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可能性,贾逸不是没有想过,寻访林照时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只是出于自保,他不得不适可而止,没有继续深想。况且,他也知道,先主早已故去,如今孙权不负众望,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功法扩张,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早已不再重要。眼下郡主突然问起,贾逸只好装作毫不知情。

见孙尚香面色有些奇怪,贾逸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他心念一动,道:“莫非这则传言,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流传,还有一些人相信?”

孙尚香道:“不错。其实先主授印这些事,不过是后来周瑜他们放出来的消息。先主回到中军大帐之时,已经昏迷不醒。当晚张昭等人属意推举孙翊接任,但周瑜、鲁肃却有不同想法。孙翊当时远在柴桑,而王兄却在先主病榻之前。于是周瑜、鲁肃麾下围住中军大帐,逼迫张昭等人同意王兄接任。张昭无奈,只得簇拥王兄巡视军队,并把王兄继任的消息上表汉室,传遍整个江东。”

贾逸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原来孙权继位的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如此看来,这条流言若是传了出去,对吴国的打击将难以预计。当时神色大变的孙权,应该也想到了这一层。

“当时衣带诏刚刚事发,为了笼络人心,树立权威,曹操上表汉帝册拜王兄为讨虏将军,兼领会稽太守,驻守吴郡,牵制刘表。就算如此,江东之地仍是动荡不安。庐江太守李术反叛;族中孙辅、孙暠不服王兄,企图夺权;孙翊和孙河两位兄长莫名其妙遭到杀害;豫章、会稽等地数万山越也伺机作乱。”孙尚香的目光越过贾逸肩头,似乎在看向十分遥远的地方,“三年,整整用了三年时间,方才安定了下来。而今的这几起案子,又把那些陈年旧事给翻扯出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贾逸点了点头。虽然如今淮泗系和江东系已经达成平衡,但居中把握调停的是吴王。

淮泗系中周瑜、鲁肃、吕蒙等股肱之臣已相继离去,只剩下张昭、虞翻这些人。既然当初先主孙策弥留之时,他们推举的是孙翊,而不是吴王,那心结早已结下。虽说十几年来君君臣臣,但若有大限之时,这些人到底什么反应都未可知。毕竟,当初赤壁之战时,张昭、虞翻可是力主投降曹操的。而江东系呢,虽然顾、陆、朱、张四大世家表面上已经归顺,但暗地里仍颇有微词。就拿现在统领吴军近半兵力,在夷陵与刘备抗衡的陆逊来说,他的祖父陆康当年坚守庐江,与先主孙策鏖战半年,族中子弟死伤甚众,这等旧怨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所谓的平衡,虽然看起来四平八稳,但大多都是非常脆弱。如果孙权杀兄的流言被人坐实,将人人得而诛之。那个时候,不管是淮泗系还是江东系,就连魏朝和蜀汉都占据了大义,孙家在内忧外患之下,支撑不了多久。

“你献上木盒,指出建安五年这四个字,王兄马上就意识到有人想以这几年案子为由,在建安五年的权位交接上做文章。他立刻将我召回来,商量几次之后,决定仍然把这件事交给你。”孙尚香目光锐利,“贾逸,你知道为什么吗?”

贾逸心头翻起一阵波澜,脸色却依旧平静:“属下明白。”

“你真明白?”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交给淮泗系或者江东系,只能由我这种独臣去查。在独臣之中,诸葛瑾、步骘、严畯、是仪这些人不是没有查索案件的经验,就是身居要位,公务繁忙。不像我,既有能力经验可以胜任,又能在不得已的时候杀之灭口。”贾逸淡淡道。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沉默了好一阵,孙梦忽然插话道:“你想多了,至尊多次向表姐夸你是可造之才,不会轻易将你舍弃。”

“不。会不会被舍弃,不是看你能力如何,而是看你对王兄是利是弊。”孙尚香道,“贾逸,你是个聪明人,能意识到这点最好。这件事,你准备如何查?”

贾逸道:“不查建安五年,当年权位到底是如何交接,先主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一概不查。既然对方想以这几桩案子为由,把建安五年的事情牵连出来。那就查清这几桩案子,找到这些人,该杀的杀,该抓的抓。”

孙尚香似乎松了口气:“釜底抽薪?”

“对,既然问题无法解决,那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这些人是谁,你现在心里有数么?”

“太平道、军议司,”贾逸犹豫了一下,“可能还有陆家。”

“就算有真凭实据,陆家也轻易动不得。”孙尚香道,“这段时间,我会传令下去,你可以指挥府中枭卫调查案子。但是,只要查到跟建安五年有关的事情,就要尽力予以抹杀,没有必要查出真相,让这件事体面结束就好。如果事情发展得快要失去掌控,那就抛出一个所谓的真相,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你要记住,人对真相没有兴趣,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属下遵命。”

孙尚香笑道:“丹阳豪族为了推举你入仕,赠给了我八千亩良田和两处矿山。这两年你在解烦营,虽然替他们解决了一些麻烦,但也没有让他们占得更大的利益。我不管他们和你之间关系到底如何,只是提醒你一句,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千万不要做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情。”

“请殿下放心,属下心中有分寸。”

“那就好。还有一句跟你交代下,最近陆延似乎很得王兄赏识,但我总觉得这人有点琢磨不透。你机灵点,别让他抢了风头。”孙尚香顿了顿,“陆家出了一个陆逊,已经够了。”

陆安端坐在中军大帐屏风后,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按照惯例,他从武昌赶来夷陵传递完消息之后,最多歇息一天就要返回。但这次,陆逊已经留了他三天,还没有放他回去的意思。陆安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武昌城中陆延依旧在暗地里追查案子,而陆瑁决定瞒过陆逊。这次传递的假消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种背叛,而他就是同谋。身为一家之主,陆逊虽然没有显露过雷霆手段,但如果事泄,陆安肯定会受到重责。

陆家是江东豪族不假,但上下一两千人,总有些旁支过得不甚如意的,陆安家就是其中一支。他父亲早亡,全靠母亲一人将家支撑起来。好在他精明能干,抓住了几次机遇,这几年慢慢挤进了主家的圈子。一手提携他的是陆瑁,所以在欺瞒家主和背叛陆瑁这两件事上,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陆瑁说得对,这是陆逊和他儿子陆延之间的事,他们都算是外人。而站在陆家的角度上来讲,他们做的也未必不是好事。

