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中的,是两块白帛,还有几个火漆封口的精致铜瓶。贾逸将两块白帛摊开,上面却空无一字,他抬头看了眼秦风,发现秦风正惊得合不拢嘴。

“不会吧,那老头耍我?”秦风愤愤道。

“如果是耍你,为什么还要准备这几个铜瓶?”贾逸问道,“也不会是被调包了,太平道没必要再弄个一模一样的木盒。”

他略一沉吟,拉过长案上的茶碟,手指蘸了些水渍,涂抹在白帛上。仅仅过了一会儿,白帛上面已经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配图,贾逸匆匆扫了一眼,确实是那两项秘术。他随手扯下秦风身上的一块白布,抓起笔迅速抄记起来。

秦风松了口气:“好家伙,那老头也没说清楚,要是不知道这个法子,就算拿到了也没用。老贾,你怎么知道要用水弄湿才能看出来?”

贾逸顿了一下,随即道:“这东西叫矾书,早年我在进奏曹的时候,曾经见识过。出去别乱说,免得被人拿住做文章,说我跟进奏曹还有牵连。”

“这个还用你说,我自然知道。”秦风道,“嘿,孙姑娘来了。”

贾逸抬起头,正看到孙梦走进房中。

“我把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两项秘术都弄回来了,老贾正在抄,等下就知道太平道是怎么玩的鬼把戏了。”秦风道。

孙梦满脸不相信,道:“真的假的?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不都是于吉的神通吗?萧闲在太平道里混了十多年,都弄不清楚呢,就凭你们两个?”

贾逸道:“所谓的秘术,不知道真相的话会觉得神秘莫测,进而产生敬畏崇拜,视之为神迹。一旦揭示了真相,就会觉得不过如此,只是障眼法而已。天火降字是先用产自蜀中梓潼的轻蚕丝缠成字形,沁入桐油浸泡七天之后,在蚕丝上涂满产自辽东玄菟的白磷,再刷上一层石蜡。显示这种神迹的时候,就用细麻线系住着力点,再像放风筝一般升到空中。蚕丝上的石蜡层会因为风力抖动而脱落,里面的白磷暴露过一段时间后,便会自行燃烧起来。这样远远看去就像是天上突然着火,继而现出字形一般。这白帛上还说,天火降字这项秘术环节太多,不太容易成功,所以很少被运用。我查过记录,从张角开始传道,一直到现在,显示过的天火降字还没超过五次。”

“你是说,那天我们看到的天火降字,也是运气好才成功的?”孙梦道,“那要是当时失败了,岂不是……”

孙梦随即自己想明白了,天火降字的秘术施展之前,那个于吉已经说完了所有的话。即便没有烧出“孙权必死,黄天当立”这几个字,也似乎并无不妥。成了,是锦上添花,让气氛更加诡谲,让流言散播得更快更广;不成,也不会变成笑话,毕竟半空中出现一团火焰,在百姓心中,也绝不寻常。

她不服气道:“好,就算天火降字是这样的,那血液凝固呢?你一直说是中毒,这世上有这种罕见的毒药吗?”

“还真有。琼州密林中的玉翅荧蝶,在产卵时翅膀上会生出一种荧粉,刮下来和西域大月氏的银桂花粉混服,全身血液会在一刻钟内迅速凝固。”贾逸扬了扬手中的白帛,“这上面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当年张角炮制出了这种毒药,买通了中常侍封谞想要毒杀灵帝,结果行事不慎,走漏了消息。后来封谞被杀,张角也不得不仓促起事。”

孙梦笑道:“话说到这里,你还没发现自己的疏漏吗?当初是谁说的,吴敏和张洵的房屋都是门窗紧闭,而且无人进出?既然没有人进出,那就算这毒药再厉害,也吃不到他们嘴里啊。”

贾逸微笑道:“我是说过没有人投毒,但人做不到的事,未必就是鬼神做的。你平时冰雪聪明,怎么就一直没想到,那两间房子都有气窗?在吴敏、张洵、林照这三处地方,我们都发现过黄褐色的毛发?”

孙梦愣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你是说,毒是于吉肩膀上那只猴子投进去的?怎么会……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所谓的秘术,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多么的诡奇莫测,一旦被戳破了幌子,甚至会简单到让人觉得可笑。”贾逸道,“不过这两项秘术,说是简单倒也有些过了,毕竟这几样东西,不是普通人能随便搜集炮制出来的。”

他拿起一个精致小巧的铜瓶,仔细端详,发现底部刻着极小的隶书:玄菟白磷。他将铜瓶递给孙梦,孙梦却连连摆手,没有要接的意思。秦风上前一步,抓过铜瓶,在手里掂了掂,道:“这就是能让人全身血液凝固的玩意儿?”

“那瓶是天火降字的材料之一,血液凝固的……在这里。”另一个铜瓶上,刻着“玉翅荧粉”字样。

“这下好了,我们把这套东西呈给孙权,让他发兵直接端了那个太平道,给老陈报仇!”秦风乐呵呵道。

“还不到时机。”贾逸把铜瓶放进木盒。

“这两样最诡异的事情都揭开谜底了,怎么还不到时机?”秦风瞪着眼道,“非要等那个什么龙阵完成了才到时机?”

