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道:“牵机药是用马钱子炮制而成的,味道极苦。但这块桂花糕嗅起来,却没有多少苦味。”

“笨,桂花糕是甜的,牵机药是苦的,在桂花糕里掺杂牵机药,自然要少放一点。不然朱治一口咬下去,发现很苦的话,一定会意识到有问题。”

贾逸将桂花糕放入盒中:“那你想过没有,如果为了让苦味不那么明显,减少了剂量,反而会导致毒性不足。”

孙梦犹豫了一下:“可朱治就是吃桂花糕时死的,这证明毒性足够了。”

贾逸摇头道:“不尽然,现在可以下令,让仵作剖验尸体了。”

“桂花糕里有牵机药,他又死于牵机药中毒,结果不是明摆着吗?还用得着剖验尸体?”孙梦眨了眨眼。

“不,有些时候看起来很笃定的事情,结果往往会让人意想不到。”贾逸走到院中,抬头看着微亮的天色,“你守着剖验吧,我要出去一趟。”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要出去?”孙梦道。

“要去确认一件事情,这案子才能继续查下去。”

房间里没有掌灯,四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暨艳坐在黑暗中,思绪万千。他本是寒士出身,入仕十多年,才升到县丞的官位。而且这个县丞,还是吴郡娄县的,几乎没人愿意去。吴郡是江东士族聚居的地方,郡内的那些世家子弟,大多飞扬跋扈,不服律法,让历任县丞很是头疼。暨艳上任之后,在官署外挂起五色大棒,张贴戒律,第一天就捉拿四名纨绔子弟,分别杖罚二十棍。有世家家眷闹到官署,也被差役拘捕拿下,投入大牢。他不但顶住了熟人的说情,就连郡守的提点都置之不理,一时间刚正不阿的清名传遍天下。

暨艳此举得到了朱治的欣赏,被介绍给了张温。张温与他深谈一番,与朱治共同向孙权推举他为选曹侍郎。暨艳在选曹里不过三年,因为不畏权贵、行事公正,又被孙权擢升为尚书,一路飞黄腾达。暨艳知道,自己在官场中几乎毫无根基,除了朱治、张温之外,人人都不待见他。按照常人的想法,既然到了这一步,很多事都可以放下了,低调一点,圆滑一点,指不定日后还可以再往上进一进。

但暨艳不能,他总觉得官场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从底层爬到高位的人,通常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变本加厉地掳掠贪腐,一种是意气风发地改换朝局。暨艳属于后者,他看不惯文官贪财、武官怕死;看不惯凡事都是意气之争,不论对社稷百姓的利弊;看不惯冗官庸官尸位素餐,不理政务。他觉得,如果消除了派系之争、冗官庸官这些内耗,东吴就会国力大增,拒蜀抗魏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一统天下。在选曹任了三年侍郎,做了大半年尚书,暨艳觉得整个吴国上下,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他一人。虽然这件事很难,但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试一试。

门轴发出嘶哑酸涩的声音,亮光随之照了进来。暨艳抬头,看到徐彪走了进来,便换上一副笑脸:“怎么满面愁容?”

徐彪摇头道:“参劾贾逸的奏章递了上去,至尊不但留中不发,还命贾逸梳理朱治一案。我们第一步棋,完全走错了。”

“是啊。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贾逸明明也拜见过朱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有些嫌疑,至尊竟然还把案子交给他查。看来贾逸在至尊心里还是有点分量的。”

徐彪道:“这个先按下不提,朱治怎么好端端的被毒死了?会不会跟我们要做的事有关?”

“不会。准备整顿吏治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和太子知道。就算泄露出去,他们要下手的对象也会是你我,不会是朱治。”暨艳道,“朱老将军性子刚直,得罪过不少人,可能是他的仇家做的,跟我们无关。”

徐彪道:“就算真是这样,情况也对我们不利。有流言说朱治是吃了芙蓉桂花糕,被毒死的。那东西是顾谭送的,他好像已经被解烦营抓起来了,好像还影影绰绰地涉及太子。朱治被杀,太子自顾不暇,张温孤掌难鸣,要不整顿吏治的事先放一放?”

“不,这事儿不能停。好不容易得到太子首肯,至尊默许,怎么能停下来?一停,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暨艳有些急躁,“我总觉得,这案子不会太复杂,贾逸很快就会查清楚真相,到时候我们就见机行事,浑水摸鱼。”

徐彪长叹了一口气,知道暨艳如今心中并无对策,只是不愿放弃罢了。做过几年同僚,暨艳这个人的品性他是佩服的,但就是性格过于刚直,又急于求成,让他忧心不已。

“好吧。不过现在从贾逸那里下手,已经不可能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直接全面铺开,就用这个案子做由头,给我两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暨艳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朱治这案子确实有点棘手,如果你是贾逸,你准备怎么查?”

徐彪摇头道:“查案的是贾逸,又不是我,想这些有什么用?你如果现在有空,我们就草拟个议案。这次一定要仔细斟酌,把握好尺度,确定是否可行。”

暨艳坐了下来:“那是自然,议案一定要做得精细。不过啊,如果我是贾逸,就从顾谭那里入手,不管如何威逼利诱,一定得让顾谭开口……”

徐彪敲了敲长案,面色不悦地看着他。暨艳讪讪笑了下,停住话头,目光向木简上看去。

出乎贾逸的预料,他很容易就见到了顾谭。

在顾家大宅外亮了下解烦营腰牌,通报姓名还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大门就打开了。跟着长随走到偏厅的时候,顾谭已经坐在那里迎客了。这位世家公子身着一袭青衫,在长案后正襟危坐,目光却没有落在贾逸身上,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明明年纪不到二十,看起来却像个中年人。看到贾逸进门,顾谭不亢不卑地起身行礼,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贾逸也不寒暄,直接问道:“顾公子,朱治老将军故去的消息,你是否已经听说了?”

