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艳从怀里掏出一方布帛,递给徐彪,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徐彪接过,草草扫了一眼,发现都是曹署属官的名字。

“我在选曹这么多年,可不是混日子的。雷霆手段也不是胡乱挥刀,我是有分寸的。张温给了咱们这份名单,我已经看了一遍,大多都是有点本事,能做事的官员。我们裁减官员的时候,留下其中背景不深的,各个曹署照样可以运转,不会出什么岔子的。等将那三分之二的官员都裁撤了,大家都会发现朝政依旧井然有序,说不定比以前还要顺畅,到那时还有人有脸叫屈?”

暨艳说罢,又“啪”地拍了下长案,信心满满道:“此事,必定可成!”

镜花水榭经过萧闲几年的打理,已经变成整个吴境最有名气的雅致之地,每天在门对面都会停着一溜儿马车。由于生意太好,经常客满,萧闲已经把对面的门店也盘了下来,弄了个茶社,供那些世家公子、豪门富绅免费品茶,清谈等候。如今贾逸作为镜花水榭的二老板,已被常客们熟知,经常有人在门口拉住他,寒暄几句。贾逸为了图个清静,早就改走了后门。后门处在一条小巷之中,静寂整洁,很少有人经过。

不过,这几天贾逸发现小巷中多了一个汤饼摊儿,无论刮风下雨都支在那里,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客人。他特意绕到前门,发现前门不远处蹲了个乞丐,大体上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看样子,宁陌连在镜花水榭都安排了监视他的人。

进了后院厢房,萧闲就找上门来,笑嘻嘻道:“怎么样,又去找孙姑娘了吗?”

贾逸瞟了他一眼:“以后再乱扯孙姑娘什么的,小心我翻脸啊。”

萧闲道:“咳,我这不是为你好吗?我觉得孙姑娘蛮不错嘛……”

贾逸道:“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你找我什么事?”

“外面多了客人,这事你察觉到了没有?秦风想要动手收拾他们,让我给劝住了,这些人哪里的?能不能动?”萧闲笑道。

“应该是解烦营的。”贾逸道。

“那个叫宁陌的都尉手下?”

“不要跟他们发生冲突。”贾逸道,“我们可以暗地里散播些流言,就说宁陌派人记录来镜花水榭饮宴取乐的客人名录,准备参劾这些人有伤风化,配合暨艳的整顿吏治,削除这些人或者家中长辈子弟的官职。”

萧闲啧啧道:“难怪孙姑娘说你越来越阴险狡诈了,看你这对付人的手段,真够阴损的。”

贾逸自嘲道:“我一个叛逃的降臣,你一个铜臭的奸商,谈光明正大未免太奢侈了。”

萧闲哈哈笑了两声:“我只不过随口开个玩笑,你发什么感慨。对了,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咱们最近得了笔大生意,营造黄鹤楼!”

黄鹤楼?听说孙权数日前出城,在黄鹄山游猎之时,想在山顶建一高楼,作为瞭望守戍的岗哨。本来这差事按循例应交由孙尚香打理,但武昌宫兴建过于奢华之事让孙权耿耿于怀,于是命公主孙鲁班主持,并一再交代要坚固耐用,切勿华而不实。

“怎么回事,孙公主选了你去营造?”贾逸问道。

“是啊。我看了全图画样,走访了几位老师傅确定能建之后,就跑去给公主送了几颗南海明珠,用最低的造价拿下了。”萧闲笑得很开心。

“也就是说,这次你挣不到钱?”贾逸随即明白了,“你是想攀孙公主的关系?”

“对。”萧闲回答得很干脆,“从选曹想拿你开刀,裁除冗官那次,我就开始琢磨这事儿了。现在你可以说是四面树敌,就连解烦营都在找你麻烦,除了孙尚香郡主,咱们也得扩展点人脉。你对至尊的价值在于是个独臣,淮泗系和江东系都不能去攀附,自然只有打他女儿的主意了。”

贾逸欲言又止:“可这位孙公主的风评……”

“我晓得,我晓得。”萧闲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虽然年纪不大,风评却不是太好,尤其在男色这方面随意了些。不过呢,咱们这三人里,你是个老古板,秦风是个夯货,出卖色相这事只能由我去做了。再说孙公主又生得挺好看,我也不吃什么亏嘛!”

贾逸看着萧闲,没有说话。

“我跟孙公主商谈的时候,她一直在咯咯笑个不停,看样子对我相当满意。如果黄鹤楼能营造成功,我早晚能做入幕之宾。到时候我们有两座靠山,任谁也奈何不了!”

贾逸站起了身,向门外走去。

萧闲在身后道:“这天都黑了,你又要去哪里?”