“这两项秘术虽然破解了,但太平道和军议司到底要干什么,我们还是没有头绪。人好抓,就算没有破解这两项秘术,我们也能抄了三源道坛。可那个假扮于吉的人,还有他们后面军议司的暗桩,还不闻风隐匿?”贾逸道,“斩草不除根,只会将事情推向更坏的地步,这种做法不可取。”

“所以你才一直留着那个张清当暗桩,想从三源道坛里查出所有的人?”秦风道,“这样磨磨唧唧太不痛快了,要是我,就抓起来一个个打,打到他们说为止。反正他们做尽了坏事,再怎么严刑逼供,也对得起天地良心。”

“所以说你是堂堂正正的江东游侠,我是阴险狡诈的解烦营校尉。”贾逸道,“其实还有件更加诡异的事情,到现在我还一直没有弄清楚。”

孙梦插话道:“死而复生。”

“对,死而复生。”贾逸道,“我接手的吴敏案,是第二次人祭。她当时的确断气了,是我和陆延一起检查的尸体。”

秦风搔了搔头:“真的复活了?我还一直以为是谣言来着。”

贾逸又想起了贴满符箓的门窗,冷如冰窟的房间,忽然坐起的女尸,还有那场毫无胜算的搏杀。一切都历历在目,充满了寒冷和疼痛,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几场命案之中,贾逸唯一想不通的就是死而复生,就算是寒蝉,对此也毫无头绪。

“还有,你想用张清来放长线钓大鱼,恐怕也不能如愿了,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孙梦眨了眨眼,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贾逸疑惑地抬起了头。

“三源道坛被抄了,惠德仙师也被陆延抓进了大牢。”

第八章 暗 桩

萧闲站在祥吉道坛的大殿中,不住地四下打量。自从他舍弃萧仙师的身份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到道坛中。一切都显得很熟悉,又有些陌生。殿前的香炉里还在袅袅燃着香烛,但已经不见了往日熙熙攘攘的信徒,看起来十分冷清。

自从吴王开始查封道坛,武昌城内近八成的道坛都已经关门落锁,遣散道众。剩下的那些也都闭门谢客,偶尔在晚上放些忠实的信徒进来,赐符赠药。祥吉道坛因为跟吴王正妻潘夫人有些关系,一直没有人找上门来,但也不敢张扬,谢绝了信徒登门。很早之前,萧闲曾让陈全来打探过消息,并从玄皓仙师这里,摸出了那伙外来太平道的行踪,盯上了三源道坛。玄皓当时就对外声称,要离开武昌,周游天下,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成行。而今天又主动邀请萧闲前来,显得有些奇怪。

萧闲信步走出大殿,来到后厅,见地上有一些直来直去的印迹。他蹲下身,伸出手指戳了戳,发现周边的泥土早已夯实。昨天刚下过雨,应该是在雨水浸湿泥土后,被上面四四方方的重物压出来的痕迹。周边还有几道车辙,看来那些重物也刚搬走不久。

“尊驾,仙师有请。”一名道童在背后道。

萧闲站起身,跟着道童一起走进了内室。玄皓仙师还是老样子,身材瘦削,精神矍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见过玄皓仙师,不知道今日相邀,有什么要紧事?”萧闲道。

“今日上午,三源道坛被解烦营给抄了,这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玄皓的语气很沉重,“吴王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你心里有没有底?”

萧闲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知道?”

“你拉了贾逸入伙,一起开妓院、赌坊、酒楼,全武昌的人谁不知道?他现在是吴王心腹,这点消息还是能打探出来的吧。”

萧闲道:“对不住了,这个我没有问过他。”

“是你没有问过他,还是你觉得自己已经上岸了,不想再帮以前的道友了?”玄皓仙师叹道,“以前你师父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两个道坛可是经常来往的,可以说我是看着你一步步接掌道坛的。就算后来你闹了那么一出戏,让道友们丢尽了脸,我也没有给你使过什么绊子……”

“你今天喊我过来,应该不是问这个的吧?”萧闲眯起了眼睛,“潘夫人是道坛信众,每个月不但要施舍一大笔香油钱,枕头风应该也没少吹吧?探听吴王的心意,你应该比我有门路。”

玄皓仙师是什么人,萧闲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道貌岸然,五毒俱全,依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聚拢了上万信众,就连潘夫人都对他深信不疑。在武昌城这几年,他为了敛财,弄得不少信众家破人亡,却又倚仗着潘夫人,连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唉,你有所不知。这次吴王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谗言,要对太平道赶尽杀绝,潘夫人替咱们道门说了几句好话,竟被严令不许外出。我这不是没有办法,才想问问你么。”玄皓仙师道,“对了,你大哥陈全被杀,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做的?”

萧闲警觉地抬起头,看着玄皓仙师道:“不知道。你有头绪?”

“前段时间,有伙道友来找我的事,陈全也都告诉你了。当时他们就是想布下斫龙阵,诛杀孙权,我年岁大了,又已经捞了这么多钱,自然对这种全家抄斩的勾当没有什么兴趣,连哄带骗地把他们给支走了。后来他们去三源道坛找了惠德,不但启动了斫龙阵,还在那个贾逸眼前弄了次天火降字的把戏。”玄皓仙师道,“说句诛心的话,我虽然没参与,却盼着他们能成事儿。因为他们告诉我了一个消息,吴王准备剿灭江东所有太平道徒。”

“吴王要剿灭太平道,还不是因为他们弄出了这些事。”萧闲道,“你好像把顺序弄颠倒了。”

“你错了。在他们启动斫龙阵之前,吴王已经定下了决心,潘夫人也屡次提起过。不然的话,离天火降字只过去两三个时辰,怎么能那么快就查封了武昌城内大部分的道坛?这分明是早对道坛进行了摸排调查,登记在案了!”玄皓仙师道,“可惜你没有看透这点,还帮着贾逸对付咱们太平道,你以为能洗清自己吗?你以为能得到解烦营的信任吗?”