顾谭点了点头。

“那他死于何种方式,你知道吗?”

“听说是被毒杀的。”

“你带到驿馆的桂花糕里有毒。”贾逸飞快地接了一句,“那盒桂花糕,听说是太子孙登赠予朱治老将军的,可有此事?”

“人是我杀的。”顾谭面无表情道。

贾逸怔了一下,完全没想到顾谭会这么快揽下罪名。恍惚间,他听到顾谭身后的屏风发出了些许声音,似乎后面还藏着人。贾逸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屏风后的声音却已经消失了。桂花糕中有毒,这个消息应该不是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的。提审的时候,好几名长随都曾说过,亲眼看见朱治是在吃桂花糕的时候暴毙的。朱治家人没有去都尉府报官,而是前去吴王府禀告,肯定也是考虑到桂花糕中有问题,隐隐牵涉太子的缘故。屏风后面的人,是太子吗?是在吴王府中得到消息后,连夜出宫跟顾谭商议对策的吗?只是这招丢车保帅,实在不甚高明。

“下官没有听清,恳请公子再重复一遍。”贾逸道。

“毒是我下的,跟太子无关。”顾谭面色淡然。

“如果公子这么坚持的话,下官只好先将公子缉拿归案了。”

贾逸的话音还未落,就听屏风后响起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姓贾的你胡扯什么,看不出来这是顾谭怕有损太子清名,主动揽罪上身?你真是个蠢货,枉费我刚才还一直夸你。”

贾逸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高挑个子的年轻人从屏风后跳了出来。这人头发眉毛都稀稀疏疏的,塌鼻梁,额头又光又宽,还穿了件过于肥大的襌衣,看起来很是可笑。贾逸心中却微微一震,出来的竟然是诸葛恪。这人是诸葛瑾的儿子,心思敏捷,善于应变,从小就有江东神童的美名。据说有次孙权大宴群臣,酒至半酣之际,命人牵进来一只驴,在驴子的脖子上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诸葛瑾”。就在众人大笑之时,当时年仅六岁的诸葛恪却不慌不忙地找来支笔,在木牌下添了“之驴”两个字,然后大摇大摆地牵走了驴子。

诸葛恪走到顾谭跟前,道:“刚才不是都商议半天了,别什么都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这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就自己坐不住了。现在弄得好像太子真杀人了一样。”

顾谭脸色微红,辩解道:“我不想太子受辱。”

诸葛恪没有理他,转身看着贾逸道:“人不是我们杀的,跟太子也没什么关系。你赶紧回解烦营,生堆火把脑袋好好烤一下,什么时候脑袋里的水都烤干了,再来跟我们说话也不耽误。”

贾逸从怀中掏出一个皂色布包,在长案上摊开,里面是碎成粉末的芙蓉桂花糕。

他轻声道:“桂花糕里确实有牵机药,不过分量不足以让人毙命。所以,我觉得朱治并不是被芙蓉桂花糕毒死的。”

顾谭刚要说话,却被诸葛恪一把按下。这位诸葛公子嘿嘿笑道:“看来你脑子里的水并不多,这就好多办了,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既然知道朱治不是我们杀的,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我只说朱治不是被桂花糕毒死的,没说不是被你们杀的。”贾逸道,“在案子没破之前,你们仍有嫌疑。”

“好,滴水不漏。”诸葛恪嬉笑道,“姓贾的你果然厉害。”

“我登门拜访,是想问几个问题,弄清楚了这几个问题,对你们对我都有好处。这盒桂花糕是怎么来的?”

诸葛恪没有出声,用胳膊肘捅了顾谭一下。

顾谭开口道:“朱治太傅到了武昌之后,太子就交代我买一件礼物赠送,并且要求不要太过奢侈,怕他老人家心生厌烦。我打听到朱治太傅喜欢吃桂花糕,所以就去西城雅致轩买了两盒上品。拿回吴王府,我们一起品尝后,认为味道很不错,就由我将剩下的一盒送到了驿馆。”

“你是说,你买了两盒,随意打开了一盒吃过之后,送走了剩下一盒?”贾逸问道。

“是的,买的时候也是随意挑了两盒。”顾谭道,“得知太傅被桂花糕毒死后,我们……我连夜赶去雅致轩,把剩下的二十多盒上品全买了下来,打开后没发现一盒有毒。”

贾逸皱起了眉头,这盒桂花糕从买来到送去,中间没有旁人下毒的机会,那即是说,毒是驿馆的人下的?

“喂,姓贾的,你现在明白了吧?”诸葛恪道,“你看,桂花糕是甜的,牵机药是苦的。他明白在桂花糕里下牵机药,少了毒不死人,多了会被发觉,却还是往桂花糕里下毒了,这是有人想要嫁祸太子,毒杀朱治倒是其次!”

不愧是诸葛家的子弟,脑子确实灵光很多。贾逸不动声色,道:“我有一件事想不清楚,凶手是如何下毒毒死朱治的?”

诸葛恪目光炯炯:“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想不出来?牵机药是苦的,朱治这两天吃下的东西里,还有哪样是苦的?”

贾逸猛地抬头,看着这位其貌不扬的诸葛公子,这家伙当真是口无遮拦。还没等贾逸出声,他已经不耐烦了,道:“汤药!”

“诸葛恪!”顾谭怒气冲冲,喝道,“你乱说什么!”

一个太过持重,一个太过轻浮,这两人虽然都是江东才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贾逸接住诸葛恪的话头,重复道:“汤药……我来之前,已经命仵作剖验尸体了。牵机药毒发迅速,若真是汤药所致,一定还会在肠胃中有所残留。”

“这怎么成!”顾谭紧张道,“你们怀疑至尊,这是大逆不道!”

“不关至尊的事,我们怀疑的是前去诊病的御医。这跟朱治吃了桂花糕被毒死,要怀疑的是做糕点的厨子,而非太子,是一个道理。”诸葛恪嬉皮笑脸道,“姓贾的,我说得对不对?”