“找个池塘,洗洗我的耳朵。”

“哎呀,我就说你真是放不开。你要是有我一半的洒脱,早就跟孙姑娘成亲了不是?这女人啊,只要跟你有了肌肤之亲,凡事都会向着你的……”

后面的话,贾逸越走越远,已经听不到了。

贾逸站在镜花水榭的门口,左边是郡主府的方向,右边是陈松家的方向,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转身向右走去。

在发现寒蝉令牌之后,只对陈松的家进行了草率搜查,所有人就都退了出去。因为有宁陌在的缘故,贾逸也未提出异议。现如今,听说解烦营撤去了岗哨,贾逸又泛起了重新探查的念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陈松的小院附近看不到什么行人。贾逸走上前去,贴在木门上顺着门缝向里面看去,静悄悄的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索性推开木门,走了进去。如果遇到人,就说是解烦营办案,谁还敢质疑不成。

堂屋的门开着,陈松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义庄,月光从洞开的大门照到屋里地面,映出一片惨淡的白色。贾逸打着火折,踱步走入房中,扫视了下四周,发现跟上次差不多,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贾逸走出堂屋,推开了厢房的门。寻常人家里,厢房一般是由晚辈居住,但陈松孑然一身,厢房好像被他当作了清谈待客之所。贾逸扫视了房间,没发现什么不妥。就在他准备转身出去的时候,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角落的那几只酒坛上,不禁停住了脚步。有一只酒坛的泥封,比其他酒坛看起来颜色更深,应该是封存的时间早晚不同。

他走上前去,蹲了下来,一只一只地将酒坛拎起来,查看坛底的印记。全部出自同一家酒庄,而且是同一批酒。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轻轻拍掉那只酒坛的泥封,发现里面的酒水并没有装满。不,这不是酒水没有装满,而是有人喝了酒后,又用泥封将酒坛封了起来。酒坛开封之后,就算一时喝不完,也可用竹片或木板掩盖坛口,没有再度泥封的道理。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掩盖这坛酒被喝过的痕迹。

贾逸起身,走到了壁橱前。上面摆了些瓷器酒具,其中有两只漆制耳杯极为显眼。他拿起其中一只,放到鼻端嗅了嗅,并没有什么味道。迎着火折的光亮,贾逸发现耳杯里很干净。他拿起了旁边的一只铜酒樽,手指在里面捻了一下,粘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漆制耳杯比较贵重,往往贵客来时才用。现在经常用的酒樽里面尚且有灰,漆制耳杯却没有,显然是有人用过之后,又清洗掉了。

莫非……陈松死之前,有贵客来访,两人还喝了点酒?这位贵客说了些什么,逼得陈松饮下牵机药自杀?不,或许是这位贵客在酒中下了蒙汗药,麻倒陈松之后,将牵机药灌了下去,然后又将伪造的寒蝉令牌塞到了陈松手中。

贾逸向其他木格看去,发现有几个地方,留有整齐的灰尘印迹,像是一直放在上面的东西被拿走了。他正要仔细端详,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急忙吹熄手中火折,隐藏到厢房门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踏入院中,直向堂屋而去。贾逸轻轻拉开房门,正好看到一个黑影闪入堂屋。他推门而出,右手搭上腰间长剑剑柄,轻轻走到堂屋之前。有不少凶嫌,在犯案之后都会故地重游,查漏抹去先前遗留的线索。

屋内的脚步依旧在响,黑影似乎在房中徘徊,找着什么东西。贾逸往前靠了一步,却不防惊起一只脚边俯卧的乌鸦,振翅向上飞去。刹那间,一道夺目亮光自房中如离弦之箭飞出,直刺面部,贾逸立刻反手拔剑。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亮光刺中拔出半截的剑身,缩了回去。

贾逸不退反进,手腕一抖,长剑织起一张密网,向屋内扑了过去。“叮叮当当”之声随即暴起,耀眼火花此起彼伏,眨眼间两人已经交手三十多招!这个黑影的剑招凌厉霸气,处处透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儿,一时之间贾逸竟无法将他拿下。又过了十多招,贾逸卖了个破绽,向后一跃,抬手一只弩箭射了过去。黑影急忙挥剑一挑,弩箭被剑身一拨,“嘭”的一声将后面木窗射了个粉碎。月光随之洒了进来,照亮了黑影的面容。

是宁陌。

贾逸横剑于胸,退到门口光亮地方,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贾校尉好身手,要不是我反应快,已经被弩箭射中了。”宁陌还剑入鞘,“你来做什么?”

“你又是来做什么?”贾逸反问道。

“有一些疑问,想来确认一下。”宁陌道。

“不带手下,独身一人?”

“跟你一样,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宁陌一语双关。

“陈松不是寒蝉的人,寒蝉令牌应该是有人故意塞在他手里的,为了转移视线。”贾逸道,“这一系列的案子,跟寒蝉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

“我跟寒蝉交手多年,这么容易败露行藏的案子,不会是寒蝉所为。”

“贾校尉不是凭空揣测的人,”宁陌眼神冷漠,“莫非发现了什么线索?”

