘要地都丢给了蜀军。而如今与刘备对峙,也是守多攻少,甚至连驻守夷道的孙桓被蜀军围困之时,也不敢分兵营救,可谓是胆小如鼠,根本不适合统领大军。

对于这些传言,陆逊写了封信回应,交由各路将领传阅。在信上陆逊辩称,后撤百里是为了引蜀军深入,拉长战线,使得他们补给困难。不援助孙桓,只因那是刘备的釜底抽薪之计,妄图分散吴军兵力,然后各个击破。虽然信上的理由写得很充足,但看过信笺的将领们都只是哂笑一声。朱然、韩当、徐盛、潘璋、孙桓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良将,深知真正决定战场上胜负的,往往是对时机、人心、军备、战力的把握与比较,所谓的道理并没有太大用处。

他们认为,蜀汉折了关羽、张飞之后,军中已是人才凋零。这次虽然是刘备亲征,但魏延留在了汉中,赵云留在了江州,出战的将领不过是吴班、陈式、张南之流。这些蜀将不管在经验还是名气上,都比己方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根本不算什么对手。虽然前期被蜀军深入百里,但那是兵力差距太大的缘故。如今援军已到,双方势均力敌。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龟缩不战,未免太胆怯畏敌了。

有人暗地里撺掇了百余名偏将在陆逊大帐前请愿,要求进攻蜀军。结果全都被杖责五十,草草打发了事。消息传到武昌城,孙权反而下了道诏令,要求前线诸将均应谨遵陆逊将令,违者不论官阶大小,一律杖责问罪。

就这样,两军在夷陵一带僵持到了入夏,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动作。直到最近几天,听说曹魏派遣使臣前往武昌,册封孙权为吴王,诸将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册封仪式一旦进行完毕,就意味着吴魏已结为盟友,再无后顾之忧。到时候,吴王应该会全力应对刘备,陆逊就算再畏敌怯战,也要有所动作了。

手上钓竿一沉,陆逊意识到有鱼上钩了。他甩竿而起,一条斤把重的青鱼被鱼线拽起,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跌落岸边。它的鱼鳃急促翕动,尾巴奋力甩动击打土地,不断地跃起又跌落。青鱼本是十分凶猛狡猾的鱼类,以鱼虾为食,少有天敌。然而一旦离开了水,却只能任人宰割。陆逊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青鱼,它仍在拼命挣扎,挂着铁钩的鱼嘴不断张合,尖利牙齿忽隐忽现。一名亲卫将青鱼拾起,去掉鱼钩,丢进一旁的竹篓,又退后站到了一旁。

身后远远传来脚步声,亲卫们拔出缳首刀,厉声喝问道:“口令!”

“大江东去。”话音未落,一个精干的年轻人从黑暗中走了过来。是陆安,往返武昌和猇亭的陆家信使。亲卫们还刀入鞘,继续四散警戒。

陆安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再次检视过火漆封记之后,恭恭敬敬递给了陆逊。陆逊放下钓竿,戳破火漆,从竹筒中倒出一卷细长的帛书。借着火盆的亮光,陆逊吃力地读着帛书上的蝇头小字。良久,他站起身,将帛书丢入火盆中,看着它在火焰的舔舐下卷曲燃烧,最后化为一捧灰烬。

陆安问道:“老爷,这次要不要写回信?”

陆逊叹了口气,道:“白云观那具尸体上的刺青,的确跟咱们家私兵身上的一模一样?”

“对。延公子亲眼所见,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当时他没有想太多,脱口而出,让贾逸和孙梦心中起了疑虑。后来他把尸体拉回族中,二爷详细问了经过,并请族中长者前来辨认尸体。刺青的确是咱们家的,但尸体却没人认得。二爷觉得事发蹊跷,便连夜散出去了些人手,监视贾逸和孙梦,却不料撞见了有队人马刺杀贾逸。”陆安没有再说下去,下面发生的事情,帛书上写得很明白了。