“不错,在提审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点。”贾逸道,“所以我的下一个问题是,二位是否了解那位御医?”

“知道。这个御医叫陈松,出自少府,医术还算可以,每旬当值两次。”诸葛恪抢先答道。

“现在何处?”

“他前天刚上过值,今天没事儿,应该住在南城百花巷家中。”诸葛恪摩拳擦掌,“姓贾的,我们要去拿他问案?”

“我问过驿馆中的长随,陈松每天傍晚去一次,亲手煎药,说是只有他才能把握好火候。煎完药后,也是由他将汤药送至朱治将军处,等朱治将军服下才会离开。”贾逸道,“我先前还有疑问,为什么朱治将军毒发的时候,刚好在吃桂花糕,似乎是有人故意将嫌疑锁在了你们身上。”

“既然汤药是陈松亲手煎熬,亲手奉送,他自然能把握时机。他在汤药和桂花糕中分别下毒之后,劝朱治太傅先喝下汤药,再用桂花糕抵消苦味也说不定。”诸葛恪摇头道,“不对……你是在暗示,这个陈松毒杀朱治的目的,是陷害太子?”

“不错,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太子最近是不是要做什么事,惹得人来对付他?”贾逸轻声问道。

诸葛恪和顾谭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贾逸没有开口追问,在这种问题上,世家子弟们的嘴都很严。再等一会儿,驿馆的剖验结果应该就会验证自己的推测,这件案子就不再是一桩毒杀案。这个御医如何能知道太子送朱治的礼物是桂花糕?为何笃定自己会被派去给朱治诊病?能同时确定这两件事,他背后之人地位肯定不会太低。贾逸想起来,前几天拜访朱治,曾经向他问起过公子彻。朱治虽然矢口否认,但当时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陈松的背后,会不会就是潘婕说的那个公子彻?会不会是等贾逸走了之后,朱治前去质问公子彻,结果被灭口了?

“太子最近的确在推行一件事,但是不能告诉你。”顾谭道,“请见谅,贾校尉。”

“这件事,是不是跟朱治也有关系?”

二人又对望一眼,顾谭道:“是的。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请贾校尉不要再追问下去。”

那么,毒杀朱治并不是随意而为,简直可以称得上一石三鸟。贾逸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如果一个人能将事情算到这种地步,他该有多大的势力,多强的算计?

贾逸站起了身走到门口,却又问道:“太子在王室宗亲之中,有没有什么合不来的人?”

顾谭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王室宗亲之中,有没有一个叫公子彻的人?”

不光顾谭,就连诸葛恪脸上都露出迷茫的神色。

贾逸点了点头,退出了屋子。

刚出顾府,贾逸就看到孙梦牵马等在对面。

贾逸快步上前,问道:“结果出来了?”

“跟你猜得一样,死于牵机药中毒,但跟桂花糕无关。桂花糕内牵机药剂量太小,不足以致命,致命的是另一样东西。”孙梦声音压得很低,“你来见顾谭之前,是不是心里已经有数了,要继续查下去?”

“致命的东西,是什么?”贾逸不答反问。

孙梦盯着贾逸看了一会儿,才道:“在朱治的肠胃中发现了药液,里面发现了大剂量的牵机药。其实说来也很简单,能掩盖住牵机药苦味的,当然是更苦的汤药了,只是没人敢往这里想。”

“因为这汤药是至尊钦赐的吗?”贾逸道,“若凶手正是利用你们为尊者讳这种想法,岂不是逃过一劫?”

“若凶手真是……呢?”孙梦的声音更低,“你就不怕捅了天大的窟窿?”

贾逸很奇怪地看着孙梦:“凶手不会是至尊,不管真相如何,凶手都不会是至尊,哪里来的天大窟窿?”

孙梦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你可真是厚颜无耻之极。”

“派遣御医为朱治诊病的是至尊,在汤药里下毒的可不是至尊。只要把握到这点,有什么不敢查的。”贾逸道,“我们不是审过朱治的长随吗?那名御医诊脉后,竟然每天还亲自去煎药送药,应该为的就是把握下毒的最佳时机。”

“然后呢,你要自己冲进吴王府,去抓那个御医?”孙梦问道。

“他今天不当值,现在南城百花巷家里。”

“你果然是早有打算,亏我还傻乎乎地等你到现在。”

“不,这个是我刚打听到的。”贾逸道,“我们先去一趟解烦营,带些人马再去南城百花巷。”

“为什么要去解烦营?你我二人,再加上枭卫,还拿不下一个御医?”孙梦略加思索,就已明白,“说真的,这两年你真是越来越卑鄙了。”

贾逸难得笑了笑:“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为了破案而已。”

很快,贾逸就对自己这个决定后悔了。

解烦营当值的人,是宁陌。听完孙梦简单的叙述,他一面派人去禀报虞青,一面点起十名解烦卫,要求随行。贾逸无法拒绝,总不能出尔反尔。而且宁陌虽然对贾逸的态度很客气,但处处都抢着先机。查到了陈松住处,宁陌也没说在哪里,一句“下官前面引路”,就带着七八个解烦卫走在了前面。

贾逸和孙梦落在后面,稍稍保持了一段距离。

孙梦撇嘴道:“你们解烦营都是些什么人啊,各个办事不怎么样,抢功倒是慌张得很。”

贾逸没有回答。他本想带几个解烦卫去,把捉拿、审问御医的头疼差事移交到解烦营去。谁知道,却在那里遇到了宁陌。这名都尉虽然官职不高,却心思缜密,为人阴沉,是个很难缠的对手。表面上是在抢功,实际上却把握着事态进展的节奏,引着贾逸按他的方向走。如果在御医陈松家中发现了什么,只怕由不得贾逸从容应对,必定要顾忌宁陌。

很快就到了陈松宅邸,宁陌将解烦卫散开,分别把守前门后院出口,然后一剑斩断门闩,向贾逸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贾逸缓步上前,跨进了院子。这是间很小的宅院,只有一进深,左右两间厢房,迎面就是堂屋。院中寂静无声,似乎并没有人在。

贾逸拔出腰间长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堂屋门前。屋内也没有什么声音,他手腕一抖,剑尖推开虚掩的房门,亮光照了进去。映入眼中的,竟是一具躯干佝偻、手脚蜷曲的尸体。贾逸收剑入鞘,暗暗叹了口气,好像又被抢在了前面。

宁陌上前,伸出手指搭在尸体颈间,道:“是陈松,已经死了。”

孙梦道:“死了?被人灭口了吗,怎么会这么快?”

