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梦不服气道:“只问了这几句就放他走了?”

“他心不在此,一直耗在这里有什么用?都尉府是指望不上了,这案子得靠我们自己了。”贾逸道,“我们去廉贞那个位置瞧瞧。”

两人带着枭卫一起策马而行,一路上贾逸低头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孙梦捏着手里的那枚护身符,很警惕地左右看个不停。快到廉贞那个位置的时候,她忽然瞥见陆延骑着一匹白马迎面走了过来。孙梦扬起马鞭,止住队伍,扬眉看着陆延。少见的是,陆延今天穿的是便服。一袭浆洗得平平整整的深衣,玉司南配在腰间暗光流动,黑缎方履绣着一圈金线,一派世家子弟的潇洒气息。

陆延看到孙梦一行人,勒住缰绳问道:“孙姑娘,你和贾校尉这是要去哪里?”

“去前面那家绸缎铺。”

“失火的那家?”

孙梦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刚从那里回来。那间铺子被转卖了,一些杂役正在忙着清理打扫,要重新建铺开张。”

“转卖?什么时候的事?”贾逸回过神,问道。

“前天。”陆延道,“你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你呢?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孙梦反问道。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那间铺子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怀疑……跟咱们正在查的那几件案子有关。”陆延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先去绸缎铺看看,再找个地方详谈?”

终于到了。

身为游侠,秦风在魏、蜀、吴三地都游历过,就算是第一次来巨鹿,也没有什么不适。这就是个普通的北方小镇,东西南北两条街道,两三千口人。镇里没有驻军守护,没有巡街兵丁,只靠一个里正维持着。如果追踪的人在这里动手,倒是有些麻烦,肯定会伤及不少无辜的性命。虽然贾逸先前交代了要小心谨慎,但秦风还是决定速战速决。他向四周看看,随便揪住一个路人,问清了位置,迎着扑面而来的尘土大步走去。

这家院门开着,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人正坐在院子里剥黄豆,看到秦风进来,有些疑惑地站起了身。秦风径直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地下,冲中年人咧开嘴笑了笑。

中年人问道:“你是……”

秦风大咧咧地问道:“你是张贤什么人?”

“你找家父?有什么事?”中年人立刻警觉起来。

“张贤当年跟过张角,我来问些旧事。”

中年人大惊失色,站起了身:“尊驾,你一定是认错地方了。家父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如今年事已高,几乎从不出门,怎么会跟太平道有瓜葛。”

秦风道:“来之前,我那兄弟早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张贤,原名张澈,十二岁因天资聪慧,得选太平道祈福道童,跟随张角辗转数州,传教施药,屡显神通。中平元年,张角发动黄巾起事,张贤却不辞而别。是年岁末,张角事败,病死于广宗。相传张贤夜入广宗,劝降张角的三弟张梁,却被驱逐出城。第二天,广宗城被皇甫嵩攻破,张梁及三万信众都死于乱军之中。中平五年二月,太平道徒郭太寻得张贤,欲推举张贤为首,重新起事,却被张贤斥退……”

“尊驾是太平道的人?”中年人打断了秦风的话,眼神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

“不是。而且我也不是官府的人,我是个游侠,受朋友所托,来打听一些事情。”秦风起身径直向房内走去,“张贤是不是在房里?”

背后的中年人突然出手,双拳向秦风后脑砸去。秦风微微一侧身,躲过拳风,屈臂为肘直击中年人的下巴。中年人双臂回缩,硬生生接下这记肘击。只听“砰”的一声,中年人竟然摇摇晃晃后退了好几步。他惊讶地看着秦风,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够了。”房内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疑儿,我一直跟你说的时候总算到了。你带着他们都走吧,我陪这位少侠出去走走。”

中年人收起匕首,有些不舍道:“父亲……”

“命数到了的时候,就要干脆利索。”一个有些佝偻的老农迈出了房门,冲秦风道,“少侠,你跟着我。”

秦风也不含糊,跟着老农出了镇子。老农看起来很是寻常,穿了件满是补丁的皂色禅衣,一双草鞋,佝偻着身子在前面走得不紧不慢。秦风想追上他,却怎么也跟不上。他快老农也快,他慢老农也慢,总是差着几步。尝试几次之后,秦风终于意识到老农是想把他带到远离镇子的地方,于是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两人从下午一直走到天色微暗,到了一处土山脚下,老农才转过了身。秦风这才发现,老农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毕竟是老了,体力跟不上了。”老农抹了下脸,“以前我跟你这么年轻的时候,走到这里也不用耗费什么力气。”

“你真的是张贤?”秦风问道,“我这事儿很急,往大了说涉及几千几万条性命,你可别跟我兜什么圈子,我也没啥耐性。”

“凡事皆有定数,急也急不来,慢也慢不来。”老农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坐吧,秦少侠。”

秦风惊讶道:“你知道我是谁?”

“萧闲的师父早年跟我有些渊源。你们那里的事,前些日子萧闲已经来信跟我说清楚了。他猜得没错,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这两样法术,我确实知道。”张贤又摇了摇头,“现在还说什么法术啊,都是骗人的伎俩而已。”

“既然你知道,那就好说了。”秦风又摇了摇头,“不对,若是你愿意将这两个秘术说出来,贾逸和萧闲就不会让我再跑一趟,你直接回信就可以了。”

“不错。这两个都是太平道的镇教之秘,只能传给天选之人,这么多年了,我连自己儿子都没有传。接到信之后,我犹豫了很久,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你们。”

秦风试探道:“你是怕我们编了个故事,要窃取这两项秘术?”