屏风前的争论声音已经停了下来,众将到底还是遵从了陆逊的意见,陆安不禁心中暗暗称奇。

今天的军策议题,是要不要援助孙桓。前些日子,刘备派遣前部督张南率优势兵力,围攻了驻守夷道的孙桓。孙桓寡不敌众,五日内送来三道求救急报,要求陆逊分兵支援。孙桓是吴王的亲侄儿,平日深得吴王喜爱。知道他陷入险境,陆逊麾下诸将纷纷要求带兵前去救援,却都给压了下来。

陆逊认为这是刘备的围城打援之计,蜀军一定会在半路伏击援军,而且夷陵的兵力分散后,很可能会被蜀军强攻。夷道易守难攻,孙桓又是善守之将,不用救援也可支撑月余。韩当、徐盛、潘璋诸将不服,但朱然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站在了和陆逊相同的立场。这几日开了几次军策会,生生拖过了救援的最佳时机,但孙桓那里却没有再发来求援塘报,看来又是被陆逊料中了。陆安已经开始相信陆逊的眼光,武昌城中发生的那些事,瞒着这位家主,到底是对是错?

军策会已经结束,等诸将都出了大帐,陆安才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陆逊身旁。

陆逊右手扶着额头,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陆瑁和延儿是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太平道的案子中插手到底了吗?”

陆安怔了一下,陆瑁的回信写得天衣无缝,而且陆延并未收手的事情,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陆逊是不可能得到消息的。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陆逊是在诈他,但这一瞬间过去,他就明白陆逊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破绽。

“依照延儿的性格,如果真的收手,势必心中愤愤不平,写信长篇大论告诉我他的想法。而陆瑁呢,如果真的劝动了延儿,会在信中将经过详细叙述,以表其功。现在他们一个寸纸未言,一个草草带过。”陆逊叹了口气,“我说了那么多,他们还是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

陆安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老爷,您为何觉得自己做的就一定是对的呢?即便您是对的,为何延公子就一定是错的?”

“不错。这世上的事,从结果来看是有很多正确的做法。你能在这个年纪悟到这点,实属不易。”陆逊道,“但是,所谓正确的做法,并不是一定会得到对自己有利的结果。关羽为复兴汉室,全力伐魏,这是不是正确的事?结果他最终身死军破,丢尽荆州之地,还使蜀汉实力大减。”

陆安愣住了,道:“老爷的意思是……”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响起了紧促的鼓声,其间还夹杂了短促有力的传令之声。陆逊立刻起身,冲出大帐之外,陆安也跟了出去。只见营盘前方,亮起了如若繁星的火把,正如潮水一般倾泻而来。

“第十九次夜袭。”朱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赶到了,语气却十分平淡,“蜀军就不觉得厌烦吗?”

陆逊道:“攻营为辅,攻心为主,这是疲军之计。”

朱然提起长枪,道:“没事儿,换防的军士们都去后营歇息了,只要守住前营,是不会让他们整肃迎敌的。伯言,你还去望楼上吧,前营交给我了。”

陆逊点了下头,转身向望楼上走去。陆安跟着他攀了上去,举目俯视,只见一杆“朱”字认旗高高飘扬在辕门上。数不清的火把顺着匝道汇聚到护堤之上,投石车、床弩齐齐响起机枢转动之声。蜀军的火把越来越近,陆安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近百辆绑满火把的战车而已。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声掠过,铺天盖地的碎石块腾空而起,重重砸入战车之中。大多数马车支离破碎,却还有相当一部分冲到护堤壕沟之前,撞断竹枪,跌了进去。

“选了羸弱之马驾车冲阵,填埋壕沟么?”陆逊摇头道,“刘备攻营之计层出不穷,不愧是戎马半生的老兵。”

护堤前再无一点亮光,却响起了纷乱密集的脚步声,应该是蜀军步兵开始冲营了。“朱”字认旗之下,响起了短促沉闷的号角声。紧接着,嘶哑艰涩的床弩机弦发力之声此起彼伏,手臂粗细的弩矢在黑暗中平射而出,惨呼声撕裂夜色。随即,一排火箭从护堤上向壕沟射去,引燃了早已铺垫其中的火棉油麻,瞬间燃起一道火墙,照得阵前大亮。蜀军离壕沟只有十几步远,却无法继续前进。护堤上的羽箭骤起,将徘徊在火墙之前的近千蜀兵尽数射倒。没有丝毫犹豫,山谷之中响起了鸣金之声,蜀军迅速后撤。双方都知道,这场夜袭已成定局。

“我们守住了。”陆安松了口气。

“是今晚守住了。”陆逊遥望着远方山谷,久久不语。

陆安有些无奈,问道:“老爷刚才说,做正确的事,并不见得能得到有利的结果……”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陆逊怅然道,“说这句话的人,已经自投汨罗江,葬身鱼腹。我不是圣人君子,也不是铮骨忠臣,在这乱世之中做正确的事,毫无意义。既然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吾宁为蝉翼,不为千钧。”

陆安大为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陆逊。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家主一直都是彬彬君子,为人处世时时刻刻讲究仁义道德,现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让陆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回到武昌,告诉陆瑁和陆延,不管他们做什么,我都是家主。如果有一天,他们做的事威胁到了整个陆家的存亡,我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陆逊转过头,眼神凛冽刺骨,“都会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亲手将他们送入黄泉。”

陆延打了个喷嚏,掏出一块方巾轻轻拭了下鼻端,向席间望去。

放眼之处均是一片狼藉,案倒席卷,碗碟散落地上,十多名世家子弟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张温的从孙张筠受到举荐,官拜祭酒,俸禄三百石,于是众人便提议庆祝。其实官是小官,俸禄更是不值一提,他们只是找个借口,开怀畅饮罢了。

从十一二岁开始,陆延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时至今日,依旧是不喜欢。不过,他却一直假装乐在其中,如鱼得水。毕竟,身为陆家长子,他只要识得这些世家子弟,就不得不融入其中。

有些世家子弟,常常说什么厌恶自己的出身,被家族所束缚,不能畅游天地之间,尝遍人间疾苦。每当听到这种言论,陆延总会大声赞誉对方有君子怀仁之风,内心却十分鄙夷。乱世之中,离开了家族庇佑,这些人能否活下去都成问题,却还假装心忧天下,当真可笑之极。