贾逸看到旁边长案上放着一个木碗,里面还残存着些许药渣。他刚想仔细端详,宁陌已经快步上前,端起木碗在鼻翼下嗅了嗅:“是牵机药,还有些许热气,应该刚死不久。”

刚死不久……贾逸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凶手将陈松的死亡时间拿捏得太准了。早死一两个时辰,用桂花糕嫁祸太子的计策就行不通;晚死一两个时辰,会被拿了活口追问幕后主使之人。也就是说,贾逸断定朱治死于汤药之时,灭口陈松的人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是谁走漏了消息?不,根本不需要打探消息,只要留意他们的动向,就能推断出他们查案的进程。或许在他们前往南城百花巷时,陈松就已遭灭口了。

“贾校尉,你觉得是他杀,还是自杀?”宁陌放下了木碗,正在仔细观察尸体。

“他杀还是自杀,都没什么分别。线索到这里,已经断了。”孙梦没好气地搭话。

“孙姑娘说得有道理,”宁陌冲孙梦点点头,继续追问贾逸,“贾校尉,你觉不觉得这件案子,跟潘婕那个案子有点牵连?”

贾逸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原来贾校尉没有想到这一层,我还以为你特意拐去解烦营,是为了找个不相干的人作证。以便发现了什么,都好洗清自己的嫌疑。”

“宁都尉何出此言,莫非觉得是我做下了这件案子?”

宁陌道:“潘婕跟你一起夜归,结果不明不白地自杀了。你去拜见了她的舅父朱治,随后朱治也被杀了。从这条线上来看,好像这案子跟你有关一样。不过,既然我不认为是你杀了潘婕,自然也不会认为是你杀了朱治。”

“你拐弯抹角地,到底想说什么?”孙梦讥讽道。

宁陌脸上没什么表情:“贾校尉,这案子会不会也是公子彻做下的?”

听到公子彻的名字,贾逸心中一震,抬头看着宁陌,这人怎么也知道公子彻?

宁陌负着双手,俯身看着陈松的尸体,一动不动。贾逸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气息骤然停顿了下来。宁陌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拉出陈松压在背后的那只手,一小块金黄色的亮光刺入眼中。贾逸只觉得胸中翻江倒海,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强自镇定地往前靠了靠,问道:“发现了什么?”

宁陌没有回答,掰开了陈松的手,将那块黄铜圆盘夺下来。借着门口的光亮,他将黄铜圆盘举了起来。那是一块做工精细的令牌,在一根落尽叶子的枯枝上面,一只蝉静静地伏在那里。

第四章 太子孙登

寒蝉再度出现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这个神秘莫测的间谍,出手对付曹魏的次数多些,在吴境内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动作。陈松手中握有寒蝉令牌这件事,有传言说陈松跟寒蝉有关,毒杀朱治、嫁祸太子都是寒蝉所为。

但这个话题,仅仅热闹了两三天就偃旗息鼓了。更多人关心的,是朱治一死,未来的帝师人选,究竟会从江东系还是淮泗系中产生。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先前朱治虽然不党不争,但资历威望都属超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死了之后,孙权手下的独臣之中,诸葛瑾等人谁都没有这个资格,帝师一职,只能从江东系或者淮泗系中推选。

眼看朝野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太子太傅的人选上,贾逸的心绪才稍稍平静。发现陈松手中的寒蝉令牌之时,若不是还有孙梦在身旁,他甚至再一次动了杀宁陌灭口的念头。在东吴潜伏将近五年,第一次见到寒蝉令牌公之于众,竟然差点失态。贾逸明白自己是因为隐藏机密太久,才反应过度,很是认真地做了一番反省。

那枚令牌,他仔细辨认过,从大小、形状、花纹、雕工甚至质地来说,几乎能以假乱真。但有一样,却出现了疏漏——真正的寒蝉令牌,蝉形部分是由黄金打造,虽然颜色上看起来和黄铜几乎无法分辨,却在重量上有少许差池。而且,在蝉尾的花纹处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设计,可辨真伪。

令牌入手,贾逸已经明白这是假的。但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在陈松的尸体下塞上这么一块假令牌?宁陌看到令牌之后,带领麾下解烦卫,几乎把整个院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宁陌跟寒蝉是什么关系,为何对与寒蝉有关的所有东西,都如此慎重行事?贾逸觉得自己好像身居一团迷雾之中,跌跌撞撞,伸手不见五指。而迷雾之外,早已有饥肠辘辘的猛兽磨尖利爪,亮出獠牙,随时准备扑向他。

夜深了,长街上已经不见行人,两侧的商铺也都打烊,上了门板。只有街口那座木牌楼旁,一家小酒肆还亮着光。酒肆里也没什么客人了,伙计斜靠着柜台,手肘支着下巴,不时地打着哈欠。贾逸手按腰间长剑从酒肆门口经过,走了几步路,又折返回来。他站在门口,向里面瞟了一眼,走了进去。

伙计见来了客人,打起精神上前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贾逸挑了个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壶玉露春,可有什么下酒菜?”

