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祺脸上笑意一僵,道:“今日出席晚宴的诸位宾客,非富即贵,你竟然连人都认不全?”

“不、不、不,这里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都叫得上名字,”贾逸很真诚地看着吴祺,“请问你是谁?”

吴祺气哼哼道:“我乃出身江东望族吴家……”

“啊!我想起来了,你叫吴奋,对不对?”

吴祺脸色一阵青白:“那是家兄,我乃……”

“哎,我就觉得不对。吴奋正在吴郡做都督,整日忙得要命,怎么会来这里吹牛喝酒呢?”贾逸微微笑道,“不好意思啊,是我认错人了,吴奋的弟弟,对不住了。”

吴祺脸色已红,怒道:“我乃吴……”

“对了,你刚才说我在解烦营无事可做,一定是在外面有什么事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吴祺气闷道:“意思很清楚,你在解烦营是个闲人!”

“不,我在意的是你说的那句,一定在外面有什么事忙。”贾逸慢条斯理道,“你明知道我这几年,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郡主府,你这句一定在外面有什么事忙,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得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吧?”

吴祺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几年屡有传言,说贾逸明明出身进奏曹,却还深得孙尚香信任,是因为两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孙尚香对此大为恼火,已经下手狠狠惩治了几个私下传谣的人。如果刚才那句话被孙尚香误会,吴祺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吴祺大怒道:“混账!我并无此意,你不要血口喷人!”

“此意到底是何意?吴奋的弟弟,麻烦你先说清楚。”贾逸道。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突然从后堂传来:“吴祺,你竟敢出言侮辱孙郡主,是不是活腻了?”

贾逸循声看去,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柳眉倒竖盯着吴祺。贾逸稍微恍了下神,认出了这个女人。潘婕,年方十九,出身江夏潘家,是朱治的外甥女。据说她性格刚烈,弓马娴熟,还曾经跟朱治一起上阵杀敌。适才女宾都在后堂饮宴,潘婕听到暨艳和吴祺辩论,便站到屏风后偷听,待到吴祺向贾逸发难,才忍不住走了出来。

吴祺摆手道:“我对孙郡主并无恶意!”

“恶意?你也配,你算是什么东西?孙郡主是女中豪杰,贾公子是盖世英雄,你编排他们两个的流言,究竟是何用意?”潘婕快步上前,站在贾逸身旁。

贾逸看了看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吴国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间,在这种场合,为他出头的人寥寥无几,遑论一个如此美貌英气的女人。

吴祺恼羞成怒:“你这丫头片子,我骂贾逸,你掺和什么!”

“看不惯你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要脸!”潘婕道,“贾公子来到我吴国之后,帮至尊平定荆州士族、挫败太平道谋逆、襄助夷陵之战,这些赫赫功绩众所周知,你却说他是个闲人?你平日里干了什么?可有一件能拿来跟贾公子相比……”

朱治在首席上轻轻咳嗽一声,道:“婕儿,不可对你吴世伯无理!”

潘婕瞪了吴祺一眼,拉起贾逸的手:“贾公子,我们走,不跟这些装模作样的人坐在一起!”

贾逸没有抗拒,跟着潘婕一起走出了厅堂。

张温起身道:“吴世伯请勿动怒,我先饮一杯,为此事告罪。”

吴祺得了台阶,只好也起身端起了一杯酒:“世侄不必多礼,我跟这等宵小之徒计较,也当罚酒一杯。”

众人纷纷起身,举起了酒樽,席间随即又充满高谈阔论、开怀大笑之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朱治刚刚饮完杯中之酒,就剧烈咳嗽起来。

张温关切道:“路上感染的风寒还没好吗?少喝点酒吧。”

朱治不屑道:“这点小病算得了什么。”

“侧室里有点驱寒祛湿的姜茶,世伯不妨先喝上几口,压压寒气。”

朱治起身,在喧闹声中随张温一同走进侧室之内。张温回身把木门轻轻关上,并未去拿什么姜茶,而是讪笑地看着朱治。

朱治道:“我就说没有必要,你偏还要再试一下,现在满意了?”

张温叹了口气:“本以为至少会有几个人赞同暨艳的说法,谁知道满座皆如冢中枯骨,实在出乎意料。”

朱治道:“你也不想想,除了诸葛瑾那几个独臣之外,如今朝中文武不是出身江东系就是淮泗系。格局小点的为自己牟利,格局大点的为家族牟利,让他们赞同你我的想法,无异于与虎谋皮。可叹朝堂虽大,像你我这样为国分忧的,却是寥寥无几。”

“至少还有暨艳和徐彪他们。”

“只怕加起来,不过一双手掌。”朱治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为什么还邀请了贾逸,莫非你想拉拢此人?我听说他阴险狡诈,出尔反尔,毫无忠义之心,恐怕不太合适参与此事。”

张温摇了摇头:“我并未邀请他,看到他出现在席间,也觉得奇怪,于是就问了下长随。他确实是拿着请柬来的,至于是如何弄到手的,那就不太清楚了。”

朱治沉吟了片刻,道:“这人在至尊面前深得宠信,你说会不会是至尊派他来监视我们的?”