“厢房里有半坛重新泥封的酒,漆制耳杯被人清洗过,陈松死前有贵客来访。”

“这个我已经查到了。”宁陌道,“这个贵客,在竭力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以此推断,确实像有人杀了陈松灭口,然后再栽赃给寒蝉。”

“你既然已经查到这点,为何今晚又来探查?”贾逸微微有些吃惊,宁陌查案的能力,要比他估计得还高。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这个贵客杀了陈松已经达到目的,为何又塞下了一块寒蝉令牌?寒蝉在我吴境犯案很少,朝堂上下几乎没人把他当作对手,这样做岂不是有些画蛇添足?”宁陌看着贾逸。

贾逸没有回答。像这种模棱两可的试探性陈述,无论从哪个角度反驳,都会被对方探知到自己的想法。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宁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我怀疑贾校尉跟寒蝉有关,这件事已经不算秘密。朱治被杀一案由贾校尉署理,查到陈松之后,陈松被杀,出现寒蝉令牌,如果按照规矩,贾校尉应该回避,没有资格查索这个案子。布下这个局的人,可谓一石二鸟,既把贾校尉从这个案子里踢了出去,又加重了我对贾校尉的怀疑。”

公子彻,贾逸脑中再次跳出了这个名字。这样的结果,对公子彻最为有利。贾逸当时已经怀疑朱治的死跟公子彻有关,出现寒蝉令牌可以说是一次绝妙的反击。贾逸的心骤然紧了起来,在发现寒蝉令牌之时,宁陌没头没脑说了句会不会也是公子彻做下的。难道宁陌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想通了这么多关节?

“如果按照常理来说,贾校尉既已在早朝上,禀报案件可能与寒蝉有关,就算当时至尊仍命你署理此案,下朝之后,虞青部督也会面见至尊,指出其中不当之处。这应该都在凶手的预料之中。可惜,跳出个暨艳,长篇大论一番,几乎推翻了此案是寒蝉所为的可能性,虞青部督也不好再借题发挥。”宁陌道,“局势演变成贾校尉查案子,我查寒蝉,恐怕是凶手始料未及的。”

“你查寒蝉,查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毕竟目前来说,贾校尉是最可能与寒蝉有关的人。”

“我听说你之所以追查寒蝉,是因为你的妻子死于寒蝉之手。”贾逸道,“但你也说过,寒蝉在吴境犯案极少,你如何能确定妻子是被寒蝉所杀,而不是又一次栽赃嫁祸?”

“我没有确定。”宁陌的语气很平稳,“悦儿被杀,唯一的线索就是寒蝉。我只能将寒蝉揪出来,才能查清悦儿究竟为何被杀。”

“如果我是寒蝉,”贾逸顿了一下,“告诉你寒蝉与此事无关,你会如何?”

宁陌眼中尽是冰冷之色:“贾校尉,你应该明白。你我这种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所言,我们相信的,是自己查出来的结果。”

武昌城中,最为豪华奢靡的酒肆非秋意阁莫属。说是酒肆,其实相当于高雅的清谈聚会之地,只有出身世家豪门才有资格进入。就算腰缠万贯,身居高位,若是出身寒门还是要被拒之门外的。

吴祺在秋意阁门口下车,振了振衣袖,昂然走了进去。在侍女的引领下,他来到了最大的宴厅,发现里面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人。这些人一看到吴祺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吴祺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首席坐了下来。扫视全厅,都是些江东望族的子弟,没有一个家主。他略略有些失望,但也明白靠他的名望,只能召集到这些人了。他挥了挥手,侍女们全都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吴祺清了清喉咙:“今日将诸位请来,是要商谈一件要事。大家想必都已经听说了,选曹尚书暨艳在上旬早朝之时,说我江东系与淮泗系内斗已久,要整顿吏治,削减冗官,各位有什么看法?”

座下各人均是面面相觑,没有人开口。吴祺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烦,点了一人问道:“潘熙,你们家老爷子怎么说,就任凭他暨艳胡闹吗?”

被点名的年轻人站起身,道:“吴世伯,我问过父亲,他说暨艳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不足为虑?”吴祺摇头道,“我听说这几天,暨艳和他的手下,已经在对议案进行校正誊写了,等到他们上报至尊,就等于把刀架到咱们脖子上了!这口气,你们潘家就能忍得下去?”

潘熙道:“这个么……我父亲说,至尊不会那么糊涂,暨艳得逞不了的。”

“嗬,你们潘家倒真是坐得住。”吴祺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林家呢,林家谁来了?”

一名中年文士站了起来,拱手道:“在下林黎。请问吴世叔,为何您这么担心暨艳的议案会得到至尊肯定?须知六七年前,至尊才开始重用我们江东系士人,座中诸位也都是近几年才得到擢升的。至尊是个稳重敦厚的人,不会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吧?”

吴祺长叹一口气:“你还真是不明白,此一时,彼一时也。前几年那光景,我东吴是腹背受敌,至尊为了军需、人力,也为遏制淮泗系独大,才不得不扶持我们江东系,拜了陆家的陆逊为都督,统领近半兵力抗拒蜀汉。现如今,刘备、曹操都已经死了,同辈霸主之中,也只剩下至尊了。蜀汉接位的刘禅是个守成之人,边境又有陆逊坐镇,对我东吴自认不敢窥觊。曹丕虽然多次袭扰,但有徐盛诸将镇守,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眼下我东吴其实可以说外患不大,既然外患不大,那至尊的注意力自然会放到内忧上了。何为内忧?说句不好听的,座中诸君都是内忧。这些年,至尊为了利用我江东系人力物力财力,十分慷慨地封官晋爵。虽说眼下我们江东系已经与淮泗系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代价却是曹署臃肿,冗官遍地。民谚有云,郎官满街走,都尉多如狗。光是每年的俸禄,都是笔不小开支。更要命的是,我们跟淮泗系不对付,唯恐对方出了什么政绩军功,互相掣肘,暗地使坏,这种情形这两年是越发严重了。

“暨艳就是摸透了至尊心思,提出整顿曹署、削减冗官,大力提拔寒门子弟。很难说至尊不会动心,若是议案推行,只怕在座的六成以上都会丢掉官位。更可怕的是,一旦推行了暨艳的察举体制,举贤纳士就不再由我们世家望族说了算,会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进入朝政。一旦他们形成势力,我们的子弟再想入朝为官,只怕会越来越难。”

席间沉默了一会儿,有个年纪稍大的问道:“淮泗系那边有什么动静?”