“蒸羊肉和烤鸡都卖完了,只剩下点盐渍白菘和卤蚕豆。”

卤蚕豆这东西,起先是萧闲的醉仙居弄出来的,很快就闻名全城。只是由于价格太贵,平民百姓很少有吃得起的。后来萧闲故意将卤蚕豆的方子流传了出去,有店家依法炮制,竟然味道也还行。慢慢地,卤蚕豆这道小菜在武昌城普及开来,之后更是传遍了整个荆州,甚至大半个吴境。只是吃过醉仙居卤蚕豆的人,都说寻常小店里的味道还是差了点,引得醉仙居生意更加好了。

很快,酒菜都端了上来。贾逸落下酒樽,斟了大半杯。那名伙计上完酒菜,架上了一半门板,然后有意无意地靠在只容一人进出的门口,打起了瞌睡。从贾逸的方向看去,那名伙计几乎完全挡住了门外的景色。贾逸端起了酒樽,一饮而尽。蚕豆入口,味道确实不如醉仙居,不过还算可以。

木窗上响起三长两短的敲击声,贾逸在长案上敲了一长四短作为回应。沉默了一会儿,窗边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帮你确认过了,后面没有尾巴,宁陌的人被你甩在了东市,还在里面转悠着找你。”

“那就好。”贾逸又给自己斟上了酒,“虞青呢?”

“早在去年,她已经撤掉了跟踪你的人。毕竟跟踪了快三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放心,有我们在这里照应着,不管什么人对你下手,都可以水来土掩。”

贾逸丢了颗蚕豆到嘴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了。”

“宁陌的底细,也已经摸清楚了。他一直咬着你不放,是因为他怀疑你跟寒蝉有关。三年前,宁陌认为自己的妻子林悦被寒蝉所杀,一直在追查我们的踪迹。他找上你,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窗边的声音加重了语气,“这个人,无论从身手、敏锐、决断,任一方面来说,都要比虞青强。我们会丢给他一些假线索,对他进行干扰,但你也要小心。”

贾逸抿了口酒:“他隶属虞青,但又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背着虞青做了不少事。最近武昌城中军议司和进奏曹都沉寂了不少,就是他顺着我被伏击那晚的线索,一条条捋下去的结果。这个人,你们就没有想过收归己用?”

“什么你们,你是寒蝉的客卿,应该是我们才对。”窗边的声音轻笑一声,“宁陌不行,对我们的成见太深,一门心思只想着复仇,不符合客卿的条件。”

“他的妻子,是我们杀的?”

“这件事跟你无关。你还是多考虑一下,如何应付手上的案子。”

“查到陈松这里,已经进入了死局。在别人看来,这件案子跟寒蝉有关,我又不能告诉他们那块寒蝉令牌是假的。”贾逸沉吟道,“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从那晚我被潘婕暗算开始,到朱治被毒杀,太子被陷害,陈松被灭口,这一连串的事情,应该都是同一个人所为。”

“你是说公子彻?对于这个人,我们已经查过了,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你想过没有,潘婕在临死前,忽然说出这么个人物,会不会是对你的误导?”

“不会,公子彻这个人,应该是存在的。”贾逸想起那晚潘婕的表情,“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觉得这一连串事情,在风格上都很相似。”

“如果是公子彻所为,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宁陌说是针对我,想将我拉进这一系列的案子中。但我觉得,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对付我这么简单,好像是在谋划一个局。”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做事的,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如果事情不明朗,那就等到它明朗再说,以我们的实力,后发一样可以制人。”

贾逸没有说话,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对了。”窗边的声音有些轻浮,“最近你和孙梦的关系有些异样,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贾逸沉默了一会儿,“孙梦的底细,还没有完全查清吗?”

“没有。你也知道,像这种我们也查不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暗桩,而且还是隐藏得很深的那种暗桩。虽然她暂时对你没有什么恶意,但还是处处留心的好,别泄露你的真实身份。”

“已经几年了,还没查出她的身世啊。”贾逸像是在质问,也像是在感叹。

“先前应该已经有人告诉过你,寒蝉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窗边的声音竟然严肃起来,“这世上形势瞬息万变,人心波谲云诡,不管哪一个人、哪一个组织都不可能做到无所不知、料事如神。寒蝉之所以能延续这么多年,并不是有多强大,而是懂得取舍,懂得隐忍。你我都是寒蝉的棋子,首先要明白的是,心中不能有执念。”

贾逸把玩着酒樽,幽幽叹道:“人活着,如果连一点执念都没有,那还有什么意思?”

然而,窗边已经没有了声音。

以贾逸的官秩,是没有资格参与早朝的,所以在吴境五年,这是他第一次踏入武昌宫。

武昌宫是孙尚香主持修建的,当时孙权还率军驻扎在公安,西拒刘备,北抗曹丕,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完全没有过问。整座武昌宫修建得极为宏伟,长宽各约千丈,共开五门,设大殿三处,偏厅厢房百余间。整个宫城用料也十分讲究,木材选取交州檀木,石材凿自天岳山险峰,就连房瓦都是用澄泥所做。

两年之后,孙权从公安迁都鄂州,改名武昌。在孙尚香的引领下,看了修建的宫殿之后大发雷霆,认为铺张奢侈过度,与他倡导节俭的本意不符。几经群臣劝说,才同意处理朝政之时前往武昌宫,并另寻城内一处旧宅作为起居之用,称之为吴王府。

早朝是在太极殿内举行的,贾逸落座西列末位,前面还有三四十个官员。孙权坐在上方主席之上,俯视群臣,正在一件一件听取政事。贾逸听了几件,都是开采西山铜矿铸钱、徐盛驻守建业求援兵力、百越杀官造反急需镇抚之类的事情,枯燥乏味之极。

又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终于轮到朱治案了。贾逸步出位列,面无表情地陈述完案情,撇清了太子和顾谭的嫌疑,将陈松定为疑犯,称一切都是寒蝉主使,虽然现在陈松已被寒蝉灭口,但他将和宁陌一起,在武昌城内全面彻查寒蝉。说完之后,他就退回了座席。接下来,应该是孙权说上几句惋惜哀悼朱治的话,淮泗系和江东系极力争取太子太傅的人选了。

然而,出乎贾逸预料的是,他刚刚坐下,左面就步出了一名文官,是选曹尚书暨艳。他猛然想起来,孙梦曾经说过,暨艳在朱治死前上书孙权,要求将他作为冗官裁除。这个时候暨艳又站出来,莫非是要质疑查案结果?