“不会,至尊就算再多疑,也不会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太子已经向至尊禀报过了,至尊对于我们要做的事,是默许的。”张温道。

“那么,你已经决定了?你要明白,这是与满朝文武为敌,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我明白。可如今我们吴国是外强中干,再这么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世伯你我都很清楚。总要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张温道,“再说了,是暨艳和徐彪他俩出面,我只是在后助力。他们两个出身寒门的都不怕,我又怎么可以退缩?”

朱治点头:“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就用太子太傅的身份助你一臂之力。”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赢。”张温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或许,你该问我们能不能活下去。”朱治推开了门,纸醉金迷的喧闹世界扑面而来。

出了张温府邸,贾逸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潘婕。这位潘家小姐穿了身蜀锦襜褕,束了一条碧玉镶金腰带,脚上是双皂色流云履。脸上虽未施粉黛,但一身男装在月光下显得英姿飒爽,倒也别有一番韵味。贾逸心中一动,想起了和田川初次相遇时的情景。田川偷偷跟踪在他后面,穿的也是类似的衣物。他还记得自己打了田川一拳,被她纠缠着要汤药费。

“贾校尉,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看,可是不太合乎礼仪啊。”潘婕笑道。

贾逸有些尴尬:“抱歉,看到潘姑娘,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走了神。”

“莫非,是那位传言中的田川姑娘?”潘婕试探道,“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能不能边走边跟我讲讲?”

贾逸道:“潘姑娘不等朱将军了?”

“等他做什么,搞不好又喝醉,睡在这里了。”潘婕道,“贾校尉方便不方便,能不能送我回去?”

先是在宴席上为贾逸出头,然后又提出这样的邀约,这姑娘的心思一目了然。近几年除了孙梦外,这是唯一对贾逸表示好感的姑娘。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潘婕不住地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贾逸都耐心地一一作答。明月当空,夜风习习,走在狭长而又宁静的街道上,贾逸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自从来到吴国之后,几乎每一天都在尔虞我诈之中度过,像这样佳人在侧、信步而行的日子实在少得可怜。一番言语下来,贾逸发现这位潘姑娘听过太多传闻,已经把他当成了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这突如其来的美人青睐让他有些不自在,只想尽快将潘婕送回住处。好在只要穿过眼前这条狭长的小巷,就能到达驿馆了。贾逸很有礼貌地和潘婕保持一步的距离,走到了小巷的中央。

夜已经深了,小巷中寂静无声,没有一个行人。两侧光滑高耸的院墙隐藏在夜色中,平添一股压抑。几抹淡淡的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勉强照亮脚下。贾逸有种很不好的感觉,这条小巷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鲜血、白衣、断剑、火把……

“贾校尉,我知道问这个不太合适,但还是忍不住。”潘婕小心翼翼地问道,“田川姑娘那晚……”

她的声音突然断了,脚步也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小巷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人,一袭上好的白色绸衣,脸上蒙着一张白色的丝帛,负手站在夜色之中,犹如一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

贾逸觉得小腹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胃部传来阵阵悸痛,一股苦涩涌了上来。他右手搭上腰间长剑,紧紧握着剑柄,青筋尽露。无数个夜晚,他都梦到过这个身影,犹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他也曾想过,早晚会再次面对这个身影,到了那时,他会不会还是不堪一击。

白衣剑客没有动,贾逸也没有动。潘婕情不自禁地往贾逸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前面这个人,似乎有些问题。”

贾逸没有回答她,反而眯起眼睛,吐纳之声渐渐变得平稳。白衣剑客拔出长剑,挽了个剑花,漾起一片迷离剑光。

“来。”贾逸沉声道。

白衣剑客面朝着贾逸,一股凛冽的杀意压迫而来。潘婕虽然自幼习武,也算有些定力,仍是打了个寒战,往贾逸身后退去。

“来。”贾逸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淡麻木。

白衣剑客骤然跃起,犹如一道闪电向贾逸直射而来,贾逸却未拔剑。眼看匹练剑光只有三寸之遥,贾逸抬起左臂,轻描淡写地挥了下手。一捧暗光炸开,将雪白剑光顷刻吞噬。白衣剑客运剑如飞,只听“叮叮当当”连续几声脆响,将暗器一一击下,冲势仍旧未减,转眼间剑锋已刺到了贾逸面门。

