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张大了嘴巴,似乎要相信贾逸的话了。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等等,既然笔迹可以模仿得那么像,我怎么知道这封信是不是你找人模仿的?”

“难得你能想到这一点,”贾逸从棉袋中掏出一枚金错刀,“这个你总还记得吧?”

金错刀是王莽篡汉时候所铸造的刀币,钱体由刀环、刀身组成,青铜浇铸。刀环如方孔圆钱,刀身上铸有“一刀平五千”的悬针篆书铭文,并且用黄金镶嵌,可谓精美绝伦。而眼前的这枚金错刀,品相却不是很好,刀身下方有个极小的豁口,像是被硬物撞击所致。

贾逸道:“当年你求助郭鸿帮忙,曾准备了五万钱作为谢礼。但事情办成之后,郭鸿却分文不收,所以你就将这枚祖传的金错刀赠给了他。秦风秦大侠,你还怀疑这封信是伪造的吗?”

秦风脸色变得通红,大声道:“是秦某有眼无珠,被人给骗了,错怪了你。贾逸,你要我怎么赔罪?”

“不用。你虽然给我添了点小麻烦,但我也关了你这么几天,咱们就算扯平了。”

秦风愣了一下,他一直听闻解烦营是个不讲理的地方,惹上他们不死也得剥层皮。眼前这个解烦营校尉、吴王身边的红人,居然这么宽宏大度,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秦风道:“好,既然贾校尉这么说,就算秦某欠了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就是。”

贾逸摆了摆手:“什么人情不人情的,以后如果我需要你帮忙,那就是我求你。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就拒绝,何来吩咐一说?”

秦风咧嘴笑道:“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利落人,倒是跟老秦我对脾气。”

“不过眼下有几件事,你得明明白白告诉我。那天早上,我是去了城外白云观之后才回来的,你怎么会刚巧在大街上找到我?”

“喔,我到了武昌城之后,曾经去解烦营打听过你,但没人搭理我。正当我气闷的时候,却收到一片竹简,上面写明了你什么时间会出现在什么地点。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我还是想试试,于是就去了。赶到那个街口,正看到你和那队士兵交手。”

贾逸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这个秦风拘泥于侠义,没有趁机出手的话,自己一定无法全身而退。

“那两份郭鸿的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如今东吴势若危卵,边境严查死守,不但与蜀汉通信迟缓困难,与魏朝也是一样。听秦风的口气,仿冒郭鸿的那两封信来往便利,应该不是走驿站那种寻常途径。

“是个来往魏吴两地的货商捎给我的。”

是了,驿站虽然审查严格,但货商经常往来两地,对边军们多有贿赂,信笺不是什么违禁之物,来往要顺利得多。

“那个货商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们是同乡,本来就认识,但是不太熟。”秦风想起了什么,“说来也奇怪了,我这几年虽然跟他也有联系,但并没有托他捎带过什么东西。当初他找上我时,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与郭大侠相识。他含含糊糊地告诉我,是郭大侠找的他,要他捎信笺给我。现在想起来,那封信上并没什么紧要的事,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写信给我?”

“你给郭鸿回信,也是通过他?”贾逸问道。

“对,他说郭鸿大侠交代过,如果我想回信的话,交给他带回去比较方便。”秦风拍了下自己额头,“唉!这摆明了处处都是破绽,我真是个蠢材,竟然一直没看透!”

“这个货商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胡纪,住在城西,经常跟四通货栈搭单。”秦风有些尴尬,“不过接到第二封信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也不知道如今人还在不在那里。”

贾逸点了点头。

秦风道:“胡纪就算不是伪造郭鸿大侠信笺的人,也肯定知道是谁伪造的。我带你去,哪怕翻遍整个武昌城,也要把这兔崽子找出来!”

“不用。”贾逸道,“有了名字和身份,我带着人去查就好。”

秦风怔住了:“那我干什么?”

“我让人带你去个地方,洗洗澡,吃顿好的,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贾逸促狭地眨了下眼,“或许你还可以听听曲、看看舞什么的。”

夜色如墨,铅云低垂。

周围的住户都早已入眠,偶尔一两只猫狗如鬼魅般穿过长街,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与东城不同,西城聚居的大多是商贾人家,虽然家境殷实,但地位不高。自从前朝起,官府就认为耕作养殖是富民强兵的天下根本。因为商业获利颇高,怕百姓民众们趋之若鹜,便对商人们课以重税,并将其列为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对其穿着用度皆有限制。所以西城这片地方,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不少宽阔大宅,院墙却都不足一丈,房屋仅有一层,完全没有世家豪族宅邸那般气派。

贾逸站在胡纪宅邸的门前,看着枭卫们在孙梦的指挥下,分兵绕去后门。他右手漫不经心地搭在腰间佩剑上,道:“抓个商人而已,出动百名枭卫,我们的阵仗是不是大了点?”

孙梦嗔怪道:“能把笔迹模仿到以假乱真,哪里是个普通商人能办到的?再者他还知道你在进奏曹中的旧事,知道郭鸿和秦风的关系,这些事虽说不是机密,查证出来也要颇费一番周折。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个胡纪身后,有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所以我才觉得,不需要这么多人手。胡纪只是枚抛出来的棋子,秦风都说了,送完第二封信后就没再见到他。如果我是他身后的那股势力,要么杀他灭口,要么将他转移出武昌城,不会留他在这里等我们来抓。”

“那你还喊我带人来这里?”孙梦鄙夷道,“如果单纯是来看看有什么线索,你自己摸过来不就得了。”

贾逸揉了揉鼻翼:“自从在街头被伏击,我胆子已经变得很小了。”

“明明是你对自己的推断没什么把握,就别硬撑了。”孙梦冲身旁的枭卫一摆头,“开门。”

八名枭卫分作两列,抬着一根大腿粗细的撞木,走到木门两侧站定。然后齐力将撞木往后一荡,再向前撞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木门仰面倒了下去。