陆瑁的处置办法,站在陆家立场上来说是非常妥当的。他散出去的那些人手,发现那队人马身上也有陆家刺青,便在贾逸离开之后,火速拉走了尸体。等孙梦带着魏临赶到之时,只剩下交手痕迹,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指证陆家的东西。魏临见不到尸体,自然不敢相信孙梦的话。贾逸是个聪明人,知道利害关系,也并未向吴王禀告。

紧接着,陆瑁又安排陆延找到贾逸,声称自己看走了眼,道观中那具尸体上的刺青,跟陆家私兵的并不相同。这看起来虽然像是欲盖弥彰,但至少公开撇清了关系。这样一来,不管是淮泗系还是其他什么人,都难以用陆家人的话作为凭据,进行攻讦。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只要那些有陆家刺青的人继续惹事,陆家就脱不了被怀疑的干系。目前最紧要的,是查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队袭击贾逸的人,族中也无人认得。从尸体上来看,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肯定跟军方有关。有可能是淮泗系策划了这一系列事情,想引起吴王对陆家的猜忌,夺回兵权。也有可能是刘备为打破对峙僵局,出动军议司栽赃嫁祸,扰乱吴军军心。还有可能是曹丕命令进奏曹勾结太平道,挑动东吴内乱,趁机谋取渔翁之利。

陆逊摇了摇头,没有再想下去。脱离了实据的猜度,除了自乱阵脚,并没有什么用处。虽然幕后之人十分小心,但有一点已经露出了破绽,那就是这些人身上的刺青。陆瑁信上说得很明白,那些刺青做得非常像,大小、图形、用针都一模一样。当初陆家为了防止假冒,特意选用产自岭南的一种特殊染料,而这些人身上的刺青,染料看起来也出自岭南。这件事虽然在陆家算不上机密,但知道的人并不多,更何况外人。换句话说,筹划这一系列动作的幕后之人,在陆家必有内应。而且这个内应在陆家还要有一定的地位,才能提供出这么准确的消息。陆瑁已经暗地里着手核查,看看这段时间,谁的行为比较可疑。只是由于牵涉人数太多,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有点眉目。

“延公子最近刚刚跟贾逸结识,对他还有救命之恩。您看……能不能让延公子将事情的真相跟贾逸说清楚,把他拉过来?”陆安问道。

“这不是陆瑁的意思,”陆逊皱眉道,“是延儿让你问的?”

陆安点头道:“延公子说,贾逸虽然是个叛官,但据他观察,还算是有情有义之人。如果能把他拉过来,再有人陷害咱们陆家,在解烦营中也算有个帮手。”

“胡闹。你告诉延儿,让他离贾逸远一些。还有,吴王既然已经命令贾逸查那些案子,他就不要再跟着掺和了。”陆逊不悦道,“让他有空多读些兵书,不要总在外面瞎混!”

陆安面有难色:“老爷,延公子机敏勇武,是在江东世家子弟中出类拔萃的人才,为何不让他多在外面闯荡历练,非要困在斗室之中呢?”

陆逊怒道:“这也是延儿让你问的?他自以为英才卓越,超逾伦匹,其实不过志大才疏,矜己陵人!不过入仕解烦营一年多,就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众人夸他少年得志,那是看在陆家面子上!人最怕的就是自视甚高,我看他再不收敛,不但不能兴盛陆家,还会招来灭门之祸!”

陆安不敢再多说,只得束手站在一旁。

陆逊缓了口气:“我知道他心高气傲,这些话听不进去。这几日我修书一封,你回去交给陆瑁,让他代我好好管教这个不肖子。”

陆安应了个喏,低声道:“还有一件事,二爷说不便写入信中,让我给您捎个口信。”

“什么事?”

陆安有些不解地说:“二爷说让问问您,到底知不知道绩族叔是怎么死的。”

绩族叔指的是陆绩,陆家上代家主陆康的次子。早在前几年,陆绩因病去世,子女都由陆瑁接回家中抚养。现在陆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显然是怀疑陆绩的死另有隐情,而且怀疑陆逊知道些什么。

天色已晚,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火盆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偶尔响起。陆逊的脸色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他沉默了良久,起身提起鱼篓,将里面所有的鱼都倒回江中,然后又坐了下来,拾起钓竿。

陆安小心问道:“老爷,您看如何跟二爷回话?”