用那个人的话来说,陆延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惜周围都是俗物,陆延自己也这么认为。他无疑是个骄傲的人,但又极少将这种骄傲表现在外人面前。他觉得,真正的骄傲,是不怕别人低估了自己,也不用处处显露出自己高人一等,自知心安即可。虽然整个陆家,他最钦佩的并不是出将入相的父亲陆逊,而是清高孤傲的祖父陆康。但钦佩归钦佩,陆延却没有效仿祖父的意思。当年陆康率领陆家宗族子弟,坚守庐江孤城,抵御孙策近二百日。结果城破之后,不但陆康忧愤而死,陆家也折损了大半子弟。当年陆家此举,为整个江东所赞扬称颂。然而仅仅二十年后,不但鲜有人提及此事,甚至还有人以此来讥笑陆康冥顽不灵,螳臂当车。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所谓道义,是毫无价值可言的。毕竟这个世上,所谓的道义,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延续血脉和把握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陆延起身,走出闷热的房间,来到了回廊上。他扶着漆过的栏杆,探出身子向外望去。夜色已深,长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一点亮光,整个武昌死一般寂静。身边也没有一丝风,闷热得让人倍感压抑。他转过身,看着房内那些横七竖八的世家子弟,摇了摇头。出身陆家,是让陆延引以为傲的事情。毕竟放眼天下,士族豪门虽多,但在人才辈出这方面能与江东陆家比肩的,也只有颍川荀家了。而且,自从魏朝立国之后,荀家已经渐渐走下坡路了。

他喜欢陆家,不是因为他是家主的长子,而是他几乎喜欢陆家的每个人。他经常听说过大户人家里,争权夺势,手足相残的故事。但在陆家,却不曾见过一点端倪。不管是朝夕相处的族中子弟,还是很少相见的远方亲戚,在陆延的印象中,没有闹过别扭的时候。上下一千多口人,大家一直和和气气,其乐融融。纵观江东,不,纵观天下,应该都没有像陆家这么和睦的世家大族了。

一切都是为了陆家,他忽然间又想起了那晚对陆瑁族叔说的这句话。说实在的,他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底。不管是这几件案子,还是刺青之事,他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前去岭南查索刺青染料的人,已经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族中长老们大为头痛。刺客身上的刺青跟陆家用的是同一批,而且还是拿着陆家信笺买走的。这意味着,陆家内部出了奸细,但这奸细到底是谁,却没有人知道。

解烦营贾逸那里,已经放出了消息,说这一系列案子是太平道勾结西蜀军议司做下的。

最近几天,陆瑁数次被吴王宣召进宫,严厉责问。虽然现在吴王还没有清算陆家的意思,但如果与军议司的关系被坐实,即便有父亲在夷陵率军抗击刘备,吴王也绝对不会留下情面。所以陆家上下,都默许了陆延参与到这一系列案子之中。对他们来说,陆逊的做法太被动,自身嫌疑越来越重,还要自己人不参与查案,只等着贾逸查出真相。贾逸是个独臣,跟陆家没什么过硬的交情,万一查出的结果对陆家不利,他绝对不会帮忙掩盖。这样做,简直就是坐以待毙。

回廊左侧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陆延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转身看去。一个身着禅衣的女人穿过阴影,走了出来,竟然是虞青。陆延躬身行礼道:“虞部督,您来了。”

虞青微微点了下头,往房内瞟了一眼,才问道:“前些日子,你们去查刺青染料的事,有什么眉目吗?”

陆延没有回答。

“嗬,连我也不肯说?”虞青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陆延道:“尽快把这几件案子给查清楚。”

“案子你有头绪?贾逸那边你还能得来什么消息?”

“他对我起了戒心,很难再打探出什么。不过,论查案我也不比他差多少。通过这些日子的查索,已经有了些头绪。”

虞青似乎很感兴趣:“喔?说来听听。”

陆延道:“这几件案子,正如贾逸所言,肯定是太平道和军议司联手做下的。太平道那里我没有什么门路,但军议司这边,却给我刺探出了一些线索。武昌乃是重镇,各处防范甚严,林照一案还好说些,但都尉夫人吴敏和客曹掾张洵这两件命案,没有人作为内应,是绝对办不到的。”

“听说贾逸遇到过一个酷似于吉的道人,现在市井都在传言,说是于吉复生,施咒杀人,你不信吗?”

“属下不信,”陆延斩钉截铁道,“鬼神之说皆是虚妄。我虽然还没查出陆家之中,到底谁参与了这些案子,但对陆家之外的内奸,倒有了些眉目。”

“是谁?”虞青问得有些急切。

“现如今只是怀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陆延面色平静地回应,“不是属下怕虞部督泄密,而是这件事牵涉整个陆家的安危,不得不慎重行事,还望部督恕罪。”

虞青微微一笑,道:“无妨。我是在附近与人饮酒,听说你在这里,一时兴起才过来看看。这几件案子,至尊都交给了贾逸去查,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只不过贾逸是从进奏曹叛逃到咱们解烦营的,为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本来就不怎么可靠。而且他与我也有私怨,在荆州我一时心软,没有能除之后快,谁料想他竟成了至尊心腹,轻易动不得。这个人你得严加提防,免得他为了邀功,给你们陆家罗织罪名。”

“多谢部督提点,”陆延语气中却有些不以为然,“贾逸虽然足智多谋,机巧善变,但他身在江东,除了郡主府提供的有限助力,再没有可以仰仗的后盾。我身后却是陆家,在人脉、财力这两方面都要远胜于他。截至目前,他对我并没有构成威胁。”

“有志气,不枉我经常在至尊面前推荐你。”虞青猛地提高了声音,“如果你能抢在贾逸之前破了此案,赢得至尊青睐,势必会将贾逸排挤下去。只要他失了至尊眷顾,郡主府也不会再回护他,到时候,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其实在内心深处,陆延对贾逸并没有什么芥蒂,反而还有少许惺惺相惜之意。毕竟在年龄相仿的同辈之间,也只有贾逸跟他差不多一个层次。只是身为世家子弟,是朋友还是对手,都要从家族的利益去考量,由不得自己的好恶。

对不住了,贾校尉。陆延在沉重的夜色中默然站立了好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一切都是为了陆家。

第七章 妖 术

陈全站在赌坊的角落里,用余光看着正玩樗蒲的张清,心中满是鄙夷。这个太平道徒已经在赌坊待了快两个时辰,一把都没赢过,却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陈全无法理解这些赌徒,他始终觉得,靠运气来挣钱是种很不踏实的方式。更何况,既然一直输,为什么还要继续赌?