秦风从怀里掏出了贾逸的锦囊。路上他没忍住好奇,已经拆开了上面写着“壹”的那个,里面是张解烦营归档的塘报,上面写了天火降字、血液凝固这些事情,落款处盖着鲜红的朱砂大印。贾逸可真是料事如神,早想到张贤可能不信。秦风气定神闲地将塘报递给张贤,抱着肩膀等着答复。

张贤却只是匆匆扫过一眼,就把塘报还给了秦风。

秦风忍不住道:“你看清楚了?这是解烦营的塘报,上面可是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张贤道:“我不信官府。别说是官府,就算上面是孙权的印鉴,我也不信。这几十年来,天下纷争,黎民受难,不都是因为他们一己私欲造成的?官府若是想套取这两项秘术,什么事做不出来?”

秦风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拆开了第二个锦囊。里面是张兑票,面额五万大钱。他突然觉得贾逸有点不靠谱,兑票拎在手里没有递出去。眼前这个人,应该不是钱财能打动的。

果然,张贤看了一眼兑票,道:“如果我贪图钱财的话,这些年隐姓埋名又是为了什么?”

手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锦囊了,秦风正要拆开,却听张贤道:“秦少侠,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鬼知道你怎么想的。”秦风嘟囔了一声。

“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就知道武昌城会出现天火降字、血液凝固这些事。”张贤道。

“你还真是能掐会算?”秦风讥讽道。

“那倒不是,这世间没有人能算得准尚未发生的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在半年前,找过我。”

“他们?是谁?”

“就是现在武昌城里,假扮于吉、装神弄鬼的那些人。”张贤叹了口气,道,“他们当时说是有个太平道重张旗鼓的机会,极力邀请我参加,但是我拒绝了。早在当年张角起事之时,我就退出了。太平道,求的本应该是人间太平,而不是将这人间变成炼狱。”

秦风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找你?你拒绝了他们,怎么没有被他们灭口?”

“你这人也不算太笨。”张贤笑了笑,“在院子里的时候,你说的那些旧事,只说对了个大概,有些细节却是错了。”

“哪些地方错了?”

“我若只是张角的祈福道童,怎么会知道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这等不传秘术?我又怎么敢去劝降张梁?劝降未果之时,为何没有被张梁杀死?郭太又为何要千方百计找到我,推举我为首领?”

秦风迷惑地看着张贤,忽然间脑中闪现出一道灵光:“莫非,你是张角的……”

“不错,我是张角的儿子。”

“找你是因为你在太平道中有这个人望;不杀你是因为他们觉得你不会背叛自己父亲创立的太平道。”秦风泄了气。张角的儿子,是断然不会将这两项秘术泄露出去的。萧闲和贾逸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一点,这下巨鹿之行只能无功而返了。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张贤仰望着漆黑的天空,喃喃道,“当时父亲在终南山中修行悟道,与叔叔们一起创立太平道,本意是治病救世,劝人向善。他们一同出山,向贫苦百姓们施医赠药,宣讲布道。可是在周游各州之后,看多了贪官污吏、豪门世族对百姓们的欺压盘剥,父亲的心思却变了。他觉得如今的世道已经腐朽不堪,要想人人都平等互爱,是不可能的。只有砸烂这个世道,再重建一个,才有可能实现太平道的教义。所以他跟两位叔叔一起提出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发动了黄巾起事。但他们太一厢情愿了,砸烂一个旧世道容易吗?那得用多少人命、多少血泪才换得来?就算砸烂了又如何?新的世道,就一定会是平等、互爱的吗?不过是换下旧的那批恶人,再换上新的一批恶人罢了。”

秦风张大了嘴,默然不语。这等稀奇古怪的说法,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人性本恶。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张贤忽然又摇了摇头,“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当年跟我父亲说这些,他也听不进去,只是骂我离经叛道。”

“如果是我那贾兄弟和萧兄弟在,一定能把你驳得说不上话来。”秦风不服气道。

张贤也没有回话,还是出神地看着头顶天空。

秦风道:“你既然不愿说,那就算了。我还得赶紧回去……”

“我有说过不愿告诉你们吗?”张贤突然扭过头,看着秦风。

“欸,你这老头。刚才不是说你一直犹豫来着?”

“前几天,我想通了。我一直在担心这两项秘术泄露之后,会被人用来做些不好的事。但既然现在已经被人用来蛊惑人心,那泄露给官府,让这两项秘术褪尽妖异诡秘之色,大白于天下,也算对世间那些愚信之徒的警醒。”

秦风却有些犹豫:“你这样做,岂不是在与你父亲创立的太平道为敌?”

“不破不立,现在的太平道已经堕入私利,背弃了我父亲的初衷。这样的太平道,灭教也无所谓了。或许千百年后,会有人窥得道中真义,再度将太平道兴盛也说不定。”张贤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木盒,递给秦风,“木盒里有两项秘术如何施法的详细记载,里面还有些施术所需要的东西。你贴身带好,就看能不能赶回武昌,交给萧闲了。”

秦风一梗脖子,道:“怎么会赶不回武昌?我六七天就能跑到!”

“我把这些东西给你,是我的决定。你能不能带回武昌,就看天意如何了。”张贤又笑了起来,“我曾经答应过他们,如果有人来找我打探这两项秘术,就把人带到这里,由他们处置。刚才这里留守的暗哨已经跑回据点报信了,估摸着时间,也快要到了。”

秦风警觉地跳起身,才发现夜色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些黑衣人,正缓缓合围而来。

“老头!你做事怎么前后矛盾?失心疯吗?”

“我给了你们一个机会,自然也要给太平道一个机会。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到底结局如何,就看天意如何了。”张贤又抬头去看天空,“不过结果如何,我都看不到了。把那些东西给你,在那些人眼中已经等同于叛道,他们杀我也有了借口。与其等他们动手,殃及家人,还不如我先走一步。”

秦风跳上一块石头,四下扫视一番,发现已经围上来了七八个人。他抽出腰间缳首刀,喝道:“老头,别这么怂!有我在,他们动不了你!”