“听说张昭在朝堂上顶撞了至尊,现在闭门谢客了。”有个嘶哑的声音道,“薛综、严畯、程秉几家的子弟们于酒宴聚会之时发过些牢骚,也没个什么章程。”

“张昭都还没动,我们要出手对付暨艳吗?”

“嘁,我们江东系什么时候要跟着淮泗系做事了?”

“那至少也得看看那四家的意思吧。”

“顾雍的儿子顾谭前段时间涉嫌毒杀朱治,现在还没完全洗清嫌疑,他们家恐怕是不会站出来说话的。”

“陆逊还在夷陵一带驻守,听说陆瑁派人去问了几次,一直都还没有消息。”

“陆伯言那个谨小慎微的劲儿,就别指望他了。前年他还带头上书劝至尊称帝呢,嘿嘿,儿子被杀了还这样,他可真能忍。”

“朱桓将军呢?朱桓将军一向性情刚烈,他怎么说?”

“听说因为朱治的缘故,他并不打算涉及此事。和朱治斗了这几年,现在朱治忽然被杀了,他有些物伤其类,觉得以前都是意气之争,很是后悔,现正忙着操办将朱治子嗣归于朱氏族谱之事。”

“那只剩下张家了。”

“张温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不就是旁敲侧击,同意整顿吏治么?嘿嘿,这样做对他们张家有什么好处?真是想不明白。”

“这下可好,咱们江东系‘顾陆朱张’四大望族,连一个出头的都没有,还不如他们淮泗系!”

吴祺听得座中议论纷纷,越来越乱,直皱眉头。其实从一进门,他就知道,今天的聚会是商讨不出什么法子的。各家对此事并不怎么重视,家主一个都没来,来的这些人又拿不了主意,只是听听看看,发发牢骚罢了。

“吴世伯!”有个年轻人站起来,“您吴家好歹也是孙家姻亲,要不就由您出头,带领大家给至尊上封奏章,劝谏一下?”

吴祺道:“我倒是想,但我只有个都亭侯的爵位,并没有官职。既无上朝的资格,更没有参与商榷议案的资历,由我出头恐怕是不太合适。”

“要我说,也不用推举谁出头。万一至尊准许了那个暨艳的议案,咱们就联系一下熟识的故交,一起列队去吴王府前请愿,至尊总不会拂了民意吧!”

“这怎么行,这不相当于逼宫?”

“逼宫怎么了,至尊要是断咱们活路,咱们能坐以待毙吗?至尊这个人,也不像是个昏聩之君,总得想想这么做的后果吧。”

“噤声!你真是不要命了,前几年至尊杀尽荆州士族的事你都忘了?”

“荆州那些人能跟我们比?我们可是帮至尊抗拒刘备、抵御曹操,立下汗马功劳的,至尊要是对我们赶尽杀绝,岂不让天下名士寒心?”

吴祺起身,伸开双臂平息了议论:“诸位,诸位。我们这么议论下去,也拿不出个办法,不如各自回去将今日所议之事禀告家主,请他们仔细斟酌斟酌。如果谁有什么好的办法,我吴某人愿唯他马首是瞻,咱们江东望族总不能让一个出身寒门的小子戏弄,是不是?”

席间众人轰然应诺,陆陆续续走了出去。有几个人留下来,又跟吴祺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等到偌大的宴厅内只剩下吴祺一人,他才掩住房门,走到首席后面的屏风前,躬身道:“今天这次聚会,他们会把部督教我的那番话传给家主,应该能警醒不少人。也多亏您提点,不然我跟他们一样,也以为能高枕无忧呢。部督高瞻远瞩,竟能把时势看得如此透彻,真让人佩服不已。”

屏风后传来一个女声:“我哪里有这么大能耐,是一位贵人所言,我也不过是照样传达罢了。”

吴祺有心想问这位贵人是谁,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让您见笑了,咱们江东系没了‘顾陆朱张’,就如同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事。”

“不要紧。这次聚会只是留下火种而已,待到东风起时,就会成为燎原之势。”

“部督所说的东风……不知是什么意思?”

“东风就是暨艳自己。他只知快刀斩乱麻,只求毕其功于一役,却不知道刀太锋利了,很容易折断。”屏风后的女人缓步踱出,“现在你们江东系大多数人只是在观望,但等到议案一出,刀砍到了他们身上,知道痛了,反应就不一样了。”

“部督所见高明,”吴祺道,“到时候若是用得着在下,还请尽管吩咐。”

屏风后的人一身软甲,腰悬长剑,竟是解烦营左部督虞青。她笑道:“难得侯爷深明大义,只要按照贵人的吩咐去做,你那几件案子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是解烦营,还是都尉府,都不会找你麻烦。”

吴祺此时脸色才稍有舒缓,长揖到地:“多谢部督,请回禀贵人,在下自当效犬马之劳。”

虞青摆了摆手,走下首席,又回身问道:“贾逸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吴祺道:“叛逃之人,凭运气破了几件案子,得了至尊宠信,就飞扬跋扈起来,不是个能善终之辈。听说部督跟他也有旧怨,要出手对付他吗?”