仅仅十多天的工夫,张清已经输完了挂在醉仙居账上的十两黄金。十两黄金,够中产之家轻轻松松开销三年了,全都丢在了这五枚木头块儿上,张清却没有一点悔意。郡主府又送来了一百两黄金,张清今天兑换了五百枚大钱,就马上奔这里来了。就是这样一个人,解烦营的贾逸还要执意将他发展成暗桩。陈全觉得,赌徒是最靠不住的,他们为了利益可以投靠你,当然也会为了利益出卖你。二弟萧闲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也觉得张清这人靠不住,却还是听从贾逸的安排。

陈全正暗地埋怨,突然看到张清丢掉手里的五木,起身向赌坊外走去。他只好推开身边的赌徒,也远远跟了出去。二弟萧闲很有心思,怕被张清识破,并不是每天都派人跟踪。而且跟踪的人,基本上是一次轮换一个。其实这些陈全觉得没有必要,张清这个人一般都是在三源道坛里睡到晌午,然后胡吃海塞一顿,再赌半天钱,就又回三源道坛了。他警惕性不高,都这么多天了,还没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张清低头耸肩地走在前面,偶尔会停下来,向后面瞄上几眼。陈全都小心地躲开了,他跟萧闲在百露道坛之时,经常做跟踪打探的事儿,早已经身法娴熟。跟踪张清这种迷糊之人,断然不会有被他发现的可能。

张清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刻钟,闪身进了一条背街。陈全鄙夷地哼了一声,在街头停了下来。不用说,张清又去背街里那家暗娼鬼混去了。萧闲安排人调查过那家暗娼,早在他们游说张清之前,他们就是老相识了。陈全走到背街对面的大柳树旁,在树荫里蹲了下去。这段时间张清来了五次,没有个把时辰,是不会出来的。女人……他脑袋里突然蹦出了这个念头,要不要找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介绍给二弟?二弟如果成了家,应该不会再跟着贾逸过这种危险日子了吧?以后再有了孩子,应该会安安生生做个富家翁。

张清敲了三下门,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敲了两下。门从里面拉开,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探出身来,笑骂着将他拉了进去。门刚关上,女人就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嗔道:“死鬼,今儿还没到日子,怎么就来了?”

张清不说话,搂着她就往屋里走。进到房内,张清仔细看了一圈,却有些犹豫起来。

女人笑道:“放心吧,今儿除了你,没别的客人。”

张清搔了搔头,心中迷惑不已。今天上午从三源道坛出来前,惠德仙师交代他,要他来这地方,说是于吉上仙有事安排。他按照往常的习惯,消磨了半日后,才来到这里,但并没有见到一点不同。

女人拍了他一下,道:“看什么呢?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张清很想问问女人,有没有见到太平道的人,却也知道这话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他摸着下巴,正犯愁的时候,就见面前的女人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张清吓了一跳,上前试了试鼻息,发现还有气,这才稳住了心神。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衣袂飘动之声,张清不由转身向后看去。只见屋子中间,已经站着一位月破星巾、霓裳霞袖的道长,于吉上仙又凭空出现了。

张清往前抢上几步,扑倒在地,“咚、咚”地使劲磕头:“弟子不知上仙驾临……”

“免了,”于吉的声音依旧沙哑,“你可知道,为何不在三源道坛和你见面?”

“上仙心思,弟子不敢妄加揣度。”张清恭恭敬敬道。

“最近几日,三源道坛附近屡有便服解烦卫出没,应该已经被布控了。鉴于此,本仙不便再前往道坛,只能由道坛中人出来,另寻地点商议大事。但惠德身份太过扎眼,外出势必引起解烦营警觉,只能由你前来传递消息。”

张清吃惊道:“怎么贾逸要对道坛动手?弟子除了告诉他道坛新进了几车物资,并没有透露其他消息啊。”

“不是贾逸,贾逸用不动解烦卫,应该是虞青或者吕壹的人。”于吉道。

“可是上仙,这几起案子不一直都是贾逸在查吗,为什么解烦营又另派了人手?”

“你把斫龙阵的消息透露给贾逸,贾逸很可能上报给了孙权,引起了孙权的重视。”于吉道,“这是好事,证明孙权已经被你们引入圈套了。”

张清松了口气:“一切都是靠上仙筹谋得当,才得以进展顺利。您看最近有什么事,需要弟子去做的?”

“继续赌钱睡女人,别的什么也不要做,萧闲已经派人跟踪你很长时间了。”

“不会吧,我没有觉察到什么……”

“他安排的都是经验老到之人,而且来回轮值,你自然发现不了。现如今,跟踪你的人还守在门外,叫陈全,是萧闲的结拜大哥。”

张清舔了下嘴唇,问道:“上仙,萧闲安排人跟踪我,难道是我不小心露了马脚?”

“那倒没有,”于吉道,“萧闲这个人敏感多疑,倒是比贾逸还要难应付几分。可能他一开始就未曾相信你,也可能是给他喂的饵太少了,单凭那几车东西,还稳不住他。眼下不知道他有没有插进来其他暗桩,凡事都要小心。你回去告诉惠德,让他将布置斫龙阵的物资尽快转移。如有需要,本仙还会命人在道坛附近留下暗记,约你们在其他地方见面。”

张清这才明白,为什么惠德仙师只是让他来这里面见于吉上仙,其他却语焉不详。想必是暗记能传递的讯息有限,只能说清地点和时间。

“上仙,跟踪我的人,要不要把他做了?”

“还不到时候,不要轻举妄动。”于吉停顿了一会儿,“张清,此次起事关系到我太平道生死存亡,参与其中之人都凶险异常,随时可能会以身殉道。当然,为我太平道了却凡尘,自然会羽化飞升,位列仙班,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缘。你可有决心?”