“犀利。”贾逸抿了下嘴角,他入仕这么多年,别说解烦营,即便在权势遮天的进奏曹,也未曾见识过这么嚣张的开门手法。

孙梦已经带着枭卫们抢进了宅院,贾逸拔出腰间长剑,也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出乎他的意料,院中干净整洁,跟一般人家并无两样。不仅没有灭口后满院死尸的痕迹,连逃跑后的废弃凌乱景象也没有。

与此同时,厢房亮起了一豆灯火,一个身穿中衣的枯瘦汉子满眼惺忪地推开了窗户,不耐烦地吼道:“半夜不睡觉……”

后半句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张大了嘴巴,看着衣甲鲜亮的枭卫们,不自觉地哆嗦起来。不等孙梦吩咐,已有枭卫冲进厢房,将这人揪了出来,摁倒在面前。

“你是胡纪?”孙梦蹲下身,问道。

“东家!东家!有人找你!有贵人找你!”这人嘶哑着喉咙喊了两句,立刻谄媚道,“小的是管家,管家。东家他在后院住呢,我这一喊,准出来。”

孙梦回头望着贾逸笑道:“胡纪没逃,好像跟你的推断有些出入。”

贾逸有些疑惑,但还是提剑向后院走去。他和孙梦刚刚穿过月门,就见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穿了件深衣嘟囔着从主宅里走了出来。看到满院的枭卫,他脸色剧变,转身就往房内跑。贾逸一个箭步赶上去,剑身“啪”的一声搭在胖子肩膀上:“胡纪?”

胖子瘫倒在地,连声道:“贾校尉饶命,饶命!”

贾逸奇道:“你认得我?”

“陷害你那是别人的主意,我只是个送信的,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啊!”

贾逸往他腿弯踹了一脚,这胖子应声跪在了地上。贾逸冷笑道:“说说,如果你只是个送信的,又怎么知道别人要陷害我?”

胡纪快要哭了出来:“我是在邺城货栈的时候,碰到了一位蜀地的客商,说你在荆州害得关羽将军身死军破,他出于义愤要给你找点麻烦。”

贾逸皱眉道:“关羽之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明明是被傅士仁和糜芳所害,不去找他们两个的麻烦,找我的?”

“这个……这个我也觉得那人脑子有点问题,但是他说小的只要假借郭鸿的名义,传递下书信,就给五千钱。”胡纪咽了口唾液,“我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智,才答应了他。”

“那个蜀地客商知道你认识秦风?他是怎么知道的?”贾逸问道。

胡纪道:“他说是小的有次闲谈,无意间说出来的,小的是记不清了。不过既然他那么说,肯定是我以前说过吧。我把信给了秦风,他看到信后很是生气,又写了一封回信让我带给郭鸿。我行商到邺城后,找到了那位蜀地客商。他就又拿出五千钱,让我再捎回一封信。小的哪能想到,秦风他看了信,就要去找你寻仇呢。小的原本想逃,却舍不下这份家业,后来看没了动静,以为事情就过去了,谁知道您半夜带着枭卫杀上门来了。”

“仅仅捎带几封信,就给了你一万钱,这个蜀地客商出手真阔绰,你们是旧相识?”贾逸问道。

“认识十多年了,他跟我们这些行商可不一样,人家是官商。”胡纪道。

现如今商人分为三种,一种是像胡纪这样的,凭自己本事吃饭;一种是豪门世家不愿自己族中子弟从商,找了些人代替他们打理产业;而官商则是官府所开设的商号,不但最为财资丰厚,往往还兼负打探情报的差事。

“蜀地官商……莫非是军议司?”孙梦插进话来。

“你和那个蜀地官商见面,是什么时候?”贾逸心中满是疑惑。

“大概是三个月前。”胡纪道,“具体时间真的记不清了。”

三个月前,也就是说,在都尉夫人吴敏那桩案子发生之前,已经有人着手安排这件事了。另外,伏击他的那队人,刺青是半年前就刺上去的。如果说这两件事都是由蜀汉的军议司所布置,针对他而来的,那目的又是什么?在没有接手都尉夫人那件案子之前,他只不过是个游走在边缘的解烦营校尉,远在成都的军议司为何会出手对付他?难道说,军议司认定了他会接手这一系列案子?

正思虑间,半空中骤起一声尖啸。电光石火之间,贾逸下意识地抬腕,横剑。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黑暗中爆出一蓬耀眼火花,贾逸手臂一麻,被震得连退数步。他借势扑倒在地,大喊道:“散开!有刺客!”

众人迅速扑倒在地,月光被四周墙壁房屋遮蔽,照不到地面,刺客也就无法下手。而胡纪虽然依旧哆哆嗦嗦地跪在那里,光亮却刚好从他头顶扫过,当真是运气极好。依刚才那枚弩箭的力道来看,应该是蜀汉特制的蹶张弩,这种弩虽然射程远,冲击力强,却装填极慢。只要能静待时机,引得刺客再度发箭,辨明他所在的方位,就能在他装填弩箭的空当,直接抢上前去将其击杀。

不过眨眼工夫,胡纪竟发了声喊,起身跑了起来。这人大概觉得刺客要杀的是贾逸他们,所以才冒险一搏。真是蠢货,刺客杀不了查案的,自然要杀知情的人灭口。贾逸没有出声喝阻,一来胡纪不见得相信自己,二来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仅仅过了一会儿,又听一声尖啸响过,胡纪身体一震,软软瘫倒下去。贾逸听声音辨得大致方位,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铜球,想了想后却又塞了回去。有孙梦和枭卫们跟着,再用这种奇技淫巧的暗器,恐怕会引起怀疑。

他正琢磨用什么法子解困,却倏然觉得眼前一亮,十几个火折从头顶上飞了过去。原来枭卫们配合默契,刚才早已暗中打好手势,将火折扣在手中,只等刺客再度发箭。火折被掷向远处墙头,虽然半数都被风力所阻熄灭在半空中,但仍有几枚落在墙头四周,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紧接着一声娇叱,十几道袖箭倾泻过去。刺客不敢怠慢,翻身滚下了山墙。几名枭卫立刻冲上去,搭成人梯跃过山墙,追了出去。