贾逸脚下一震,身形转换,剑刃擦着鬓角刺了过去。白衣剑客手腕一抖,正要运剑横扫,却不防贾逸左拳已出,带着呼啸风声击向他的咽喉。白衣剑客只好收剑跃开,落在离贾逸数步之遥的地方。转眼间两人已交手数招,似乎白衣剑客一直咄咄相逼,贾逸疲于应付。

但贾逸却淡淡道:“你就要死了。”

白衣剑客挽了个剑诀,杀气满怀。

“你不是大剑师王越。你的境界太差,连杀意都收敛不起来。”贾逸按在剑柄上的右手放了下来。

“在下进奏曹……”

“你也不是进奏曹的人,当年那条小巷中,进奏曹不少人见识过白衣剑客的绝世风采。如果是他们安排的刺杀,不会选你这种身手低劣的人来冒充大剑师王越。”贾逸道,“军议司?”

“你话太多。”白衣剑客的声音嘶哑艰涩,“死人是不该这么多话的。”

“算了,想杀我的人太多,也没有必要一个个都问清楚。”贾逸脚下一滑,人已经欺到白衣剑客跟前,左掌中寒光一闪,切向白衣剑客颈间。

白衣剑客挥剑向贾逸左掌斩去,只听一声脆响,长剑竟然应声断为两截!他大惊之余,硬生生往后一扬,那道寒光在喉间掠过一丝血痕。还没等他暗叫庆幸,那道寒光竟然划出一条不可思议的弧线,曲斩下来。白衣剑客旧力已老,新力未生,眼看要被寒光切入胸间,却见贾逸忽然回身,腰间长剑骤出,挑起脚下几块青石板飞到半空。只见黑暗中,数捧夺目火星骤然激起,一连串的爆声在耳边炸响。

“出来吧。”贾逸平举长剑,指向黑暗之中。

一个吴军哨尉端了柄连弩,缓步走了出来:“杀你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你都能挡下诸葛连弩。”

“诸葛连弩,你也是军议司的?”贾逸的声调依旧很平稳。

“进奏曹武安,”哨尉笑道,“诸葛连弩只不过是个栽赃给军议司的幌子。”

“你倒是比军议司的要诚恳些。”贾逸道,“只是我想不明白,进奏曹什么时候跟军议司联手了?”

“不是联手。我只是收到消息,你今晚会出席这个宴席,身边没有枭卫。对于我们刺客来说,这是绝佳的刺杀机会,军议司应该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武安开始慢吞吞地给连弩上弦。

“他栽赃你,你栽赃他。你们倒是心有灵犀,配合默契。”贾逸淡淡道,“这几年遇到过不少次暗杀,同一时间出现两拨人的却是少见。”

白衣剑客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颈间还在渗血,将他胸前染成一片红色。白衣也沾了不少尘土,还有几处撕破了,显得狼狈不堪。他丢掉手中的断剑,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首,依然没有说话。

潘婕的脸色发白,靠在小巷墙边不知如何是好。跟随大队上阵杀敌是一回事,赤手空拳面对武功高强的刺客,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就站那里,不用插手。”贾逸难得笑了笑,“很快就结束了。”

潘婕用力点了点头,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崇拜之情。

武安已经装完了弩箭,讪笑道:“贾逸,你这么说有些托大了吧。”

贾逸左手一抖,一柄乌黑短剑指向白衣剑客,右手一柄似水长剑指向武安:“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白衣剑客绷紧身子,充满戒备。根据张佑送来的评定,贾逸只是中上之资,还说只要利用贾逸的心魔,假扮白衣剑客绝对一击必杀。但刚才几招交手下来,白衣剑客已经明白贾逸不论身手、心态都远胜自己,不由如临大敌。

武安端起连弩,眉目间依旧是副轻松模样,搭在机枢上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先前他趁贾逸跟白衣剑客交手,一连射出七支弩箭,以为势在必得,却不料被贾逸轻松化解。他有些后悔,被宁陌逼得太紧,没有再多找些人手前来。

武安勉强笑道:“你以为……”

话还没说完,就见贾逸身形一动,已经向白衣剑客冲了过去。武安暗骂了句脏话,端起诸葛连弩瞄向贾逸。白衣剑客扎稳脚跟,拉开架势,想要硬接下贾逸这招。他也明白,只要缠住贾逸两三个回合,武安就有机会射杀贾逸。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贾逸长剑已刺到白衣剑客跟前,武安的连弩已经瞄准了贾逸的后心,贾逸却一个空翻转过身,一道乌光直射武安面门。

武安大惊之下,下意识提起连弩向上格挡,连弩应声断成两截。那柄乌黑短剑擦着他的肩膀,钉入身后墙中,仍在不住颤抖。武安急忙往腰间摸去,但贾逸已经到了跟前。长剑犹如毒蛇一般向他腰间连刺六七下,武安左躲右闪,堪堪避过要害,还是被剑锋划开几道伤口,鲜血随之迸出。贾逸背后破绽百出,白衣剑客凝神纵身,用尽全力冲了过来,没有留下一丝余地。他们两个都明白,能否活下来,就看这一击了。