张清慌忙道:“请上仙尽管放心,修道之人无所畏惧,若需弟子赴汤蹈火,自当万死不辞。”

他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伏在地上,静待于吉问话。然而过了片刻,仍没听到任何声音。张清略微抬起头,瞄了一眼,才发现于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兴奋得手舞足蹈。本来以他的资质,完全没有渡劫成仙的资格,但现在既然于吉上仙都这么说了,自然是给了他一个飞升的仙赐。如果飞升成功,位列仙班,不但能长生不老,还可以随心所欲。那种日子,想想都让人激动得不行。

张清瞄到了躺在地上的女人,略略犹豫之后,抱起她放到了木榻上。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因为大意坏了事情。他从门外打来桶水,将女人弄醒了。女人迷迷糊糊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清扯了个谎,说她气血不足晕倒了,留下不少钱让她买点东西补补身子。女人自然是感动得不行,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

张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离开了女人的家。他走到巷口,特意用眼角余光瞄了下身后,发现一棵大树下站了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跟了上来。这应该就是跟踪自己的人了,张清揉了揉鼻子,这萧闲真是不好对付,相比之下,贾逸似乎要蠢一点。

秦风咬住烤羊腿,撕下了一大块肉。舌头将肉块卷进口内,却发现还有一小半露在外面,索性用手给塞了进去。嘴巴张到极限,上下两排牙齿犹如巨石一般碾压着肉块,不消一会儿就嚼成肉糜,然后喉结一动,全给吞了下去。紧接着,他端起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大叫一声痛快。

策马一路向北,秦风已经赶了九个时辰的路,这是第一次停下来吃东西。他点了两只烤羊腿,一斤竹叶青,十张胡饼,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引得酒肆内食客们不住观望。在这些好奇的目光中,有一道显得十分怨恨。这人从武昌城出发,就远远跟在秦风后面,也是九个时辰不眠不休。跟踪人无疑是件很累的差事,既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远了容易跟丢,近了容易被发现。本以为不吃不喝跑一个白天已经到了极限,谁知道秦风在夜色中又赶了四个时辰的路。九个时辰下来,这人虽然是个好手,却也早已筋疲力尽,整个人都在哆嗦。秦风看在眼里,得意地抓起张胡饼,狠狠咬了一口。身为游侠,他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九个时辰根本算不上什么。如果不是爱惜马力,再跑几个时辰,他也支持得住。

那天在醉仙居里,贾逸说有两条线可以查,秦风自告奋勇选了这条。前往巨鹿,找到萧闲已经联系好的人,破解天火降字之谜。从武昌到巨鹿,一来一回足有三千里路,就算星夜兼程,也至少得十五天时间。而且这一路上必定凶险异常,不管跟在他后面的是太平道还是军议司,在得知他此行的意图之后,都会竭尽全力将他狙杀在路上。

但秦风还是觉得,这件事必须由他来做。不仅仅是因为只有他合适,更是因为他心里憋着一股气。游侠秦风,纵横天下,名头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谁料想却中了那么拙劣的嫁祸之计,一直纠缠贾逸,差点酿成大错。如果不能回敬对方一个漂亮的反击,这秦大侠的脸面还往哪儿搁?至于什么于吉复活,施咒杀人,秦风觉得不值一哂。有种就面对面,刀对刀,搞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能有多少真本事?不过说起来,老萧还真是厉害,竟然能够找到当年“天公将军”张角的亲信。就是不知道这个亲信会不会把天火降字的秘密告诉自己。好在临行前,贾逸给了秦风三个锦囊,说是那个亲信不肯说的话再打开看看。

转眼间,他已经吃完了食案上所有东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向外走去。跟踪他的那个家伙只吃了一半,看秦风起身,赶忙侧过身去躲开他的视线。秦风咧嘴笑了笑,径直走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不当紧,慢慢吃。哥哥我去找家客栈住下,两个时辰之后,咱们继续往前冲!”

那人被饭菜呛得连连咳嗽,却还强辩道:“阁下认错人了!”

秦风哈哈大笑,仰头离开了酒肆。站在长街上,秦风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随意挑了家客栈。他要了间上房,进去后将门闩插紧,将水缸推到门后,顶住了门。随后又在窗台上放了两个陶盏,把木榻上的被褥弄得像有人躺在里面,自己则挑了个房角和衣躺下。

起初贾逸有些担心秦风,觉得以他的耿直性格,不见得应付得了跟踪的人。秦风却放声大笑,直言贾逸多虑了。虽然前段时间接连中计,但不意味着他是个傻子。或许对付阴谋诡计,拼比花花肠子,秦风确实不行。但在防范追踪、以命搏杀这些勾当上,他可不是浪得虚名。就算是解烦卫和枭卫中的高手,在这些方面也不见得有和他拼比的资格。这是多年游侠生涯中用血汗换来的经验和敏锐,平常人学不来的。

秦风打了个哈欠,眯上了眼睛。就算已经跑了九个时辰,他也没有沉沉睡去,而是吐纳均匀,睡得很浅。还不到一个时辰,秦风就已经醒了。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能依稀看到那两个还在原地的陶盏。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小心推起窗框,向外看去。现在是寅时,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院中一片寂静,偶尔响起几声骡马的响鼻。秦风撤下陶盏,将包袱背在身后,推开窗子纵身跳了出去。院中依旧没有什么异动,秦风快步走到马棚,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离开了院子。

大多数时候,在城外赶夜路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这些官道历经长年战乱,早已失修甚至废弃,大多路段都是坑洼不平,马匹在夜间很容易失蹄跌倒。秦风自然懂得这些,他并没有全力赶路,而是由北折向东方,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天色将要发白,他寻了个树林,牵马走了进去,把马拴在一棵大树旁。秦风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几块豆饼,丢到旁边,看着马大嚼起来。他又脱下外面的披风,搭在马匹旁边,猛地看去像有人在睡觉一样。随后,秦风又在二十步开外手脚利索地做了几个小陷阱。做完这一切,他活动了下手脚,攀着树干爬到一处树杈,微微闭上了眼睛。

尽管离开客栈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被人监视,但秦风依然小心翼翼。有些顶尖的追踪方,通常会安排两个追踪者,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跟踪他的人不管是军议司还是太平道的,都不是能轻易摆脱的。他从客栈里溜出,趁着夜色走进这个树林,就是要验证下后面还有没有人跟。如果还有,他必定会到树林中查探。毕竟天色不亮,树林又遮挡视线,不走进来是无法知道秦风行踪的。

大概过了一刻钟,秦风听到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眼,只见微微天光之下,不远处的灌木正在轻轻摇动,并传来了几声山雀的叫声。秦风悄悄拔出腰间的缳首刀,一动不动地盯着下面。这个人身手不错,绕过了周围的陷阱,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山雀很少在天不亮时就活动,即便是活动也会在乔木枝头,不会钻进灌木丛里。

不多时,灌木丛中钻出一个人影,向马匹摸了过来。秦风并没有动,他还在等,看有没有其他人。人影已经摸到马匹处,举起哨棒砸向披风。哨棒将披风打扁,砸在树干上,又弹了回去。人影稍稍迟疑,用哨棒挑开披风,才惊觉中计,转身就要逃走。跟踪者没有帮手,不然必定会招呼同伴在周围搜索——电光石火之间,秦风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随即从树上高高跃下,凌厉的刀风呼啸而去。人影仓皇之间举棒相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破风刀将哨棒斩成两截,顺势劈入对手胸间,激起一捧血雾。