贾逸起身,走到胡纪伏尸之地,见一枚重弩矢穿透了他的胸腔,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地上。血早已流得满地都是,将周围染成了褐色,这人明显是活不成了。他摇了摇头,又快步向前院走去,发现那名管家也已经倒毙在地,看守他的那名枭卫亦被弩矢穿透了喉咙。

孙梦恨恨道:“等下抓到这个家伙,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贾逸拔出两支弩矢,发现外形、尺寸和重量都跟射死胡纪的那枚一模一样。他蹲下身去,又仔细查验了两人的伤口,打量一番伏尸距离,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孙梦道:“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枭卫和管家,两具尸体离得这么近,应该是同时毙命,而且死在胡纪之前。”贾逸摇了摇头,“这不合情理。”

孙梦稍微沉吟了一下,道:“不错。蹶张弩装填缓慢,不管刺客先杀枭卫还是管家,势必会引起另一个人的警觉,可我们却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只能说刺客同时击发了两把蹶张弩,或者刺客不止一人。但在后院,我们明明只看到了一把弩,一个刺客。”

“或许是他想让我们认为他只有一把弩,一个人。”

孙梦歪着头,不解道:“什么意思?”

“如果他不是一张弩,一个人,当时两把蹶张弩向我齐射的话,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贾逸道,“而且,更让我想不透的是,他连这个管家都杀了,肯定有时间在我们刚找到胡纪时就灭口。为什么他非要等到胡纪说得差不多了才动手?”

“这个刺客……其实并不是要杀死你,也不是要阻止你查案?”孙梦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那他来干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人?”

“我也想不明白。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只有一种可能。”贾逸苦笑道。

“什么可能?”

“这个刺客希望我能继续把案子查下去,而且希望我能从胡纪口中问出一些话,但又不愿胡纪说得太多,让我推断出其他东西,所以才杀了他。”贾逸道,“其实一开始,胡纪没有逃走,就出乎我的意料。现在看来,是故意留他一条命,让他说出这些事情。”

“让他说出这些事情,让我们知道是军议司在后面捣鬼,可这些对军议司有什么好处?”孙梦道。

“是的,这些对军议司有什么好处?”贾逸道,“说实话,这次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萧闲正在翻看长案上的账册,他的镜花水月终于开始盈利了。虽然眼下利润和以前差不多,但他很有信心,觉得最多半年就能翻上一番。除此之外,他买下的那间悦来赌坊,经过重新装潢、添加了许多噱头之后,客人也明显增多了。还有醉仙居,现在已经成为武昌城内一流的食肆,想在雅居里吃顿所谓的精席,至少得提早三日预订。

在经商方面,萧闲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出身卑微,商人又地位低下,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很容易被豪门酷吏们盯上。他们若想巧取豪夺,凭自己那点小聪明,是没什么还手之力的。所以,他才不得不找个靠山。就目前来说,贾逸这个靠山,还是很有些分量的。在征得贾逸同意后,他替贾逸做了十多块精美名刺,放在了这三家店里。

这段时间里,已经来了几拨找事的,掌柜们把名刺大大方方地递上去。那些气焰嚣张的宵小们,看到解烦营翊云校尉的名头,都灰溜溜地走了。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打主意的人肯定更多,实力更强。但既然风声已经放出去了,在动这三家店面的时候,任谁都得掂量掂量贾逸这个人。平常的世家官员,是不敢招惹解烦营的。而那些有权有势的,又早已得到消息,知道贾逸是吴王心腹,犯不上为了三家店面跟他为敌。

所以直到现在,三家店面仍是无惊无险,风平浪静。萧闲每个月末都主动分出四成利润,给贾逸存起来。但这也招来了大哥陈全的不满,他跟萧闲嘟囔了几次,说贾逸明明什么事也没干,还指使他们去查太平道,再分四成利润,太贪得无厌了。就算每次萧闲都耐心跟他解释,陈全还是听不进去,还埋怨前几天贾逸又介绍过来一个白吃白喝的,那人每天都会点上满满一席酒菜,吃得干干净净。

陈全道:“那位叫秦风的大侠,到底要在咱们这儿住多久啊。”

萧闲从账册中抬起头,道:“应该不会很久。怎么了?”

陈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萧闲看出来了,笑道:“大哥,秦风这人是个游侠,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言语处事上没那么周详。要是他做了什么,惹得你不痛快,忍忍算了。”

“那倒没有。他这人的脾气还可以,就是吃吃喝喝,一直也不说给钱,到底几个意思?”

“那是贾校尉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之间就不必计较这么多了。”萧闲道。

“二弟,我在外面听人说贾逸阴险狡诈,你跟他做朋友,真靠得住吗?”陈全忧心忡忡地问道。

“没事儿。我想从太平道脱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日子一直琢磨结交谁更合适。贾逸这个人不管是从品性道德,还是从身家地位上来说,对我们都是最合适的。你就别再听外面那些人说闲话了,我的眼光,不比他们强?”萧闲站起了身,“对了,那个张清最近行踪有什么可疑的吗?”

“他还是道坛、赌坊两头跑,没什么异样。我按照你的意思,跟咱们赌坊交代了,让他有赢有输,不至于太难堪。不过他似乎觉得在咱们赌坊不过瘾,最近几次都是去别的赌坊。还有,账面上贾逸给他的那十两黄金,已经兑换了七两五钱。郡主府的孙姑娘,昨天已经派人送来了一百两黄金。”陈全道,“二弟,你别嫌我啰唆。这么长时间了,张清也没说出什么要紧的消息,这钱花得不冤枉吗?”

萧闲没有说话。当初查到三源道坛有问题,他确定的那三四个有可能发展成暗桩的人里,张清是最没有把握的。这个人嗜赌、贪婪、毫无信用,在各处道坛之中的名声都不怎么样。在贾逸圈定张清之时,萧闲就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贾逸却仍旧坚持自己的意见。当时贾逸的理由是,只要给予了足够多的诱饵,就可以控制这种人。但问题是,足够多是多少?一百两黄金虽然数额巨大,但真的算是足够多吗?

