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都尉!”贾逸喝道,“你带来的这些解烦卫,能保证没有阴时阴日出生的人吗?”

陆延一怔,随即脸色大变:“你是说……”

“不错!”贾逸喝断了他的话。

陆延转身吼道:“所有人,听令列队!”

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从散乱的人群中传了出来,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解烦卫大步走了出来。他的脸庞因狂热而扭曲,一手将灯笼高高举起,另一手则紧紧攥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看到那样东西,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那是火油弹,溅上一点火星就会把人烧成焦炭。

“宋辙!你疯了!”陆延拔刀怒喝。

“放下火油弹。”贾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管太平道如何胁迫你,解烦营和郡主府都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孙梦已经悄悄向这名解烦卫身后绕去。

“胁迫?”宋辙脸上泛着病态的红光,“孙家诛杀于吉上仙,妄图灭我太平道,是罪有应得!”

贾逸的心沉了下去,这人是个潜伏多年的太平道徒,是无法用言语来拖延的。他微微提起右臂,如果能射出袖弩,将这人手上的火油弹打掉,再拖出货栈的话……不行,风险太大,万一把他射死在当场,岂不是帮他完成了“斫龙阵”的第六次人祭?

“你们来不及了。”宋辙舔了下嘴角,“子时到了,于吉上仙马上就要施咒了。”

孙梦已经绕到了宋辙身后,奋力跃起,运剑向宋辙手臂刺去。而与此同时,贾逸看到宋辙的双眼突然变得浑浊,抬手将火油弹丢进了灯笼!贾逸根本来不及出声示警,就纵身跃起撞向孙梦。两人在宋辙身侧相撞,随即听到“嘭”的一声闷响,一股热浪如巨石拍来,将两人震倒在地。贾逸顾不得浑身疼痛,看向孙梦,还好只是衣物被火舌燎燃,并没有什么大碍。

然而他的身后,一个火人正在不住地颤抖摇晃,发出嘶哑狂热的喊声:“孙权……必死,黄天……当立!”

秦风有些后悔,坐在“镜花水月”的凉亭里不住长吁短叹。他总觉得,货栈里出那档子事儿,他的责任很大。虽然他是想让贾逸和孙梦独处才出了院子,但当时要是他在院子里,那个叫宋辙的解烦卫就不会死。

贾逸从吴王府回来后,已经在房间里闷了三天。这三天他几乎足不出户,连吃饭都是让人送进去的。秦风去了房里几次,想宽慰他一下,贾逸却有问没答,盯着铺了满屋的竹简纸片发愣。那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都跟案子有关。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一个劲儿地钻牛角尖,到最后肯定会憋出毛病了。秦风想找萧闲来劝劝他,可萧闲这几天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镜花水月”都很少回,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秦风对现在这个样子很是发愁,在三个人之中他的年龄最大,虽未结拜但也总以大哥自居。现在两个兄弟都心事重重,没了往日热热闹闹的畅快气氛,心里总是不太舒服。

对于秦风的烦恼,贾逸却并未在意。在货栈阻止“斫龙阵”失败之后,他和陆延一起被召进王府,但没有受到什么训斥。吴王对太平道这些妖术本来就嗤之以鼻,在后来贾逸解开“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这两个秘术之后,更是不当回事了。召见贾逸和陆延,是叮嘱他们在查案时要低调行事,再过几天魏朝使团就要到武昌了,不能闹出什么纰漏。

最近一段时间,贾逸觉得城中已经变了很多。县尉府的差役、都尉府的郡兵、解烦营的解烦卫,甚至连王府的羽林卫都在城内来往巡查,一时间不单偷鸡摸狗之辈不见踪影,就连乞丐也少了很多。而且城中商铺门面都被要求重新粉刷了门头,像“镜花水月”这种有点规模的铺子,还要求张灯结彩,给城中增辉。

吴王把精力都放在了迎接魏朝使团上,贾逸却不敢掉以轻心。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几桩案子是太平道勾结军议司,妄图咒杀吴王所犯下的。但贾逸始终觉得没这么简单。在吴王面前,他虽然说出了一部分推断,但更多的还是埋藏在心里。一来怕打草惊蛇,二来他并无证据。

现在回头看来,这一系列案子是以都尉夫人吴敏被咒杀开始的。这是他和陆延遇到的第一起案子,也是“斫龙阵”的第二场人祭。血液凝固和密室杀人之谜固然已经解开,但在这几个案子中唯一的一次尸体复活,却让贾逸怎么也想不明白。而陆延提到,建安五年有个叫陈籍的人,跟吴敏的离奇死状是一模一样。顺着太平道这条线索,追查到了白云观,却发现所有人已被杀手灭口。在这名杀手身上,陆延发现了陆家私兵刺青,将陆家拉入了这摊浑水之中。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贾逸在回武昌城之后,就遇到了一场伏击,参与这场伏击的人身上,也有陆家的刺青。虽然随后这些人的尸体全部离奇消失,但在此之前,消息已经传到了吴王那里。吴王虽然没有彻查陆家,但对陆家的猜忌又加深了几分。

随后是张洵的死,一切如同吴敏案一般,就连棕黄色的猴毛也留在了现场。但对比吴敏案,这次的案子却有两个蹊跷之处。一个是迎接使团的日程安排在客曹中堂里丢失了,引得客曹的人把现场弄得乱七八糟,破坏了所有线索,虞青和糜芳也去了张洵家找寻日程安排。另一个,则是张洵的遗孀陈叡,被假扮羽林卫的人带走,不知下落。糜芳的行踪,显得非常可疑,让陆延盯上了他。而且后来,陆延查出五处人祭的地方糜芳都去过,怀疑他就是军议司的暗桩。这第六次人祭之后,贾逸也安排枭卫在货栈附近盯梢,果然又发现糜芳的行踪。但贾逸觉得,糜芳是军议司暗桩的可能性不大。他都是在人祭过后才去的,如果是暗桩,理应在人祭之前出现。况且,以糜芳降将的身份,处处受人怀疑,大部分事情是参与不了的。