没有听到回答,秦风又跳下石头,试探着将手伸到张贤鼻端,才发觉没了气息。说死就死了,这莫非就是道家所说的羽化飞升?他又摇了摇头,这等无稽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秦风单手拆开了最后一个锦囊,发现里面只有一块白帛,上面写了个大大的“打”字。

他咧嘴笑道:“还是老贾对我脾气,中午吃得太饱,正好活动一下手脚。”

他平举破风刀,指着那群黑衣人,大声喝道:“来啊!”

贾逸下意识地拨弄着一颗卤蚕豆,品味着陆延刚才说的话。

按照陆延的说法,他虽然没有查出谁是陆家的内奸,却已经发现了另一个内奸。这个人表面上跟这几个案子没什么关系,却去过都尉府,也去过张洵家,形迹十分可疑。陆延安排了人手,对这个人进行跟踪,后来发现这个人还来过这家绸缎铺。于是跟了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孙梦一个劲儿地催陆延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而陆延却一直辩称时机并未成熟。

贾逸听两人啰啰唆唆吵了半天,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将卤蚕豆的表皮一圈圈剥下,把里面的豆瓣掰成了小块。他将这些小碎块都拂到地上,看着陆延。这位陆家的公子哥,让他有点琢磨不透。表面看起来有点自傲,有点古板,但确实有点本事。不过,贾逸始终觉得,陆延心里藏着什么事,没有显露出来。原先陆延做的几件事,颇有点当面称兄道弟,背后釜底抽薪的味道,让他心生提防。即便后来在城外义庄,陆延又说了那一番肺腑之言,贾逸仍旧没有放下防备。

“你说的这个人,是糜芳吧。”贾逸突然插话。

陆延愣了一下,道:“贾校尉也早有察觉?”

“我去张洵家的时候碰到过他,去都尉府也碰到过他。至于这个绸缎铺,倒是未曾留意。”

“糜芳?”孙梦道,“就是那天让咱们给他让路的那个人?他色厉内荏的,又是个降将,能掀起多少风浪?他怎么会是内奸?”

陆延有些尴尬:“我也是怀疑,所以刚刚才一直没说出来,就是怕误导了两位。怎么样,贾校尉觉得呢?糜芳明明跟这几桩案子没有什么瓜葛,却表现得很是热心。而且这次太平道闹事,后面既然有军议司,那他作为蜀汉降将,自然是最为可疑。”

“你说他也去过这个绸缎铺,是什么时候?”贾逸问道。

“就在前天。”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糜芳去这三个地方的时候,都是命案过后?他若真的跟这些案子有关,不应该在案发前去吗?”

“贾校尉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我听老刑名说过,有些犯过案子的人,都会再回到案发之地,或是看官府的查案进度,或是看自己有没有留下破绽。”陆延道,“所以糜芳这条线,我觉得还不能放下。”

贾逸点了点头:“那在这家绸缎铺里,你发现了什么?”

“虽然铺子已经烧得支离破碎,但我在灰烬里发现了火油的味道。”陆延道,“而且奇怪的是,按照当时的火势,应该至少烧掉三四家店铺。但周围的铺子并没有被殃及,询问了周边的人,说是起火之后,很快就有官府的人前来灭火。”

孙梦意味深长地看了贾逸一眼。

“官府的人?哪个曹署?”贾逸问道。

“穿的是都尉府的衣服,我刚刚正是要去找那都尉府的魏临,问个清楚。”

“不用问了,是人假冒的。魏临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孙梦道。

“果然是这样,我就觉得都尉府的人不应该来这么快。”

贾逸问道:“那些假扮都尉府的人,有没有从铺子里抬出什么东西?”

“那不知道。周边的人说,都尉府的人赶到后,以安全为借口,不允许他们靠近火场。”陆延道,“贾校尉为何觉得,他们会从铺子里抬出什么东西?你查到了些什么吗?”

“没什么。我是觉得吴敏、张洵、林照这三件案子里都有人命,绸缎铺这边不应该只烧了房子。”贾逸道,“说到查案的进度,现在只是弄清楚了太平道和军议司都参与其中,主要目的应该是对至尊不利,但还有诸多谜团尚未解开,譬如天火降字、血液凝固这些。”

陆延道:“这些重要吗?我觉得只要抓到凶手,清除羽翼,保护至尊安全就可以了。至于那些,无非是故弄玄虚的雕虫小技而已。”

“如果没有弄清楚这些,就算明面上挫败了太平道的阴谋,依旧会有不少人相信他们。那样的话,迟早有一天太平道还会死灰复燃。”贾逸向孙梦笑道,“你说呢?”

孙梦只是瞪了他一眼。

陆延拱手道:“贾校尉考虑得长远,我却更在意眼前。把这案子破了,去了至尊的心头之患,才是眼下最紧要的。”

吴王的心头之患恐怕不是这几件命案,而是建安五年。这句话贾逸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面带笑容地看着陆延。都说先主孙策是死于许贡门客的刺杀,但如今的几件案子却隐隐另有所指,而且陆家也牵连其中。陆延再查下去,究竟会发现什么,发现之后又要如何做,倒是贾逸有些感兴趣的。不过,既然出身于世家大族,不管他如何纠结,最后的决定也会遵循家族的意思。

“那么眼下,我们除了太平道和糜芳这两条线,并没有什么新进展了。”陆延叹气道,“魏朝使团快要来了,现在不光是至尊,就连各个曹署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迎接使团上面。这案子如果没再闹出个大动静,只怕会慢慢淡了。”

“魏朝使团到底什么时候来?早前就听至尊说了,还命客曹安排日程迎接,后来却延后了。现在又说要来,确定吗?”贾逸问道。

“确定,十二日后使团就能到达武昌。”

“你说什么?”贾逸脸色遽变,失声问道。

陆延疑惑道:“贾校尉,怎么了?”