黑暗中,武安看到贾逸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刹那间全身冰凉。他想要向白衣剑客大声示警,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贾逸跺了武安一脚,借力向后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跳到白衣剑客上方,剑光随之劈头刺下。白衣剑客反应迅速,抬手向剑光迎去,一片血雾在半空炸开。

贾逸翻身落地,随手甩去剑上残血,气定神闲地看着两人。

武安沉声道:“兄弟,你我联手,我攻上,你攻下。”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应。武安斜了一眼,发现白衣剑客正在缓缓倒下,后颈上一支弩箭泛着微微冷光。

武安叹了口气:“贾校尉,你单凭剑术就已跻身一流高手,身上还带这么多小玩意儿,不觉得太阴险下作了吗?”

“很多人都骂我是奸诈小人、反复无常之徒,总不能让他们失望吧。”贾逸道,“至于愧疚什么的,像你我这种人是没资格在意的。”

武安大笑道:“贾校尉如此不知廉耻,在下当真是自愧不如。”

他抽出腰间的缳首刀,左步踏前,刀锋遥指贾逸。他已经明白,这场刺杀的结局会是什么,但他还是要继续下去。是因为当年赴任时的誓言,还是因为老友苏琛的情谊,或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知道再过一会儿,自己也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但他却只能继续下去。

宿命。

脑中闪过这两个字,死亡伴着璀璨剑芒呼啸而至。

贾逸蹲下身子,在白衣剑客身上小心搜索。

潘婕躲在他身后,惶惶问道:“我们还不赶紧走吗?万一等下还有杀手呢?”

“一个进奏曹、一个军议司,两个死对头互不相避反而合作行事,很明显是人手不足,不会再有杀手了。”贾逸解释道,“被伏击之后,我习惯摸下底,有时死人也能告诉你很多事情。”

潘婕俯身看着尸体:“那从这个白衣剑客身上,你能看出什么?”

“年龄不到四十,皮肤白净,他可能大多时候都待在室内。手指修长干燥,右手虎口和大拇指第一关节处有老茧,指甲缝里还有残存墨汁,说明平时握笔抄写居多。虽然穿了身白绸,但中衣却是黑色麻布所制,应该身份不高。而且他身上还有股淡淡的樟木油香味,樟木油价格比较昂贵,经常被涂抹在需长期存放的重要竹简、帛书上防蛀。再加上细作通常会潜伏在官员曹署之中,这人多半是文渊阁中的书吏。”贾逸道。

“只是从一具尸体上,你就能看出这么多?”潘婕赞叹道,“贾公子,你可真是太神了。”

她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一缕发丝落在贾逸耳边,淡淡的体香随之传来,让人有些心猿意马。贾逸往旁边避了避,开始检视武安的尸体。潘婕跟着靠了过去,脸颊有意无意贴在贾逸耳边。而她的右手,则十分小心地从怀中摸出一把乌黑的匕首,轻轻地朝贾逸后心落下。

激战之后,是人最容易心神松懈的时刻,谁能料到,已生情愫的大家闺秀,竟会在这时痛下杀手?匕首离贾逸后心只剩半寸,潘婕的动作很慢,幅度很小,贾逸完全没有察觉。须臾之后,这柄利刃就能刺穿贾逸的衣服,没入血肉之间。匕首虽短,却锋利之极,而且还淬满了毒药。只要见血,贾逸在一炷香之后便会毒发身亡。潘婕咬着嘴唇,虽然有些紧张,却很是得意。什么进奏曹、军议司,都比不上她一个女流之辈。

“从这具尸体上,贾公子看出了什么?”匕首已经快要抵到衣服,潘婕仍在假装好奇发问。

“他叫武安,是平文门的守城哨尉。”

潘婕怔了一下:“贾公子能从尸体上看出他的姓名和身份?”

“我认识他。”

“既然认识他,为什么还要看这么久呢?”潘婕娇嗔道。

“你说呢?”贾逸的声音听起来很冷。

潘婕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咬牙用力将匕首刺下。眼看锋刃已经快要碰到衣服,潘婕忽然觉得小腹被骤然一击,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痛楚深入肺腑之间。她咬紧牙,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只见一柄剑鞘从贾逸肋下斜出,遥遥指向自己。

贾逸缓缓起身,漠然地看着她,犹如猎人在看跌入陷阱的猎物。

潘婕懊恼道:“岂有此理,明明就要得手了!你背后长了眼睛?怎么识破我的?”

“从你在宴席上说话开始,我就已经觉得你可疑了。”

“呸!你少自夸!那几句话我说得滴水不漏,怎么可能被你怀疑?”潘婕怒道。

“那几句话是没漏洞,可惜与你之前说过的话相互矛盾。”

“之前?”