接着是林照的死。林照算是这一系列案子中,最为特殊的一个。贾逸是顺着陈籍案查到林照的,本想借着这起建安五年的案子,摸一下现在这几起案子的底。结果当晚林照也因血液凝固而死,而且说出的话里,隐隐约约透露出当年孙策的死跟陆家有关。贾逸保全了林照的尸体,解剖之后发现了胃壁上的玉翅荧粉,解开了血液凝固之谜。与此同时,根据秦风的线索,找到了胡纪,推断出挑拨秦风的正是西蜀军议司。

贾逸正经经手的,就是这三次人祭。第一次人祭、第五次人祭都进行得悄无声息,没有被发觉。第六次人祭却是失职所误,仍旧让太平道得手了。从全局来看,这一系列案子是太平道勾结军议司,布置“斫龙阵”对吴王天诛。但问题是,即便太平道对“斫龙阵”深信不疑,军议司怎么也会相信“斫龙阵”杀得了孙权?

而且,这其中还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疑团。譬如说为何第一次和第五次人祭都有意低调,但第二次、第三次则刻意张扬。为何会有身负陆家刺青的杀手出现,发动一次伏击之后就偃旗息鼓。为何客曹的日程安排会在中堂丢失,引起糜芳的注意而前去张洵家询问。为何林照的尸体没有被火烧毁,在义庄放置数天后也并未复活……

对于这些疑团,贾逸处处留心,大胆推断,已经逐渐形成了一幅模模糊糊的拼图。只是尚有不少疑团未能揭开,这幅拼图上还缺少必要的碎片,无法形成清晰的画面。就算在房间里待了三天,殚精竭虑,依旧进展不大。

贾逸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有些无力的感觉。以前在进奏曹之时,总觉得寒蝉无所不能,现如今成了寒蝉客卿,又觉得举步维艰。虽然在案子中借用寒蝉的力量,查清了一些事,但这也是在他没有下属的情况下,寒蝉才给予的襄助。毕竟,寒蝉是要客卿做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是为客卿做事的。他们并不希望把客卿塑造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形象,越是高调的人引来的目光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

而且,贾逸也意识到了。即便是借寒蝉之手查到了一些东西,怎么拿出来却是个问题。查案这种事情,很多时候让人在意的不是你查到了什么,而是你怎么查到的。说不清楚查案的经过,只会让他们产生猜忌。

“孙权不能死,东吴不能灭。”想起寒蝉的任务,贾逸苦涩地笑了笑。现如今,要破了这案子,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从竹简纸片堆中站起身,推开了房门。院子里,秦风“噌”的一声站了起来,道:“老贾,你可终于出来了。走,走,咱们喝两杯解解乏去。”

贾逸道:“喝酒的话,没有萧闲可怎么成?”

“老萧这不是不在吗?”

“那我们就去找他。”贾逸道,“他名下的产业又不多,赌场、酒肆、钱庄,总能找到他。”

张清坐在银钩赌场的后室里,有点紧张。

惠德仙师被抓,还没有羽化飞升,三源道坛却已被查封了。他想要接手三源道坛的如意算盘,显然是落空了。于吉上仙给他另寻了一个安身之处,交代了下一步要做的事,就再次消失不见了。

虽然有点失望,但张清还是对未来充满希望,他听说前几天出动了上百名枭卫和解烦卫,也没能阻止“斫龙阵”的第六次人祭。现在离第七次只剩下五天时间,很快就要苦尽甘来了。按照于吉上仙的说法,他会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五天,然后再享几年福,就可以羽化成仙了。有于吉上仙的箴言作保,就算三源道坛的其他道友都作鸟兽散,张清还是大大方方地来到了银钩赌场,指名要见萧闲。

在后室里等了大半个时辰,萧闲终于来了。陈全的死被栽赃到了贾逸头上,按于吉上仙的说法,萧闲现在应该是满腹疑虑、六神无主,刚好趁这个机会设下圈套。但看到萧闲,却让张清吃了一惊。萧闲神色自若,眼睛锐利如刀,似乎还暗含一丝杀机,完全没有萎靡不振的样子。张清心里有些打鼓,萧闲如此精神,于吉上仙的安排还能不能进行下去?

“三源道坛被抄,张道尊你是怎么逃出去的?”萧闲坐在张清对面,问道。

“我当时不在道坛里,侥幸躲过了一劫。”张清咽了口唾液,“我找你,是因为道坛被封之后,那伙外面来的太平道人搭上了我。”

萧闲冷冷地看着他,没有接话的意思。

张清干咳了一声:“萧老弟,我知道陈全死了你心里不舒服。你要是不想再掺和这些事,我去找贾逸算了。”

“那伙太平道人是怎么安排的?”萧闲未置可否。

“五天后的子时,城外短松冈,他们会施行‘斫龙阵’的第七次人祭。”

“这个我们早就推算出来了。”萧闲依旧是淡淡的样子。

“这次他们聚集了很多人,还准备了武器盔甲,准备跟你们硬拼。”张清竭力将事态说得严重,“他们说,到时候于吉也会出现在那里,谁也阻止不了‘斫龙阵’的进行。”

“这伙外来的太平道有多少人?”萧闲终于有些重视的样子,“不是说西蜀军议司也有参与吗?加起来大概有多少人?”