萧闲沉声道:“你话里有话。”

“不错,我总觉得你大哥陈全死得蹊跷。会不会是他整天劝你离开武昌,远离这些是非,惹怒了贾逸?你想啊,现在贾逸查案全都靠你,如果你甩手不干了……”

“你有证据?”萧闲反问道。

“没有。”玄皓仙师说得很干脆,“但是潘夫人那边,我却听到过一个消息。说吴王在召见贾逸时,对他用你这个太平道仙师查案很是不满。你知道贾逸怎么回复他的吗?贾逸说以贼拿贼,事成尽灭。到了现在,你还把他当自己人吗?”

“你说的这些话,我不信。”

玄皓仙师讥笑道:“你不信我,信贾逸?”

“我谁都不信。”萧闲的眼神很冷。

离上次吴王召见,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听说在这期间,陆延倒是被召见了好几次。现在已经隐隐有流言称,贾逸的位置要被陆延取代了。有些之前频频示好的世家豪族,对贾逸的态度已经不如从前那般热切了。贾逸对这些变化倒不是很在意,这几年孤家寡人习惯了,没有人来套近乎,反而清净。

与前几次不同,这次一到王府,贾逸就被请进了大殿,没有在外面干等。不过孙权好像是在内宅有事耽搁了,贾逸又不得不等在大殿里。他端起长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发现吴王还是节俭得很。茶水很淡,几乎品不出味道来。对面的陆延正笑盈盈地看着贾逸,似乎想要搭话,贾逸却一直没有给他机会。

其实照孙梦的话来说,陆延除了有些小小的骄傲之外,在世家子弟中,已经算是非常优秀了。贾逸也知道,论资质能力,陆延要比萧闲和秦风都更加全面,但贾逸对他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不想跟他走得太近。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贾逸自己也不明白。有时他觉得,或许是陆延对孙梦讨好的态度,激起了他的不快,有时他又会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屏风后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贾逸抬头看去,只见孙权穿了一身便服,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他似乎心情很好,一落座就拿起长案上的塘报翻看,还不住地点头。那是陆延查抄三源道坛、抓捕惠德仙师的详细经过。而这些,孙梦早已添油加醋地跟贾逸说过了,还一直埋怨贾逸没有抢先下手,让陆延占了先机。

陆延的做法打乱了贾逸的计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现在抓了惠德仙师,抄了三源道坛,等于把太平道这条线给斩断了。军议司一直藏在暗处,无从查起。好在张清和于吉都没有被抓住,似乎还有补救的机会。

按照孙梦所说,陆延那天遇到他们时,并没有把话说完。跟贾逸一样,他也隐瞒了一些事情。他在绸缎铺探查糜芳行踪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恰巧目击了绸缎铺起火,而且还认出放火之人,就是三源道坛的太平道士。陆延不露声色,暗地里派遣解烦卫趁夜潜入三源道坛,在后院发现了堆放的箱子,里面满是火油兵刃等物品。更是在一处厢房内,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于是陆延既没有禀告孙权,也没有禀告虞青,直接点起了三百解烦卫,抄了三源道坛,抓到了惠德仙师。当天下午,陆延提审惠德仙师,不到一个时辰,惠德就全招了。说是他被外来的一伙太平道人蛊惑,在武昌城里胡乱杀人,制造恐慌,妄图引起大乱,勒索更多信徒的钱财。惠德对于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不但交代了吴敏、张洵、林照三件命案,还交代了另外两件没有被解烦营和都尉府察觉的案子。

人证、物证、口供、画押样样俱全,表面上看已经被办成了铁案,也难怪吴王会高兴。但贾逸心里却很清楚,陆延为了抢功,压下了不少疑点。自己要不要把这些疑点当面提出来,他还在犹豫。吴王对这几件案子兴趣并不大,更是担心会牵涉“建安五年”的旧事,只想尽快了结。如果贾逸现在提出来了,无疑是逆了吴王的心意,而且眼下他也没有多少证据,能让吴王相信他的说法。

“不错,不错。”孙权合上了塘报,“陆延你这么快就解决了案子,倒让我有些出乎意料,早知道当初应该让你一同署理此案了。”

“查案过程中,贾校尉也帮了属下不少忙,提供了很多线索。”陆延笑道。

“好!居功而不贪功,知道分功给别人,你以后的路会走得更顺些。”孙权看向了贾逸,“贾逸虽然也算是英才,但这次却落了陆延下风,可不要因此而气馁。以后啊,江山社稷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互相协作。”

贾逸没有说话。

孙权继续问道:“陆延,这几起案子就算结了。依你看,这些太平道妖人要如何处置?”

“臣下只是破案,怎么处置人犯,得看至尊您的意思。”

孙权微微点头,笑道:“嗯,不但知道怎么查案,还懂得分寸进退。再有十日,魏朝使团就要来了,这些人就暂且收押吧,等册封仪式进行完了,再由你和贾逸一起,肃清太平道流毒。”

陆延低头应诺,依旧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接下来这几天,你们就把精力都放在魏朝使团上吧。都尉府负责的是外围,解烦营负责内卫,魏临、吕壹他们这段时间都在为这次册封仪式作准备,你们也跟进一下,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孙权顿了顿,“当然,贾逸你跟他们没有共事过,如果觉得不顺手,也可以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贾逸微微点了下头,依旧没有说话,他觉得吴王今天的态度多少有些古怪。孙权这个人城府极深,心性敏感多疑,而且处事果断阴狠。就算是因为破了案子,赏识陆延,也不至于把自己叫来当面说这么多废话。

“对了,你跟孙梦的婚约,现在怎么样了?”孙权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眼睛看着陆延,右手却有意无意地在长案上敲击着,指向了贾逸。

贾逸愣了一下,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陆延与孙梦的婚约?什么时候的事?