“喔,没什么。”贾逸掩饰道,“只是原先一直以为册封仪式是魏人的驱狼吞虎之计,想不到他们真的派使团来了。”

“这点是贾校尉多虑了,魏人很乐意册封至尊为吴王。魏朝是通过汉帝禅让而取得大统的,偏偏蜀汉又整天打着继承汉室正统的旗号,对魏帝口诛笔伐。他们跟蜀汉才是不共戴天,若是跟我们结为盟约,就会全力西进,对付刘备。”陆延道,“至于使团为何拖了这么久,据说是当初曹丕提出要世子登去洛阳为人质,至尊起先不舍,才迟迟没有成行。后来至尊看夷陵战况越来越紧,终于同意了曹丕的要求。现在魏朝使团已经出行,也提前送来了日程,预计十二日后抵达武昌。”

“十二日后抵达武昌,按照惯例,抵达后第一天交换相关文书,第二天举行册封仪式。也就是说,是十三天后举行册封仪式了。”贾逸道。

“册封仪式过后,孙登就要去洛阳了?”孙梦问道,“怎么我表姐没有说起过。”

“世子登去洛阳的日子还没定下来,不过他不去洛阳,魏朝肯定不会发兵相助的。那这个册封仪式对我们来说,也就没什么意义。我觉得,时间也不会太久。”陆延叹道,“毕竟夷陵那边,我父亲虽然抵御住了刘备,却也并没有取得什么值得夸耀的战果,再僵持下去,恐怕对我们十分不利。”

贾逸一直眉头紧锁,似乎在想着什么,直到陆延起身告辞,也还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孙梦送走陆延,回来拍了贾逸一下,才将他唤醒。

贾逸摇头道:“形势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按照我们的推断,这案子就是太平道为了诛杀至尊,而布置的斫龙阵。到目前为止,应该算是进行了五次人祭。但这五起人祭,却有些怪异,第一起和第五起都是极力掩盖痕迹,害怕被人注意到。第二起吴敏和第三起张洵,却做得极为张扬。更离奇的是第四起林照,仿佛算准了我们那天会去找他,而且林照的死亡时间又恰好符合斫龙阵的人祭时间。还有,建安五年死于同样手法的陈籍,和现在死掉的张洵、林照又都跟先主孙策之死有关,你不觉得太过蹊跷了吗?”

孙梦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不错,不光五次人祭的行事手法矛盾,也有太多巧合了。”

“还有,刚才陆延所说的举行册封仪式的时间,恰巧是斫龙阵进行完最后一个人祭的时间。假设太平道的斫龙阵真能奏效,我是说假设,那至尊受封吴王之时,刚好是天诛之时。”

孙梦怔了怔,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不过从目前的消息来看,斫龙阵至少两个月前就已经着手准备了,那时候魏朝使团还没确定究竟要不要来。这两件事就算时间撞到一起,也没什么吧。也许……这些都只是巧合而已?”

“这世上没有巧合,所谓的巧合,都只不过是处心积虑的算计。”贾逸的声音很冷,“这句话,我以前经常说。但眼前的状况,却涉及了千里之外的曹魏,十多年前的旧案,位高权重的至尊,家业雄厚的陆家,还有小心探查的我们。如果说这也是算计,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把这一切都统统算计进去?”

他站起了身,一言不发地走到房外。天色已晚,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昏黄的天光透过漫天雨丝,倾泻在寂静得有些诡异的长街上,映得一片恍恍惚惚。

“莫非,这世上真有鬼神?”他喃喃自语道。

已经到了六月末,山中暑气逼人,更加炎热不堪。

吴军大营又建在山坡之侧,更是一点风都没有,坐着不动都会流一身汗。有些士兵耐不住炎热,已经脱去上衣,就连当值巡逻都仅着一条亵裤。朱然见此,训斥了好几次,仍然没有什么改变,反倒是有些将领也跟着效仿起来。营中已经开始有人中暑晕倒,朱然也就任由此状风行,不再约束了。但他自己,却还是身着轻铁甲,悬刀持枪,一派英武挺拔模样。

这天听说陆逊请来了名医杜汛,为士兵将领熬制解暑汤药,朱然兴冲冲地直奔中军大帐而来。他掀开帐帘,只看到陆逊独自端坐在沙盘之前,不觉微微一愣。他走上前去,见陆逊眉头紧缩,眼光凝固在沙盘上,仿佛陷入了沉思。

朱然轻咳一声,陆逊方才抬头,声音干涩地问道:“义封,什么事?”

“我本来是想找杜汛。他师父张机当年为我父亲诊治过,来拜谢一下。”朱然道,“你一直盯着沙盘看,心中是有什么难事?”

“魏朝使团已经出行,很快就会到武昌举行册封仪式了。解烦营那里也有了消息,说曹丕已经命曹休、张辽、徐晃、臧霸等人整肃军队,准备南下前往襄阳,压制刘备。但奇怪的是,他还命曹仁、曹真、夏侯尚、张郃这些人率军开赴合肥。”

“合肥?那不是离我们挺近的。”朱然道,“不过既然要举行册封仪式了,就意味着吴魏联盟。他陈兵长江边境,是不是怕我们守不住夷陵,败退之后帮我们抵御顺江而下的蜀军?”