“对,对,听他们说还得了刘备的外援。”张清信口雌黄,“我觉得,加起来起码也得有五百人左右吧。”

“五百人,想必到时候是一场混战了。”萧闲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沉默了下来。

张清觉得有些怪异,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惴惴不安地搓了下手,道:“萧老弟,你看要不要跟上面禀告,多调点人马前去围剿?”

“难,吴王把精力都放在了迎接魏朝使团上,解烦营和都尉府恐怕分不出什么人手来,就连附近驻扎的郡兵,恐怕也抽调不出多少。能倚仗的,只有郡主府的枭卫了。”萧闲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贾逸找过你吗?”

“没有。”张清下意识地回答,“三源道坛被抄,我在城里藏了几日。他们那种官府的人信不过,还是咱们关系近些。”

“我想杀了贾逸。”萧闲注视着张清的眼睛。

看来于吉上仙说得没错,萧闲已经上当了,认为陈全是贾逸杀的。张清按下心中的兴奋,道:“这样啊……不过贾逸的身手了得,而且身边一直有枭卫跟随,不好得手吧?”

萧闲摆了摆手:“我想好怎么布局了,太平道那伙人发动“斫龙阵”的时候,你也会去吧?”

“应该会去。”

“那就好。你回去告诉那伙太平道人,贾逸已经推算出了破军的位置,准备全力阻挠他们最后一次人祭。你让他们多埋伏些人手,到时候我把贾逸引到一个僻静之处,将他砍死在乱刀之下。”

张清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事情意想不到的顺利。于吉上仙本来打算进一步挑拨萧闲的疑虑,打探一下贾逸他们准备如何应对第七次人祭,想不到萧闲竟然主动提出要对付贾逸。他故意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贾逸是好杀,可万一被那些郡主府的枭卫发现了……”

“等太平道做了贾逸,我再把郡主府的枭卫们引过去,让她们跟太平道狗咬狗。”萧闲冷冷笑道,“借刀杀人,有什么冒险的?”

张清松了口气:“还是你萧老弟想得周到,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们。”

萧闲从身侧拿出一个包袱,推给了他:“这是郡主府放在‘镜花水月’柜台的黄金,还剩下九十两,我先给你四十两,剩下的五十两,事成之后再给你。”

张清俯身拎起了包袱,剩下的五十两,是拿不到手了。萧闲还想着什么借刀杀人,等他把贾逸引到陷阱中,他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照样一刀砍了。到那时,整个武昌城的太平道唯他张清马首是瞻,这几十两黄金真是没什么紧要了。

他背起包袱,跟萧闲打个招呼,出了内室。经过回廊的时候,刚好看到贾逸和秦风两人进门,他小心躲到一旁,避过了两人。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情绪看起来很好。张清摇了摇头,这两人都不过是草木凡人,竟敢与于吉上仙相抗。现在死期已近,还不自知,真是可怜可笑。

贾逸站在大牢门口,出神地望着天空。

今天天气很好,一丝丝狭长的白云浮在青蓝色的天空上。三人在银钩赌场喝了大半个时辰的酒,此刻,秦风正趴在内室长案上呼呼大睡,萧闲和贾逸则一起到了都尉府大牢。三源道场的惠德仙师,正是关押在这里。不出所料,狱吏说陆延早有交代,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两人在大牢门口盘桓了好一阵,贾逸才想起身上带有孙权的玉牌,当即亮了出来。见到玉牌,狱吏不敢怠慢,只得打开了大门。

萧闲看了眼跟在身后的一群枭卫,淡淡笑道:“你现在出门还是一群人跟着,不觉得别扭吗?”

“没办法,孙梦觉得就算城中戒备再严密,还是不能不防着太平道狗急跳墙。”贾逸道,“孙郡主也是这个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对我会有这么大的信心,总觉得能挫败太平道和军议司阴谋的那个人,必定是我。”

“在旁人看来,陆延比你更有希望。”

“你呢?”贾逸眯起眼睛问道。

“我已经把赌注押在你身上了,自然要跟着你一起走下去。”萧闲淡淡道,“其实你这个人倒还不算坏,不像那位陆公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贾逸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转身进了大牢。惠德仙师关得并不深,据说是陆延的安排。他在大牢外伏下了一队解烦卫,还抽了一哨郡兵,想要搞个守株待兔。但太平道无疑更在意“斫龙阵”,一直没有要搭救惠德仙师的迹象。

在昏暗潮湿的甬道中没走多远,就来到了牢门之前。贾逸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来大牢了,虽然已经熟悉了这种感觉,但他依旧觉得很不舒服。狱卒打开牢门,贾逸和萧闲躬身走了进去,惠德仙师靠着石壁坐着,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你就要死了,何必还为他们隐瞒?”贾逸的声音很低沉。

惠德仙师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容,身上的囚服布满了血渍污迹。听说他入狱将近十天,面对审讯拷打什么也没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贾逸却觉得很正常,信仰这种东西,可以无限制提升人的忍耐力,就算这种信仰在旁人看来可笑至极。

“你真的相信你会飞升?就没有想过这只是一场骗局?”贾逸叹了口气。

牢里响起一阵刺耳的铁链摩擦之声,惠德仙师抬起了头,眼中满是轻蔑:“夏虫不可以语冰。”

萧闲拍了拍贾逸肩膀,上前几步低声问道:“仙师,你会在什么时候羽化?”

“就在今日。”

贾逸和萧闲对望一眼,陆延没有从惠德仙师嘴里问出东西,不可能这么快就杀他。就算陆延要杀,也做不了主,还得禀告吴王。所谓的就在今日,恐怕只是惠德仙师的臆想。

萧闲轻声道:“‘斫龙阵’只差最后一次人祭了,吴王危在旦夕。我只是不明白,于吉上仙为何要对孙家下手,身为仙人他理应超脱俗事,不忌恨前仇才对。”

“孙家?于吉上仙要颠覆的是整个世间,孙家的江东只是第一步而已。”惠德仙师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对于仙人们来说,灭掉凡人不是因为凡人做错了什么,而是要灭掉苍天,重立黄天。”

“那我等凡人要如何自救?”

