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端起剩下的半碗豆粥,抿了一口,已经完全凉透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宁都尉请便。”

宁陌点了点头,起身轻轻推开房门。他并没有迈步走出房间,反而在门口停了下来。阳光从他肩头斜射下来,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映出明明暗暗的光影。院中的解烦卫们在整装待命,只等一个号令就上前拿人。萧闲坐在回廊上,悠然地看着这边。秦风早已拔刀在手,身后还站着几个劲装打扮的精壮汉子。

宁陌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向贾逸长揖至地:“贾校尉,保重。”

说完这句话,不等贾逸回应,他就大步离去,没有一点迟疑。

朱治这位安国将军、太子太傅,在吴臣之中极为特别。他早年就追随孙坚、孙策征战天下,深得信任和依仗。孙策甚至将母亲以及孙权、孙翊等幼弟,寄养在朱治家中。后来孙策遇刺身亡,朱治与周瑜、鲁肃、张昭一起拥戴孙权继位,是货真价实的元老勋臣。这么多年来,也全靠他征伐山越、镇抚东南,才保得东吴后方无忧。

按常理来说,朱治与周瑜等人一起共事,理应归属淮泗系。可他偏偏又出身江东吴郡,跟“顾陆朱张”中的朱桓朱家还有点沾亲带故。血浓于水的道理,大家都很清楚。建安二十四年,淮泗系与江东系争夺大都督一职时,朱桓曾派弟弟朱据以子侄礼节拜访朱治,十分委婉地提出要朱治认祖归宗,谁料朱治竟当即拒绝。朱桓素来心高气傲,哪能咽得下这口气,随后公布江东朱家只有他吴郡这一支,与丹阳朱治一支并无血亲关系。这看起来像是朱治与江东系的决裂,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推举大都督一职时,朱治竟然舍弃了淮泗系的甘宁,按照孙权的意愿,选择了江东系的陆逊!

夷陵之战前期,陆逊几乎不被任何人看好,麾下诸将牢骚不断,难以弹压。朱治三番四次给身在军中的儿子朱然写信,要他凡事听陆逊安排号令,全力配合。后来陆逊大胜刘备,朱然军功甚丰,朱治却又上书,称一切都是孙权用人得当的结果。

身为元老勋臣,既不党不群,也不居功自矜,这两点让孙权非常受用,早将朱治视为继吕蒙之后的心腹之臣。如今又将他召来许昌,授予太傅之职,教授太子孙登兵法治军,可谓恩宠之极。

这样一位大人物,外甥女被人逼死,会作何反应?如果告诉他,是潘婕先动的手,他会不会相信?贾逸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本来他是打算等官府介入之后,再面对朱治的。但谁料到,今天上午宁陌就登门拜访,很干脆地报了个自杀,仓促得让人怀疑是解烦营在护短。贾逸坐到了下午,朱治还未派人找他,看起来是相当沉得住气。贾逸怕再等下去早晚生变,索性主动登门拜访。

到了驿馆之后,他才得知朱治感染风寒,吴王派来的御医正在诊疗,只得在花厅等候。与贾逸一起等候的,还有个十六七岁的世家子弟。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贾逸对面,身旁放了个锦盒,不时用脚去碰一下,看看是不是还在。除此之外的时间里,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贾逸几次挑起话头,少年都是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半个字。大半个时辰过去,贾逸只问出这世家子弟名叫“顾谭”,奉了太子孙登之命,前来探望朱治。看得出来,顾谭的回答虽然很有礼节,却极为克制。就是那种明明讨厌你,碍于家教,又不得不虚伪客套的感觉。

贾逸笑笑作罢,这些年他在别人眼中不是奸诈狡猾之徒,就是心狠手辣之辈,对他有好感的人并不多。被这样对待,已经算是不错了。很快顾谭就被唤了进去,留贾逸一人枯坐等待。顾谭是顾雍的儿子,与诸葛恪、张休﹑陈表并称为太子孙登的四友。这四人中既有淮泗系之后,又有江东系之后,还有独臣之后,背后势力如犬牙交错,竟然彼此交情都还不错。只是不知他日孙登继承大统之后,又会是个什么状况。

仅仅盏茶时间,顾谭就出来了。贾逸起身,跟着长随一起走进了正堂。贾逸行过礼,不亢不卑地坐在侧席,一言不发地看着朱治。朱治正在吃药,汤药从唇边洒下几滴,在白色麻布便服上留下了几点暗色污渍。他放下药碗,面色看起来有些灰暗,还在不住咳嗽。

“怎么,坐不住了?怕我因为婕儿的事情找你麻烦?”朱治开口了,声音听起来仍旧很洪亮。

“下官本以为老将军会相招询问……”

“有什么问的?这件事我很清楚,婕儿没能杀得了你,反而死在你的手上,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你。”

贾逸心中一震:“老将军知道潘婕要杀我?”

“别想多了,杀你不是我的主意,是她自己的。我虽然看不起你,但也明白至尊需要你们这种人,去做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朱治道。

“如果潘婕得手,那我现在岂不是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贾逸问道。

“如果你被她杀了,那也只怪你徒有虚名,同样怨不得她。”

“老将军说得很有道理。”贾逸笑了笑。

“不必担心潘家报复,他们对这个特立独行的旁支女儿,一向不闻不问,绝对不会为她出头。不管婕儿是被你杀死,还是被你逼死,都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没有必要惶惶不可终日。”朱治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

贾逸顿了顿,问道:“既然老将军知道潘婕要杀我,那知不知道幕后指使之人是谁?”