“不急,已经有人在查他了。”虞青道,“你有些朋友经常去镜花水榭,必要的时候,可以做一些事。”

吴祺拱手称是。虞青微微笑了起来,双眼中充满了杀意。

处理完手上最后一卷公文,宁陌吹熄案头的油灯,起身出了房间。走到门口,他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当值的解烦卫跑过来,为他撑起一柄油纸伞。宁陌点头示意,接过伞踏入雨中。

雨滴从万丈高空而落,敲打在伞面上,汇成涓涓细流,沿着伞脊滑落,形成一道道珠帘。宁陌撑伞在雨中前行,尽量小心地避开水洼,但终究还是浸湿了鞋子。泥水透过鞋面针脚渗了进去,把袜子都浸得湿漉漉、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这下回去又要被骂了,宁陌讪讪笑了起来。笑容刚浮现在脸上,他就意识到,家里那个骂他的人,早已经不在了。三年了,就算过去三年了,他还是经常会忘记这件事。一股彻骨寒意从双脚传上来,宁陌忽然觉得很冷。

他看着寂静无人的长街,黑暗幽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到不了那个温暖的家中。不,那个家也早已不再温暖。每次回去,都是黑暗寂静,没有一丝生气。从林悦死去的那天,那个家也已经死了。

头又开始痛起来,犹如万根钢针刺入其中,一阵眩晕袭来,油纸伞从手上跌落,掉入污浊不堪的泥水中。宁陌大口喘着粗气,跌跌撞撞靠在墙上,闭起眼睛,仰起脸,承受着从万丈高空中跌落的冰凉雨丝。

凉意顺着面颊流下,滑过温热的皮肤,顺着颈间遍布全身,将眩晕感慢慢驱散。原以为时间会抚平痛苦,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那日的光景犹如刀刻在了心中,在每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挟裹着满身的倒刺,将已经疲惫不堪的身心再一次撕裂。

斯人已逝。

斯人已逝。

生者如斯。

雨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宁陌吃力地举起手,揩去水渍。他向前走了两步,拾起泥水中的油纸伞,重新举了起来。雨丝敲打在伞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无奈的叹息。宁陌看着黑暗的远方,又迈起了脚步。

他面临过不少生离死别,自问并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但对林悦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是执念,是心结,抑或是别的什么,宁陌说不清楚。他只想知道自己的妻子为何被杀,就算查出来的真相他无法接受。而随着他探查的深入,也觉察到了一些东西。往日那些不经意间错过的细节,都在反复的回忆之下变得阴森晦涩,将他引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他知道自己的妻子,那个素手白衣、笑靥如花的温润女子,还有一个别的身份。但究竟是谁,为了什么杀了她?

这一切,或许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只是到了那时,又能怎样?无论如何,林悦是活不过来的。

已经到了家门口,宁陌推开院门,走了进去。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恍惚间,他看到林悦正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脸责怪地等着他。

“怎么又回来这么晚?鞋子都弄得脏兮兮的,也不知道看着路走。”

轰隆隆的雷声落下,将幻象驱散殆尽。宁陌在房门口放下了油纸伞,走进了黑暗阴冷的房里,眼眶中一片薄雾迷蒙。

贾逸一早就来到了郡主府,然而孙梦还没有起床。

在枭卫的引领下,他来到了上次的石亭,坐在那里等候。石案上放着茶点,他却没有什么胃口,目光落在旁边的那根鱼竿上。贾逸上前取过鱼竿,掂量几下,振臂一挥,鱼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没入了水中。

潘婕杀他,是公子彻指使。贾逸曾问过朱治,知不知道公子彻,朱治否认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表情却有些不自然的变化。然后没过几天,朱治被毒死,太子被陷害,顺着线索查到了陈松,陈松又被灭口,留下了指向寒蝉的假线索。这个案子,到底跟公子彻有没有关系,贾逸并没有查到什么真凭实据。但从直觉上来说,他却隐隐认同宁陌的判断。

在陈松家发现了有人来访的痕迹,给这个案子又添上了一丝生机。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总能发现些什么东西。只是贾逸现在并没有什么手下,这种事交给萧闲和秦风都不合适,只好在数天前求助了孙梦。

今天一大早,就有枭卫前去镜花水榭,说孙梦查到了一些事情。于是贾逸还没吃早饭,就匆匆赶过来了。不知道这丫头是不是真查到了什么,还是拿他开心,但贾逸只有耐心地等下去。那日早朝之后,贾逸就没有再关注过暨艳。原先选曹想拿他开刀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结果很明显,孙权并没有将他视为弃子。不过由于暨艳在早朝上的胡搅蛮缠,孙权似乎对整顿吏治动了心,交代选曹尽快拿出议案,另选日子进行商榷。现如今各种传言都有,有说要裁减八成以上官位的,有说要重新考察任职的,还有说要大力选拔寒士的。贾逸对这些并不关心,他本就不是个热衷权位的人,之所以待在这个位置上,都是寒蝉的安排。