“你们不是我太平道信众,没有自救之道。”惠德仙师双眼中满是狂热的光芒,“你们这些人平日里笑我等信众疯癫愚昧,到了大限之日,一个个万劫不复,那时才追悔莫及!”

“可是我听说‘斫龙阵’的最后一处人祭,破军之位在城外短松冈上,在那里吴王加派了数千兵力严防死守,仙师觉得这种状况之下,‘斫龙阵’还会如期进行吗?”萧闲质疑道。

“‘斫龙阵’的关键之处,根本不在破军之位。你们就算是派去千人万人,也阻挡不了于吉上仙的天诛之举!”惠德仙师怒道。

“那‘斫龙阵’的关键之处,到底在什么地方?”

惠德仙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犹如指甲刮过铁器,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贾逸皱起眉头,想要出声询问,却见惠德仙师头往下一耷,身子软软地瘫了下来。萧闲怔了下神,伸手去试了试鼻息,摇头道:“死了。”

“死了?”贾逸奇道,“怎么会说死就死?”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羽化了。”萧闲道,“听秦风说,张贤也是如此死的。早先我师父曾经说过,太平道有种逍遥散,是在大限之日用的,想必就是这种。”

贾逸扳起惠德仙师的脸,发现他的嘴角流出一股白沫,隐隐还有苦杏仁的味道,显然是中毒身亡的迹象。线索又断了,他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心中那张拼图还有些关键的地方没有补上。

“他刚才说,‘斫龙阵’的关键之处,并不在第七颗主星破军之位,你能想到是什么意思?”萧闲问道。

“破军是北斗的第七颗星,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关键之极才对。”贾逸皱眉道。

萧闲点了点头:“不错,七这个字,在太平道道义中意义非凡,有七煞、七苦、七情、七窍之说。‘斫龙阵’脱胎于北斗七星,破军位是第七次人祭,怎么会不是关键之处?”

贾逸躬身出了牢门,里面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闻。萧闲紧随其后,道:“说起来,这伙太平道人的心思怎么会如此难以猜度?”

“不光是太平道,他们背后还有军议司。”贾逸道。

“军议司又不信奉太平道,就算要对吴王不利,也会用其他的法子,怎么会一直推动‘斫龙阵’呢?”

“这也是一直让我困惑的问题。”贾逸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停在了甬道里。一个古怪的念头犹如鬼魅般从内心深处爬了上来,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绪。心中那张拼图“砰”的一声破碎成了无数块,在深邃的黑暗中翻滚跌落。一束阳光从头顶直射而下,黑暗犹如冰雪一般消融。他抬起头,明明还在黑暗潮湿的甬道里,却犹如置身广袤无边的荒野。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萧闲依旧淡淡道,看着落在身后的贾逸。

贾逸吸了一口气,道:“有几件事需要去验证一下,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萧闲脸色疑惑,道:“什么来不及?”

“惠德仙师说得不错,关键不在破军这第七次人祭,而是魏朝使团入城的时间。如果在册封仪式之前能验证清楚的话,还不算来不及。”贾逸又抬起了脚,“到那时,就押上我的前途和性命,跟太平道和军议司,赌一把!”

第九章 火烧连营

接下来的日子里,贾逸看起来很忙,他指示枭卫们找来了大量文牍木简,堆放在房子里,不住地翻看。偶尔他也会突然外出,不管黑夜白天,刮风下雨,起身就走,漫无目的地在武昌城各处乱转,弄得枭卫们颇有怨言。几天下来,不洗脸、不沐浴,就连饭都很少吃,一副披头散发、胡楂满面的模样。秦风和萧闲跟他打招呼,他却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两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最后,秦风私下里问萧闲,贾逸是不是又像前几天那样发了疯的时候,一切终于戛然而止。

那是第五天早上,魏朝使团的船队到了武昌渡口,吴王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陆延带了几名解烦卫上门,说是拜会贾逸,自己已经弄清了这一系列案子的真相。萧闲和秦风迎了出去,在“镜花水月”院中的凉亭里落座,听这位世家子弟夸夸其谈。就在这时,贾逸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他穿了一身灰色深衣,腰间悬了一柄长剑,脸洗得很干净。

“听说,贾校尉最近几天查案很是卖力,不知道勘破迷局了没有?”陆延笑得很有礼貌。

“大概快了吧。”贾逸淡淡道。

“我今天上门来,是想告诉贾校尉,这案子已经破了。”陆延道,“今天晚上,我应该就能把太平道一网打尽了。”

“那可是要恭喜陆都尉了。”贾逸问道。

陆延笑道:“其实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只要你愿意按我的话去做,我不介意分功给你。”

“五枚大钱,足够买好几碗麦饭了。”贾逸道,“至于婚约和案子的选择,倒让我想起了一件旧事。”

陆延皱起了眉头:“什么旧事?”