“都是小时候父母的玩笑话,当不得真。”陆延笑道。

贾逸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陆延对孙梦一直彬彬有礼,有些时候近似于讨好。还有那次在松鹤楼,那群世家子弟被孙梦奚落后,为什么都一声不吭。当时贾逸还以为他们是忌惮郡主府,看来知道二人之间有婚约也是原因之一。贾逸陡然有些焦躁,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在心中翻江倒海。他抬头看向孙权,这位吴王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夸陆延,提婚约,似乎都是在刺激贾逸,但到底是为了什么?贾逸心中的念头飞快运转,一个浮上来,马上又被另一个压了下去。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你们两个也算很是般配。等这段忙过去了,你回去问问陆逊,我问问尚香,看看到底合适不合适。”孙权笑容满面,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至尊,臣下以为不妥。”贾逸终于开口了。

“喔?你对这场婚约有意见?”孙权依旧笑着道。

“臣下觉得太平道谋逆的案子,并没有完结。”贾逸硬着头皮道。

“那你说来听听。”孙权话接得很快,根本没有给陆延说话的时间。

贾逸道:“据臣下查到的线索,这几桩案子并不仅仅是太平道作乱这么简单,背后还有西蜀军议司作梗。而且他们也不是想勒索钱财,而是意图对至尊您不利。就如陆都尉所言,他们至今已经犯下了五起命案,这五起命案都是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时间间隔。按照臣下打探出来的消息,这是太平道的‘斫龙阵’。而这个‘斫龙阵’,应该是那天假冒于吉复生的人在主持,三源道坛和惠德仙师,都只是台前的一些人。抓不到这个假于吉,抓不到军议司伏在武昌城中的暗桩,这案子就不能算完结。”

贾逸说得虽快,但还是有所保留,比如有意避开了“建安五年”。他已经察觉到,吴王并不想将这几件案子就此完结。

“你说得也有道理,陆延虽然破案神速,但还有些疑点没有弄清楚。”孙权脸上依旧挂着笑意,“比如说,那两次的陆家刺青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逸心中一悚,不由瞟了眼陆延。陆延之所以抢功,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撇开这些案子跟陆家的关系,结果孙权显然没有忘记这一点。陆延也还强撑着笑容,但笑得已经有些勉强。他太心急了,反而引起了孙权的猜忌。

“启禀至尊,陆家刺青虽然出现了两次,但经过调查,并不是我们陆家……”

“不用解释。”孙权打断了陆延的话,“我是非常相信陆家的,不然也不会把一半的兵力交给你的父亲,让他在要害之地抵御刘备了。我是说,像这些疑点,一定要查索清楚,还你们陆家一个清白,免得淮泗系那些人整天在我耳边啰唆。”

陆延低头道:“谢至尊。”

“贾逸,”孙权猛然提高了声音,“既然你觉得还有疑点,那就继续查下去好了。你说的那个‘斫龙阵’每次杀人,都有相同的时间间隔,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子时。”

“现在是未时,只剩下四个时辰,你可有所准备?”

“臣下伏在太平道中的暗桩已经探明,‘斫龙阵’脱胎于北斗七星,需要七个至阴之时出生的人祭。臣下按照前五桩命案的位置,已经推算出今晚人祭的大致位置。郡主府的孙梦姑娘会带领枭卫前去设伏,还有臣下的几个朋友,也会一同前往。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应该能有所收获。”贾逸回禀道。

“至尊,臣下唐突,在查案之中急于求成,给贾校尉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臣下恳请带领解烦卫襄助贾校尉,将功赎罪,请至尊成全。”陆延插话道。

“解烦卫现在大多都在忙着迎接魏朝使团,估计抽调不出多少人手。你既然有这个心,那就多少带几个解烦卫,协助贾逸好了。”吴王的笑容很是值得玩味,“贾逸,你说这个‘斫龙阵’脱胎于北斗七星,今晚是第六次人祭,那意思是如果这最后两次人祭,太平道能成功,我就要死了吗?”

“太平道妖言惑众而已,至尊不必放在心上。”陆延又再度插话。

“但军议司会跟太平道一样,相信这个什么‘斫龙阵’吗?诸葛亮多智而近妖,怎么可能这么蠢?”孙权沉吟了一会儿,“最后一次人祭是九天后?那岂不刚好是册封仪式的晚宴?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贾逸欠了欠身,想要回答,孙权却挥了下手:“算了,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伎俩,就留给你们去查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去准备吧。”

贾逸和陆延依次走出了大殿,听得孙权在身后自言自语:“隔空施咒杀人,这么拙劣的骗术也有人相信,真是不可理喻。”

两人出了王府,贾逸自顾自地向郡主府走去。虽然最后是他占了上风,但心情依旧很烦躁。对于孙梦到底是什么态度,贾逸虽然自己也说不清楚,却对陆延孙梦两人的婚约耿耿于怀。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把孙梦与田川相互重叠,成了不可触碰的逆鳞,所以才对屡屡向孙梦示好的陆延,生出强烈的排斥感。但听吴王话中的意思,原来自己才是那个企图染指别人未婚妻的人,这让他始料未及,根本无法接受。

“贾校尉,请留步。”陆延在身后喊道。

贾逸回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什么事?”