秦风这才双脚落地,振臂收刀,血珠从刀刃血槽上溅向刚刚升起的朝阳,映出一片迷离的赤红。他还刀入鞘,俯下身子,查看跟踪者。跟踪者被刚才那一刀,从左肩锁骨一直劈到右胸肋骨,已经当场毙命。秦风在尸体上摸索了一阵子,除了水葫芦和干粮外,并没有发现什么能表明身份的东西。

秦风翻身上马,向树林外走去。已经暂时摆脱了跟踪的人,就算他们再神通广大,今天也很难再盯上他了。转眼间他便走出了树林,迎着初升的朝阳用力一抖缰绳,策马狂奔起来。

太平道、军议司;于吉复生、陆家刺青;孙策之死、建安五年……贾逸将一个个刻着字的木牌丢在身前,不消一会儿已经散落了十多个。他身子向后仰去,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生平二十多年,这是他遇到过最为诡异、最为棘手的案子了,不单有鬼神之咒,还有尊者忌讳。虽然在孙尚香面前答应了不查“建安五年”,但贾逸却明白,有些事不是说不查就不会跳出来的。太平道和军议司既然用于吉复生作为噱头,犯下这几件案子,与建安五年的陈籍案牵连起来,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建安五年”再抖搂出来。至于陆家刺青的出现,如果陆延说的都是真话,很可能是要引起吴王对陆家的猜疑。那么,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吴王撤换陆逊,使得夷陵军心不稳,好让刘备挥军东进?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陆延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太平道为什么要杀这几个人,军议司渗入到了什么程度,甚至吴王到底跟孙策之死有没有关系,都没有确凿的定论。单单凭臆测来推断,只会让案子陷入迷局之中。贾逸拉过案头的另一份木简,又重新读了起来。这是枭卫调查出来的吴敏、张洵和林照的籍贯、年龄、经历等资料,已经通读数遍,仍看不出什么头绪。

油灯忽闪了一下,贾逸抬起头,看到萧闲走了进来。这奸商笑容满面,抛了把卤蚕豆在长案上:“好消息。”

贾逸抬起手,轻轻按着太阳穴:“张清那里有进展了?”

“对,他今晚潜进三源道坛的内堂,找到了斫龙宝鉴。”萧闲道,“可惜他不敢拿出来,只是匆匆看了几眼。”

贾逸问道:“上面说了什么?”

“斫龙阵传说为张角所创,大阵发动之时,需一得道上仙主阵,寻一风水际会之处,配备杏黄旗、硫黄、朱砂、白绫、黑水等物,在至阴之时相继咒杀七名至阴之人的性命为殉,直到最后发动天地至阴之气,诛杀真龙天子。”萧闲笑道,“我知道你一直不相信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但三源道坛似乎深信不疑。毕竟传说当年,灵帝就是被张角的斫龙阵所杀。还有,张清原来不是说过后院堆放了几车东西么。他看了其中一车,正是些硫黄、朱砂,应该是为了布置斫龙阵准备的。”

“至阴之时,指的是午夜子时吧,”贾逸沉吟片刻,道,“吴敏、张洵和林照,倒都是死在子时的。至阴之人的话……”

他翻动手上的木简,查看三人的生辰八字,发现竟都是出生在冬至子时。这也太过巧合了,吴敏也就罢了,张洵和林照与建安五年有关,为何生辰也是如此?难道这个局,早在建安五年就已经布下了?

“太平道正遵循布置斫龙阵来杀人,”萧闲道,“如果我们能推断出其中规律,或许能夺得先机。”

贾逸捏起一颗卤蚕豆:“这个消息,是张清传来的?”

萧闲笑了笑:“是。我先前一直怀疑张清,到如今也没有完全相信他。但鉴于我们还一头雾水,既然有了可以追寻的线索,不如顺藤摸瓜,先查查看看。”

贾逸点了点头。

萧闲道:“我们下一步,要不要排查出武昌城中那些命格至阴的人……”

“武昌城内就有近七万人,再加上城外的农户,还有来往的商户,应该不止十万。十万人,就算把守城郡兵、都尉府、郡主府和王府所有的人力都用上,也至少要排查三个多月。而吴敏、张洵、林照的死亡间隔都是九天,根本来不及。”贾逸道。

“也不一定,林照已经死了十三天……”萧闲猛然醒悟,“你是说,林照死之后,下一个人很可能已经被杀了,只不过我们还不知道。”

“应该是这样。而且,林照可能并不是第三个人祭。”贾逸起身,将身后的屏风转了过来。那是张绘制在羊皮上的武昌城地图,上面插着三个黑色的铁钉。

萧闲起身,仔细端详过后,才发现那三个铁钉分别插在都尉府、客曹和东城林照家。三个铁钉连成一条折线,看起来竟然似乎有些眼熟。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发动斫龙阵,要杀七个至阴之人?”贾逸问道。

萧闲道:“惭愧,我虽然做了十多年太平道仙师,但琢磨的都是骗人的障眼法,对这些阵法从未深究过。”

“太平道教义之中,南斗掌生、北斗掌死。七个至阴之人,刚好对应北斗七星。”贾逸手指在三颗铁钉上点过,“这三个人,死在三处不同的地方,按照方位和距离来推断,就是北斗七星中的巨门、禄存、文曲。”

萧闲皱起眉头,岔开手指,仔细度量这三颗铁钉之间的距离和角度,停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我自认为心思敏捷,却从未想到过这些。贾校尉,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贾逸暗叫了声惭愧,若不是有寒蝉矾书上的消息,他现在只怕也没什么头绪。贾逸拿出两颗铁钉,一颗钉在都尉府的东北方向,一颗钉在东城林照家的西北方向,那是北斗七星中贪狼和廉贞的大致位置。

“查一下这两个地方,看有没有异样,就能知道事情是不是如我们所料了。”贾逸道。

“我马上去查。”

“不,最好还是让枭卫去查。前些日子,孙尚香郡主召见了我,已经准许我指挥枭卫。等下我就去找孙梦,带队前往这两处,查验仔细再说。”

萧闲停顿了一下,道:“若是你的推断没错,吴敏就不是第一起命案,而是第二起。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已经死了五个人,再有半个月,斫龙阵就要完成了?”

贾逸没有回答,而是又取出两颗铁钉,钉在羊皮地图上。

萧闲眯起眼睛,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把握好武曲和破军这两处,就能破了斫龙阵?”