朱治摇了摇头。

“那老将军知不知道公子彻这个人?”

“公子彻?”朱治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问道,“这人怎么了?”

“潘婕失手之后,我故意说了些话,激怒了她。她提到一个人,名叫‘公子彻’,言语之间很是信任,应该就是这次刺杀的幕后指使之人。”

“没听她说过。”

“一次都没有?”

“没有。”

贾逸有些失望,刚刚朱治的表情,分明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既然来了,那我就跟你提个醒。”朱治道,“现在有些人说你是至尊心腹,你觉得呢?”

“心腹一说未免有些夸张了,我只不过算是个独臣。”贾逸道,“能称为至尊心腹的,恐怕只有诸葛瑾他们。”

“既然明白自己的身份,那就好说了。我和张温最近要做一件大事,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估计不少人都会反对,什么手段都可能用上。你不要因为婕儿的关系,将我视为对手,趁乱出手,阻拦那件事的推进。”

仅凭那几句话,贾逸自然不会对朱治打消疑虑,所谓的开诚布公,很多时候都是虚与委蛇。

贾逸岔开话题,问道:“老将军说的大事,到底是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必多问。”

“若是至尊要我对你们出手呢?”

“不会。这件事对至尊最有利,他不会看不透。”

贾逸还想再问,却见朱治已经端起了茶碗。怪不得先前顾谭那么快就出来了,这老将军行事可谓干脆利落,话刚说完就撵人了。

贾逸只好起身,拱手作别,离开了驿馆。刚出大门,就见秦风披甲带刀,牵了两匹马站在对面不住张望。

贾逸奇道:“你怎么来了?”

“嗐,我这不是怕朱治难为你么,就带齐了家伙在这儿等着。万一有个不测,我立刻冲杀进去,接应你。”秦风围着贾逸转了个圈,打量一番,“怎么,那老头儿没难为你吧?”

“没有。”贾逸问道,“萧闲呢,他没来?”

“老萧说你肯定不会有事,一大早就去逛什么胭脂水粉铺子了。”

胭脂铺子?贾逸有些茫然不解。没听说萧闲有心仪的姑娘,他去逛胭脂水粉铺子做什么?

闪电在乌云深处犹如毒蛇一般肆意翻滚,震耳欲聋的雷声此起彼伏,周围充满了暴雨来袭之前的土腥味。暨艳站在选曹曹署门口,抬头看着厚重的乌云快速卷过天边,以灭顶之势压下来。几点雨滴落在颈间,身上泛起一丝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未几,倾盆大雨如注而下,将他全身衣服淋透,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暨艳走回院中,左右两侧的厢房门窗紧闭,书吏们都早已回家,只有几个当值的兵丁在屋檐下躲雨。看到暨艳漫步雨中,有个哨长连忙拿起一柄油纸伞跑过来,递给了他。

暨艳握着那柄油纸伞,在雨中站了很久,终究还是摇摇头,没有撑开。他信步走到后院,推开了次厅的门。眼前骤然暗了下来,暨艳站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目之所及都是一堆堆木简,码放得整整齐齐,足有半人高。木简之间,只留下了一条条狭窄的过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在房屋的角落里,晃动着微弱的光亮,映出一个正在伏案疾书的人影。那是徐彪,官居选曹郎,在这间屋子里整理这些木简,已长达半年之久。暨艳脱下湿透的衣服挂在墙上,小心地从书简中穿过,向徐彪走去。徐彪已经年过四十,跟暨艳一样,都出自寒门。两人同署为官十多年,脾性相投,经常在闲暇之余议论时事。起初暨艳是徐彪的属官,后来得吴王赏识,一路擢升,成了徐彪的上司,二人交情依旧很好。

“怎么不多点几盏灯?”暨艳站在长案旁问道。

徐彪头也没有抬:“屋内都是木简,我怕烛火太多,容易失火。”

“梳理文武百官的人际关系一事,极为机密,只能由可靠的人来做。这半年来,可真是辛苦你了。”暨艳道。

“没什么,职责所在。”徐彪顿了顿,“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有些怀疑,你说的那件大事,能办成吗?”

“能,太傅朱治和中郎将张温都会支持我们。”

“可是我听说,前晚的宴会上,那满座宾客没有一个给你好脸色的。”徐彪笑道。

暨艳有些尴尬,索性脱了靴子,在徐彪对面坐下。他看到徐彪用手在鼻端下扇了扇,不满道:“都是做大事的人,别在乎脚臭这种小事。”

徐彪摇了摇头,没有反驳。

暨艳道:“那些宾客,不,满朝文武都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何足为惧?你看看这些木简上的记载,如今朝中大小官职,有九成以上都被淮泗系或者江东系把持。这几年就连举荐个孝廉,都得跟他们沾亲带故。再这样下去,以后占据官职的都是些权贵子弟,酒囊饭袋,指望他们去抵御曹魏还是蜀汉?可能吗?”

“你再发牢骚也没用,即便朱治和张温算得上高官,只凭他们两个支持,难道就能成事了?”徐彪叹气道,“就算大厦将倾,你我势单力薄,也不是力挽狂澜之人。”

“不是还有太子孙登吗?”