“去年六月十六日,你和一些世家女眷结伴前往黄鹄山游玩,陆淑骂我逼死她堂哥陆延,你说我阴险恶毒、卑鄙下贱。去年九月十七日,在悦来茶庄,一名游侠夸我挫败太平道阴谋,有勇有谋,你大骂他有眼无珠,识人不清。甚至到了今年的上元节,你还在骂我,说我依附郡主府,狗仗人势、恬不知耻。我想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就对我有了莫大的好感?”贾逸道,“佳人青睐固然会让人心情愉快,可惜我是个小气的人,很喜欢记仇。”

潘婕道:“就算我以前骂过你,可女人善变,你就没想过可能是我经过了什么事,对你改观了?”

“抱歉,我从不会这样骗自己。”贾逸道,“况且刚才我与两名刺客动手时,你虽然故作紧张,但有两次都跃跃欲试,想对我出手。虽然你的动作幅度很小,但还是被我看到了。”

潘婕提起匕首,横在胸前:“既然你早已看穿了我,为什么刚才要用剑鞘将我逼退,而不是直接杀了我?”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比如说你身后的人到底是谁,跟军议司、解烦营是否联手,为什么要杀我。”

“你以为我会说?”潘婕骄傲道,“未免太小看我了!”

“别太高看自己,或许你能挺得过严刑拷打。但潘家呢?朱治呢?若他们被你牵连,你良心可安?为了背后的人,把他们都搭进去不值得。”贾逸将长剑挂回右腰,缓步向潘婕走去,“更何况,你背后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就没有想过吗?”

潘婕沉默不语。

“你身手不行,性格直率,根本不适合做刺客。选择你,多半是看中了你的出身。成了,有朱治和潘家的地位,不好再去深究幕后指使之人,杀了你就可以结案;就算不成,还可以用你的死,来激化我与朱治、潘家的矛盾。你是死是活,对你背后的人来说,都无足轻重。”

“少在那里挑拨离间!”潘婕冷笑道。

“怎么,就算被出卖,依旧心甘情愿为他赴死?”

毫无预兆地,潘婕猛然反手将匕首刺进自己的颈间,鲜血如雾般迸出,她眼睛里却闪着光芒:“为公子彻而死,是我的荣幸!你这种卑鄙无耻之徒,早晚会被他碎尸万段!”

贾逸并未扑上前施救,而是停下脚步,看着潘婕抽搐倒地。狭长的小巷里,回荡着潘婕越来越小的骂声,渐渐归于寂静。他上前几步,在潘婕尸体旁蹲下身,不顾男女有别,在尸体上仔细摸索起来。一炷香之后,贾逸依旧是两手空空。潘婕身上出乎意料的干净,就连女儿家常带的香囊都没有,看来是得人指点,提前做了准备。

公子彻……贾逸默念了几声,想不出任何头绪。能让潘婕甘心赴死,这人的出身应该很高贵,魅力和声望必定不小,可能还风流倜傥、仪表堂堂。但在东吴境内,贾逸所知道的世家公子有上百人,符合这些条件的也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单名“彻”字的。

潘婕参加宴会,驳斥吴祺为自己出头,跟召开宴会的张温有没有关系?张温给自己发来请柬,并派长随极力督促赴宴,这件事透着一丝怪异。但如果真是张温设局,未免又太过简单粗劣。如果是公子彻呢?难道说请柬和长随,都是公子彻安排的,跟张温无关?那自己出席宴会的消息,是不是公子彻透露给进奏曹和军议司的?奇怪,这个公子彻以前从未听说过,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为了什么目的,要向自己动手?

贾逸站起身,向左右看了看。三具尸体倒伏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正沿着青石板的缝隙四处流淌,平添一股萧瑟气息。一晚上连续遭遇三次刺杀,也算是极其少见。若不是他赴宴之前已有疑心,恐怕已经死在潘婕手下。在东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贾逸只觉得一年比一年艰难,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多了个寒蝉客卿的身份,虽然多了个倚仗,但似乎也将他拉入了更深的漩涡。

早在荆州公安城时,他就曾经迷茫过一段时间,不清楚为什么活着。现在回头去看,被乱世挟裹的小人物,能活下去都是一种奢侈。至于理想、信念、追求,都是虚无缥缈的愿景,用来麻痹自己的借口。贾逸幽幽地叹了口气,掸去身上的灰尘,转身走进了黑暗之中。

仅仅过了一会儿,小巷旁边的院墙上便垂下了两条麻绳,几个黑影沿着绳索滑下,迅速奔到各具尸体旁。宁陌最后一个滑下来,快步走到潘婕身旁,拾起了那柄匕首仔细端详。他们跟踪武安,来到这条小巷,无意间发现了对贾逸的伏击。在他看来,进奏曹和军议司的杀手伏击失败,并没有什么悬念。但潘婕从出手到失手,都远远超出了宁陌的意料。尤其是潘婕口中的公子彻,更是让他心中疑云重重。