“钓到鱼了吗?”孙梦打着哈欠,从小径上走了过来。

“没有。”

“真够笨的。”

“我没有放鱼饵。”贾逸道,“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

“怎么了,怪我让你等久了?”孙梦斜眼看着他。

“没有。”贾逸有些尴尬,“我是看到鱼竿,想起了你上次说的话,有些感悟。”

孙梦又打了个哈欠:“昨晚我连夜把人从都尉府大牢里给你带来了,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你要是再埋怨我让你等久了,就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是什么样的人?确定是他偷了陈松家的东西?”贾逸追问道。

“是个惯偷。我借表姐名头跟都尉府交代了,他们去经常被用来销赃的那些店铺打了招呼,这人在出手那柄玉药杵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玉药杵上有至尊御赐的铭刻,确实是陈松家里丢失的东西。”孙梦道,“你怎么知道陈松家里丢了东西,还是在他被杀前后?”

“那座木架上有不少空位,空位处都是印痕,应该是长期放置的东西被人拿走了。整个木架上,剩下的东西都是寻常器物,没有一件值钱的,有些不合常理。很可能是贵重点的东西,都被人偷走了。我问过吴王府的人,至尊曾经赐给陈松一柄玉药杵,也不见了。钦赐之物丢失,是必须要报官的,但陈松却没有报。结合这几项来看,很可能玉药杵被偷的时候,他已经不能报官了。”

“陈松当时要么在招待那名客人,要么已经被杀了。”孙梦点头道。

说话间那个惯偷已经被带了上来,嘴角和眼睛乌青发黑,好像是被揍得不轻。贾逸回头看了眼孙梦,孙梦歪着头什么话都没说。枭卫将惯偷推到面前,横着剑鞘在他腿弯处用力一敲,惯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人三十岁上下,身材干瘦矮小,一双小眼睛不住乱转,打量四周。

贾逸问道:“不要怕,我是解烦营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尊驾,小人姓张名文。”

“你在陈松家里看到了什么?”

“我,我冤枉啊,那个玉药杵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根本不是偷的啊,他们都尉府抓错了人……”

贾逸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孙梦一眼,孙梦向枭卫使了个眼色。

枭卫甩起剑鞘,在这惯偷后背狠抽了一下,疼得他一个哆嗦差点站起来。接着,只听“叭叭叭”几声脆响,惯偷很快支撑不住了,连连求饶。

孙梦摆手止住了枭卫,微笑着问道:“怎么看到解烦营的人,你又来这一套?记吃不记打?”

惯偷赔笑道:“我这不是看着又换了个曹署的大官,想试试能不能蒙混过去么。小的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再不敢胡诌了。”

“那你叫什么?再给解烦营这位说一遍。”

“小的姓陈,叫陈三,是陈松的远房侄子。”

贾逸有些哭笑不得,问道:“那陈松家的东西,确实是你偷的?”

“是的,是的。都是亲戚么,我借他点东西,先渡过难关,回头发达了,再双倍奉还。”陈三看孙梦眉毛又皱了起来,赶忙道,“偷走的东西,只出手了一半,剩下的被我藏在家里,您二老要是看得上,我回头拿来孝敬你们。”

孙梦白了他一眼:“谁稀罕那些破烂玩意儿,我问你,陈松是不是你杀的?”

陈三一惊,脸色发白道:“尊驾,可不敢这么说!我就是偷了点东西,杀人是万万不敢的!”

孙梦扬起了手,作势喝令枭卫再打。陈三急忙把头磕得砰砰响,哭号道:“人真不是我杀的,我偷东西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啊!”

贾逸止住枭卫,揪起陈三胸襟,问道:“说清楚一些,你看到陈松被杀了?”

“那倒没有。我那天是翻墙进去,先在堂屋溜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值钱东西。正想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却突然听到了门响,只好翻身上了房梁。就听见陈松正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还打开了厢房的门。我本来想趁机溜走,又怕被他们发觉,只好在横梁上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再次听到厢房门响,有人吭哧吭哧进了堂屋。我屏住气,一动也不敢动,那人在屋里忙活了一阵子就出去了。等到脚步声远了,我才跳下房梁,刚好落在陈松尸体旁边,差点没把我给吓傻了……”

“别啰啰唆唆的,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孙梦打断了他的话。

陈三身子缩了下:“那人进屋的时候,我是平躺在房梁上的,大气都不敢出,哪儿还敢伸头去看呢?”

“你什么都没看到?”贾逸有些失望。

“闹腾了半天,还是白费力气,偷盗御赐之物是死罪,砍了算了。”孙梦眨眼道。

“别,别急啊,您二老听我说啊,”陈三急忙嚷道,“其实也不能说什么都没看到,我要是说了点有用的,能不能放了我啊?”

“要是真有用,自然不会难为你。”贾逸道。

“其实,那人在房里鼓捣的时候,我斜眼偷偷看了下,虽然没看到脸,但看到了他的发冠。那顶发冠是进贤冠的制式,但却没有巾帻与梁数,倒是冠沿用了金线镶边,冠顶还缀了颗品相极好的珍珠。”

“你确定看清了?”孙梦皱眉插话道。

“看清了,这种样式的帽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印象很深。”陈三抻着脖子,小心问道,“不知道这消息,对二老有没有用?”