“那是我还在进奏曹的事了。有个同僚的儿子满周岁了,请我们前去看抓周。他在一面铜盘里放了很多东西,木剑玉佩毛笔书简什么的。我们围在旁边,兴致盎然地讨论那个婴孩会抓起哪一个。”贾逸道,“一声鼓响之后,那个婴孩向铜盘爬了过去。他爬到铜盘边上,什么也没抓,把铜盘推到了地上,然后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咿咿呀呀笑个不停。”

陆延什么话也没有说。

“陆都尉,很多时候我们都想让别人选择我们想看到的那个结果。但是人世间,十有八九不如意。有时候你会发现,根本不存在什么选择,结局早就注定,只是你自己还没看透罢了。”贾逸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

“你觉得你会赢。”陆延道。

“我会不会赢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会赢。”贾逸道。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会赢?”陆延突然又笑了起来。

“为了陆家,值得吗?”贾逸问道。

陆延倏然抬起头来,双眼中的光芒如坚冰一般凛冽。贾逸神色未变,依旧淡淡地看着陆延,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惋惜和劝慰。

陆延站起身,向贾逸端端正正地抱拳行礼,然后转身带着解烦卫们大步离去。

秦风摸了摸额头,道:“老贾,你装神弄鬼地挫了这小白脸的气焰,干得是不错。不过,这案子到底要怎么破,你心里有底吗?”

“有底。”贾逸看了萧闲一眼,“不过能不能成事,就得看你们俩了。”

萧闲戏谑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说来听听。如果太过凶险,我得先考虑考虑。”

“当然是要去‘斫龙阵’的破军星位了,那是太平道最后一次人祭。”

“可是,你不是说那里不是关键吗?”萧闲问道。

“对于整个案子来说,那里确实不是关键。但对于你来说,那里却是重之又重的关键所在。”贾逸道,“陈全大哥的仇,该报了。”

天色刚刚暗下来,劳作的农夫们都扛起了锄头回家,视线所及只有片片水田和偶尔飞起的野鸟。张清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寂静的田园景色了,这些年他都在城里,很少来这种荒郊野外。

脚下是“斫龙阵”的破军星位,第七次人祭的地方,短松冈。说是短松冈,其实有名无实,只不过是一个长满了灌木的小土包。小土包上零零散散地坐落着几处破败的土房,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不远处,萧闲正坐在一堵断墙边闭目养神。他们都在等,等到子夜时分,贾逸会按照约定来到这个小土包上,被于吉上仙所安排的人杀死。然后,是第七次人祭如期进行,诛杀孙权,迎接黄天降临。

张清走到萧闲对面,坐了下来。他刚才很仔细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到枭卫的影子,觉得有些奇怪。经历了货栈那次意外,按照贾逸的脾性,对这次应该非常慎重才对。如今离子时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于吉上仙要自己把贾逸和萧闲引到此地,然后略施法术,将他们尽数诛灭,可附近好像也没有太平道的人手。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似乎整个短松冈附近,只有他和萧闲。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张清闷闷地想。他从布袋里拿出两张胡饼,递给萧闲一张,自己攥着一张狠狠咬了一口。胡饼里夹有羊肉末和盐巴,往日吃起来十分可口,现在却有些难以下咽。他旋开腰间的葫芦,灌了几口酒,才觉得稍稍心安。

“萧老弟,你不和贾逸一起出来,他会不会起疑心啊?”张清问道。

“没事,是他交代我先过来的。他还要去郡主府,找孙梦带领枭卫一道前来,走得要慢一些。”萧闲道,“这边都安排好了吗?怎么看不到你们的人?”

“应该安排好了,这伙外地的太平道人,可比我们手脚利索多了。”张清敷衍道。

“这伙外地的太平道人,该不会是军议司的人吧。”

张清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军议司?西蜀的?”

萧闲点了点头。

“跟西蜀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会是军议司的人。”张清有些不满。可惜没办法跟萧闲说明,一切都是于吉上仙的安排,不然的话准吓得他屁滚尿流。

萧闲应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张清瞥见萧闲手里的那块胡饼,觉得有些异样:“怎么不吃?离子时还早,不垫一下肚子吗?”

萧闲没有回答,站起身走到断墙外,向武昌城方向眺望。张清也看了一眼,天已经完全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张清直愣愣地看了很久,感觉那黑暗似乎要将自己吞噬一般。就在他想要回头之时,武昌城方向突然升起了一朵红色的火球,萧闲的神色随之变了。先前还有些心事,现在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张清问道。

“焰火。郡主府已经探明情况,一切无虞,贾逸和孙梦都出发了。”

“出发?现在才往这里来?”

“三源道场被封之后,这伙太平道人是如何找到你的?”萧闲忽然问道。

张清想了想,答道:“我不是说了吗,道场被抄的时候,我正在外面,是他们找到我……”

“我曾经派大哥陈全跟踪过你,你知不知道?”萧闲打断了他的话。

张清支吾了一阵,佯怒道:“萧老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当初是你们把我拉下水,说要搞什么暗桩,让我监视三源道坛……”

“他就是在跟踪你的时候,被人杀的。”萧闲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张清愣住了,他没想到萧闲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些。他讷讷道:“可是,陈全又不是我杀的,是贾逸杀的啊。”

“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是贾逸杀的?”萧闲在笑,但笑容很冷。

“明明是你说的,你说你在陈全嘴里发现了碎布,那块碎布刚好是贾逸的衣襟……”张清的声音越来越小,后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忽然想起来了,萧闲当时只是说要杀了贾逸,其他一概没有多说。

“我大哥死后,你也失踪了。倒是祥吉道坛的玄皓法师找过我,说一切都是吴王的阴谋,要铲平江东的太平道。他还一再暗示,说我大哥死得蹊跷,说贾逸靠不住。如果是个普通人,很可能就会被愤怒冲昏头脑,被引到陷阱之中了。”萧闲道,“可惜,我不是普通人。玄皓这个老狐狸,在那伙所谓的外地太平道人找上门的时候,还撇得干干净净,为什么忽然想要帮我对付起吴王来了?如果一切都是吴王要铲除太平道的阴谋,以他的脾气,早卷了金银细软跑得远远的,会在武昌城坐以待毙吗?”