公子彻这个名字,宁陌并无印象。但能让潘婕死心塌地刺杀贾逸,事败后当即自杀,这人究竟有多强的手腕,可见一斑。宁陌有些担心,有这样的人对贾逸出手,并非一件好事,搞不好自己还未调查出贾逸跟寒蝉的关系,贾逸就被公子彻给杀了。

解烦卫们查验过尸体,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宁陌沉吟片刻,唤来解烦卫吩咐了几句。眼下一条线是继续筛查武安的人际交往;一条是去文渊阁查白衣剑客的底细。最后一条,却是很难办。虽然宁陌和手下都看到了潘婕行刺贾逸,但此事牵涉太傅朱治,如果按照实情上报,会招来许多麻烦。

宁陌喊来陈奇,道:“你去一趟驿馆,就说要找太傅朱治汇报潘婕的死讯。记住,我们是在跟踪进奏曹细作时,发现尸体的。”

陈奇不解道:“朱治不是还在张温府上饮宴吗?还有,潘婕死因是什么,我们要不要说?”

“我们只知道朱治奉诏来到武昌,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陈奇会意,点头离去。

接着有解烦卫上前,将一块白布铺在地上,把附近遗落的暗器兵刃都摆了上去。连弩是用紫杉木打造,木质紧密,韧性极佳;长剑光芒耀眼,寒气逼人,都是上好的兵刃。现如今这两件兵刃都已经断作两截,不光连弩,就连长剑的断处都十分光滑,贾逸的那柄乌黑短剑究竟锋利到了何种程度?那支刺入白衣剑客颈间的弩箭,比一般的袖弩弩箭还要小。乍看脆弱易折,但细细端详之下,即可发现整只弩箭都是熟铜冲压打磨而成,纤细精巧,所费工时人力令人咋舌。还有那些细如铁针、长不过寸的暗器,到底是如何击发,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宁陌命人将这些暗器兵刃全都包裹妥当,连同尸体一并带去解烦营。他没有打算传唤贾逸,从品秩上来说,贾逸官秩大他一级,由他审问并不妥当。他也不想让都尉府或者其他人插手此案,那样会打乱他查案的节奏。这场刺杀,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拖下去,反正武昌城内没几个人在乎是谁要刺杀贾逸,大多数人都巴不得他被不明不白地杀了。

不能让这些人如愿,至少在查出贾逸和寒蝉的关系之前,贾逸绝不能死。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贾逸才醒过来。他坐在木榻旁恍了一会儿神,起身用青盐漱口、皂角洗脸之后,缓步走到了厅堂。长案上照例摆着早饭,一碗豆粥,一碟煮白菘,一碟腌藠头。贾逸坐了下来,提起木勺舀了一勺豆粥,还好,不算太凉。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抬头看去,发现秦风和萧闲正并排站在门口看着他。

“你们也要来吃?”贾逸笑笑。

秦风叹气道:“你真是没心没肺。”

“怎么吃个早饭,也算没心没肺?”贾逸皱眉。

秦风从怀里掏出一串大钱,拍在萧闲手里:“给,你赢的一百大钱。”

萧闲笑着把钱随手放下,道:“秦风说经历了昨晚那些事,你肯定会十分焦虑,我说不见得。他就非要跟我打赌,说你一定连早饭都没心思吃。”

秦风大大咧咧坐在长案旁,把豆粥推开:“昨晚朱治的外甥女潘婕跟你一起离开的,是不是?”

贾逸点了点头,夹起一片煮白菘,嚼得咔嚓响。

“她在半路上死了,你知不知道?”

贾逸又点了点头,还想再夹一块腌藠头,却被秦风夺过了筷子。

“外面已经备好了一匹快马,还有三十两黄金,你立刻上马向西,一路上我和老萧会提前打点。赶紧走,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我为什么要走?”贾逸道。

“潘婕跟你一起出去,不明不白死在半路。虽然这事儿跟你无关,但虞青整天想找你麻烦,不见得能让你轻易撇清。你就算再问心无愧,也得出去避避,等风头过了再说。”

萧闲道:“走倒是不用走,不过郡主府有必要去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免得被虞青冤枉,被朱治误会。”

贾逸打了个哈哈:“听你们两个的口气,都不相信是我杀了潘婕?”

秦风大叫道:“潘婕真是你杀的?”

萧闲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如果说是她想杀我,我被迫还手,你们信不信?”