“曹丕这个人,阴狠狡诈,不会有如此仁义之举。而且合肥的位置居于东部,若给蜀军打到那里,我们就没有了作为盟友的价值。”陆逊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似乎忧心忡忡。

朱然劝道:“先不用想这些以后的事。这几日蜀军水军舍弃战船,都转移到了陆地上。但由于他们那边地形险峻,可供扎营的地方不多,各处军营足足拉扯了几百里,兵力极为分散。而且这些日子,他们的攻势有所减缓,不管是强度和次数都比以前弱了不少。我心中起疑,就派了些探子出去,发现他们有些营中似乎每天都在焚烧尸体。看这情形,蜀军是不是染上了时瘟?我们得趁机反守为攻,突袭他们一下。”

“诱敌之计。”陆逊道。

朱然愣了一下,道:“怎么说?我可是没看出来,你是不是小心过头了。”

“这个我早有所察觉,就要求解烦营进行了深入探查。”陆逊抬起头,双眼中满是血丝,“但解烦营在蜀中和周边的探子却都回报,说蜀军没有任何大量采购药材的迹象。军中疫病流行,却不大量采购药材,这怎么也说不过去。而且,他们营盘虽然分散,却都是依水而建,通过战船可以快速相互支援。”

“这……难道我们还要固守不成?”朱然道,“都在这里守了一年多了,熬得我心浮气躁,再这样下去,难免军心士气都会低沉啊。”

“这就是场持久战,打的就是忍耐。我们士气肯定会低迷,但蜀军会比我们更危险。他们是进攻方,远离家乡,本想一鼓作气攻入江东,却在这崇山峻岭间被我们拖了一年多,锐气已经折损了大半。再熬下去,顶不住的肯定是他们。我们只要把握好时机,一鼓作气,必定大破蜀军。”陆逊道。

“问题是,这个时机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应该很快了。”陆逊道,“武昌那边已经传来消息,魏朝使团确定了行程,再有大概十天就能举行册封仪式了。”

朱然十分兴奋地拍了下掌:“那简直是太好了!起先就说要册封,磨磨蹭蹭拖了两个月,现在终于确定了。册封仪式一完成,那就是吴魏联盟,到时候合力把刘备打个落花流水!”

陆逊勉强笑了笑,道:“义封,如果我们在夷陵打败了刘备,接下来要干什么?”

“自然是乘胜追击,攻克成都!”

“不好说。蜀汉江州附近还有赵云近万兵力驻扎,汉中还有魏延近万兵力,成都、梓潼这些地方,还有吴懿、王平、马岱、陈到、廖化这些名将。我们一路打下去,不会太轻松。”陆逊沉吟了半晌,“有没有想过,见好就收?”

朱然怔住了,他看着陆逊疲倦的面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摇摇头,却又点点头,道:“我不是蠢人。伯言,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你觉得事情真的会坏到那种地步?”

朱然虽然性子直,但对形势大局却也清楚得很。前两年荆州之战,尽管目的是打压淮泗系,扶持江东系。但孙权还是命令陆逊追击蜀军残部,把占据江陵、公安,擒拿关羽的功劳分给了吕蒙。这次若是陆逊在夷陵大胜刘备,孙权也不会任由江东系突进蜀中腹地,要么就再度分功淮泗系诸将,要么就会找个借口压一下江东系。这位吴主,虽然面相慈善,行事简朴,但驭下之术和均衡之道早已炉火纯青,冷酷无情。

“听说我家那个延儿,最近甚得至尊欢心,我却觉得有些悚然。”陆逊苦笑道,“如果我们获胜,我决定撤军的话,我需要你的支持,来压制军中其他的将领。”

朱然斩钉截铁道:“伯言,不说我们陆朱两家是世交,就看在我们俩的关系上,我也会绝对支持你。到时候,管他什么军中名将,战功几何,只要有人敢鼓噪闹事,我朱义封第一个砍了他!”

他转身就向帐外走去,道:“我现在就去找熟识的将领,提前安排下去。你放心吧,整个军营里不管淮泗系还是江东系,我至少能给你拉过来一半人!”

陆逊嘴唇翕动一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他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其实现在就考虑战胜后的事情,未免有些可笑。但是,一旦大胜刘备,群情激昂之下,他并没有可以说服众将的把握,这些事只能提前筹谋布置。毕竟很多人都认为,吴魏联盟一旦形成,就没有后顾之忧。而鸟尽弓藏的担忧,是绝对不能摆到明面上去的,那只会遗人把柄,成为被淮泗系攻讦的口实。

陆逊又想起了武昌传来的消息,眉头更加郁结。尽管他一再明确表示反对,陆延还是在那一系列案子里越陷越深,甚至得到了吴王的肯定。现如今,再禁令陆延查索那些案子,已经不太合适了,等于公然与吴王对抗。而陆瑁也写信前来,说陆延已经成功将案子的重心从陆家刺青,转移到了太平道和军议司,还算是进展不错。但陆逊的心里却有些隐隐担忧,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如果案子就这么查下去,万一触及建安五年的机密之事,不知道吴王会不会陡然翻脸。

陆逊只觉得帐中越来越燥热难当,他信步走出帐外,看到遥远的天边泛起一条黑线,正遥遥向这边压过来。身边的幡旗也微微晃动,一丝难以察觉的凉意浮动起来。三十多天了,终于要下雨了。

陆逊招呼过来一名都尉,问道:“去后营看看,那些东西用蓑席盖好了没有。”

都尉领命而去,陆逊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也向后营走去。前几日刚运到了几十车火油、松明和油毡,万一被这场雨弄潮了,可就贻误了最佳战机。已经在夷陵一带僵持了一年多,总算要有个结果了,绝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疏忽大意。

陈全觉得有点不对劲。

跟了张清这么长时间,他每天做的事也太有规律了。开始的时候,陈全还以为张清无所事事,整天都在混日子。但时间久了,却让他慢慢起了疑心。张清赌钱的时间,每天都相差不过一刻钟,吃饭也总是去同一家店,甚至去找那个暗娼也都是同一个时段。而其他的事情,几乎却没见他做过。

没有人的日常轨迹会规律到这个样子,除非他在有意识地重复。跟踪可能已经被发觉了,陈全生出了这个念头,他想回去告诉萧闲,但又没有太大的把握。毕竟跟踪张清的人足有五六个,他们相互交叉轮值,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察觉出什么异常。而且这段日子,萧闲正跟贾逸一起,筹划着对付那个什么龙阵,如果是自己弄错了,怕是会耽误他们的时间。