暨艳昂首挺胸,大声道:“至尊,臣下以为贾校尉所言差矣。只凭一块令牌,就断定此案与寒蝉有关,未免太轻率了。寒蝉令牌多次现于世间,有心人仿造起来也没多大困难。据说建安二十四年,魏帝曹丕就曾经仿造过一次,假冒寒蝉之名,设局将汉室旧臣一网打尽。”

所有的朝臣都斜过身子,看着暨艳。选曹尚书对解烦营经手的案子断言反驳,并不是职责所在,很是罕见。

孙权坐直了身子,道:“暨尚书,你认为朱太傅不是死于寒蝉之手,可有依据?”

“臣下以为,这次的寒蝉令牌是仿造的,原因有三。”暨艳负手道,“其一,寒蝉虽现世多次,大多都是涉于汉室、曹魏、西蜀之间的争斗,应该是忠于汉室的旧臣势力。在汉帝禅让之后,寒蝉已经消匿无声。为何汉室覆灭数年之后,再度出现在我吴境,毒杀重臣,陷害太子?这样做对复兴汉室,能有什么帮助?其二,正如刚才贾校尉所言,此案为御医陈松所为,若寒蝉是其幕后主使,必定在我吴境布局多年,才能策动人心。那么,为何这么多年,我吴境内并无寒蝉活动的迹象?是我解烦营太过无能,发现不了吗?其三,若此案是寒蝉所为,为何环环设计缜密,甚至赶在解烦营到达陈松宅邸之前,就将陈松灭口,却唯独留下了至关重要的寒蝉令牌?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些疑问,朝堂之上众人或多或少都想过,但没有几个人关心真相如何。朱治已死,他们更关心的是接替朱治位置的会是什么人。

孙权道:“你说的话听起来也有些道理。那依你之见,朱太傅因何被杀?”

“臣不敢说。”暨艳的声音更大了。

“朝堂议事,有什么不敢说的?”孙权有些不耐烦,“下面还有六七个议题,你有想法就尽快说,不要浪费时间。”

“臣下以为,朱治死于淮泗系与江东系之争。”

此话一出,满殿一片寂静。隔了很久之后,孙权才道:“暨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暨艳道:“我东吴朝政被淮泗系与江东系分而把持,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为臣就不再赘述了。起先至尊选用朱治为太子太傅人选,应该是深有所虑。朱治不论从资历、威望上来说,都是太傅的合适人选。更难得不党不争,只对朝廷用命,对至尊用心。由他身为太傅,百年之后太子登继承大统,不会对江东系和淮泗系任何一方有所倚重,从而仍能保持朝政均衡的态势。只是近年来,江东系与淮泗系两派钩心斗角、暗中倾轧,已经到了彼此不容的地步。如今朱治一死,他们便有了夺得太子太傅之位,进而拉拢储君的最好机会。因此,臣以为,朱治很可能是死于江东系或者淮泗系的毒杀。”

“这种说法,未免太牵强附会了。不管是出身江东,还是出身淮泗,都是我大吴的臣子,岂能干出杀人夺位这种事?”孙权向东侧文臣首位的张昭问道,“张公,您怎么看暨艳这番言论?”

张昭是三朝元老,淮泗系首席,如今虽然年近古稀,须发皆白,但精神仍然不错。孙权发问之后,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微闭着双眼,似乎走神了没有听到。

孙权干咳了一声,刚要重复问题,就听到张昭不冷不淡道:“老臣虽然与暨艳同朝为官的时间并不长,但也知道他性情耿直,如今敢说出朝堂之上最大的弊病,实属不易。只是将朱治之死归咎于此,都是他的猜想,并无半点人证物证,不可采信。”

孙权点点头,又转向张温道:“暨艳是你推举的,你怎么看?”

张温虽然是支持新政的,但也不便在朝堂上对暨艳太过偏袒,尤其是在张昭表态之后,他更要注意措辞。张温不敢思索太久,恭敬低头施礼道:“禀告至尊。微臣认为,张公说得很有道理,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实在不适合下此断言,比贾逸以令牌断定是寒蝉所为更为唐突。不过,和张公一样,我虽是张家家主,也觉得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争斗已势同水火,于千秋大业不利。暨艳身为选曹尚书,既然把这个问题抛出来了,不知是否已有对策。”

孙权看向了暨艳。

暨艳立刻拱手,道:“回禀至尊,臣下已经于数日前呈上奏章,陈述此事,不知至尊可还有印象?”

孙权皱眉:“改革曹署,削减冗官,广开渠道,招贤纳士那篇?有这个必要吗?”

“非常有必要。至尊容禀,蜀章武二年,诸葛亮、法正、伊籍、刘巴、李严五人制成《蜀科》,主张法礼治国,威德并行。制定了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等条章,以劝戒及训励蜀国官员将士。历经三年,蜀汉朝政运转顺畅,吏治逐渐清明。曹魏更是于黄初元年,采纳吏部尚书陈群的意见,推行了九品中正制。由大小中正推行乡举里选,削弱了豪门世家把持举荐人才的权力,使得不少寒门脱颖而出。”暨艳缓了下口气,“至尊,蜀汉、曹魏都是我东吴心腹之患,他们都开始整顿吏治了,难道我们要任凭朝政烂下去?这样的话,先主在九泉之下,可能瞑目?”