“反正花的是郡主府的钱,跟我们没有太大关系。再说前段时间,他不是偷看了三源道场里那些箱子,把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都给咱们报过来了吗?”萧闲道,“这样,我们不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张清身上,盯梢这种事安排几个人轮流去做就好。现在虽然城中大多数太平道坛已经闭馆了,但这段时间风声似乎又渐渐松了,有些道友们又开始四处活动。你有空的话,带些礼物去找他们聊聊,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成。”陈全点头道,“不过,我有句话想了好几天,不知道对你说合适不合适。”

萧闲笑道:“你我兄弟二人,有话尽管说,没有必要思前想后。”

“等帮贾逸查完案子,我们还是不要跟他牵涉太多的好。解烦营的差事太凶险,你我都不是那种刀头舐血的人,这种日子不适合我们。”

萧闲敷衍道:“好,等这些事忙完,我以后就不跟他走太近了。到时候,你先拿一笔钱去乡下置办些田地,我再在这武昌城里晃荡几年,攒够了钱一起回去做富家翁。”

陈全摇头道:“不行,咱们兄弟共同进退,到时候一起走。”

“成,都听大哥的。”

看陈全出了门,萧闲才站起身,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般地伸了个懒腰。他推开窗,将头探了出去,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心情才稍稍舒畅。很多时候,很多事少了陈全办起来更利索,但他从未有过丢下陈全的念头。当年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如果不是有陈全照应,他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了。但陈全的想法还是太肤浅了,即便手里有钱,无权无势又能如何?安心在乡下做富家翁不过是痴心妄想,像他们这种出身太平道的人,底子本来就不干净,就算没被当地豪强侵占了家产,也会被官府盯上,最后闹个家破人亡。

除非能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小户人家日子。这种日子可能是陈全所向往的,萧闲却觉得那样活一辈子,还不如去死。他希望自己能过得有趣一些,见识些有趣的事,结交些有趣的人。而不是等到老了,躺在床榻上,只能回想起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走一步说一步吧,天下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是生死兄弟,终究也有分道扬镳的那天。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身后响起了叩门声:“东家,贾校尉来找秦大侠商量事情了,请您过去。”

萧闲回过神,道:“好,我这就去。”

他刚走出账房,就远远看到秦风正站在回廊里冲他摆手:“嗨!老萧,这边这边。”

秦风是个自来熟,在醉仙居这几天,已经开始和萧闲称兄道弟了。萧闲快步走上前去,和秦风一起走进房内。贾逸正将一坛金露酒端到案上,看两人进来,笑道:“你们两个算有口福,这是刚弄来的北方好酒,一起尝尝。”

贾逸撕掉坛口的桑皮纸,满满倒了三碗。一碗推给萧闲,一碗递给秦风,然后他也端起一碗,道:“北方的酒比江东的酒烈,也不知道你们是否喝得惯。”

话说完,他举起酒碗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动作干脆地将空碗放到了长案上。萧闲端起酒碗,抿了一小口,就皱起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将酒全部喝完,用袖子沾了沾嘴角。秦风则一仰脖灌下大半,只觉得从喉咙到腹腔都火辣辣的疼。他咳嗽一声,差点把已经喝下去的酒呛出来。眼角瞥见贾逸和萧闲都已经喝完,只得把心一横,闭上眼睛,把碗里的酒全咽了下去。他“啪”的一声放下酒碗,大声赞道:“好酒!男子汉大丈夫,喝这样的酒才算硬气!”

贾逸微微笑了一下,拎起酒坛又倒满三碗:“说起来,兄弟我跟这金露酒缘分可真不浅。当年曹操还在世之时,曾经要曹植随同曹仁一起前往樊城,抵御关羽。结果曹植临行前,却因为醉酒而耽搁了部队行程,曹操对其大失所望,曹丕借此机会,牢牢巩固了世子之位。”

秦风忍不住叹道:“原来这些坊间传闻竟然是真的。可是老贾,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年贾校尉身在进奏曹,金露酒据说是世子妃甄洛带给曹植的,能让曹植醉到大军开伐还不醒,恐怕没那么简单。”萧闲淡淡道。

“你是说,当年是老贾在酒里做了手脚?”秦风瞪着眼道,“真的假的?”

“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儿,曹植也不会在世子之争中败得这么惨。或许曹操百年之后,他还有力量跟曹丕一决高下。就像袁谭与袁尚,刘琦与刘琮,说不定曹家也会兄弟阋墙,一蹶不振,也没有现在魏朝了。”萧闲调侃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校尉倒真算是改变天下大势的人了。”

贾逸摇了摇头,道:“曹操是一代枭雄,不可能犯下袁绍、刘表同样的错误。就算没有曹植醉酒,在他去世之前,也会安排好身后事的。而且曹丕这个人,也是不容小觑。曹植固然是当世才子,风流倜傥,但在阴谋诡计、争权夺利方面,完全不是曹丕的对手。所谓的天下大势,虽然日后看起来,是无数偶然所形成的必然,似乎缺少了某一个偶然,就会完全偏向另一个方向。其实不尽然,天下大势有很强的惯性,就算缺少了某一个偶然,在下一个时刻也必定会发生另一个偶然,让时势朝着那个方向执拗地冲下去。”

“所以说,改变天下大势,终究可望而不可即?”萧闲眼神闪烁。

“也不尽然,只要偶然足够多,天下大势还是有可能被改变的。”贾逸意味深长地回答。

秦风张大嘴,呆立了半晌,道:“你俩说半天这些神神道道的,老秦我是一概不关心。天下大势跟我有半个大钱关系,管他当皇帝,咱老百姓还得一样过日子不是?”