“太子仁厚,优柔寡断,性情温和。如果此事阻力太大,第一个半途而废的恐怕就是他。”

“就算太子指望不上,还有至尊呢。”

“至尊?”徐彪疑问道。

“是的。张温要我们不必有顾虑,尽管放手去做,整顿吏治就是至尊的意思。如今冗官庸官太多,就拿咱们选曹来说,选曹尚书是我,侍郎连带你有四人,员外郎七人;这十二人之中,做事的最多只有五人;而在这五人当中,敢于担当、不畏权贵的只有你我二人。”

“至尊真的要整顿吏治?”徐彪仍在追问。

“对。你想想,光一个选曹,就有七个官员不做事,其他曹署冗官庸官更是多如牛毛。这些人不光不做事,还分为江东系、淮泗系两派,相互掣肘、屡有攻讦。每一件公事,考虑的不是对错,而是利弊,有功必争,有过必诿。不但将朝局搞得乌烟瘴气,就连面向民众的各处官衙都是人浮于事,慵懒散漫。”暨艳愤愤道,“前阵子,我要调阅一份存档,竟然履行了九道手续,十几个人签押,耗时一个月才转到手上。选曹前去办事,尚且如此,面对升斗小民他们又会如何?这朝政已经到了……”

“子休!”徐彪加重语气,直接喊了暨艳的字,“我问的是,至尊是否授意要整顿吏治?”

“张温说,至尊听了太子登的禀报,虽然没有明示,但已经默许了。你想,整顿吏治,裁撤冗官,保的是孙家天下,至尊为何不支持?”

“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开始,无异于变法。”徐彪道,“自古变法者……”

“无一得以善终。商鞅如此,吴起如此,晁错如此,”暨艳满眼热切,“但我们不一样!至尊是位明君,收复荆州、诛灭太平道、平定山越,都是不世之功。如果能整顿吏治,削弱江东系和淮泗系在朝中势力,任命提拔一批寒门子弟,精兵强国不在话下,一统天下也指日可待!”

说到兴奋处,他猛地挥了下手臂:“到时候!你我都是元勋功臣,必定名垂青史!”

手臂带起风声,油灯随之而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徐彪摸起长案上的火折,重新点燃了油灯,映亮了暨艳那张略显尴尬的笑脸。

“名垂青史什么的,就算了。只要对朝局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试试吧。”徐彪从长案下拿出一卷厚厚的帛书,“你的这个方略我详细推敲过了,有些太激进的地方,都圈了起来,要仔细商榷一下。”

暨艳翻开帛书,草草看了两眼:“这么多都要暂缓推行,这吏治要整顿到什么时候?不行,不行,既然要做,就要以雷霆万钧的手段,摧枯拉朽,一举打开局面。”

徐彪道:“子休,我担心下手太快太狠,容易引起反弹。其实我们现在并没有什么可靠的后盾,张温出身江东四族中的张家,朱治不光跟朱家有牵连,还跟淮泗系说不清楚,至尊的心意到底是什么,我们也不能完全知晓……”

“嗐!大丈夫做大事,何必畏首畏尾!”暨艳打断徐彪的话,“如果我们没在短时间内做出大改变,莫说太子,恐怕连张温、朱治都要退缩。这事宜快不宜慢!”

徐彪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点头:“好吧,就按你说的做。不过,稽考裁撤这个方案铺开之前,最好还是先拿哪个曹署来试下,免得流程中有纰漏之处。”

“我早想好了,解烦营!”

“解烦营?”徐彪急道,“他们的职权可是刺探军情、稽查百官,干的都是说不清的勾当,人脉更是错综复杂,能动得了吗?别被他们抢了先,把我们安个罪名,先下狱了。”

“不。我们要动的不是解烦营整个曹署,只要象征性裁撤一两个冗官就行。来个杀鸡儆猴,让别的曹署看看,解烦营我们都敢动,都能动,谁还敢有什么闲话?”

“子休,你的想法是对的,可解烦营中哪里有冗官?这个曹署是朝中最为精简的,里面那些都尉、校尉各个都是要命的人才……”

“有个人可以动,而且很多人都希望能动了他。”

徐彪沉吟了一会儿:“你是说,贾逸?”

“不错,他是从进奏曹叛逃过来的,根基不稳。虽说投了孙尚香郡主当靠山,但五年了仍旧是个校尉,可见孙郡主对他也不怎么上心。在解烦营中,他既不隶属左部督虞青,也不隶属右部督吕壹,不怎么受人待见。而且,前几天他跟朱治太傅的外甥女潘婕一起外出,潘婕不明不白地死了。解烦营给出的结论是潘婕自杀,信的人不多,都说是解烦营护短,还有传言贾逸妄图染指潘婕,潘婕不从以死殉节的。我们动他,可以说各个方面都不会有阻力,甚至有些人巴不得他失势,会暗中相助也说不定。”

徐彪却道:“不妥,贾逸虽然毫无根基,却办下了几桩大案,深得至尊信任。这几年虽然有不少人诋毁他,甚至罗织罪名,都被至尊视而不见……”

“他只是因为运气好,碰巧破了几件案子而已。我觉得至尊也不见得多看重他,如果真是恩宠,早擢升他当部督了,不会还是个校尉。”暨艳双眼充满了亮光,“放心吧!你去拟个议案,我拿给张温、朱治看下,商量妥当之后,直接上报至尊。我琢磨着,这个议案下来,就算我们不在中间做什么手脚,也会有人想办法趁势把贾逸裁撤掉!”

徐彪还在沉默。

暨艳早已起身踱步:“裁撤掉贾逸之后,我们以此为参照,迅速在所有曹署中铺开,三个月内,裁撤四成以上冗官!”

贾逸将那盒金花燕支盖上,推还给了萧闲。

萧闲瞟了他一眼:“真的不要?孙梦不是一直都用金花燕支吗?”