张清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往断墙外退去。他摸出了一根竹哨,含在嘴里拼命吹了起来。

尖利的哨声划破黑暗的寂静,惊起一群飞鸟。冈下的灌木丛中走出了上百个黑影,向这里快步跑来,为首的是一个黑衣少年。张清放心不少,这是于吉上仙安排的,是要杀死贾逸和萧闲的伏兵。

他转过头,看着萧闲道:“萧老弟,对不住了。为了‘斫龙阵’,你得死在这里了。”

萧闲却摇了摇头:“你也不过是个棋子罢了,‘斫龙阵’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黑衣少年已经走到断墙边,站在了张清身旁,挑衅地看着萧闲:“‘斫龙阵’的关键到底在哪里,死人是用不着操心的。”

“只有百十个人,你确信能杀得了我?”萧闲反而笑了起来。

“我们的眼线已经传来消息,贾逸和孙梦都还没出城,你就别指望他们来救你了。解烦卫都被调去负责册封仪式的安全了,也没有来。”少年拔出短刀,伸出舌头舔了下刀刃,“你这边最多有个秦风,挡不住我们这一百多人。”

萧闲淡定地向断墙退去。

“放心,你不会死得太快。贾逸和孙梦他们就算策马前来,也得大半个时辰。一刀一刀杀了你之后,我们还可以再给他们一个惊喜。”少年带着黑衣杀手们趋了上去。那张还稍显稚嫩的脸上,满是刻薄的笑容。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将比自己体型和年龄都大的猎物逼入死地,然后欣赏他们的恐惧和绝望,这会让他产生一种无所不能的强大感。

“小屁孩,老萧说得没错,你们才百十号人,还真杀不了他。”断墙后忽然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声音,“上个月在彭泽渡口,我一个人干掉了你们二十四人。”

断墙后稀稀疏疏地走出了二三十个人,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但衣服穿得各式各样,兵刃也是五花八门,甚至有个大胖子拿了块门板。这群人跟黑衣杀手比起来,就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那个少年的瞳孔却猛地一紧,停住了脚步。

秦风拎着破风刀,把萧闲往身后推了推:“你们想利用郭鸿大侠借刀杀人这招真是步臭棋,老贾在跟郭大侠求证后,这消息已经在咱们游侠间传开了。不过一群臭道士罢了,竟然把歪主意打到咱们游侠身上,你觉得像我们这种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人,不会找你们麻烦吗?”

“咱们在武昌城闷十多天,要不是秦小哥劝着,早把你们那些破道场给拆了。”一个冀州口音的大汉笑道,“这才一百多号人,都不够塞牙缝的。”

“呸,快刀老吴你又吹牛了,就你那本事,撑死了打十个而已。”这是幽州的口音。

“你们俩那么多废话干吗?咱们是杀人的,不是磨嘴皮子的!”这是凉州的口音。

“锈剑陈村,你懂个逑啊,这叫先声夺人……”

面对一百多名黑衣人,这群乌合之众完全没有一点紧张慎重的态度,倒像是要开宴赴席。黑衣少年干咳了一声,大声喊道:“诸位大侠!我太平道素来敬侠重义,从未利用过郭鸿大侠!其间必有阴谋,大家不可不察!”

一个老头接过话,道:“你这孩子是说,挑拨俺们游侠去揍姓贾那小子的事儿,不是你们太平道干的?”

黑衣少年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老前辈,那些事我们并不知情。”

“小孩子一般不说瞎话,他说的可能是真的。”这老头看起来有点分量,环顾这群人道,“可是咱们在这位萧公子的客栈里死乞白赖地吃住了好多天,他们刚才说要杀了萧公子,这事儿大伙儿能不管吗?”

秦风嘿嘿笑道:“游侠之道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兄弟们,咱们抄家伙上!”

话音未落,二十多条影子如离弦之箭,刺入黑衣杀手阵中。这些游侠们闯荡天下,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身手比太平道的黑衣杀手强上太多。转瞬之间局势已经完全逆转,一百多名黑衣杀手被二十几名游侠逼得连连倒退,不多会儿已经躺倒了三成人手!张清见那名黑衣少年正跟秦风打得不可开交,悄悄地往岗下跑去。结果连滚带爬刚刚溜了一半,就被萧闲拦住了去路。

“不关我事。”张清咽了口唾液,“萧老弟,对付你是于吉上仙的主意,我只是个跑腿儿的。”

“我大哥到底是谁杀的?”萧闲手里端着一张连弩,脸色冷得如同寒冰。

“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孩儿杀的!跟我没关系,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张清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萧闲手指一送,弩箭给射了出来。

“为什么要杀我大哥?”

张清哭丧着脸,道:“于吉上仙说,要制造你和贾逸之间的矛盾,利用你把贾逸引进圈套。萧老弟,你可别怨我啊,在你和贾逸找上我之前,惠德仙师就带我见了于吉上仙。你我都是在太平道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见了于吉上仙,我怎么敢不听他的啊……”

“你走吧。”萧闲道。

张清愣了一下,磕了个头后赶紧起身就跑。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于吉上仙的推算会出错?“斫龙阵”最后一次人祭就这样给破坏了?那天诛孙权到底还能不能行?自己羽化成仙还有没有希望?