“不错,还是秦大侠看得通透,”贾逸举起酒碗,“来,咱们兄弟再碰一碗。”

言罢,他又是一饮而尽。萧闲抿嘴一笑,端起酒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下去。秦风刚刚喝下一碗,喉咙和胃里还在火辣辣的疼,却不愿示弱,一闭眼又灌了下去。第二碗烈酒入肠,他只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看到贾逸又拎起酒坛,秦风连忙道:“老贾!等等!你等等!这么干喝也不是个事儿,就不能去整几个下酒菜吗?”

“说得也是。”萧闲接过话,“有好酒没好菜,倒显得我怠慢了。”

他提起长案下的一个铜铃摇了摇,不多时门外就响起了小厮的声音:“东家,有什么事吩咐?”

“去后厨,让他们上几款新菜式。”萧闲吩咐道。

小厮领命而去。秦风瞪大了眼睛:“还有新菜式?老萧你不地道啊,我在你这儿白吃白喝好几天了,墙上挂的菜式都点过了,也没见啥新鲜玩意儿。谁知道,好东西你都藏着掖着呢?”

萧闲干咳一声,道:“秦大侠,墙上挂的那些都是本店的拿手好菜,我刚才吩咐下去的,却是厨子们正在琢磨的新玩意儿,还未完全成型,仓促上席,只怕会砸了招牌。”

秦风道:“既然还未完全成型,那怎么现在舍得上了?”

“这不是凑巧你们都在么,菜式合不合口味,自己人有什么说什么,回头再慢慢改进。”

两人正说话间,小厮们已经端着菜盘上来了。贾逸看了看,发现是一碗鸡、一碟鱼,还有一碟蚕豆。秦风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山珍海味呢,原来就是这些?”

萧闲道:“先尝尝再说。”

秦风捏起一颗蚕豆,丢进嘴里嚼了几口,只觉得一股从未尝过的香气在齿颊间绽放,整个人犹如身临奇境,自在徜徉。一颗蚕豆给他完全嚼成粉糊,才用舌头在牙齿上捋了一遍,恋恋不舍地咽了下去。

秦风抹了把嘴,叹道:“这是蚕豆吗?老秦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蚕豆。”

萧闲笑道:“那是自然,自从前朝张骞从西域带回了蚕豆,寻常人家或用盐水煮,或用慢火烤,也就那几种做法。但咱们这碟蚕豆,可是选取了交州的鸡舌香,益州的肉桂、椒红,荆州的茴香这几种香料,精心搭配分量,文火卤制而成的。”

“鸡舌香?肉桂?还有什么来着?”秦风忍不住又捏了一颗蚕豆扔到嘴里,“这些香料不都挺贵的吗?”

“是啊,煮这碟蚕豆所耗用的香料,能买十多斤蚕豆。”萧闲笑眯眯地道。

秦风抓了一把塞到贾逸手里,道:“吃,吃,吃,老贾。也就老萧这儿能有这玩意儿了,出了他这醉仙居,你可再找不到第二家啰。”

贾逸捏起一颗蚕豆,端详了半天,才放进嘴里。他点头赞道:“味道确实不错,你准备卖多少钱?”

“还没想好,不过一开始肯定比貊炙贵。”

“一招鲜,吃遍天。”贾逸道,“接下来,你是要用这碟煮蚕豆把醉仙居的名头给再上一层楼了?不过……”

“不过终究会因为价格奇高而少人问津,难以赚到更多的钱。所以,我才准备把这碟卤蚕豆的配方给公布出去。”萧闲笑得很阴险。

“老萧,你疯了吧?”秦风道。

贾逸却沉吟一下,随即道:“不愧是生意人,经商我的确不如你。”

“不错,不错,查案子你在行,挣钱还是我在行。”萧闲笑道,“配方肯定会有那么一点不同,稍微少上一两味香料。然后我再把这几种香料研磨成粉,在醉仙居里大量出售,不求暴利,只求这武昌城,不,应该是整个江东、整个吴境的中产之家都能吃得上这道卤蚕豆。”

秦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

“剩下的这两道菜,鸡是盐焗的,鱼是油煎的,与寻常的烤鸡蒸鱼可是完全两种风味。当然,这两道菜的配方,我是绝对不会外传的。”萧闲举起了酒碗,“来,咱们走一碗。”

三人又碰了一碗,一饮而尽。秦风舌头已经有些大了,他醉眼蒙眬地撕下一条鸡腿,咬了一口,当即又是赞叹不已。贾逸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品味,只觉得鱼皮香筋焦脆,鱼肉却入口即化,还带有一股淡淡的甜鲜。他将酒碗满上,叹道:“难得萧老板费心,这三道菜确实是人间佳肴,今日用来给秦大侠送行,可算是物尽其用了。”

秦风正津津有味地嚼着鸡肉,突然听到“送行”二字,差点儿没噎住。他“呸”的一口将嘴里的鸡肉全吐了出来,转过身子,急道:“等会儿!什么送行,我要去哪儿?”

“这几天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这可不是简单凶案,后面是太平道和军议司。萧老板是为了洗白出身,不得不加入其中,秦大侠却跟案子没多大关系。眼下胡纪已经被灭口了,万一有血光之灾牵涉了秦大侠,咱们面上都不好看。”贾逸道,“这顿一来算是给秦大侠的那几日牢狱之灾赔罪,二来就是为了给秦大侠送行。”

萧闲默不作声,将三碗酒分别推至三人面前,微闭了双目养神。

秦风“噌”地站了起来:“老贾!你这是看不起我!刀山火海,我秦风什么时候怕过?”

贾逸劝道:“别冲动,我不是说你胆怯,是觉得你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事情,涉足险境。”

“怎么不相干?我被人摆了一道,稀里糊涂地找你寻仇,这难道算不相干吗?我早憋足了劲,非要找出到底是谁在背后阴我不可。这种卑鄙小人,合着揪出来打他个一百拳,才能消我心头之恨!不然的话,我老秦丢了面子,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秦风气哼哼道,“这事儿,我还就掺和了,你别想踢我出去!”