陈全觉得,自己先探查一番,确定了再说。又轮到他跟踪时,就多留了个心眼儿。往日张清在天色昏暗返回道坛后,这一天的跟踪就算是结束了。但这天张清却有些反常,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而且回去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陈全找了个拐角,蹲在地上死死盯着道坛门口。直到天色黑透,两腿酸麻,才看见道坛中走出了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虽然这人的穿着打扮跟张清完全不同,但陈全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张清。跟了这么长时间,陈全对张清的身形走势早已熟悉,绝对不会认错。

他稍稍等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上。张清走得忽紧忽慢,还不时回头张望,有几次都差点发现陈全。只跟了不到一刻钟,陈全已经出了一身汗,晚上视线不好,行人也少,比白天难得多。好在张清很快停住了脚步,他四处张望一番,拐进了旁边的一户民宅。民宅的样子很普通,院墙也不高,宽不过十多步的样子。门口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趁着月光,一个人玩投壶。

陈全快步走了上去,向少年问道:“小孩儿,这是谁家?”

少年冲他翻了个白眼,随手将细木棍向陶壶丢去,只听“叮当”一声,竟然准确地投到了里面。陈全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摸出几个大钱,在手掌上数了数,拈起两个递给少年。

少年用手指捻了一下,塞到腰间,道:“屋主是个商人,去蜀地三个多月了,还没回来。”

“刚才进去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少年道:“不认识,你问这个干吗。”

陈全干咳了一声:“我是官府的人,刚才进去的是个贼人,很可能在与其他贼人会面。我进去探听一下,你帮我把把风。”

少年伸手,道:“好说,给钱。”

陈全怔了一下:“刚才不是给过了吗?”

“刚才的两个大钱是回答你问题,把风的钱你什么时候给了?”少年说得理直气壮。

陈全无奈,只得狠狠心,把手中剩下的四枚大钱全给了这少年。那少年拿了钱,又玩起了投壶。陈全扒着门缝往里看去,只见院中空落落,仅有的一栋屋子正亮着光,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似乎在说着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纵身攀上墙头翻了过去,摸到了正屋墙根边。屋子里张清正在和什么人说话,陈全屏住呼吸,细心听了下去。

“上仙,惠德仙师让我请教您,秦风跑去巨鹿找人破解您的法术,不知道结果如何了?”这是张清的声音。陈全心中一凛,暗叫一声不好。秦风去巨鹿的事情看样子已经被太平道察觉了,但张清却从未跟二弟萧闲说起过。张清为什么要替太平道隐瞒?

“跟踪他的人一个被甩了,一个被杀了。”嘶哑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过也不要紧,他要去找的人,早年间跟我大有渊源。只要秦风见到了他,就会被他引入我们的陷阱之中。”

陈全心中愈加惊讶,忍不住直起身子,贴在窗棂缝隙听了下去。

“上仙果然神通广大。”似乎是张清敬畏的声音,“既然秦风已经不足为虑,那斫龙阵是不是可以如期施展下去了?只是上仙前几日让我泄露了些机密之事给萧闲,他们会不会顺着那些事查到我们?”

“他们已经查到了不少东西。”嘶哑的声音有些疑虑,“贾逸这人不知走了什么路子,已经探明斫龙阵是按照北斗七星布下的,而且带着孙梦去了贪狼和廉贞两处查看。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应该也已经推算出了武曲、破军两处。不,很可能连人祭的时间也都推算出来了。”

“啊?那岂不是会妨碍上仙的斫龙阵?要不要先把他给杀了?”

“不,你不用惊慌。贾逸本来就是斫龙阵的一颗棋子,只是我没想到他查得这么快。能在进奏曹和解烦营站住脚的人,果然有些能耐,先前是本仙小觑了他。但武曲那里的人祭,他是拦不住的。至于破军,他更是无力回天。”嘶哑的声音发出刺耳的笑声,“你尽管放心好了,天命不可违,天意不可改。贾逸妄图以个人之力阻挡天诛,只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张清献媚般赔笑几声,道:“上仙神通广大,贾逸和萧闲这些人当然不是对手。还有一件事,惠德仙师让我问您,上次您说他羽化飞升的机缘快要到了,具体是哪一天,他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很快,就在这几天了。”嘶哑的声音道,“我们道家讲究的是平常心,太过在意总是有违天道。你告诉他,不必在意,也不用做什么准备。机缘到的时候,他自然就明白了。”

“上仙上次说,我也有羽化……”

“你的道行还不够,至少还要十年的修行。不要慌,待到此事完结,就算是你的一件大功德,至少可以抵上五年修行。”

“那惠德仙师若是这几天就会羽化,斫龙阵接下来由谁去推动?我接下来要追随谁?”

嘶哑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陈全不禁恍了下神。这个人他和萧闲都认识,前段时间还打过交道。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跟这些事也有牵连,而且似乎比惠德陷得还深。这个先按下不说,现在得赶紧出去通知二弟。二弟还以为策反了张清,在三源道坛埋下了暗桩,却从未想到张清是太平道故意撒出去的反间。而贾逸呢,整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却彻彻底底被张清摆了一道。二弟还指望他能当靠山,谁料想杀身之祸就在眼前!陈全谨慎地挪动脚步,正想离开,又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提到萧闲。他屏住呼吸,再次往窗前凑了凑。

“上仙,既然秦风应该已经死了,那现在只剩下贾逸和萧闲了,要怎么对付这两个人?贾逸身手了得,又有官身,不好下手,要不弟子们先把萧闲杀了?”

“不用。本仙有一计,可使他们两人自相残杀。”

“弟子愚钝,还请上仙明示。”

房内响起阴沉嘶哑的笑声:“这两人都是聪明人,但让聪明人反目成仇,却极为容易。越是聪明的人,越是顾虑甚多,很多事都不会轻易向别人问起。只要这两人之间,生出一个致命的误会,两人一定会彼此猜忌,最后同归于尽。”

张清有些不解,问道:“上仙,既然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这个误会要怎么生出?”