孙梦沉吟着,没有回答。

贾逸接过话,道:“没用,回都尉府大牢好生待着吧。”

“尊驾,我可真是都说了,真的什么都没有隐瞒,您就可怜可怜我……”

“陈三,你现在回都尉府大牢里,才是最安全的。”贾逸道,“你今天在这里说的话,不管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问起来,都不要承认。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你明白吗?”

陈三打了寒战:“我、我就看到了顶发冠,就这么严重?”

“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就记着这几句话。”贾逸说完,看向孙梦。

孙梦挥了下手,枭卫押着陈三走出了石亭。

“冠沿用金线镶边,是王室宗亲特制的发冠样式,这个客人搞不好就是公子彻。”孙梦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未必,公子彻神秘莫测,不会为了一个陈松亲自动手。”贾逸道,“看来公子彻在王室中并不是孑然一身,有宗亲在为他做事。”

“你不会还在怀疑太子吧。”

“那倒没有,我跟太子接触过,他看上去是个优柔寡断、温和敦厚之人。你们孙家旁支中,符合年龄、地位的公子我筛选了一遍,足有四五十个人。”贾逸道,“我在解烦营中连一个信得过的麾下都没有,根本没办法去查这些人。不过现在既然知道这个人既有王室宗亲的特制发冠,上面又镶有珍珠,应该最多只有十几个人符合……”

孙梦打断了贾逸的话:“少打枭卫的主意,要是表姐知道我协助你去查宗亲,非得骂死我不行。”

贾逸摆手道:“就算你肯把枭卫借给我,我也不敢对这么多孙氏公子下手。这么大的动作,肯定瞒不过至尊,只怕到时候还未查出来谁是公子彻,就先被至尊疑心我要造反了。”

“难怪陈松身边会有块寒蝉令牌,公子彻知道宁陌一直怀疑你跟寒蝉有关,这是有意把嫌疑往你身上引。”孙梦颦眉道,“现在怎么办?知道了公子彻在对付你,你却没有什么反制的手段,岂不是坐以待毙?”

“潘婕对我动手,这个可以理解。但毒杀朱治、陷害太子,灭口陈松,又留下寒蝉令牌,做这么多事的目的如果仅仅是为了对付我,不觉得圈子绕得太大了吗?”贾逸摇头道。

“你想说什么?”

“我总觉得,公子彻是不是在密谋一件大事。”

孙梦道:“大事?眼下倒是有一件大事。听说选曹尚书暨艳整顿吏治的议案,已经誊改完毕,明日就要上报至尊,召集重臣商榷了。那个吴祺,就是在宴席上跟你争论过的家伙,聚集了一帮江东系子弟,说了不少煽风点火的话。淮泗系也不断有人前去张昭家拜访,说是要联名上书。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你这个校尉还能不能保得住?”

贾逸愣了下,不管议案商榷如何,寒蝉自然会用尽手段替他稳住校尉一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这些话不能对孙梦说,他只好佯装不在意道:“至尊刚下令,要我查朱治这件案子,总不会把我又给裁撤了吧。”

“那可说不定。”孙梦道,“我已经联络了表姐,她会写封信向至尊求情,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

“那就多谢孙姑娘了。”贾逸心中有些温暖,笑了起来。

“看你那傻乎乎的样子。”孙梦道,“已经快中午了,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

贾逸点了点头。

“我去交代下后厨,让他们弄几个你喜欢吃的菜。你就还坐在这里,用你那不勾饵的鱼竿钓会儿鱼吧。”孙梦走出石亭,又打了个哈欠,“等一切都安排停当了,我让人来喊你。”

贾逸看着孙梦的背影,有些恍惚出神,这背影像极了田川。随即他就摇了摇头,抓起旁边的鱼竿,甩出一道弧线,静静地看着水面上逐渐消逝的涟漪。

第五章 黄鹤楼前

贾逸回到镜花水榭,看到诸葛恪正坐在自己的房门前。这位诸葛公子穿了件皱巴巴的麻布深衣,屁股坐了半截门槛,两条腿大剌剌张开,摇头晃脑地看着天空出神。

贾逸上前道:“怠慢诸葛公子了。”

诸葛恪挥了下宽大的衣袖:“不碍事,他们原本让我进你房间等着,我进去看了一圈,甚是无趣,还不如抬头看看天空神游一番。”

“神游?”贾逸皱了下眉头。

“有时候,把自己想象成鸟儿,能逃避好多烦恼。”诸葛恪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姓贾的,去趟郡主府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临近午时,孙姑娘留了顿饭。”

“啧啧,孙梦那丫头还留你吃饭,真不容易。”诸葛恪推开门,先走了进去。

贾逸心念一动,问道:“听诸葛公子口气,跟孙姑娘很熟吗?”