“太平道若是成功发动斫龙阵,就能杀死至尊。”贾逸道,“这种说法你信不信?”

萧闲怔了一下,摇头道:“自然不信。”

“我也不信,”贾逸皱眉道,“既然像你我这样心智正常的人并不相信,那为什么军议司还要襄助太平道,大费力气搞这个什么斫龙阵?还有那个狙杀了胡纪的人,故意让胡纪泄露出军议司参与其中,到底是什么目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萧闲眼神闪烁:“所以说,你才会带着枭卫去查,索性把声势弄大,进一步试探这些人的反应?”

“没错。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暗度陈仓是不太可能了,打草惊蛇倒是可以试一下。”贾逸有些疲倦道,“还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今天上午,至尊召见我,询问了案子的进展。言语之间,对陆延还颇有些赞赏。”

萧闲会意道:“这么说,即便有陆家刺青的事儿,至尊还是没怎么怀疑陆家?这样的话,岂不是对你查案的阻力更大了?”

“也可能是为了稳定陆家人心,故意显露出来的。但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这几桩案子牵扯了很多事情,说不出来的棘手。”贾逸正色道,“萧闲,你当初认我做朋友,只不过是为了寻个靠山。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案子再查下去我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会连累到你。”

萧闲摆了摆手:“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这个打算。不过这段时间下来,我觉得你这人挺有趣的,而且是个机敏果敢之人。即便事到如今,你说得前面好像绝境一般,我还是觉得你会有惊无险。更何况,即便我现在半路下车,他日清算你的时候,我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么说,你是打算跟我一条路走到黑了?”贾逸道。

“我曾经听人说过,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友。像你我这种既是同道又是同利的,大概就只能称为知己了吧。”萧闲笑道,“我不觉得这条路一直都是黑的,我觉得我们能撑到天亮。”

贾逸没有再说话,心里却觉得有些释然,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荆州的那个身背长枪的年轻人。虽然萧闲与傅尘性格完全不同,却让贾逸泛起了相同的感觉。就像是在孤零零的寒夜中,突然看到了一丝光亮。

淡淡的笑容终于又浮现在了贾逸的脸上,他像是在对萧闲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错,我们能撑到天亮。”

午后的阳光热辣辣的,不觉间汗水已经浸透了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贾逸用手扇了扇,只有一点轻微的热风,只好摇摇头作罢。眼前是一片大火过后的废墟,烧成焦炭的横梁和立柱歪歪斜斜地耷拉着,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一些焦朽残破的家具胡乱倾倒在瓦砾上,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这是斫龙阵中贪狼的位置,也是第一个人祭的位置。

贾逸站在废墟上,向四边看去,只看到了青砖垒成的围墙。这栋房子坐落在西城,主人是个经常来往吴蜀两地的行商,现在并不在武昌。枭卫们问遍了四邻,只问出当夜房子失火时,有群人在这栋宅子门口救火,而且不让四邻靠近。邻居们看这群人凶巴巴的,又见火势已经得到控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自回房了。这里大多是中产之家的独门小院,大家关起门来各有天地,人情凉薄得很。如果不是涉及自家利害,很少人会担着风险去打探别人的事。

“本以为会有什么线索,结果又是徒劳。”孙梦道,“廉贞那个位置好像是个绸缎铺,也给烧了,我们要不要去那里看看?”

“你是个聪明人,可是查案却真的不行。”贾逸道。

孙梦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贾逸走进废墟之中,捏起一撮灰烬在手指上捻开,又放在鼻端下闻了闻。然后抬起脚,踢向一面断墙。断墙摇摇晃晃几下,随即轰然倒塌,荡起一团尘雾。他环顾四周,发现院墙上满是黑色印迹,应该是被大火熏黑的。

“你在做什么?”孙梦好奇问道。

“灰烬里有火油的味道,不是意外失火。还有,房子的山墙烧得枯朽了,就连院墙都被熏黑了,却没有波及四邻。应该是这栋房子被烧毁之后,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贾逸道。

孙梦道:“放火烧了这栋房子,是要毁尸灭迹;左右四邻没有烧起来,应该是又被放火的人扑灭了。这说明……放火的人怕火势过大,引起都尉府调查。”

“一点就透,聪明。”贾逸赞了一句,“怎么都尉府还没来人?”

“已经让枭卫去催了两遍了,这个魏临不把你们解烦营放在眼里就算了,竟然也不把我们郡主府放在眼里。等下来了,看我怎么好好收拾他。”

贾逸没有应声,看到门口边有个十多岁的少年正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就转身走了过去。那少年穿了件满是补丁的短衣,鞋子前面烂了个大洞,身材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看到贾逸走近,却并未逃走,反而满不在乎地揉了下鼻子。

“小子,看见官府查案,还在周围晃荡,不怕被抓去坐牢吗?”贾逸掏了一把大钱在手上,嘴里却故意说得凶巴巴的。

少年昂头道:“我又不是在看热闹,是帮你破案的,怎么会抓我?”

“帮我破案?”

“你们不是在查房子为什么烧起来吗?那天夜里我在!”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贾逸手上的钱。

贾逸拈了三个大钱丢给他:“我们问遍了周边街坊,都说什么也不知道,你能看到什么?”

“他们这些人有产有房,自然怕这怕那,啥都不敢看不敢问。”少年眼睛里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狡猾,“我就不一样了。”

“那你看到了什么?”孙梦问道,“小孩子可不许扯谎。”

“你把手上的钱都给我,我就说。”少年没有搭理孙梦,依旧盯着贾逸手里的钱不放。

贾逸扯起少年满是补丁的衣襟,松开了手,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之后,大钱尽数跌落在少年怀里。

“先给你这些,要是说得够详细,还有一把。”

少年将怀里的大钱一个一个捡起来,数了数后揣进腰间的布包,才道:“那天晚上,我正趴在离这里不远的房顶上,看到这边有亮光,就沿着屋脊一溜儿跑过来。结果到了附近,就看到一群人正端着水盆、背着沙袋,围着这栋着火的房子。我挺奇怪,这些人明明有灭火的东西,为啥不动呢?于是就趴在房顶,想看个究竟。过了一会儿,有个瘦得跟鬼一样的道士走了过来,好笑的是肩膀上还蹲了只小猴儿。他装模作样地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念了些啥,然后就指挥那些人灭火。火灭了之后,有几个人又进了这堆废墟里,抬出来一具黑乎乎的尸体,裹上白布,塞到马车上给运走了。”

贾逸愣了一下,追问道:“将尸体运走了?”