“这个倒也容易,比如让萧闲认为,现在外面偷听的这个人是死在贾逸手中就可以了。”

陈全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仿佛被劈开天灵盖,兜头浇下了一瓢雪水。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逃开,却觉得肋下一痛,一股热意淌了出来。他有些吃力地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一截猩红雪亮的刀刃“咻”的一声又抽了回去。陈全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攥着一把短剑,又狠狠刺了过来。陈全腹中一凉,刺骨的疼痛这时才传遍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陈全无力地挥舞着双手,搭在这个身影的肩膀上。惨白的月光洒下,照在那张挂满了不屑笑容的脸上,正是门口那个少年。

陈全想张口呼喊,却只能发出些微弱的嘶嘶声。

少年抽出短剑,盯着陈全苍白痛苦的脸,轻笑着又狠狠刺了下去。陈全瘫软下来,双手从少年肩上滑落,跪倒在地。少年振臂挥剑,冰冷的剑刃掠过陈全的咽喉。少年向后跳了一步,一个漂亮的侧踢将陈全踢翻在地,荡起一片尘土。

陈全只觉着浑身越来越冷,眼角的余光看到张清出了房间,后面还跟着一个枯瘦阴鸷的道人,肩膀上蹲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这人就是于吉吗?不行啊,还不能死,要去通知二弟。他用尽了全身力气,竟然撑起了身子,颤抖着向外爬去。背上又传来阵阵痛楚,那个少年再度挥剑刺下。陈全咬紧牙关,血沫仍不住地从牙缝中溢出,每往前挪一点全身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少年低声咒骂一句,一脚踏在陈全头上,短剑一震没入脖颈,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陈全徒劳地挣扎了一阵,终于渐渐不动了。

张清看得嘴巴发干,颤抖着声音问道:“上仙,人杀是杀了,要怎么才能让萧闲和贾逸产生误会?”

“这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本仙自有妙计。”于吉对那个少年道,“等下安排人去都尉府报官,引魏临来看。”

张清想说什么,却咽了口唾沫,没有张嘴。他想起了于吉刚才说的话,惠德仙师这几天就要羽化,那三源道坛……会不会就由他接手了?想到这里,他又莫名兴奋起来。萧闲啊萧闲,虽然以前是有点交情,但你终究是肉眼凡胎,就成为老子成仙路上的垫脚石吧!

贾逸赶到的时候,陈全的尸体已经凉了。

萧闲双眼无神,坐在尸体旁边,一言不发。贾逸叹了口气,走过去跟萧闲并排坐下。尸体是都尉府的人发现的,魏临没有来,而是派了个都伯前来走了个形式。报官的人说,陈全死于街头殴斗,那名都伯只简单询问了下参与殴斗之人的相貌,就开始寻找苦主。当下有人认出这是“镜花水月”的二当家,立刻通知了萧闲,这案子就算结了。

贾逸陪着萧闲坐了很长时间,眼看天色渐渐发亮,才道:“都尉府就这么结案了,你甘不甘心?”

萧闲苦笑道:“不甘心又怎么样,魏临现在一门心思都是册封仪式,根本不会细查其他案子。况且,我们都知道是谁干的。”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节哀顺变。”

萧闲落寞道:“其实我大哥这人有点笨,他当初想回乡下,买上几百亩良田,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是我觉得如果没什么倚仗,会被那些世家大族们欺负,才把他拉进了这摊浑水。不,这也只是借口。其实我们有了不少钱,也可以试着买通些官员,站住脚跟。现在落了这样的下场,还是我的性子使然。我不喜欢那种可以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我总觉得凭我的本事,能在这乱世中做很多有趣的事,能遇到很多有趣的人。我不甘心平平淡淡地活到老,死在木榻之上,结果却害死了我大哥。你说,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贾逸没有说话。

萧闲顿了顿,继续道:“是,我当初是劝过他先回乡下,可是他却不肯。他觉得我参与的这些事,太过凶险,不放心我一个人应对。跟踪张清,也是他主动向我提出来的,我竟然也应允了。早知道让他只管生意上的事,就不会弄成这样。”

贾逸递给萧闲一把卤蚕豆,自己丢了一颗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萧闲愣愣看着手上的蚕豆,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你知道吗?他们发现我大哥尸体的时候,他的右手捏着一个梨子。”萧闲道,“那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那时我们都是孤儿,靠着乞讨过活。有次我生了病,特别想吃梨子,就对大哥说了。说完我就笑了,当时饭都吃不饱,哪有梨子吃?大哥却说他肯定能帮我买到。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带回了一个梨子。我看他身上脸上全是伤疤,就问他是不是偷来抢来的。

“他却说不是。他找了帮佣,说愿意做最脏最累的活儿。像我们这些乞儿,跟着帮佣做一天活儿,工钱都是要给帮佣的,换来一顿饱饭了事。那天大哥跟着帮佣,去一户人家打扫猪圈,拿到了工钱。出门之后,帮佣问他要钱,他却死活不给。帮佣就搜他的身,却怎么也搜不到钱,一怒之下打了他一顿,并说以后再也不带他去干活儿。大哥等帮佣走远,拿着工钱买了梨子,塞在怀里偷偷给我带了回来。等我吃完梨子,他才得意地跟我说了这些经过,并说那个帮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工钱压在舌头底下。

“明明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可现在却又非常清晰。”萧闲声音里的悲伤正渐渐褪去,“如果当初我好好跟他谈谈,让他回乡也好,照顾生意也好,远离这些是非,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思虑不当,选择欠妥,就送了他的性命,不值得,不值得啊。”