“那臭丫头,小时候追着我非得逼我喊她姐姐,我不喊就揍我,这仇我可一直记着呢。”诸葛恪走到首席上盘腿而坐,“过了几年后,她就经常外出,见得少了。我看你俩一直黏黏糊糊,你可要小心啊。”

“小心什么?”贾逸问道。

“你要是讨了这么个凶巴巴,又鬼灵精巧的女人当老婆,下半辈子可就一直活在痛苦之中了。这男人娶老婆啊,还是要找长得漂亮又笨的……”

贾逸打断了他的话:“只怕诸葛公子误会了,孙姑娘和我并没有什么私情。”

“没有私情就离她远点呗,别整天又是吃饭又是牵手,我听说你还背过她,现在还一脸无辜说没有私情。”诸葛恪摇头道,“姓贾的你脸皮真厚。”

贾逸脸色通红,窘迫道:“都是查案而已。如果孙姑娘觉得有辱名节,我会负责的。”

“不扯这些没用的,”诸葛恪捏了块长案陶碟上的点心丢进嘴里,“我来找你是说正事儿的。哟嗬,这点心味道不错啊。”

“什么正事?”贾逸闷声问道。这位诸葛公子已经到了弱冠之年,说话做事还是疯疯癫癫,跟他爹诸葛瑾完全两样。

“暨艳的整顿吏治议案,马上就要选取几位重臣进行商榷了。如果议案通过,要在所有曹署中进行一次稽考,对那些品德不端、能力不强、劣迹斑斑的属官进行裁撤,有流言说每个曹署都要裁撤近三分之二的人。”诸葛恪嘿嘿笑道,“你怕不怕?你这校尉一职如果被免了,没了官位护身,恐怕很多人都要找你的麻烦。”

贾逸皱眉道:“诸葛公子是得到了消息,我在被裁撤之列?”

诸葛恪叹了口气,面色忧戚地看着贾逸,一言不发。贾逸正想追问,他又嘿嘿笑了起来:“我这人从来只报好消息,坏消息都让别人去报。放心吧,太子在至尊那儿为你打了招呼,这次裁撤不会有你,你尽管查案好了。”

“多谢太子成全。”贾逸敷衍道。

“其实太子也是做个顺水人情,”诸葛恪道,“郡主把你当心腹,一个小小的校尉还是能保住的。听说你那兄弟萧闲,最近正勾搭孙公主,还把营造黄鹤楼的差事弄到手了,对了,我在镜花水榭待了一下午,他也不出来见见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萧闲去了黄鹄山督造黄鹤楼,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听说刚开始修筑地基,这是十分紧要的事情,他走不开。”

“你觉得这次整顿吏治,可以推行得开么?”诸葛恪又换了话题。

贾逸警觉起来,道:“我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朝政,也不敢妄议朝政。”

诸葛恪自顾自道:“自古以来,所谓的整顿吏治无非都是派系之争的结果,今朝倒好,竟想用整顿吏治来平息派系之争。暨艳这个人就是个迂腐的傻子,他自己清贫勤政,就想要所有的官员跟他都一个样。要知道世上之人千奇百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和处事准则,想要将所有的人都变成一个样,是违反天道人伦的,这条路走不通。我曾经向太子进谏过,不如利用这次整顿吏治的机会,削弱江东系和淮泗系,培养起太子党,为以后亲政做准备。可太子却优柔寡断,说有违圣人教谕,还不忍心裁撤那么多官员,怕他们失去了官位,心生愤懑……”

“诸葛公子,”贾逸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这些,我完全不懂。”

有些人会挑起个头,对某一件事发起议论,言语放肆,似乎无所不言。其实这种时候,只不过是在套话而已,如果顺着他的话,将心中所想讲了出来,就跌入了他的陷阱。

诸葛恪挥了下手:“也对,我跟你发这些牢骚干吗。你在查公子彻?”

贾逸眼皮跳了一下,上次在顾谭家中,曾经问过两人是否听说过公子彻,两人都是一副迷茫表情。现在诸葛恪的口气,却像是知道这个人,莫非上次他是装的?

“查得怎么样了?”诸葛恪道,“有没有往王室宗亲这边想过?”

贾逸猛地抬头,看着诸葛恪那张漫不经心的脸。

“诸葛公子为何这么说?”

诸葛恪又往嘴里丢了一块点心:“上次在顾府,我没办法明说,这两年我其实是听说过公子彻这个名字的。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只言片语,当不得真。只知道这个公子彻在一些女眷之中,名声似乎很好,想必身份地位不低,人也风流倜傥吧。潘婕杀你不成,为了守住公子彻的秘密竟然自裁,这可就值得琢磨琢磨了。女人嘛,很少为了信义大道做到如此地步的,但是却会为了仰慕的男人去这么做。”

“诸葛公子到底要说什么?”贾逸问道。

“太子太老实了,到哪里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有几个女人喜欢这种男人。”诸葛恪道,“所以么,你可别想歪了,太子不可能是公子彻。可以的话,太子会帮你在王室宗亲里留意一下,看看谁那么讨女人喜欢。”

诸葛恪的话,从一开始就跳来跳去,听起来随心所欲,却都在暗示贾逸一件事情——太子对于贾逸来说,不是敌人,甚至可以互为襄助。

“我明白了。请代在下谢谢太子。”贾逸回答道。

“贾校尉是个聪明人,自然是一点就透。”诸葛恪站起了身,拍拍自己的肚皮道,“正事儿说完了,我也饿了。听说在这镜花水榭不但有佳人作陪,还能吃到醉仙居的美味?姓贾的,你可得好好招待我,不然我回去可是要说你坏话的。”

贾逸哭笑不得,只好唤来下人,请诸葛恪前往雅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