孙权默然半晌,又向张昭问道:“张公,您觉得呢?”

张昭依旧微闭着眼睛,道:“至尊若是想要整顿吏治,倒也不必由朱治这件案子硬扯过来。我想提醒至尊一句,朝堂上派系林立,相互倾轧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就算英明如秦皇汉武,也无法解决此中弊端。人性本为私,就算是尧皇舜帝,他们的朝堂也不可能是从上到下君臣一心。为王者若是能均衡麾下,让其互相牵制,达到合力最强、内耗最小的地步,已属英明神武。只想着削弱臣下权势,自己一言九鼎的话,无异于自断双臂,自毁生路。”

张昭说完,在内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他睁开眼,扫视了下朝堂上的群臣,竟然慢慢地向殿外走去。

孙权并未出声挽留,而是漠然地看着这位老人走了出去。然后,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道:“这样吧。朱太傅这件案子,一分为二去查,一方面交给贾逸,看看是否真有人为了太傅这个位子糊涂了;另一方面交给虞青,查清楚寒蝉在我吴境到底有无布局。”

众臣轰然应诺,孙权又拿起了下一份奏章,开始商讨盐铁厘税。

贾逸坐在位子上,目光在暨艳、张温、孙权身上来回流转。整顿吏治,他是一点都不关心的,但朱治这个案子会演变成这样,却是他始料未及。按照孙权的意思,寒蝉这条线交给了虞青,虞青很显然会交给宁陌。这样一来,就相当于贾逸在查案的时候,宁陌在查他。他又想起了潘婕口中的公子彻,这样的结果,是否是公子彻所乐意见到的?

下朝之后,贾逸特意等朝臣走完,才出了太极殿。然后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出武昌宫。他在宫门外迟疑了一阵,转身朝镜花水榭的方向走去。郡主府那里,虽然这阵子去得比以前多了,但面对孙梦时还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最近孙梦总是有意无意做出一些暧昧的举动。

孙梦到底是不是田川,贾逸已经不再探查验证。寒蝉都摸不清底细的人,仅凭他个人更是无能为力。但对于寒蝉的说法,他还抱有一丝疑虑。他觉得,寒蝉对于孙梦的了解,应该比透露给他的多。身为客卿久了,他已经觉察到了,很多时候寒蝉并不喜欢让他知道更多消息。

转眼间,已经走到长街上,远远地驶来一行车队,看仪仗似乎是吴王府的。贾逸停住脚步,站到了道路旁侧回避。他低着头,目光却往上瞟着,看着一辆辆车乘。虽然有线索表明,公子彻这个人可能是王室宗亲,但却无法筛选甄别嫌疑人等。吴王府里,只住了一少部分王室宗亲,其余大多分散别居在武昌城内,有些甚至还住在建业、吴郡这些地方。王室宗亲之中,光是各家公子就足有六七十人,就算剔除年龄、地位不符的,也还有四十人左右。这些人的行踪和底细,让贾逸一个一个去查,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况且,他并无查索这些人的依据,被发觉之后就是大逆不道之罪。对于公子彻就是太子孙登的猜测,贾逸也觉得不大可能。就像孙梦所说,未来的储君费尽周折去对付他这样一个小人物,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眼看那队吴王府的车乘已到近前,忽然之间,贾逸身后传来细微的弓弦抖动之声,一枚弩箭从他耳畔擦过,“笃”的一声钉到面前马车之上。护卫马车的羽林卫立刻鼓噪起来,快速扑向两侧人群,进行弹压。贾逸转身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人影闪过了拐角。他正要抬脚去追,一队羽林卫已经冲至面前,手持长戟将他团团围住。

“我道是谁,”一个人拨开羽林卫,站到了贾逸面前,“姓贾的你怎么突然想不开,要行刺太子啊?”

这人穿了件宽大的锦袍,腰间歪歪斜斜挂了把长剑,笑得犹如抓到了鸡的黄鼬。正是那位轻浮的诸葛公子,太子孙登“四友”之一诸葛恪。贾逸心念一动,莫非这是太子车驾?那背后射出的弩箭,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太子?只是眼前车驾都围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太子究竟坐的哪一辆,那枚弩箭更像是随意射出的。这么说来,背后击发弩箭的人,也不是要杀死太子,而是要嫁祸他一个行刺之罪。

“姓贾的你怎么也不说话。对不住了,先搜搜吧。”诸葛恪嘿嘿笑道。

两名羽林卫立刻上前,贾逸没有反抗,很是冷静地配合。不多时,他身上的暗器机关都被拆解下来,在地上一一摊开。诸葛恪用佩剑拨拉几下,道:“你身上小玩意儿可是真多啊。”

“身在解烦营,每日都如同在刀锋上行走,都是些防身的小手段。”贾逸道。

诸葛恪挑出那支袖弩,道:“嗬,凶器也给找到了,你麻烦真大了。”

贾逸深吸了口气:“诸葛公子,周围应该有不少人看到,弩箭是从我身后小巷中射出来的。”

“真的么?可是人会说谎,不足为信啊。”诸葛恪摇头晃脑道。

贾逸哭笑不得,这位诸葛公子应该是对朱治一案耿耿于怀,现在借这件事故意刁难。他凝下神,正在思索脱身之计,却听到一个儒雅的声音响起:“元逊兄,不要对贾校尉无礼。”

贾逸循声望去,只见从后面的车驾上下来一位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微笑着向自己走来。此人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上束着一袭白纶巾,一身黑红色曲裾深衣,竹片方扇握在手里,显得一副名士风范。

他向贾逸作了个揖,道:“不才孙登,见过贾校尉。”

贾逸打了个激灵,慌忙躬身回礼道:“解烦营翊云校尉贾逸,拜见太子殿下。”

孙登伸出双手,托住贾逸胳膊,道:“免礼,免礼。贾校尉是国之英豪,惩治奸佞全靠你操劳,不必如此拘礼。”