“不要。这种东西,要自己买来送她才合适。”贾逸道,有些话他不想说明白。当年在公安城,贾逸跟踪孙梦到过一家胭脂铺。那家铺子掌柜给了他一盒金花燕支,说是孙梦买下留给他的。再后来,孙梦才开始用金花燕支,只是因为她以为田川曾经用过。

“你不说,她怎么知道?”萧闲道,“再聪明的女人,也是需要哄的,你不主动,怎么会有进展呢?你们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难道要孙梦姑娘一直等下去?万一到时候,孙郡主把她嫁给了别人,你怎么办?”

“我听秦风说,城中有名的胭脂铺你都转遍了,该不会是为了买这盒东西吧?”贾逸岔开了话题。

“当然不是,我是去打探消息。”萧闲道。

萧闲现在的产业越做越大,醉仙居、银钩赌坊、镜花水榭都成了武昌城内数一数二的名店。尤其是镜花水榭,已经成了高雅清谈之地,来往宾客都是豪门世家、高官显贵。水榭里姑娘们的素雅妆容,在荆扬一带已形成风气,引得不少女子效仿。城内大点的丝绸铺、首饰铺、胭脂铺跟萧闲都很熟络,有不少甚至把跟萧闲有生意来往作为招牌。世家女眷经常光顾这些铺子,闲言碎语说得不少,有心的掌柜们通常都会记下,来迎合她们的喜好。

“关于潘婕的消息?”贾逸道,“我记得她到武昌城的次数不多,能从这些铺子里问出什么东西?”

“所以说,你是真不懂女人。像这种世家女眷,大多都会有一个或者几个闺房密友的圈子,就算她来武昌城的次数少,依旧会有不少传言。再碰上几个表面热络、背后诋毁的,还真能听到意想不到的消息。”萧闲道。

“你打探到了什么?”

“潘婕性子要强,喜好舞枪弄刀,在世家女眷中很是另类。参加过几次踏青、品茗之类的聚会,也是议论时政、点评百官,跟聚会氛围格格不入。有一点值得注意,她对你是从去年突然开始厌恶起来的,从黄鹄山游玩那次聚会开始,频频对你进行抨击。”萧闲道。

“大概是我逼死陆延的缘故吧。”当初赴宴之前,因为心怀疑虑的缘故,贾逸详细阅读了寒蝉提供的情报。在对他有敌意的名单上,潘婕排行第二,原因就是跟陆延有关。

“不对吧。陆延是前年九月死的,直到去年六月,潘婕才表现出对你的厌恶。她就算反应再慢,也不至于过了大半年,才表露出来。”萧闲道。

“是吗?那是为什么?”贾逸心道,是寒蝉的剖析弄错了吗?

“去年五月份,潘婕在一次聚会中,提到了一个人,言语之间多有崇敬。我觉得,她对你的态度转变……”

“那个人,是不是叫公子彻?”贾逸打断了萧闲的话。

“你怎么知道?”萧闲奇道。

“潘婕在失手后,提到了这个人。按照你的脾性,应该顺着公子彻这条线摸下去了?”

“可惜,查不出公子彻是谁。这个人很神秘,潘婕虽然屡次说到他,却对身份地位只字不提。就连关系最好的朋友当面问她,她也闪烁其词,只说博学多才、智绝超伦什么的。”萧闲道,“不过,城西那家烟水阁的掌柜倒说起一件事。潘婕今年来过一次武昌城,去他铺子里买水粉,指名要产自西域的玉绵胭脂,说是公子彻最喜欢的。”

“玉绵胭脂……我记得前几年,至尊正妻潘夫人曾经专门派人去西域采购,只有王室宗亲才用。”贾逸皱眉道,“难道,这个公子彻是王室宗亲?”

“但是在王室宗亲里,并没有单名彻字的公子。不过这个公子彻这么神秘,名字极可能只是一个代称。如果单从条件上来排查,最有可能的是谁,你心里有数吧。”萧闲道。

贾逸沉吟一会儿,抬头道:“太子孙登。”

他忽然想起,去驿馆拜见朱治的时候,碰到过孙登“四友”之一的顾谭,对他也是表面恭敬,实则厌恶。

“年方十六的东吴储君,才华横溢、谦和仁厚、礼贤下士,都说他日继承大统,必定是位明君。潘婕就算是再骄傲,为他所倾倒也是寻常事。”萧闲道,“如果真是他要对你动手,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与他见过几次面,”贾逸回忆道,“感觉他并无恶意,对我似乎还有些欣赏体谅之情。你说至尊是公子彻我都信,他是公子彻?总觉得不可能。”

“虽然都说孙登仁厚,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周公摄政称王,平叛开疆,世人皆称僭越;王莽折节谦恭,尊礼贤士,满朝皆曰圣人。如果他们都在那个时候死了,那周公不就被人当成奸臣,王莽不就成了忠臣?人心这种东西,是最让人看不透的。他身为储君,自然懂得驾驭之术,你还是自己小心点。”萧闲顿了下,“当初在许都,你可是差点死在曹丕手上。”

狭长的小巷,冰凉的石板,凛冽的剑光,殷红的鲜血……纷乱的记忆碎片蜂拥而来,贾逸似乎又置身于黑暗之中,手忙脚乱地将金疮药倒在田川身上,用力地压着伤口,无可奈何地看着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贾逸站起了身。

萧闲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去趟郡主府,那盒金花燕支借我用一下。”

萧闲嘴角歪了歪,将金花燕支塞到贾逸怀中,推他出了门。贾逸向门外走去,正好碰到秦风大摇大摆地回来。这位游侠拎了一坛酒,提了一只烤羊腿,大笑道:“别走,别走,这是我昨天弄的野味,后厨刚收拾好,我们今晚来个不醉不休!”