“至尊相召,我就急急忙忙赶来了,饭都没吃。贾校尉想必也没有吃饭吧,眼下离子时尚早,不如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如何?”陆延很有诚意地邀请道。

“没胃口。”

陆延有些尴尬地笑了:“我想跟你说一些其他的事,譬如婚约。”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麻木地回应:“好啊。”

黄土夯实的院墙,清漆斑驳的木门,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站在这个小院之前,贾逸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里既不是酒肆,也不是客栈,只是个平民家宅,到这里吃什么饭?陆延握起铁锁,往木门上磕了好几下,才拿出钥匙开了门。他没有进院的意思,反而侧过身,看着对面的那户人家。仅仅过了一会儿,对面的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位姑娘。这姑娘面容清秀,不施粉黛,布衣木钗,一股澄澈雅致之感扑面而来。看到贾逸,姑娘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

“这是我的朋友。”陆延微笑道,“是个在衙门里讨饭吃的官差。”

姑娘向贾逸颔首致意,将一卷竹简递给陆延:“林公子,上次借您的《子虚赋》已经读完了,还给您。”

陆延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等您方便的时候,我再向您请教吧。”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贾逸。

陆延道:“这个好说,你先等下。”他转身进了院子,将贾逸和这位姑娘晾在了门口。姑娘偷偷打量了贾逸一眼,也转身回了自家院子。贾逸一个人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好在只有一会儿工夫,两人都出来了。

陆延拿了另一卷竹简,递给姑娘:“这是曹植新写的《洛神赋》,送给你。”

“是那个安乡侯曹植曹子建吗?”姑娘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在今年已经被改封为鄄城王了,这篇《洛神赋》是他回封地的路上写的,前几日刚刚传到咱们江东。我想你一定喜欢,就立刻把它抄录了下来。”

“多谢林公子。”姑娘笑意盈盈,显然是非常高兴。她将竹简塞入怀中,递过来一方黑布,上面捧着四个鸡蛋。

陆延连连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了。鸡蛋你还是留着,给你娘滋补下身体。”

“我娘前天得了鲁家夫人十个赏钱,还买了一两猪肉,这几天就不用吃鸡蛋了。”姑娘把黑布往前推了下,笑道,“林公子,你拿着吧。难得有朋友来,你得有点东西招呼人家不是?”

陆延收了下来,冲姑娘温和地点点头,带着贾逸来到了院中。进屋的时候,贾逸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姑娘还站在门口。看到贾逸回头,她羞涩地转过身,往自家院子走去。

屋子里很简单,灶台在东边,中间摆了两张长案,右边放着一张木榻。灶台的填柴口已经被熏得发黑,长案和木榻都有些裂痕和褪色,看起来已经用了很长时间。陆延走到灶台旁,将鸡蛋打在一个陶碟中,撒了盐后搅拌均匀。他把陶碟放在锅里,又往锅里添了些水,弯下腰打着了火石,引燃灶中的柴火。一缕青烟弥漫开来,陆延咳嗽着站起了身。他从木桶中舀了一瓢碎麦粒,倒入一个陶瓮中,也加了些水。然后,又扯断几把青菜,丢到了陶瓮里。

贾逸皱眉问道:“你这是在做饭?”

“对啊,不然我们等下吃什么?”陆延回身笑道,“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贾逸摇头道:“君子远庖厨。”

“可我又不是什么君子。”

“你喜欢她?”

“对。”

“可是你跟孙梦姑娘有婚约。”

“你喜欢孙梦?”

贾逸沉默了很久,并未答话。

“那我比你还算好些。”陆延的脸被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看不清神色,“君子远庖厨,君子不亲女色,都是些正经的疯话罢了。贾校尉听说过君子不器吗?”

“惭愧。”

“跟孙姑娘的婚约,大概是长辈们的玩笑话吧。其实到底有没有婚约这回事,我也不清楚。像我们这样的豪门世家,婚约更像是一项交易。两家门当户对之时,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一家落败,婚约就变得比纸还薄了。”陆延叹了口气,“比如对面的这位许姑娘,也曾跟我指腹为婚。但在她还未出生之时,就家道败落,搬到了此地。如果不是瑁族叔说漏了嘴,我还不知道有个未婚妻。

“十四岁那年,我因为好奇,忍不住跑来这里看看她。你知道吗?感情这种事是很奇妙的,你可能一辈子会喜欢很多人,但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是无法取代的。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你就会觉得她是漫天的繁星,将在一生中闪耀你的整个夜晚。”

贾逸想起了田川,却又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懂。你既然喜欢她,那为什么不跟家里说清楚?就算不能纳为正妻,妾侍总是可以的吧?”

“她姓许。”陆延苦笑。

仅仅愣了一下,贾逸就失声道:“许贡?”

“不错,被孙策杀了的许贡,门客又杀了孙策的许贡。”陆延的声音中满是凉意,“别说娶她,跟她接触太多,都会连累整个陆家被至尊猜忌。”

“所以你才买了这么个小院,用假身份跟她相识?你家里知道吗?”

“我还在瞒,不知道能瞒多久。”陆延掀开锅盖,用筷子往陶瓮里插了下,道,“蛋羹好了,麦饭也快熟了。”

“贾校尉,不管你喜不喜欢孙姑娘,我也跟她走不到一块儿去。”陆延道,“虽然论学识、论家世,甚至从相貌上来说,孙姑娘都要比许姑娘好,可是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贾逸几乎脱口而出,随即又有些懊悔。

“我不是说孙姑娘不好,只是我们不合适。更关键的是,她也不喜欢我。”陆延很认真地解释。

“这个就是你抛出来的筹码?你的要求是什么?”

“我们之间,非要这么生分吗?”陆延有些无奈,“你能把萧闲、秦风当作朋友,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朋友?”