“对啊。运走了尸体后,那个肩膀上有小猴儿的道士也走了。剩下的那几个人,还挨家挨户地拍门,又大声恫吓,说谁要是去报官,就杀个绝门绝户。”少年嬉笑道,“我听这些住户都哆哆嗦嗦回话,说什么绝对不会走漏半点风声之类的。第二天我在这附近溜了一圈,想着如果有人来查,还能挣点钱,结果却一直没人来。”

“你是说,从房子烧毁到现在都一个半月了,官府始终没来问过?”孙梦问道。

“那可不。要不是今天有兄弟告诉我,解烦营来查案了,我还以为这笔钱拿不到了。”少年冲贾逸伸出手,“说好的还有一把钱呢?”

“等等,”孙梦拦住道,“官府不来查,你怎么也不去报官?”

“报官?”少年讥讽道,“你们这些官府的大老爷们,都是自己要查某些案子,才会给钱买消息。我要是自己去报官,你们还嫌我麻烦,不得给乱棍打出来?”

贾逸又抓了一把钱给他,问道:“那晚你在房顶趴着干什么?”

“偷东西呗,有些人家厨房都没怎么锁门,里面那些剩饭剩菜、肉蛋生鲜够我们对付肚子了。”少年满不在乎道。

孙梦板起脸:“小孩子不学好,偷东西怎么行?以后不许再偷了,不然姐姐抓你去坐牢!”

少年揉了下鼻子:“嗐,你穿金戴银、山珍海味,说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但全都能听不能吃。我们几十个人,最小的五六岁,最大也就我这年龄,卖力气干脏活都没人要。不偷东西,让我们活活饿死啊?”

孙梦一时语塞,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那少年转身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对贾逸道:“你付钱这么痛快,就再送你一个消息好了。这伙人,以前我要饭的时候见过几个,是三源道坛的!”

“三源道坛。”贾逸没有显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喃喃重复了一遍。

“欸?萧闲你们不是在里面安插了个暗桩,叫张清来着?怎么他没有告诉你们这些事?”孙梦问道。

“我们策反他也就一个月,这房子是一个半月前烧起来的,他应该没参与吧,很可能不知情。”贾逸道,“其实我比较在意的是,为什么要把烧焦的尸体再抬走?”

“这你都想不通?道士们放火,是为了毁灭线索。房子一被烧毁,里面发生过什么,都看不出来了。他们接着灭火,是为了不引起官府注意。烧一栋房子的话,巡丁只需上报市正就可以了。”孙梦道,“但如果房子里有尸体,那就必须上报都尉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这里是贪狼,整个斫龙阵第一颗星的位置,理应做得更利落干脆才对。如果是布置斫龙阵的要求,地点无法更改,那大可伪造成入室抢劫失手杀人之类的意外事件,为何要这么大费周折?”贾逸道,“或许,是尸体的样子无法布置成寻常的死亡现场。”

孙梦眼睛一亮:“我们已经掌握的三件案子,吴敏、张洵、林照都是被于吉咒杀的,全身血液凝固,而且吴敏还复活了!”

贾逸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布置斫龙阵所需要的人祭,不但位置要按照北斗七星,死因也必须是那种血液凝固的毒药。”

“不是毒药,是于吉咒杀。”孙梦从腰带间掏出一枚护身符递给贾逸,“表姐给我的护身符,张天师开过光的,对付太平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贾逸摆了摆手,没有收下的意思。

孙梦急道:“我表姐说了,鬼神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一直在查案,把这个带身上,就算壮壮胆也比没有强。”

贾逸道:“给了我,你怎么办?”

孙梦怔了一下,道:“他们要对付的是你,又不是我,你管我干什么!”

“我听说,护身符这东西,为谁求的只能谁用,换个人就不灵了。别担心我,回头我也去求一个……”

“谁担心你了,是表姐怕你出了什么事,拖累破案的进度。”孙梦脸色微微发红,“你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

贾逸觉得有些尴尬,正要解释,却见魏临终于从院门中走了进来。他干咳一声,道:“魏都尉,你终于来了。”

魏临拱了拱手:“怠慢两位了。魏朝使团马上就要来了,宴会的地方才刚刚定下来,这几天正忙于巡视安排护卫……”

“这借口恐怕过时了吧。”孙梦讥讽道,“曹丕那边的使团已经延后了,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孙姑娘有所不知,先前魏朝使团确实是延后了,但前天已经确定行程了,马上就要来了。”魏临道。

“魏朝使团又要来了?”贾逸插话问道。也就是说,孙权和曹丕折腾了快一个月,终于谈好了价码?

“所以说,你忙着应付曹魏使团的布置,就得枭卫去催了两次,才肯屈尊来此一趟?”孙梦抢白道。

魏临低下头,道:“孙姑娘,在下虽然官职低微,但掌控武昌城中治安,必须得分清主次轻重。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孙梦眉毛一拧:“你认为,太平道散布谣言、意图谋反这件事很轻?”

“魏朝使团前来册封至尊为王,是当前联魏抗蜀的大事。解烦营的虞青部督和吕壹部督都再三交代过下官,军议司会竭尽所能破坏这次册封仪式,要下官务必事无巨细,安排停当。而陛下也亲自召见下官,要下官停下手中案子,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上面。”魏临声音中透着一些不满,“下官迫于此,连贱内离奇暴毙一事都未曾细查,却陪孙姑娘来看一场民宅失火,若是给……”

“若是给至尊知道了,难免要责罚你。”贾逸插话,拦住了怒气冲冲的孙梦,“魏都尉,我知道你公务缠身,但既然来了,就不要再发牢骚了。这边越早解决,你越早能回去忙大事,对不对?”

魏临道:“不知贾校尉相招,要问什么要紧事?”

“这栋民宅失火,听说市正前来查看过,有没有上报都尉府?你知不知道?”

“知道。这栋民宅是几十天前失火的,不涉及人命,苦主又不在境内,所以就暂时搁置了。”魏临道。

“如果我预料得不错,这几天也发生过类似的火灾?”

“这个……”魏临答不上话来。

“魏都尉近来忙于迎接曹魏使团这种大事,想必民宅失火这些小事,都没有留意吧。”孙梦冷冷地说了一句。

魏临没有理睬孙梦:“贾校尉,武昌城内民宅失火案一个月内得有好几起,如果没有苦主前来禀告,都尉府是不必处理的。”

“原来是这样,那麻烦魏都尉了,你请回吧。”

魏临冲贾逸拱了拱手,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