他忽然觉得后背一紧,一股剧烈的疼痛传来,让他不禁脚下一紧,转着身子倒了下去。在蹒跚踉跄之中,张清的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的萧闲,正端着连弩扣动了弩机,一支漆黑的弩箭扑面而来,随即面前一片黑暗。

萧闲走了上来,冷冷看着张清伏倒在地的尸体,对准后脑又射出一箭。血花迸溅开来,玷污了萧闲的双手和锦袍,他却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他转过身,提着连弩向岗上走去。只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岗上的喊杀声已经归于寂静,地上伏尸处处,一百名黑衣杀手就这样溃散了。游侠们正在互相包扎伤口,还有人升起了篝火准备吃点烤肉,喝点酒。那个黑衣少年被秦风绑了起来,推搡到萧闲的面前。

“就算这边给你们占了先机,你们也阻挡不了‘斫龙阵’。”少年舔了舔嘴角的血渍,脸上毫无惧意。

萧闲没有理会他,丢掉了手中的连弩,向秦风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折损?”

“哈,这群杀手中看不中用,还没开打就溃散了,咱们能有什么折损?就是有几个受了点儿皮肉伤,进城包扎一下就好了。”秦风满不在乎道。

萧闲上前跟游侠们一一谢过,开着肆无忌惮的玩笑,许诺明天要在“镜花水月”的院子里铺开摊子,弄来几头上好的“八百里”烤炙,再弄上几十坛好酒畅饮,引得群侠哈哈大笑。

早在秦风前去巨鹿之前,远在魏境的郭鸿就已经散布了消息,不少交情过硬的游侠陆陆续续赶往武昌,要找太平道的麻烦。等到秦风回来,一个一个地拜会,出示了郭鸿写给贾逸的回信,将他们请到“镜花水月”,好好安置下来。当时贾逸和萧闲还在发愁要如何打发这些人,想不到此时派上了大用场。

陈全的死,确实让萧闲的情绪有些低落,但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那块出现在陈全口中的衣襟,切口太过齐整。他暗中细细还原了陈全的路线,得知在案发之时,贾逸离那间宅院较远,不可能跟陈全冲突。若是贾逸安排了其他人手,对陈全下手,那块衣襟怎么会出现在陈全口中?接着贾逸找到他,针对陈全的死推心置腹地长谈一番后,他已经确信那是太平道的挑拨离间之计。

“你大哥是我杀的,有本事就给小爷一个痛快。”那个黑衣少年又叫嚣起来。

萧闲斜睨着他,道:“为什么要给你个痛快?作为假于吉的亲信,你肯定知道不少秘密,解烦营应该对你很有兴趣的。”

“解烦营?”少年歪着嘴角讥讽道,“今晚过后,别说解烦营,连东吴孙家只怕都没有了。”

“有这样的想法也不错,起码能让你熬过今晚,”萧闲脸上也浮起嘲弄的笑容,“天一亮,把你交给了解烦营,等着你的就是听都没听说过的酷刑了。”

他转过身,向武昌城方向望去,喃喃自语道:“现在这个时候,也该玄皓那个老狐狸动手了吧。”

祥吉道场里漆黑一片,玄皓仙师看着院中将近二百名郡兵,满意地捋着胡须。

今晚孙权在承露台宴请魏朝使团,正式被魏朝册封为吴王。城中实行了宵禁,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外出,当然官府的人除外。玄皓仙师举起都尉府颁发的令牌,对着月光又看了看,才塞进腰间。终于等到这一刻了,这期间心惊胆战,总害怕被官府发觉,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结果到了起事这刻,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根据撒出去的眼线得知,张清带了萧闲在短松冈提前设伏,贾逸和孙梦刚刚出城,往陷阱里去了。城中的军议司暗桩搞来了郡兵的兵刃和衣甲,给这些死忠的道众换上了,等下出了门就畅通无阻,直接杀向承露台。再配合承露台里的自己人,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将东吴诸臣和魏朝使团杀个干干净净。武昌城必定大乱,而夷陵前线也必定军心不稳。刘备趁势挥军,东吴指日可破。到时候,自己凭这个从龙之功,应该能位列三公了吧。那个军议司的暗桩说了,虽然不能跟诸葛亮平起平坐,但跟李严、许靖这些高官们称兄道弟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玄皓仙师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扫视了一眼院中的弟子,举起令旗,喝道:“有请于吉上仙降临!”

周边响起一片衣甲摩擦之声,“郡兵”们纷纷跪下叩头。玄皓仙师冲殿内使了个眼色,随着一阵清脆的铜铃之声,于吉踱着方步走了出来。月破星巾、霓裳霞袖、九节杖、三清铃,还有肩膀上蹲着的那只小猴,一切都与传说中的于吉一模一样。这个假于吉是军议司那边安排的,显然是准备了很长时间,不但行头很像,说话举止都很有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这无疑是神来之笔,他们用于吉复活布置“斫龙阵”的噱头,闹得人心惶惶。更重要的是,大部分太平道徒都对此深信不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不但张清以为他自己能够成仙,就连惠德那个老家伙,也当了自己的幌子,吸引了贾逸的注意力,后来还在大牢里羽化了。今晚将这个假于吉藏在步辇中,让“郡兵”簇拥着前行,别说去杀吴王,天王老子也敢砍!

玄皓又满意地扫视了一圈跪在院中的“郡兵”,冲假于吉点了点头。假于吉举起九节杖,朗声吟诵起来,浑厚低沉的声音在院中飘荡起来,让人生出肃穆庄严之感,似乎此行充满了悲壮决绝。

而就在此时,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啸,打断了吟诵之声。

玄皓一愣,就见假于吉软软地瘫倒了下去,脖颈中插着一支羽箭。这枚羽箭做工十分精致,箭羽是整洁白净的金雕羽毛,光滑圆润的箭杆则是铁檀木磨制而成,而刺穿假于吉咽喉的箭尖正闪闪发光,竟然是鎏金的!