“我是独臣,你是纨绔,这不可能。”

陆延点了点头:“说得也是,既然攀不上交情,那我们就来谈谈交易吧。我毁掉婚约,你把破案的机会让给我,如何?”

“你的意思是我退出,然后由你去查案?你能查到真相吗?”贾逸问道。

“万一查不到真相,我会给至尊找到一个。”陆延道,“只要不涉及建安五年,只要解决了至尊的心中疑虑,他不会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

贾逸眉头一跳,抬眼看着陆延,这是他第一次听陆延提及建安五年。

“不用大惊小怪。死去的这几个人跟建安五年的陈籍案很相似这件事,还是我告诉你的。顺着这条线摸一下,很容易碰到先主孙策之死,还有于吉的诅咒。”陆延道。

贾逸稍作沉吟,随即问道:“你早已预料到,今日向至尊禀告结案,他会不认同?”

“至尊表面上宽厚仁爱,其实敏感多疑。只要让他嗅到还有一点点危险的味道,就绝不会把尖牙利爪缩回去。”陆延道,“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啊,贾校尉。”

“因为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对我抱有戒心,或许是孙梦姑娘的缘故。每当我想和你推心置腹地讨论案情,你都对我多有隐瞒。我只有在前面抢功,才能迫使吴王暗示你站出来,说出那些尚未揭开的疑点,才能有机会参与到你的破案进程之中。”陆延依旧在微笑。

贾逸的后背上沁出了一层细汗。他先前一直觉得陆延之所以抢功,是为了尽快结案,撇清陆家干系,从未想到陆延已经揣摩透了吴王。不错,吴王是对陆延急于求成而不满,但在追问之下,自己说出的那些案情和进度,从未向吴王汇报过,又岂能不引起吴王的猜疑?在这种情况下,陆延请求参与破案,吴王自然乐得顺水推舟,让二人互相监视。

陆延的心思远远比他以为的深邃,而且手段也更加老到,此人万万不可小觑。

“案子,你查到了哪一步?”贾逸问道。

陆延没有回答,他掀开锅盖,用袖子垫着手将陶瓮和陶碟都取了出来,放在了长案上,然后又端来一碟腌藠头。贾逸也不客气,用筷子夹了一片藠头,拨了一口麦饭。碎麦粒已经被蒸软了,混着腌藠头的咸酸味,还不算太难下咽。

“不好意思,我现在的身份是在衙门里帮忙抄写文书的落魄儒生,饭菜里可没有什么荤腥。”陆延道。

贾逸将筷子伸进陶碟,夹了几次,软糯的蛋羹都在筷子合拢时碎裂,又跌回陶碟中。陆延笑笑,递给他一个调羹。

“斫龙阵我是没听说过,不过我也有你尚未掌握到的线索,比如军议司的暗桩。”

“你说的还是糜芳?”

“糜芳肯定参与了这些案子,但军议司的暗桩另有其人。我手中的网已经越收越紧,这几天拿到真凭实据,就能将他绳之以法。”陆延道。

贾逸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陆延不会说。

“贾校尉走的是太平道这条线,我走的是军议司这条,很可能会殊途同归,就看谁先到达终点了。”陆延叹道,“其实我不明白,贾校尉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争?从都尉夫人吴敏那里算起,这本来是我的案子。”

“那要去问虞青,是她和吕壹把这案子丢给了我。”贾逸道。

“我只有破了这几桩案子,暂时打消吴王对陆家的疑虑,才能让陆家延续下去。贾校尉你呢?你破不破这几桩案子,对你有什么重要的影响?我可是一点也看不出。”陆延沉声道,“我再问一遍,贾校尉,可否拱手让贤?”

贾逸舀了几勺蛋羹扣在麦饭上,搅拌均匀之后,大口吃了起来。鸡蛋嫩滑的清香掩盖了麦饭的粗粝,倒是出乎意料的可口。不消一会儿工夫,他就吃完了整碗麦饭,从口袋里摸出了五个大钱,放在长案之上。

陆延摇了摇头:“何必呢,贾校尉?”

“跟孙梦姑娘的婚约,你不必刻意取消,如果她愿意履行婚约,我就祝你们百年好合。”贾逸道,“案子的事,我有些无法言明的苦衷,绝对不能放下。”

“为什么,你查清楚和我查清楚,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

贾逸站起了身:“陆都尉,我不觉得你会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展露在众人面前。你查到的真相,必定是对陆家最有利的真相。不过,对你这番心思,我倒是可以送你一个消息。”

“贾校尉请说。”

“那个报信的少年,应该是太平道的人。他在贪狼那个位置,就找到了我们,说的话跟对你说的如出一辙。他身上穿的破烂衣服、脸上的灰尘,数钱的动作,说出口的话,都像极了乞儿,可惜有样东西却无论如何也装扮不了的。”贾逸道。

陆延接过了话:“皮肤细腻,四肢有力,不是长期吃不饱饭的人。对不对?”