萧闲上前一把拽住秦风:“贾逸有要紧事,来,我陪你喝。”

秦风道:“什么事啊,喝了酒再去呗!”

“你把他灌得一身酒气,就不怕孙姑娘拿剑柄敲你脑袋?”

“啊……孙梦啊,要去,要去!”秦风嘿嘿笑道,“今晚别回来了!我们可不给你留门!”

贾逸摇着头,揣着那盒金花燕支,出了镜花水榭。

郡主府门口的枭卫早已跟贾逸熟稔,没有通传,直接开门将他让了进去。

贾逸在府中转了一大圈,才远远看到孙梦斜躺在一处湖心凉亭里。他站在远处,负起双手,静静地看着孙梦的背影。孙梦穿了件宽大的蜀锦绸衣,斜靠在一张木榻上,一手懒洋洋地抓了一支钓竿,看也不看水面一眼。另一只手则捏了颗葡萄,放到唇边,轻轻用牙齿咬个小口,沿着小口将葡萄皮一缕一缕咬着撕掉,再吸入口中,闭着眼睛慢慢品味。

如果不看脸庞和身形,只看神态和动作的话,实在难以将孙梦和田川联系起来。孙梦狡黠聪慧,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盯着你的眼睛,从你的眼神语气中揣摩你的心意,就算有时候偶尔会耍耍小性子,也是为了达到她的目的。而田川不同,高兴就笑,生气就骂,不懂迂回,不懂以退为进,喜欢自夸,还有点骄傲,相信谁就把一切都托付给他,整个人都有点傻乎乎的。

这几年来,贾逸一直在回想,跟田川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才让他念念不忘。想来想去,一件都没有。他也曾经以为,对于田川的思念,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场刺杀,让他产生了愧疚感,才一直耿耿于怀。到后来,他才终于明白了,早在进奏曹时,他已经喜欢上了田川。那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少女,有着他所难以奢望的纯净和真诚,犹如寒夜中温暖和煦的阳光,照亮他的整个世界。

只可惜,斯人已逝。

萧闲曾经劝过他,不管孙梦是不是田川,都不应该成为他的心结。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就算田川还活着,也不能成为他和孙梦在一起的阻碍,更何况田川已经死了呢?人最悲哀的,莫过于沉溺于过去,错失了现在,迷惘于未来。踟蹰不前并不算用情至深,只是逃避,不管对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来说,都太过残忍。

贾逸叹了口气,走上弯弯曲曲的回廊,进入了凉亭。

孙梦看到他,嘻嘻笑道:“听说你前几晚送美人回家,差点被人用小刀扎了。不错啊,贾校尉,面对美色还能保持警惕,看来镜花水榭那些美人还是有点用的,毕竟见得多了,就不稀罕了。”

贾逸干咳了一声:“孙姑娘说笑了。”

孙梦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他,又捏起了一颗葡萄。

贾逸无言,坐了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那盒金花燕支,推了过去:“送给你的,多谢这几年的照料。”

“送我的?”孙梦看了他一眼,坐正身子,将木盒接过来放到了膝上。

她拿过一块白帛擦了手,才打开盒盖,嗅了几下:“哟,绝好的金花燕支啊。”

贾逸点了点头。

“这一盒起码也得你三个月的俸禄,你舍得?”孙梦问道,“该不会是萧闲那个坏胚子买了,撺掇你拿来哄我的吧。”

贾逸有些尴尬:“这个……”

“管它怎么来的,既然是你送我的,那就是我的了。”孙梦把木盒放到身边,“说吧,又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在郡主面前说?”

“没有,”贾逸道,“只是单纯想来看看你。”

孙梦歪着头:“真的假的啊?”

“上次因为我坚持撤去枭卫护卫,惹得郡主大发雷霆,多亏你从中周旋,要不然鞭子已经挨到身上了。”贾逸掩饰道,“来东吴这么几年,全凭孙姑娘照料,我心里很是感激。”

“哼,还以为你想我了才来的。”孙梦小声嘟囔了一句,马上换了话题,“你被伏击的消息,我已经飞鸽传书给了表姐。她说潘婕背后之人可能大有来头,如果你想查,要我尽量陪你一起。”

“谢了。郡主这次外出游猎,大概要多长时间?”

“谁知道呢,表姐那性子,玩疯了半年不回来都有可能。”孙梦眨了眨眼,“你有事要问她吗?”

“潘婕杀我,是受一个叫公子彻的人指使,我怀疑是哪位世家公子的代称。”贾逸问道。

“公子彻?”孙梦思索了一会儿,“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觉得太子孙登人怎么样?”

“儒雅而温和,虽然比较内向,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孙梦忽然醒悟过来,“难不成,你在打孙登的主意?”

“只是猜测。”贾逸低声道。

孙梦盯着贾逸看了一会儿,把陶碟往前推了下:“吃葡萄。”

贾逸摆了摆手,这东西是前朝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改良种植,已经不算是珍馐之物,只是价格依旧昂贵,不是平民百姓能吃得起的。孙梦的意思他很清楚,不是真的让他吃葡萄,而是让他闭嘴。

“事关生死,不得不察。”贾逸道。在别人面前怀疑储君,无疑是找死。但在共历这么多次生死的孙梦面前,他无所顾忌。

“他是储君,至尊百年之后继承大统,整个东吴都是他的。他有什么理由,要用潘婕这样的人去杀你这个不入流的小官儿?”孙梦捏起一颗葡萄,用牙齿小心地咬去外皮,递到贾逸嘴边,“真不吃?”