“她想杀你?”秦风瞪着眼,重复了一遍。

“她跟你没见过面,没有仇怨,哪有杀你的理由?”萧闲摇头。

“她说是受人指示,但还没等我问出那人的身份,她就自杀身亡了。”贾逸道,“这事说起来很蹊跷,我觉得不管去都尉府,还是去解烦营都不见得有人相信,索性就直接回来了。”

“还是赶紧先避一避,我去把马牵过来。”秦风转身出了门。

“为什么不去郡主府?莫非你有把握不会出事?”萧闲皱眉问道。

“孙郡主这人脾气很古怪,你如果惹了事就跑去找她,她会觉得你在利用她,懒得理你。如果你有了麻烦不去找她,她反而觉得自己的人被欺负,会主动帮你。”

萧闲摇头道:“就算孙郡主的脾气的确如你所说,也可以去见见孙梦姑娘吧。”

贾逸道:“她不是刚从交州回来么,让她先休息下吧。”

“嗬,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

贾逸摆了摆手,拉过了长案上的那碗豆粥。

萧闲的眼睛看着别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但并没有问过你。”

“什么事?”贾逸一口气喝下半碗豆粥,抹了下嘴角。

“你还记得前年陆延那件案子结束后,我们在这里饮宴吗?那时你将孙梦也背了过来,秦风还取笑你终于对她下手了,我也以为你们好事将近。可是在宴席上,你不住地灌醉孙梦,追问她脚踝上的旧伤,显得十分唐突。”

“有吗?”贾逸抬起头,看着萧闲,“不记得了。”

“孙姑娘说是早年间,跟孙尚香郡主一起游猎时,不小心跌下马摔伤的。你似乎并不怎么相信,继续灌了她不少酒,反复追问地点、时间和各种细节,直到她醉得不省人事才罢休。”萧闲道,“后来这两年里,我总觉得你对她有些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所以呢?”贾逸道,“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嫌弃她脚上有伤吧。”

萧闲盯着贾逸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别说她脚上有伤,就算她是个瘸子,你也不会嫌弃她。你在意的是她伤到脚的原因。这是为何?”

“你这么喜欢刨根问底,不去解烦营当个都尉,真是太可惜了。”贾逸打岔道。

萧闲还想再问,却见秦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于是调笑道:“怎么,马这么快就牵过来了?”

秦风摇头:“不……不是,我刚出中厅,还没到马厩,就碰到了解烦营的人,他们来抓你了。”

萧闲怔了下,看向贾逸:“这么快就上门抓人?你不会是在现场落下了什么证物吧。”

“潘婕不是我杀的,能有什么证物?”贾逸站了起来。

秦风拔出了破风刀,道:“老萧你退后,他们进来了,我先顶着。老贾你伺机行动,瞅个空当就往马厩那边跑。”

“别冲动,看情况再说。”萧闲上前按住了秦风的胳膊,“要是现在动手,反而坐实了罪名。”

说话间,解烦营众人已经来到了房门口。六名解烦卫依次入内,守住门口和窗户之后,一名脸色苍白阴沉的都尉才跨进了房门。他扫视了一眼房内的人,向贾逸拱手道:“下官解烦营左部督麾下都尉宁陌,拜见贾校尉。”

贾逸起身回礼,道:“宁都尉多礼,不知道带了这么多人前来,有什么事?”

宁陌道:“昨晚朱治太傅的外甥女潘婕不幸遇难,还有一名文渊阁书吏、一名城门哨尉被杀,下官斗胆前来,向贾校尉问几个问题。”

秦风大着嗓门道:“嘿嘿,你想问,别人可不见得想答。”

贾逸冲秦风摆了下手:“文渊阁书吏和城门哨尉都是我杀的,潘婕不是。我这么说,宁都尉相信吗?”

“相信。”宁陌回答得干脆利落,出乎众人的意料。

秦风忍不住道:“你真的相信老贾?”

宁陌道:“文渊阁书吏和城门哨尉的身份已经查清,是军议司和进奏曹的人。他们晚上出现在小巷,又带着兵刃,想必是要伏击贾校尉。贾校尉还手杀了他们,是天经地义之事,这个没有任何不妥之处。至于潘婕之死,从伤口的形状来看,与杀死那两人的兵器不同,如果真是贾校尉所杀,对付一个身手一般的女人,没有必要换第三把兵刃。”

贾逸眉毛一抖:“你怎么知道我有两把兵刃?”

宁陌低着头,声音很轻:“贾校尉听说过这句话没有,有时死人也能告诉你很多事情。”

这句话,是昨晚贾逸说给潘婕听的,如今从宁陌口中说出来,只能证明一件事——昨晚的那条小巷,宁陌也在场。

“而且,杀死潘婕的兵刃上淬满了毒药,以贾校尉的身手,没有必要这么做。更为重要的是,从潘婕手握匕首的姿势和伤口所处的位置来说,更像是自杀。”

贾逸道:“你有没有想过,潘婕是被我逼迫自杀的?”