贾逸皱眉道:“你果然早已识破了他,那所谓盘踞城中的那伙外来太平道人,恐怕都是些无辜之人了。陆都尉,即便为了你们陆家,你是否也太不择手段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么做,道义何在?”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祖父就对我说过。当你手中有权力的时候,千万不要因为怜悯那些弱者,而做出错误的选择。要知道,当你的地位跟这些弱者互换之时,他们也会做出对于自己有利的选择。贾校尉,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论道义,而我所做的,仅仅是让我们陆家活下来。”陆延淡淡笑道,“若是说道义,在公安城时是我父亲拦住了虞青,才让你免于杀身之祸。你出于道义,难道不该帮我陆家躲过此劫吗?贾校尉,我们这种人就不要再假装什么君子了。”

贾逸站起身,拱手别过:“你说得对,今晚子时见,希望你能早我一步破案。”

“贾校尉既然送我了一个消息,投桃报李,我自当也回赠一个。”陆延道,“我与孙梦姑娘熟悉的时间并不是很久。”

贾逸身形猛地僵住,背对着陆延,一言不发。

“婚约的事情,我是这几年才听说的,之前完全没有印象。而且,在我从小至今的记忆中,见到孙梦姑娘的次数也不多,甚至有好几次孙家为吴夫人祝寿,都未曾见过她出席。跟她慢慢熟悉起来,是建安二十四年之后,她入住郡主府,伴在郡主左右。因为跟她有婚约的缘故,所以就对她格外注意,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的状况。大家都只知道她是孙郡主的表亲,却对她的经历过往都不太清楚,说是之前长居家乡的缘故。”陆延笑笑,“我这个人有个毛病,越是不清楚的事情就越喜欢追问。后来被我问到了郡主府的一个仆妇,她说曾在很多年前的一次酒宴上听郡主发牢骚,说孙梦姑娘又去北方了,一年也难得见上几次。她琢磨着,孙梦姑娘的父母是不是解烦营安插在魏境的暗桩,所以才难得回到江东。”

贾逸的心中犹如怒涛翻滚,脸上却如铜镜一般平静。建安二十四年,正是田川被白衣剑客王越杀死的那一年,也正是他经由寒蝉之手,从许都叛逃到建业,加入解烦营那一年。

“结果几天之后,我再去找那个仆妇,想要问清楚一点,却发现她死了。说是走夜路之时,不小心跌入郡主府内的荷花池淹死了。真是笑话,这仆妇在郡主府住了十多年,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路,怎么会跌入荷花池中?

“我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再追问下去,说不定会给我甚至陆家带来危险,遂决定收手。而就在这时,你经由孙郡主之手,被安插到了解烦营中。说实在话,让一个叛逃过来的进奏曹校尉在解烦营担任要职,实在是最愚蠢的决定。当时的解烦营左部督胡综和右部督徐祥都明确表示反对,先后觐见至尊。但从至尊府里出来之后,两人都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紧接着,是你、孙梦和虞青共赴公安城,搅乱军议司部署,劝降糜芳,打开了荆州大门。尤其是你,巧施妙计,诛杀了以傅士仁为首的荆州豪门世家三万余众,名震江东。这时,才没有人质疑孙郡主和至尊的安排。

“但我却察觉到了,孙梦和你之间微妙的关系。迁都武昌之后,我有意几次试探,发现只要我对孙梦示好,你就会显得冷漠。虽然这点冷漠很不明显,不细心揣摩也感受不到,但你的情绪确实是有了变化。于是,我派陆家私兵北上暗中调查,发现你死去的未婚妻田川,竟然跟孙梦长得十分相像。贾校尉,恕我唐突地问一句,你和孙梦是否有肌肤之亲?”

“你到底想说什么?”贾逸冷冷地反问。

“贾校尉,你这几年不是一直在怀疑,孙梦到底是不是田川吗?如果有了肌肤之亲,不妨注意一下她的脚踝。田川姑娘的脚踝,不是被大剑师王越捏碎过吗?就算是将养好了,也不会一点痕迹都没留。”陆延的声音中似乎含着一丝揶揄,“不,以你那么敏锐的心智,即便没有肌肤之亲,也有机会看到孙梦的脚踝。但已经快三年了,你却始终都没有确认。你不敢,万一孙梦脚踝上有旧伤,万一孙梦就是田川,那岂不是从进奏曹开始,你就跌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这个阴谋背后的操控者究竟有多么庞大的势力,竟能让魏王、至尊和孙郡主都按他的心意行事?单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贾逸往门外走去:“陆都尉,你还是把心思放在这几件案子上吧,太过于好奇不该好奇的事情,通常会招来无妄之灾。”

几步之下,他已经走出小院,站在了小巷中。天色刚刚变黑,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巷子被两侧民房的灯火照得影影绰绰,平添一股灰败冰冷之气。他还在想陆延的话,那番话里充满了孙梦就是田川的暗示,把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疑惑推到了面前。是的,要求证孙梦到底是不是田川,最为直接的方式就是看看她的脚踝。要如何看到孙梦的脚踝,三年中他想出了上百种法子,但都回答不了一个问题。

如果孙梦脚踝上真的有伤,接下来要怎么做?

贾逸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武曲的位置在一家货栈里。

武昌城毗邻长江,水运很是繁忙。不少商家在码头卸货之后,都会缴纳一定费用,由货栈老板用牛车拉到货栈之内,随用随取。这家货栈面积不算很大,长宽都不足四十丈,占地不到十亩。

天色还没黑之前,枭卫们就赶走了货栈里的人。货栈主人是个本地豪绅,收到消息赶来后,看到正在货栈里搜查的枭卫和解烦卫们,一句话没说就又回去了。这两个曹署有多大分量他清楚得很,别说查封货栈,就算一把火烧了他也不敢吭声。

贾逸赶到的时候,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货栈里已经没有闲杂人等了,就连牛马也给清了出去。他在里面转了一圈,只看到些巡弋警戒的枭卫和解烦卫,除此之外就是码放得乱七八糟的货物。不但货栈里戒备森严,就连周围的大路小道,都安插上了明哨暗岗。在这样的戒备之下,太平道如何进来施行人祭,贾逸都替他们头疼。

“老贾,这样安排不行。”秦风道,“戒备太严了,那些人根本进不来。”