贾逸稍稍后仰,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暧昧。

孙梦嘻嘻笑起来,手腕折回,将晶莹剔透的果实放在唇间,咬了下去。

“也罢,我也觉得他应该不是公子彻,只是随口一提。”贾逸道。他看到浮在水面上的芦秆在一沉一浮,正要出声提醒孙梦,却见她握着钓竿的那只手轻轻一抖,一尾鱼在半空中划了道完美的弧线,跌落在贾逸怀中。

足有一斤多重的鲤鱼,在贾逸怀中扑棱棱跳个不停。贾逸用手去抓,却被甩了一脸水,只好用衣服将鲤鱼裹了起来,问道:“交给后厨?”

“放了吧。”孙梦懒洋洋道。

“放了?”贾逸愣了下。

“你呀。钓鱼的乐趣在于鱼咬钩被钓起的那一刹那,并不在于吃鱼。”孙梦丢掉鱼竿,翘起嘴角看着他。

第三章 凶案迭起

宁陌站在四海货栈的厅房门口,看着解烦卫在房内翻箱倒柜地搜查。

那晚伏击贾逸的白衣剑客,经过查索,被证实是文渊阁的一名书吏。宁陌带队前往,将近几日与这名书吏接触过的人,全都派人监视起来,然后一个一个地筛查。排查到四海货栈时,发现市令张佑悬梁自尽。很多暗桩在事败之后,都会选择一死了之,认为这样就可以阻断追查。但对于经验老到的追查者来说,死并不能湮灭一切。

房间看起来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码放得整整齐齐,似乎张佑在临死前,用清水擦拭了家具。“从容赴死”,宁陌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想必能泄露线索的东西,都已经被销毁了。能留下的,只有连死者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宁陌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房间内掠过,最终停在了墙边的书架上。上面摆放着一卷卷木简,是诸子百家的著作。《礼记》《五蠹》《道德经》《战国策》……宁陌的目光在《左氏传》那排木简上停了下来。这几卷木简的颜色,似乎要比其他深一些。他走上前去,拿了一卷下来,仔细端详穿起木简的细绳。绳子上折叠的印迹比较多,有些地方已经毛糙了,是经常翻阅的缘故。

一个市令,长年坐在货栈里研读《左氏传》,是什么道理?宁陌拿起木简,走到长案旁,坐了下来。长案很普通,通体漆成了皂色,右手的一小块地方泛着微微的白亮,像是褪色了一般。他注意到长案上放了一个瓦碟,里面盛满了清水,但房中却没有水缸水瓢之类的东西。宁陌沉吟片刻,将手指伸进瓦碟,蘸了些水在长案的白亮处随意涂抹几笔。手指掠过案面,触感要比其他地方更为光滑。

间谍传递消息,通常都是以阴符的形式。阴符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独创出来一套符号,每个符号都对应一个文字,可以直接解读;一种则是传递数字,另存母本,对照行数列数来取字解读。从《左氏传》的使用程度和长案的陈年水渍来看,张佑使用的应该是后者,《左氏传》就是母本。

按照虞青的意思,这段时间要全力追查贾逸,进奏曹和军议司的案子都可以放一放。但宁陌觉得,贾逸是个非常难缠的角色,正面冲突未必能占到便宜,不如先从周边迂回入手。那晚伏击贾逸的人,分别隶属于三股势力,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出手,绝非一句巧合就能解释。武安应该是得了苏琛的消息,宁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刺杀贾逸,归为进奏曹一脉。通过文渊阁的那个白衣剑客,已经挖出了市令张佑,他们看起来像是军议司一脉。潘婕那个,自然归属神秘莫测的公子彻一脉。

三方共同出手刺杀一人,已属罕见。更罕见的是,贾逸竟然在三方夹攻中,活了下来。宁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起身在房中踱步几圈,心头始终萦绕着一个谜团。促使三方一起出手刺杀贾逸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是怎么做到的?

一阵微风吹过,窗口响起清脆之声,引起了宁陌的注意。那是一只由几块竹片串起来的风铃。宁陌的目光落在那几块竹片上,没有离开。竹制风铃挂在窗口,经过风吹日晒,会慢慢变黄。但这枚风铃的竹片颜色却深浅不一,似乎并不是同时挂上去的。宁陌走上前去,将风铃取了下来,用手指轻轻捻着竹片,有很微弱的凹凸感。

竹片上原先应该刻有字迹,后来又被人刮掉了。宁陌挑出颜色最浅那个,对着亮光去看,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找来一块炭条,轻轻地在竹片上涂了一层,然后用湿布拭去。炭灰留在凹痕中,显示出了几排数字。宁陌拿起《左氏传》,按照数字进行对照查索,几次失败之后,终于拼成了六个字:贾逸实乃寒蝉。

如果换做其他人,早已兴奋地跳了起来,宁陌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这是个陷阱,而且是针对他的陷阱。寒蝉露面次数不多,有案可稽的几次出手,大多都是在对付曹魏,剩下的才是东吴。至于蜀汉,寒蝉和他们更近似于互助,甚至有传言说,法正还活着的时候,跟寒蝉私交甚笃。

颜色最浅的竹片,无疑是张佑收到的最后一份阴符。军议司明明已经推断出贾逸就是寒蝉,为何还要派人行刺他?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哪有动用暗桩死士,杀自己人的道理?而且,张佑有时间悬梁自尽,为何不毁去所有的痕迹?一把大火烧了这里,岂不是可以掩盖所有证据?