萧闲用手背拍了拍秦风,示意他坐下:“贾校尉,大家都已经被牵涉其中,还谈什么脱身?就算我们想脱身,那边也不见得会放过我们。倒不如多加小心,追查出真相,才会真正脱离险境。”

贾逸还在沉吟。秦风端起酒碗,大声道:“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痛快!这还有什么犹豫的?”

“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婆婆妈妈了。”贾逸端起酒碗,“干了这碗酒,我们同心协力,把那些装神弄鬼的人一个个揪出来,全部打翻在地!”

从醉仙居出来的时候,秦风已经酩酊大醉。贾逸和萧闲一起把他抬到客房,又聊了几句之后,才拱手告辞。外面已经完全黑了,门口照例站有六名衣甲鲜亮的枭卫,手按长剑在等着他。出乎意料的是,孙梦竟然也在。

贾逸将一个小布包塞到孙梦手里,道:“尝尝。”

孙梦满是狐疑地解开,发现是一兜蚕豆,失望道:“还以为什么好东西,这有什么稀罕的?”

她捏了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偏过头,好奇地看着贾逸:“这是什么鬼东西,味道怎么这么香?”

“萧闲弄出来的,现在只有醉仙居里才有。”

孙梦抓了一把在手里,把小布包递给后面跟随的枭卫们:“都尝尝,挺好吃的。”

“怎么这么晚了你还来找我,有什么事?”贾逸问道。

“怕你夜不归宿,去了镜花水月呗。”孙梦嬉笑道。

贾逸干咳了一声:“其实那地方也就是听曲看舞,不像你想的那么不堪。”

“这么说来,你是去过了?”

“那倒没有,我也是听萧闲说的。”贾逸显得很尴尬。

“不说这些了,我表姐回城了,要见你,现在。”孙梦道。

“孙尚香郡主?”贾逸愣住了。孙尚香原先一直在外游猎,后来虽被至尊召回武昌,仍在城外庄院中住了近二十天。今天进城,要见贾逸,应该是问这几件案子的进展了。贾逸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事情是从递上张洵那个木盒之后,开始发生变化的。在此之前,孙权对案子还算关心,并想以此为契机,消除境内的太平道。封道坛,抓天师,杀道众,可谓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但在此之后,清除太平道的声势却慢慢缓了下来,虽然禁令还在,却没了当初的力度。贾逸又想起孙权看到“建安五年”时,脸上那微妙的变化,不禁沉思起来。

对于这一连串的离奇暴毙案子来说,与建安五年唯一的联系,就是陈籍一案。同样的全身血液凝固,同样的于吉咒杀,同样的匪夷所思。按照寒蝉的消息,现如今的这些案子,应该是蜀汉军议司联合太平道所为,虽然目的尚未清楚,但应该跟建安五年无关。毕竟在建安五年,“衣带诏”刚刚事发,刘备还寄人篱下,在袁绍和刘表之间疲于奔命。军议司当时并未成立,刘备也无暇插手陈籍一案。

都尉夫人吴敏、客曹掾张洵、主簿林照,三人都是死于所谓的于吉咒杀。在吴敏处,自己和陆延被复活的女尸所袭击,情急之下陆延用火油弹烧毁了女尸。张洵的尸体,被害怕尸变的解烦营都尉烧毁。林照的尸体在义庄里放了七天,仍未尸变。为什么同样死于咒杀,有的尸体会尸变,有的不会?建安五年陈籍的尸体,当时有没有产生尸变?

贾逸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这一系列命案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但必定可以用常理解释。小时候在许都,他也见识过凭空斩血、白水变酒之类的把戏,但很快就悟出了其中奥妙。如今的血液凝固,虽然还没有什么头绪,但很可能跟在林照胃壁里发现的那些荧粉有关。好在还有寒蝉在后助力,那些高深莫测的工客们,应该不会让人失望。

抛开这些怪力乱神的迷雾,只把它当作寻常案子来看的话,眼下明显的线索只有太平道和陆家刺青这两条。太平道这条线,在萧闲的帮助下,已经探查出三源道坛参与其中。当时孙梦主张一网打尽,但贾逸却想放长线钓大鱼。他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太平道只是表,里子应该是军议司。虽然不知道军议司用了什么手段,弄出了个于吉复活的噱头,但通过天火降字、三桩命案,收拢了一部分道坛的信任和倚仗。此时剿灭了三源道坛,甚至剿灭了全城的太平道坛,也只不过逼他们由明处转到暗处,反而更不好掌握动向。现如今,既然伏下了张清这个暗桩,太平道这条线就已经掌握在手中了。他们最近为布置斫龙阵所采买的物品,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于吉却没有再去过道坛。只有耐心等下去,抓到了于吉,自然会牵扯出后面的军议司。

至于陆家这条线,却是比较让人头疼的。陆家刺青出现得不明不白,虞青假装开诚布公,却暗藏祸心,说的那番鬼话无非是想加深贾逸和陆家的矛盾。吴王孙权可真懂得驾驭之术,表面上对贾逸信任有加,暗地里却派与贾逸结怨的虞青监视,整整两年从未间断。如果不是有寒蝉的消息来源,可真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现在的关键是,陆家到底跟这一系列案子有什么关系,陆延到底能不能相信。这位世家子弟精明能干,虽然有些傲气,但似乎人品还不错。若不是他在白云观中,认出那道士身上的陆家私兵刺青,也不会将陆家牵涉进来。换言之,在这系列案子开始之时,他并未牵涉其中。但在运尸体回陆家之后,贾逸就遭到了伏击,伏击他的那队人身上,都有陆家私兵刺青,其中巧合着实让人有些疑惑。随后,陆延为了撇清嫌疑,又声称陆家并未参与其中,已经派人前去岭南调查。不管这种说辞可不可信,贾逸都无法对陆家动手刺探。陆家家主陆逊率领了东吴一半兵力,正在夷陵抵御刘备大军。吴王都不敢轻易动陆家,更别说他一个解烦营校尉了。

除了这两条明线,贾逸手中还握有两条暗线,一条交给了萧闲去查,一条给了秦风。不过这两条线,能查出什么结果,贾逸却一点把握都没有。等会儿孙郡主如果问起来,还是先暂时按下算了。