“他为了兄弟而死,怎么算不值得?”贾逸道,“人的一生中,有太多的如果,每一次如果,都是一次选择。人每一次做出选择,都意味着将走上不同的道路。当现实不尽如人意之时,总有人感慨,如果当初做出其他的选择,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其实他们从不知道,没有哪一次选择会对以后有决定性的意义。就算你殚精竭虑,做出了看似最优的选择,但以后一点点细微的偏差或是出乎意料的变故,都会使你先前的选择变得微不足道。

“所谓的人生,所谓的命运,不过是千万之人选择的混合而已。比起这千万人来说,我们的每一次选择,都不过是车辙下的一颗尘埃。陈全的死,不是因为你让他参与了这些事情。世事风云,瞬息万变,没有人可以确定哪一次选择后,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院门外快步走进来一名枭卫,冲两人拱了拱手,道:“秦大侠回来了,正在镜花水月等两位,说有急事要跟你们说。”

贾逸点头示意,站起身向外走去,却发现萧闲依旧坐在陈全的尸体旁,一动未动。

“你先去吧,我静一静再说。”萧闲道。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活下去。”贾逸又想起那条满是冰冷鲜血的小巷,“与其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不如赶紧抓到杀他的凶手,不能让他白死了。”

萧闲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的衣服下襟怎么少了一块?”

贾逸道:“前日我回解烦营官署提档查验,衣服脱在外室,回到郡主府后就发现衣服破了。可能是挂住哪里了,也可能是被老鼠咬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你这件衣服穿了很长时间了,回头我让下人再给你置办一件。”

“不用,补补还能穿。”贾逸道,“真的没事?”

“没事。”萧闲面色沉静,“你赶紧去吧,别让秦风等着急了。”

贾逸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问道:“你说发现尸体时,他手上握着一个梨子,可曾想过有什么寓意?”

“没有。我掰开大哥的嘴看了,什么都没有。”萧闲道,“话说回来,这些天我看你并不怎么担心秦风,莫非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会活着回来?”

“秦风身手了得,而且走惯了江湖,所以我才觉得不会有什么闪失。”贾逸不露声色地道,“为什么又问这个?”

“有些时候,我觉得你有些神秘莫测,好像很多消息、很多事情都像提前知道了一样。”萧闲笑了笑,“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节哀顺变,我先走一步。”

萧闲伸了个懒腰,靠在石阶上,看着贾逸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又隔了半晌,他从怀中拿出了一缕布条,迎着已经升起的太阳缓缓展开,遮住了明亮的光线。

这缕布条是压在大哥舌头下面的,跟贾逸衣服的布料一模一样。

秦风赤裸着上身,胸膛和右臂上缠满了白布,精神倒还算不错。他面前长案上放着一个扁平的木盒,上面布满了刀痕,似乎随时都要散架了一般。而木盒的缝隙中,隐隐浮着一层暗褐色的灰尘,像是血液凝固之后残留下来的。

“六十一个。”秦风咧嘴笑道,“这一路上,我一共杀了六十一个拦路的家伙。有几次都觉得差点回不来了,还好老天有眼,运气真好。”

贾逸叹道:“当初就说要派二十个枭卫随你一同前往,你看你这一路上,肯定凶险异常。万一有个闪失,岂不追悔莫及?”

“你要是派了二十个枭卫跟我一起,现在她们的尸体恐怕跟老秦我一起在长江上漂着呢。人太多的话,一来拖慢速度,二来容易暴露行踪,三来会被对方全力对付。”秦风颇为得意道,“我跟他们交手,每次都留了些余力,让他们以为再加一点人手就能杀死我,结果给我连胜三场。最后彭泽渡口那一战,他们才醒悟过来,派了二十四个人合围我。幸好那天大雨,没有办法用弓弩,给我用破风刀、通背拳杀出了一条血路。不然啊,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这两项秘术你绝对没可能弄清楚了!”

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萧闲没来:“咦?老萧呢?”

贾逸坐在了长案对面,道:“陈全死了。”

“什么?”秦风怔了一下,“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三源道坛下的手吧。”贾逸道,“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他们会对陈全下手。这段时间,你和萧闲都要小心点。我回去跟孙郡主说下,给你们俩也派几个枭卫。”

“我用不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秦风挥了下手,“老萧那里,倒是得配点人手,他身手不行,很容易被盯上。”

“等他来了,我跟他说。”贾逸伸手拉过了木盒,“这里面装了什么,你打开看了吗?”

“没。这是给你的东西,自然是要你看。”秦风的样子很认真。

贾逸心头有点五味杂陈。当初故意酒后激起秦风,让他自告奋勇前去巨鹿,其实是做给吴王和其他人看的。张贤的地址,是寒蝉探查清楚的。而且通过寒蝉,可以更隐秘快捷地解开天火降字、血液凝固这两项秘术。但这样的话,却无法让人知道他是如何解开的,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眼下孙梦和萧闲似乎都产生了小小的疑虑,看来以后要更加小心行事了。

而对于秦风,他一开始只不过想利用而已,就像在进奏曹时利用郭鸿那样。但或许这几年太过孤独的缘故,几次接触下来,贾逸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卑鄙。包括对萧闲的态度,如果不是他从没真正考虑过萧闲的安全,陈全也不会被太平道杀死。刚才看到萧闲失魂落魄的样子,贾逸甚至有冲动把一切都告诉萧闲。但他也很清楚,身为寒蝉客卿,要保守太多秘密,是不可能跟别人推心置腹、共同进退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像蒋济那样,推举他们为寒蝉客卿。

但寒蝉客卿,又岂是那么好做的?萧闲虽然心思缜密,但一没有官身门庭,二没有护身之术。秦风虽然武功高强,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事却一窍不通。别说寒蝉典客不会同意对他们稽考,就算是被准许参加稽考了,也是害他们送命而已。

“你跑什么神啊,老贾?”秦风打断了贾逸的思绪,“赶紧看看木盒里有什么。”

贾逸欠了下身,拉过木盒,小心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