这位太子有些太过客气,却并没有让人觉得虚伪。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流露,显得真诚无比。这么多年,孙登的风评一向很好,就连曹魏和蜀汉,都认定将来他会是位贤德之君。

诸葛恪在一旁嚷嚷起来:“殿下,你可别离他太近,这人行刺你的嫌疑还没撇清呢。”

孙登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笑什么啊。现在咱们这也算人赃并获了,你可别又滥好人,把他给放了。”诸葛恪大声道。

孙登拾起那支袖弩,取出里面的弩箭,走到了车驾旁。他拔出钉在车厢板上的那根弩箭,将两者并在一起,展示给众人。两根弩箭,一根长,一根短,一根做工精巧,一根稍微粗糙,很明显不是同属一支弩机。

“看到了吧,射在车上的这支弩箭大一些,装不到贾校尉的袖弩上。这支弩箭,不是他射出来的,应该是有人想要陷害他。”孙登道,“贾校尉,您受委屈了。”

贾逸拱手称谢,连声称不敢当。

诸葛恪还要胡搅蛮缠,孙登笑道:“好了,好了,元逊兄你就是气不过当初顾谭那件事,想在这儿占个上风,挽回点颜面罢了。你是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人,不要再纠缠这点小事了,免得日后被文人骚客们当作笑料。”

他又冲贾逸拱手行礼,道:“本想与贾校尉促膝深谈,无奈还有要事,只能匆匆别过了。感谢您洗清了顾谭的嫌疑,日后若有为难之事,尽管派人通知不才,不才定当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贾逸回礼道:“查清案子,是为臣职责所在。请太子殿下放心,朱太傅一案必定会水落石出。”

诸葛恪酸道:“水落石出倒没必要,你别拿无辜的人来充数就好。”

孙登挥手止住了诸葛恪,点头道:“相信贾校尉,一定能让朱太傅瞑目。”

彼此又客套了几句,孙登拱手拜别上了车驾,仪仗才向前而去。贾逸注视着车队扬起的灰尘,觉得孙登的姿态未免太低了。身为太子,这样固然可以笼络人心,但没有一丝威严,怎么能震慑百官?又或许,这只是身为储君时的姿态吧。自古为王者生杀予夺,不管未登基之前如何礼贤下士,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没有几个不变的。如若坚持不变,那个位子也坐不了多久,迟早被跋扈之臣拉下来。

随即,他摇了摇头,这种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选曹曹署内,暨艳正快速地翻看手上的议案。

这些议案经过徐彪审核,删减改动不少,尤其是在考察评价官员、裁撤冗官庸官这两个方面,已经变得较为宽松。他身子前倾,伏在长案上,正在重新誊改。把徐彪放宽了尺度的地方,大多又改得严苛起来。

前几天在朝堂之上,那一番辩论结果让他很是兴奋。江东系顾雍因为儿子顾谭涉案的缘故,没有发表什么意见。陆逊在夷陵屯田,朱桓在濡须驻扎,也未来得及反对。至于张温,一早就站在了自己这边,还隐晦地表达了支持整顿吏治的态度。江东系可以说已经完全拿下。至于淮泗系,张昭虽然识破了暨艳用意,却意气用事,在朝堂上不辞而别,让至尊心里大为窝火。虽然至尊当场没有表态,但已经默许暨艳着手完善议案,准备下一轮商榷。在暨艳眼里,这可谓旗开得胜,他已经认定,整顿吏治会进行得异常顺利。

不一会儿,他已经把手上这卷议案誊改完毕,起身在偏厅里找到了徐彪,将议案摊在了长案上。暨艳顺手拿起长案上的一块点心,胡乱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看看,看看,这个尺度,这个范围,施行下去,必定荡涤污浊,还朝堂一片清白!”

徐彪一字一句仔细读着议案,眉头越皱越紧。他注意到,有些条款是刚加上去的,比如“铜匦投书”。在曹署门口设置密匦,举行为时一月的具名投书,任何人都可以将曹署官员的劣迹写下,投入密匦之中。选曹每日开启,将投书汇总交有司进行追查。经过调查,事实确凿的对属官以罪论处,并奖励投书人;事实不清或无法验证的,对属官进行分类备案,不追究投诉人罪责。

徐彪指着这条,问道:“这样一来,岂不是诬告也没有关系,告密之风还不盛行于世?”

“圣人有云,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暨艳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现在冗官庸官太多了,不得已而为之嘛!等肃清曹署之后,再把这条撤下就好了!”

“这太激进了,我担心会引起曹署属官们的反弹,到时候……”

“前怕狼后怕虎,能做成什么大事?”暨艳道,“我们要的就是雷霆手段,摧枯拉朽!嘿嘿,这事情如果做成,你我在青史留名,可不亚于前朝景帝削藩、武帝推恩!”

徐彪摇头道:“那你可知道,晁错和主父偃后来的下场如何?”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是怕了吧?我告诉你,整顿吏治只是第一步,这步走完了,接下来就是提倡农桑、减轻劳役、加强军备、严格法令!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后,我大吴的铁骑将会踏遍天下!”

徐彪没有说话。

暨艳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好了。前几天在朝堂之上,事情就进展得非常顺利,我估摸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之前说过,我们整顿吏治相当于变法,要得到上位者的支持。如今太子已经明确表态了,至尊也默许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太子明确表态支持?”徐彪有些意外地问道。

“看了前一版的议案,跟你一样觉得有些过激。”暨艳笑笑,“不碍事,太子宅心仁厚,那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徐彪叹气道:“人至察则无徒。我们手段太过猛烈,能不能把这件事做完都不知道,别跟朱治一样,不明不白死了。”

“你看,你又来了。朱治那案子,解烦营的贾逸、虞青都在查。要么就是寒蝉所为,要么就是江东系和淮泗系争斗所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整顿吏治这事儿连个风都没透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