“喂,前几天你要我去查陈籍的户牒,枭卫们去了趟都尉府,翻遍了库房也没找到。武昌城前些年一直都是边城,流民来往频繁,这方面确实没什么人打理。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就没办法了,可是我不同。”孙梦道,“我找了吴王府的熟人,看到了历任亲卫随从名册。陈籍出身吴郡富春,跟先主是同乡,在兴平二年被从亲军中选为亲卫。为人忠厚坦诚,风评颇好。但在建安四年,因为犯下过错,被先主开革,沦为商人。”

贾逸点头道:“这么说来,陆延的消息可靠,陈籍确实当过先主的亲卫。对了,当时林照除了喊陈籍护驾,似乎还喊过张洵的名字……”

“这点我注意到了,所以在查陈籍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贾逸道:“莫不是张洵也曾经担任先主亲卫?”

“不对。张洵担任的是先主的随军书佐。他也是建安四年被先主外放,来到武昌,做了县令幕僚的,后来又接任了客曹曹掾。”孙梦道。

一条细细的线,将林照说的那几句话穿了起来,贾逸心中的猜测越来越清晰。建安五年,先主孙策趁曹操跟袁绍在官渡僵持之际,秘密集结部队,挥军北上。打算奇袭许都,迎回汉帝,却在丹徒山遇刺身亡。同年,陈籍在武昌城因对于吉出言不逊,莫名暴毙。此案中牵涉了三个人,一个是当时的武昌县令幕僚张洵,一个是武昌都尉府主簿林照,剩下的那个就是武昌都尉陆绩。而在十多年后,又出现了类似的案子,这三个人一个被杀,一个疯了,一个病死。贾逸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郡主府到了。贾逸一抬头,看到门口挂上了十盏竹篾宫灯,照得周围如同白昼。不用说,这肯定是孙尚香的安排。在她回来之前,门口仅仅挂有两盏竹篾宫灯而已。其实照明的话,两盏就已经足够,而挂上十盏么,自然是为了气派。这么多年来,孙尚香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行事张扬,不吝钱财,高傲自矜,随心所欲。在她卸任解烦营部督之后,更是经常在外游猎,很少涉及政务。最近不少人都觉得,虽然吴王孙权对自己这个妹妹仍十分袒护,但孙尚香已经离权力核心很远了,生出了些怠慢之心。前段时间,甚至有人上书吴王,称如今内忧外患之下,孙尚香仍穷奢极侈,游山玩水,实在有失民心。但吴王看罢奏书,只是微微一笑,压下不发。

外人或许看不透,贾逸却很清楚,这位看似嚣张跋扈的孙郡主,可不是个简单角色。跟着孙梦走进府内,穿过宽阔的门阙,贾逸第一次来到郡主府大殿之外。湖山石铺就的地面,青檀木制成的门窗,就连萧墙都是汉白玉雕刻堆砌而成,比吴王府不知道要气派多少倍。大殿正门两侧,各站了六名披甲持戟的枭卫,旁边还有一名女官束手待立。孙梦冲女官点头示意,女官侧身轻轻敲了下门,将二人引了进去。

扑面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炙热的红。孙尚香穿着一身朱红色的收腰紧身软甲,腰间挂着柄细长匀称的清泉长剑,华美精致的横江长弓搭在肩后,宽大的猩红色蜀锦披风更衬得她英姿挺拔。与普通女子不同,孙尚香并未精心打扮妆容,头发也是简单束成发冠,未着一件饰品。尽管离得尚远,尽管并非第一次见面,贾逸仍感到一股不可抵挡的锐气。他上前两步,拱手道:“属下贾逸,觐见郡主殿下。”

孙尚香冷冷道:“姓贾的,我听说你自作主张,给我支出去了一百两黄金?”

贾逸忍不住侧头,看了孙梦一眼。

“我问的是你,你看她做什么?”孙尚香道,“一百两黄金,足够买上三十匹好马了,谁给你这么大胆子?”

“是您。”贾逸笑着答道,“您在外出游猎之前,交代属下要尽心尽力当差,不能在解烦营给您丢人。眼下这件案子,需要动用巨资收买人心,伏作暗桩,这一百两黄金可谓用得其所。况且,现在只是许诺出去了,若是殿下觉得不合适,我们大可以毁约。”

“混账!你都把话说出去了,我再把钱要回来,让人家以为我是个吝啬之人吗?”

贾逸笑道:“殿下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属下就只好顺从您的意思了。”

“绕了半天,又把我绕进来了?我听说这段时间里,你搭上了个奸商,开妓馆、办赌场忙得不亦乐乎,手里应该有不少钱吧。这一百两黄金你怎么不自己出,非要我出?”

贾逸假装惊诧道:“殿下,我为您效力,为解烦营查案,这是公事,自然要花您的钱。这世上哪有办公事,花自己钱的道理?”

孙尚香板着脸,死死盯着贾逸。贾逸脸上带着笑容,也回望着孙尚香,没有一丝惧意。两人对望半晌,孙尚香却“扑哧”一声笑了,骂道:“你这小子,半年没见,还是这个泼皮惫懒的样子,怎么说都是你的理。罢了,一百两黄金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贾逸微微笑着,没有言语。对于眼前的这位孙郡主,应对起来要比对吴王还小心。毕竟她是贾逸在东吴的唯一靠山,而吴王也是因为孙尚香的举荐,才对贾逸有所倚重。孙尚香的性格洒脱自在,不喜欢呆板拘谨的人。如果还是像应对吴王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肯定会被她认为很无趣。其实,一百两黄金对大手大脚惯了的孙郡主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她提起这件事,更多是出于戏谑的态度。

孙尚香解下猩红披风和横江长弓,递给了身边的侍女。她斜坐下来,问道:“前些日子,你呈给王兄的那个木盒,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逸答道:“最近的这几件案子,殿下知道吗?”