玄皓心里“咯噔”一下,整个武昌城,不,整个东吴用度如此铺张的,只有那个人了。

院中的信众都抬起了头,诧异地看着倒下去的假于吉,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他们不能接受神仙也会被射死的现实,还在猜测是不是某种法术。

前方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山墙附近荡起了一层微尘,似乎有无数的铁器从外面刺入其中。随着一声号令,那堵看似坚固的山墙在巨力拉扯下,轰然倒塌。

烟尘很快散去,一片炙热的红色裹挟夺目的灯火刺入众人眼中。随风猎猎作响的猩红蜀锦披风,精致光滑的明光银铠,高大健壮的汗血宝马,还有那张挽成满月的横江长弓。而这团火焰后面,是数排张弓以待的枭卫们。

“孙……孙尚香!”玄皓惊骇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眼看着横江长弓弓弦一抖,一道金光如闪电般扑面而至。

咽喉处传来一阵剧痛,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玄皓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盯着那团如火焰般的鲜红,满脸都是惊疑的神色,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不过是个老道士罢了,为什么非要我来杀?”孙尚香收起弓,勒住缰绳,很是不满地抱怨。

“贾逸不是说过么,至尊正妻潘夫人跟这家道场颇有渊源。除了您,别人哪有胆子动手杀他?”孙梦笑道,“表姐,你看院子里的这些贼人,要如何处置?”

孙尚香道:“命令枭卫们把弓都收起来。”

孙梦怔了下,小声道:“表姐?”

“枭卫们好几年没正经打仗了吧,都换上缳首刀,冲进去,不要俘虏。”孙尚香拨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随着孙梦一声令下,枭卫们拔出了腰间的缳首刀。

惨淡的月光之下,只见一道刀光匹练般砍入痴痴呆呆的“郡兵”群中,哀号声夹杂着血光随即爆起。

孙梦拨转马头,跟上了孙尚香。出乎她的意料,这方向不是去承露台的,而是回郡主府的。

“至尊那里,我们……不去看看吗?”孙梦按捺不住,小声问道。

“不去,王兄连册封仪式都不许我参加,说什么怕我给魏朝使臣们难堪。他觉得有虞青、吕壹还有羽林卫护卫,自己就安然无忧了,我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孙尚香瞟了孙梦一眼,“你是担心贾逸那小子吧?”

孙梦有些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

“不行,越想越生气,那小子凭什么安排我做事?”孙尚香道,“他不是还欠我一百两黄金吗?”

孙梦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以。

“你去找他吧。”孙尚香笑得很开心,“告诉那小子,本郡主要收他利息,二百两,黄金。”

吴王迁都武昌不过一年,并未大兴土木。承露台名字虽然听起来雅致,其实不过是吴王府后山山顶的空地而已。一个多月前,客曹动用人手将原本的小路修筑成石道,并在山顶辟出了一块宽阔的方台,才算是有个像样点的地方。

想要前往承露台,得先绕吴王府半圈,沿着工曹修筑的那条石道走上盏茶工夫,到山脚下的关卡再说。那道关卡为都尉府所设,布置了三层防线,只放有通行令牌的人上山。除此之外,再想前往承露台,就只能自行攀爬上山了。前提是能越过满是荆棘的灌木丛,躲开埋伏其间的解烦卫暗哨。

此刻魏临站在第三层关卡前,仰头向山顶看去。那里灯火通明,魏朝使团和东吴群臣正在会晤,等吉时一到,就要开始册封仪式了。而这个所谓的吉时,也是按照曹丕的意思,定在戌时六刻。这个时刻着实算不了什么吉时,似乎有暗讽之意,但吴王却愉快地接受了。不仅如此,册封仪式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魏朝要求来布置的。吴王大概是被刘备吓怕了,魏临想。前几天夷陵那边传来消息,陆逊组织了一次反攻,黯然败退。现如今,吴王迫切与魏朝结盟的心情,谁都看得出来。

魏临看了眼立在石道旁的漏刻,已经到了戌时。他挥了下手,一名都伯快步走到跟前。

“命令已经传下去了吗?”魏临道。

“是的,半个时辰前就已经交代过前面的兄弟了,封锁关卡,任何人不得前进。”都伯犹豫了一下,“不过……魏都尉,上面的命令不是说有通行令牌的可以通过吗?”

魏临冷冷哼了一声:“上面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今晚魏朝册封至尊为吴王,是关系到吴魏能否结盟、援助夷陵战况的大事。若是有人盗用了通行令牌,混上去生出事端,你我能担当得起吗?”

魏临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却没有听到都伯应声。他有些不满地看了都伯一眼,发现都伯正张大了嘴巴,愣愣看着石道。顺着都伯所视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孤单的人影正拾阶而上。他走得并不快,显得非常从容,一路上还在东张西望。

魏临的手搭上了腰间的缳首刀,心中充满了迷惑。前面三道防线,已经得到命令不允许任何人上山,这个人是如何上来的?就算他是绝世高手,冲破了那三道防线,为何不见任何示警之声?

人影渐渐近了,魏临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他认识的人。但他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大了,这个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贾逸?贾校尉?你不是去城外阻止‘斫龙阵’了么,怎么来这里了?下面为什么把你放进来了?”

“我有这个。”贾逸举起一枚翠绿的东西晃了晃,“吴王的玉牌,给我好久了,一直窝在怀里,想不到今晚用上了。”见吴王玉牌,如吴王亲临,郡兵们是不敢拦他的。

魏临稍作沉吟,示意都伯带着所有人前往关卡,再度严令不允许任何人上山。

看郡兵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魏临才开口问道:“贾校尉,不是说‘斫龙阵’在城外,子时就要举行第七次人祭了么?你不管?”

“那只是个幌子。”贾逸道,“人的想法其实很奇怪,如果他们身边一直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他们就会认为类似的事情会一直发生下去。这句话虽然很拗口,但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