宁陌忽然道:“张佑的尸体,仵作剖验完了吗?”

“早剖验完了,已经拉到义庄了。”陈奇答道。

“确实是悬梁自杀?”

“呃,这个不是发现尸体时,就已经确定的事情吗?”

宁陌抬头,看着那根房梁,他们进入房屋的时候,张佑的尸体已经挂在上面多时了。优秀的杀手,对付一个市令,有很多办法可以造成悬梁的假象。张佑死于悬梁自杀,这个结论似乎下得早了一些。

如果不是自杀,那杀死他的到底是什么人?留下这些线索,诬称贾逸就是寒蝉的那个人,肯定知道宁陌正在查这个案子,也知道宁陌怀疑贾逸就是寒蝉。但宁陌查案、怀疑贾逸这些事,整个解烦营都知道,并不算什么秘密,捋不出来什么可疑人物。他隐隐觉察到,除了解烦营、进奏曹和军议司,似乎还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对付贾逸。

公子彻?宁陌没来由地又想起潘婕提到的这个名字。如果杀死张佑、伪造风铃都是这个人所为的话,那岂不是自己每一步都落在他的估算之中?那晚潘婕是最后出手的,会不会是公子彻利用某种手段,布下了这个三方一起刺杀贾逸的局?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对贾逸出手?

宁陌只觉得这个谜团越来越浓,低声道:“陈奇,去将所有的胥吏都集中起来,等会儿一个个过审,问问这几天张佑有没有接触到奇怪的人。”

陈奇刚要出门,一个解烦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跟他撞了个满怀。宁陌皱起眉头,还未出声呵斥,那名解烦卫已经跑到跟前,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宁陌神色遽变,眉头紧锁,握着《左氏传》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沉默片刻之后,他丢下手中木简,昂然起身,向着门口走去。

陈奇恍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宁陌已经走出了房间。陈奇一把揪住那个解烦卫:“怎么回事?这案子被压下来不让查了?”

那个解烦卫压低声音道:“跟这个案子没关系。刚得到消息,朱治太傅被人毒死了!”

贾逸是在两个时辰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那时候他已经离开郡主府,回到镜花水榭准备就寝。宫中小黄门急匆匆赶到,颁下至尊钧令,命贾逸即刻追查朱治被杀一案。贾逸接下钧令,心中满腹疑虑,朱治怎么突然就死了,这案子为什么要交给自己查?正措辞如何开口询问,小黄门就急匆匆离开了,连萧闲准备好的酬礼都没拿。

贾逸慢慢地更换官服,悬上长剑,犹豫着要不要去郡主府一趟。虽然白天的时候,孙梦已经说过了郡主的意思,但贾逸却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孙梦脚上的旧伤,在他心里形成了一股郁结。他是不相信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但又没有勇气去追根寻底。尤其是发现旧伤之后,孙梦对他的态度似乎变得很暧昧,这让他在面对孙梦时,总是有种尴尬的感觉。转眼间,穿戴已经收拾停当,贾逸却还站着发愣。

秦风早换好了一身皂色衣服,破风刀也用皂色布条缠起来横挎腰间,兴奋道:“走,走,老贾,我陪你一起去!”

萧闲笑着摇头道:“贾校尉是奉了至尊之命,去驿馆查索朱治之死,你这一身夜行装扮,怕不是要去杀人越货?”

秦风瞪眼道:“不是前几天有人伏击老贾吗?我不跟他同行,就暗中尾随,一旦发现刺客,必定手到擒来!”

“解烦营那个宁陌,借由那次伏击,已经把武昌城内外快翻了个底朝天,挖出了不少军议司和进奏曹的暗线。只要不是傻子,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动手。”

秦风气闷道:“老萧,你这就不对了。你这不是暗地里损我是傻子吗?”

萧闲依旧淡淡笑道:“你不是傻子是什么。查案的事,陪也该人家孙梦姑娘陪,你一个夯货凑什么热闹啊。”

秦风“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嗐,你看我这榆木疙瘩,对对对,孙姑娘,孙姑娘。嘿嘿,老贾你真是有福气,查案都有佳人在侧……”

贾逸只觉得一阵头痛,正欲辩白,却听院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你这黑胖子夯货,吃多了嚼不烂又满口吐沫呢?还有那个老是笑眯眯的坏胚子,你们是合着伙把贾逸往歪路上领呢?”

话音未落,孙梦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她一袭束身镶边软甲,腰悬长剑,后面还跟着七八个枭卫。

萧闲扯起秦风,像是没事儿人一般,直接从侧门溜掉了。贾逸只好尴尬地拱了下手:“这么晚了,孙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孙梦问道:“收到至尊钧令了吗?”

“收到了,正打算去郡主府找你。”

孙梦眨了眨眼:“真的假的?”

贾逸干咳道:“我觉得事有蹊跷,怕是又有什么问题,有你一起也算是个照料。”

“还好你没有自己冒冒失失去了。这案子是有点古怪,等下到了驿馆,千万不要乱说话。”

“我们边走边说,”贾逸迈出房门,“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我听说朱治暴毙之后,他的家人直接去了至尊府上禀告。当时至尊正与解烦营左右部督商议要事,接到禀告后,至尊震怒,下令要你着手处理此案。但是,解烦营左部督虞青却提醒至尊,说是朱治死前,你曾去探望过。按常理推断,你也算毒杀朱治的凶嫌之一,不便着手此案,她推举了一个叫宁陌的都尉。还有,右部督吕壹也进言,说你与朱治外甥女潘婕的死不清不楚,如今朱治也被毒杀身亡,你的确很有嫌疑。”孙梦道,“怎么样,被解烦营左右部督同时构陷的滋味,好不好受?”