秦风上前一步:“老贾你说什么胡话!”

“并没有证据能证明此事,除非贾校尉亲口承认。”宁陌道。

“你说要来问我几个问题,大概不是问这些吧。”对于如何应对官府,贾逸昨晚已经想好了几种方法,就算不能说万无一失,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可今日上门的这个都尉,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出乎贾逸的推算,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自然不是。”宁陌挥了下手,解烦卫们鱼贯而出。他面容阴冷地瞟了秦风和萧闲一眼,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秦风怒道:“这里是镜花水榭,不是解烦营!你想让我们出去,我们就得出去?”

萧闲却看着贾逸,问道:“你自己可以应付?”

贾逸点了点头。

萧闲拍拍秦风肩膀:“你说得对,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好了。”

说完,萧闲负手而出。秦风只好冲贾逸使了个眼色,跟着走了出去。宁陌转身关上房门,坐在了贾逸对面。

他眼睛低垂,声音很轻:“你是不是寒蝉?”

不啻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贾逸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下意识问道:“什么?”

“当一个人明明听清了问题,还要求对方重复的时候,多半是在争取时间,思考如何回答。”宁陌冷然道,“但我不介意再重复一遍,你是不是寒蝉?”

“寒蝉是什么,你知道吗?”贾逸强笑道。

“贾校尉在进奏曹时,曾经追查过寒蝉,那你又知不知道?”宁陌看着贾逸,目光阴冷。

“没有定论,可能是蜀汉间谍,可能是汉帝间谍,也可能是魏王曹丕设下的一个圈套。”

“我倒觉得,寒蝉很可能不是一个人。”宁陌道。

一瞬间,贾逸泛起了无数个念头,甚至想出手杀了这个都尉。他勉强按捺住冲动,道:“不是一个人,难道会是一尊神?”

“应该是个称号,或者是个职位。”

贾逸暗地里松了口气,原来宁陌对寒蝉只是揣测,并未接触到真相。

“难道我猜错了?”宁陌忽然道。

“猜错?何出此言?”贾逸道。

“在我说寒蝉很可能不是一个人的时候,贾校尉的嘴角紧绷,眉头上扬,右手青筋凸显,是在全神戒备。但当我说出猜测时,贾校尉的嘴角松弛,眉头平复,右手青筋隐去……”

“你说寒蝉不是一个人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识破了寒蝉,自然心情紧张,期待你说出真相。但所谓称号和职位的猜测,未免太荒唐可笑,所以才泄了劲,整个人松弛下来。”贾逸讥讽道,“宁都尉,看事情不要带着成见,疑人偷斧的故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承蒙贾校尉赐教。”宁陌不亢不卑地回了一句。

“既然你也不知道寒蝉到底是何方神圣,又为什么会怀疑我是寒蝉?”贾逸问道。

宁陌从怀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放在长案上,一点一点地展开。布包里,是一支小巧的熟铜弩箭和几枚犹如铁针一般的暗器。

“贾校尉认不认得这些东西?”宁陌的目光依旧低垂,声音冷得犹如刀锋。

“认得。”贾逸没有一丝迟疑,“是我的东西。”

“宁某在解烦营数年,见识过不少奇技淫巧的东西,但像这种不计成本和工时投入的上乘暗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不像是吴蜀魏任何一方的东西,不知道贾校尉是从哪里弄来的?”宁陌的语速很快。

“丹阳豪族,宁都尉听说过吗?”

“当然听说过。丹阳出产好铁,羽林卫和枭卫的铁剑全都是由丹阳豪族打造供给,就连解烦卫的佩剑也有部分出自那里。”宁陌道,“可是丹阳那边只有好铁,并不产铜,更没有能打造出如此精巧暗器的工匠。”

“不错。这些东西并不是丹阳豪族自己打造的,是他们早年间偶然遇到一伙来自琼州的客商,花了大笔黄金买下的。我从魏地逃到吴国后,得到丹阳豪族中的好友倾力举荐,走了孙尚香的路子进入解烦营。临行前,他送了我这些东西,权作防身之用。”

“琼州的客商……贾校尉,琼州与我吴地隔着茫茫大海,鲜有船只来往。而且琼州岛上多为化外之民,割地自据,根本无法派人前去查验。你就算是在扯谎,也让人无可奈何。”

“你问,我就答。至于信不信,那是你的问题。”贾逸道,“仅凭几枚暗器就怀疑我是寒蝉,也得我认才行。”

“那是自然。我手中还有其他的疑点,就不再一一向贾校尉赘述了。”宁陌话锋一转,“潘婕死于自杀,这个我已经上报虞青部督,并且通报朱治太傅和都尉府了。”

“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方便查索我是不是寒蝉。”

“不错,贾校尉无须谢我。”宁陌道,“恐怕日后还要多多叨扰贾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