“知道。我对案子不感兴趣,我要问的是,木盒上的建安五年这四个字。”

“木盒是已经死去的客曹掾张洵夫人陈叡所献。她说张洵交代过,万一发生什么变故,就要将木盒呈给陛下。在张洵家中,属下斗胆打开过木盒,里面只有一颗蜡丸。当时属下以为张洵要呈给陛下的是那颗蜡丸,直到陛下发现蜡丸中只有一张空白帛书,我才注意到盒子上的建安五年四个字。”贾逸答道,心中却有些疑惑。当初吴王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了不想跟贾逸说太多,现在孙尚香又问起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陈叡并不知道建安五年这四个字的含义了?”孙尚香问道。

“应该不知道,知道的话当时她就会对属下言明了。”

孙尚香道:“那就奇怪了,陈叡到底是被谁掳走的呢?”

孙尚香声音不大,听在贾逸耳中却犹如一记震雷。他脑中转得飞快,无数的念头浮了上来,又沉了下去。同为于吉咒杀案的遗属,武昌都尉魏临一点事儿都没有,怎么反而有人打起了孤儿寡母的主意?莫非陈叡的失踪,跟那个木盒有关?建安五年,到底意味着什么,跟这几起案子又有什么关联?

“殿下,陈叡什么时候失踪的?”

“前天不见的。”

贾逸沉吟片刻,道:“陈叡好像还有一个儿子,不知道……”

“昨天我已经给你找到了。”孙尚香高声道,“带上来吧。”

枭卫带着一名布衣少年,应声从门外而入。那名少年身材单薄,脸上带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淡然,不亢不卑地束手站立在一旁。贾逸认出来了,是那天那个跪在门口孝棒旁的少年,确实是张洵的儿子。

“张谦,年方十四,尚未取字。”孙尚香道,“枭卫们发现陈叡失踪后,在东城黑街找到了他。”

贾逸喉头滚动了一下,心中有些愧疚。他献上木盒之后,也留意过一段时间这对母子。但看没什么异样之后,就没再关注,想不到还是出了纰漏。只是,献上木盒这件事,只有贾逸、孙梦和吴王知道,是怎么走漏了消息的?

“是属下失职,”贾逸向少年深深作揖,“请公子见谅。”

少年却回礼道:“这事不怨贾校尉。邻里认为家父死于于吉咒杀,是为不祥之人,屡次上门欺辱,要我们搬家。母亲又是极好面子之人,忍不住说解烦营已经认定是起凶案,还托人向吴王呈上了证据。结果,不久就有人上门带走了母亲。”

“什么人带走的?”贾逸追问道。

“傍晚时分,一行十人,身着锦衣,腰间挂着王府羽林卫的腰牌。”

“羽林卫?”贾逸又是一愣,不由得看向了孙尚香。如果真是被吴王孙权带走的,孙尚香不会不知道,更不会对此有什么疑问。孙尚香并未解释什么,偏了下头,示意贾逸继续问下去。

“这些人带走了你母亲之后,并未对你有什么不利?”

“没有。母亲被带走后一日未归,我觉得事情不对,就逃到了东城黑街,跟着一群乞儿挨日子。”少年的语调很平稳,“家里一直没有回去,也不知道那些人后来又去了没有。”

孙尚香问道:“你小小年纪,遇到这种变故,为什么不去报官,反而潜逃?”

少年作揖道:“我虽年幼,但还知道轻重利害。母亲是被羽林卫带走的,如果我去报官,都尉府和解烦营恐怕都是不会管的。若是碰到个昏庸的官员,意欲讨好吴王的话,很可能会将我羁押或者灭口。”

“你认为那是至尊派来的人?”贾逸道。

“他们身上有羽林卫的腰牌,我以前去客曹找父亲的时候,看到过。”少年抬起头,声音很是坚定,“不会认错。”

“那你知道这是哪里?”

“郡主府。”

“如果你母亲真是至尊掳走的,为何郡主还对你如此礼遇?不是应该杀你灭口,或者秘密羁押吗?”

“此事我想不明白。”少年道,“还请尊驾赐教。”

贾逸看了看孙尚香,却道:“罢了,你知道得越少,越是安全。”

孙尚香挥了下手:“先带下去吧。”

枭卫把少年又带了下去。贾逸忍不住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也觉得是王兄抓了他母亲?”孙尚香斜看着贾逸,问道。

“殿下觉得呢?”

“是我在问你,你再跟我绕圈子,小心我拿马鞭抽你。”

一旁的孙梦嘻嘻笑了起来。贾逸道:“如果是陛下相召,会由王府颁下钧令,由武昌县令引路,带领羽林卫前往张洵家,用步辇将陈叡接入府中。即便陛下欲隐秘行事,也会让羽林卫将陈叡和张谦一起接入府内,没有带走母亲却留下孩子的道理。这样母亲不归,孩子必定声张四处寻找,反而是欲盖弥彰。”

“你觉得,是有人假冒羽林卫?”

贾逸目光闪动:“殿下在城外已经静养了一二十天,期间没有布下暗哨,监视张洵家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如果不是这样,殿下不会发现陈叡失踪,更不会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找到了张谦。”

“我是布下了枭卫暗中监视,假羽林卫带走陈叡之时,一人回来报信,一人留下暗号一路跟踪,最后却被狙杀于南城城郊。”孙尚香道,“你觉得是什么人做的,目的是什么?”

“扰乱人心。”贾逸道,“属下以为,还是太平道与军议司所为。陈叡对邻里说的那些话,否认了其夫死于于吉咒杀……”

“王兄不这么想,他认为与建安五年有关。不管掳走陈叡的是什么人,都是在怀疑张洵可能告诉了陈叡一些建安五年的事情。”孙尚香打断了贾逸的话,“你知道为什么王兄在发现木盒上的建安五年四字之后,心神不宁吗?”

与现在相似的陈籍一案?传言同样死于于吉咒杀的先主孙策?贾逸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了孙尚香的声音:“有传言说,先主是王兄杀死的。”

“陛下……杀了先主?”贾逸笑道,“痴人说梦,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