贾逸苦笑道:“无妨,早就习惯了。”

孙梦道:“那你知不知道,当时至尊正和虞青、吕壹商议什么事?”

“莫非也跟我有关?”

“不错。选曹尚书暨艳上书一封,要求在整个朝堂中精简曹署、剔除冗官,首当其冲的曹署就是解烦营,”孙梦道,“朱治、张温、徐彪在奏疏后联名上奏,第一个要剔除的冗官就是你贾逸。”

贾逸沉吟半晌,道:“就算如此,至尊还是下令要我署理此案?”

“你觉得,他这么做是因为对你格外恩宠吗?”

贾逸没有回答。

“至尊这个人,虽然表面仁厚,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孙梦道,“他这么做,等于说这件案子非你接手不可。这也意味着,这件案子棘手得很,一旦出现问题,他随时都可以把你当作弃子抛出去。”

贾逸点了点头。孙权的性子,通过这几年的接触,他早已了然于胸。在这位江东之主的眼里,凡事没有黑白,只有利弊,自然也就没有不可以用的手段,没有不可以舍弃的情义。只是这次朱治被杀,究竟有什么隐情,非要用贾逸来查?

终于到了驿馆,贾逸发现门口已经换成了羽林卫,应该是孙权刚刚派来的。他走上前去,冲羽林卫晃了下腰牌,和孙梦一起走进院中。无关人等都已经被清了出去,整个院子里显得空空落落。绕过萧墙,贾逸看到正房门口放了一张木榻,朱治的尸体就摆在上面。

贾逸环顾四周,只见一名仵作束手站在角落里,看衣衫装扮似乎是吴王府里的。他皱起了眉头,更加觉得奇怪。从侍卫到仵作,都出自吴王府,这是为了表明孙权的重视,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贾逸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尸体。尸体面色发青,口鼻中都有干涸的血迹,胸口的衣襟已被扯烂,手脚四肢痉挛扭曲,两只苍白僵硬的手蜷曲着,显然是死前经历过剧烈的挣扎。想起前几天,朱治不怒自威的模样,贾逸不禁摇了摇头。

“死于何种毒药?”

仵作讷讷道:“从中毒的迹象上来看,可能是牵机药。”

“可能?”

“朱太傅位高权重,小人不敢亵渎尸体。”仵作眼神闪烁。

听仵作的口气,似乎是在等着贾逸下令,那剖验尸体后不管发现了什么,自然都由贾逸承担了。

孙梦轻轻扯了下贾逸的衣袖:“你看他的胡须和指缝。”

贾逸目光落在了尸体嘴边的胡须上,那里有一小撮微微发白。他找来一块布帛垫在下面,用根竹签小心翼翼地在胡须上拨弄,收集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一转头,又见蜷曲的指缝间也有些白色的粉末,跟胡须上的一模一样。他皱起眉头,将布帛放在鼻端下轻轻嗅着,有一丝芳香清甜,似乎是很熟悉的味道。

抬起头来,贾逸发现不远处的一张长案上,放着一个做工精细的锦盒。他走上前去,打开盒盖,几枚雪白的芙蓉桂花糕映入眼中,那股芳香清甜的味道袅袅入鼻。他记得这个锦盒,是前几天来拜访朱治时,那个叫顾谭的少年带来的。

“是被糕点毒死的?”孙梦小声问道。

“不好说。”贾逸看了眼仵作,道,“不剖验尸体的话,一切都只能算是推断。”

“那接下来,要让这仵作剖验尸体?”

“不,先提审。”

贾逸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孙权在面对那么多质疑时,仍命他署理此案。并不是这案子不好查,而是线索太明显了,凶嫌已经呼之欲出。只是这个凶嫌的身份太过特殊,是至尊自己的儿子,孙登。侍卫和仵作都换成吴王府的,就是为了掌控消息。贾逸这边查到什么,孙权那边就知道了什么,而且绝对不会外泄。

提审进行得相当顺利。在驿馆服侍的下人交代,朱治是在吃芙蓉桂花糕时,突然毒发暴毙的。仵作也验出了芙蓉桂花糕里确实有牵机药。这盒桂花糕是顾谭送来的,说是太子孙登探望太傅朱治的礼物,里面还有孙登的亲笔信。看样子,顾谭在桂花糕中下毒,是目前最合理的结论。

但任谁想想,都不会认为顾谭是凶手。江东顾家的长子顾谭素来以稳重周正闻名,怎么可能蠢到亲自送毒药杀人,毒杀的还是素无仇怨、名动天下的太子太傅?若是将这个结论通报天下,不但朱治家人不服,朝中诸臣不服,恐怕连曹魏和蜀汉都会大做文章。顾谭不会毒杀朱治,那凶嫌自然就落在了孙登身上。但这位储君会派自己的“四友”之一,带着装有自己亲笔信的芙蓉桂花糕,上门去毒杀自己的老师吗?谁会这么蠢?可如果两人都不是凶嫌,那真正下毒之人是谁?要怎么才能把他找出来?

贾逸走出厢房,围着朱治的尸体转了几圈,眉头始终紧锁。

牵机药啊……他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了什么。贾逸快步走到长案旁,拿起一块芙蓉桂花糕,轻轻嗅了几下,只有一股香甜味道。他将桂花糕掰成几块,逐一放在鼻端下轻嗅,才闻到些许淡淡的苦涩味。

孙梦道:“你闻什么?刚才那仵作不是说这东西有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