“就是不让他们进来。”贾逸道。

“那连架都没得打,有啥意思?”秦风嘟囔道。

贾逸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没有打算在此暗伏擒人。三源道坛已被陆延捣毁,张清不知去向,前来施行人祭的,应该就是那伙外来的太平道人,或者是军议司暗桩所派来的人。肯定不会是核心人物,而且必定会是死士,就算擒拿到了,也问不出什么东西。若是放他们进来,万一让他们人祭成功,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他将货栈这里搞得水泄不通,意在阻止“斫龙阵”第六次人祭的实施。军议司和太平道之间最紧密的联系“斫龙阵”,不管军议司信不信,太平道是深信不疑的。一旦“斫龙阵”受阻,两者的合作必将发生变化,对太平道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远远的,孙梦好像跟陆延吵了几句,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贾逸问道。

“我让他带着解烦卫去货栈外围,他却跟我顶嘴,还拿至尊压我。气死我了!”

“要不我过去揍他一顿。”秦风捋起了袖子。

“算了,快到子时了,别出了什么差错。”贾逸阻止道。

孙梦皱了皱眉头,也没有再说什么。贾逸看着她月光下越发清秀的脸庞,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尽管在陆延面前表现得无所谓,但事实上,他对婚约还是很在乎的。对于孙梦的感情,他自己也知道很是复杂,无法用喜欢不喜欢来界定。再者,以他现在寒蝉客卿的身份,谈婚论嫁并不是很合适,而且孙梦的身份还是一个谜。

“怎么又盯着我看?”孙梦嗔怒地看了他一眼。

贾逸轻叹一声,扭过头去。

秦风却低声笑了起来,贾逸跟自己一样,对女人都没什么辙。不像萧闲,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应对得体,还总会讨得她们的喜欢。他觉得有些奇怪,今晚这种大事件,萧闲竟然没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有心想问问贾逸,但也觉得这两天他俩之间怪怪的,好像闹了什么矛盾。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疙瘩得趁早解开,等忙过这阵得给他俩说和说和。

秦风这么想着,一抬头发现贾逸和孙梦一起上了望楼。那里是货栈里最高的地方,很适合观察四周。让他俩独处一会儿好了,贾逸跟孙梦是挺配的,如果他俩论及婚嫁,是再好不过了。他按了下腰间的缳首刀,负手向货栈门口走去,今晚这么大阵仗,太平道肯定是不敢来了。

“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们在公安城里,也在望楼上待过。”孙梦扶着栏杆上,问道。

“记得,那时我还以为你是虞青的人。”贾逸答道,“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年了。”

“那时候,我有几次都觉得你肯定要死了。”孙梦道,“想不到你命挺大的。”

“多亏了一个朋友。”

“傅尘吧,对了,他最后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天下毕竟没有不散的筵席。”

“太可惜了,我跟表姐提起过他。表姐很有兴趣,想见识下能击败吕蒙和甘宁的人。”

“他可不是一个剑术高手那么简单。”

“这我知道。”孙梦打了个哈欠,“今晚要这样熬到天亮吗?”

“对,到了天亮太平道还没得手的话,我们就可以回去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贾逸道。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四下看去,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来回游荡,那是枭卫或者解烦卫在提着灯笼巡弋。离子时最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周围还是很安静,完全看不到什么异常。“斫龙阵”在第六个人祭之处,终于要被打断了。接下来,就是要如何从一团乱麻中,揪出太平道和军议司了。

“你说前五个人祭都是死于那个玉翅荧粉,才会血液凝固。”孙梦忽然开口问道,“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就算是用猴子投毒,为什么毒发都会刚好赶在午夜子时?用猴子的话,投毒的机会很难把握吧。毕竟大多数毒药的发作时间都是固定的,如果投毒时间有了差错,毒发时间岂不是也会随之改变?”

贾逸沉吟了片刻,道:“其实我觉得,说是要在子时选用阴时阴日出生的人作为人祭,很可能只是‘斫龙阵’的噱头而已。吴敏、张洵到底是不是子时死的,很值得怀疑。而林照虽然死在我们眼前,但当时没有更夫报更,我们也只是凭感觉推断在夜半罢了。剩下的那两次人祭,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要熬到天亮?”

“对,陆延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斫龙阵’说的是子时,但……”贾逸忽然停住了话,心底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那种好像错过了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一阵夜风吹来,整个望楼都随着风晃动起来,随时都会倒塌一般。贾逸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密闭的房屋,狭小的气窗,黄褐色的毛发,苍白的尸体,凝固的血液……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掠过。一道刺目的亮光突然在脑中炸响,将凌乱的画面一扫而光,贾逸双眼猛地睁开,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他脸色苍白,跟孙梦招呼了一声,抱着滑竿滑了下去。脚还未及落地,他就大声喝道:“所有人,列队!”

货栈中的解烦卫们并不听他指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好在孙梦也已经滑了下来,虽然不明白贾逸要干什么,还是把正在犹豫的枭卫们都集合了起来。贾逸再次大声喝令所有人列队,解烦卫们却依旧充耳不闻。

陆延笑道:“贾校尉,至尊说过让我与你同署此案,这些解烦卫是我带来的,恐怕由不得你号令。”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把解烦卫们集结起来,撤出货栈!”

“撤出货栈,阻止‘斫龙阵’岂不是全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了?”陆延微微笑道。

周围的解烦卫们逐渐围拢过来,站在了陆延身后,不少人将手搭在了腰间的缳首刀上。孙梦见状,凝眉轻叱一声,枭卫们纷纷侧身握剑,摆开了动手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