黑暗中,传来陆逊疲惫的声音:“陆绩是病死的。你告诉陆瑁,陆绩只能是病死的。”

贾逸微微欠下身,活动了下有点发麻的双脚。羽林卫宣他觐见时,说吴王有要事相商,要他火速赶来。结果他快马赶到王府,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吴王仍在殿内跟葛玄论道。

葛玄是丹阳郡人,精研上清、灵宝等道家真经,在江东境内名气很大,人称太极仙翁。早几年之前,吴王想要为他在南岳山修筑道观,利用他来打压太平道。但葛玄是个方外散人,既不想开宗立派,也不想授经传道,对吴王的提议并没有什么兴趣。后来虽然道观没有修成,吴王却仍将葛玄拜为上宾,礼遇甚厚。今天召见葛玄入宫,很可能是问询太平道的事情。

前几天,萧闲招待贾逸和孙梦吃了一顿武昌鱼,席间讲了不少太平道的消息。贾逸不敢深信,挑了几件容易打听的事情,私下验证一番,才稍稍放心。如果不是无人可用,贾逸实在不想跟萧闲有什么瓜葛。当年在进奏曹时,只要把麾下散出去,很快就能收拢汇集情报。而现在除了孙梦偶尔帮下忙,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萧闲就是看出了他的困境,才主动与他结交。以萧闲的人脉和身份,探查太平道有关的消息,再容易不过了。

对于萧闲这个人的来历,贾逸早已查得七七八八。他是寿春人,自幼父母双亡,跟着一群乞儿胡混。在十多岁时,他跟陈全结拜兄弟,一同流落到了武昌城。机缘巧合之下,两人被百露道坛的仙师收养,拜入太平道门下。百露道坛虽然很小,但解决温饱不成问题,兄弟俩算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后来这名仙师身染重病,辞世之前将道坛传给了萧闲。不到几年的工夫,萧闲就把百露道坛经营得声名鹊起,招揽了大量信徒。但在都尉夫人之死和天火降字这两件事传出来之后,他立即嗅到危险的味道,干脆利落地跟太平道分道扬镳。

这人虽然品性有亏,见风使舵,没什么义理可言,但底子还算干净。他做仙师那几年,主要是把药汤混进符水,治病敛财,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贾逸现在无人可用,就算是且用且防,也比孤家寡人好些。

据萧闲所言,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这些手段,只有大贤良师张角展露过,很少人知道其中奥秘。至于死而复生还能暴起伤人,却是闻所未闻。做下这些事的,肯定是城中某处太平道坛的人,但显示的这些手段,应该是外人所授。他已经安排人在小心探查,确定了几个道坛,一旦有发现就会告诉贾逸。

正思虑间,贾逸听到殿内通传,起身跟随羽林卫走了进去。出乎他的意料,葛玄还在里面。孙权看到贾逸进来,道:“前几日我做了个怪梦,刚好太极仙翁在附近,便请他解梦。一时间聊得太投入,反倒忘了你在外面。”

葛玄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贾逸,一言不发。

贾逸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醒悟过来。葛玄应该是在给他观相,这可能是吴王的意思。贾逸有些无奈,只得正襟危坐,面色淡然地回望过去。又过了一会儿,葛玄点点头,又摇摇头,依旧沉默不语。

孙权问道:“仙翁为何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葛玄道:“这位青年才俊的面相啊,难观,难断,难说。”

孙权笑道:“仙翁预言与刘备之战,我们终将大胜,这等军国大事都能推断出来,怎么到了贾逸的面相上,却推说难断?”

贾逸也心中起疑,忍不住多看了葛玄两眼。久闻这位仙翁大名,面对面还是第一次。与太平道那些锦衣冠带的仙师们不同,葛玄穿得很朴素。发髻上插的是根木钗,身上道袍已经洗得发白,脚上云鞋更是缀着补丁,而且还是赤脚无袜。若独自走在大街上,很难让人把他跟“太极仙翁”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