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恪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笑道:“看你这么好心,送给你那萧兄弟一句话,孙公主可不是个讲理的人,给她当入幕之宾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呢。有句话说得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多谢,我会转告给萧闲的。”

看诸葛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贾逸刚松了口气,冷不防这人又回转过来,扒着门框嘻嘻笑道:“姓贾的,我自己一个人喝酒挺没意思的,你就不陪陪我?”

贾逸怔了下,刚想回答,诸葛恪又挥了挥手:“得了,得了,不能喊你。要是被孙梦那丫头知道我喊你喝花酒,还不得把我皮扒了。就这样吧,你自己玩吧。”

也不等贾逸回话,他就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贾逸站在原地,品味着刚才诸葛恪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倒也是大实话。在旁人看来,他跟孙梦早已突破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不知道被说成了什么样子。萧闲一直有意撮合,可能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接下来要怎么做?去向孙梦提亲?可是田川……再者,自己寒蝉客卿的身份,能成亲么?若是以后有个什么变故,岂不是害了孙梦?

贾逸幽幽叹了口气,默然垂头。

萧闲跟秦风站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强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两人的发式弄得乱七八糟,很是狼狈。两人的身前,足有上百名劳役正在奋力劳作,还有几个工匠在来回巡视。地上已经被挖出一个四方宽阔的地基,劳役们正将碎石和泥土从坑底担出,继续往下深挖。

“这深度已经可以了吧!”秦风大着嗓门喊道,“我从没见过盖房子挖这么深的!”

“我们这盖的是楼!孙公主给的画样上是五层!”萧闲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一起跳下石头,走到背风处。

秦风从萧闲的腋下拽过一卷白帛,展开后看了一会儿,连连点头:“原来是五层啊,怪不得地基要挖这么深。”

萧闲道:“夯货,你画样拿反了。”

秦风尴尬地把画样颠倒一下,发觉还是看不明白,索性又塞给了萧闲:“全是横道道竖道道,鬼才看得懂。”

萧闲道:“不怕你说,不光你看不懂,我也看不懂。”

秦风瞠目结舌:“你看不懂画样,怎么督造?”

“这不重金请了几位老师傅看着呢。没事儿,孙公主说官差都是这个样子,承建的人只要出得起钱,没有什么办不了的。画样是将作司设定的,营造由工匠来做,监验由老师傅们把关,出不了什么问题。武昌宫那么大的宫殿,孙尚香郡主都是这么建起来的,何况咱们这一座小小的黄鹤楼。”

秦风道:“要不怎么说无商不奸呢,老萧你这次又赚了不少昧心钱吧?”

“哪有。本来孙公主就把价钱压得很低了,我选的还都是上乘的用料,再加上各个环节疏通的钱,我这回是赔钱。”

“我不信,赔钱的生意你也做?”秦风想到了什么,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贪图孙公主的美色!”

萧闲斜了他一眼:“你可真聪明。”

“嗐,我还不知道你这人。我听说孙公主挺放荡的,适合你么?你不如寻个好人家姑娘……不过,你这商人出身,恐怕也没有好人家会把女儿嫁给你。”秦风声音越来越小,竟然开始为萧闲的婚事发起愁来。

萧闲也不理他,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上山的路上扬起了一道烟尘,一队轻骑正奔驰而来。他整整衣服,向前迎了上去。前几天听孙公主说过,要派人来勘查一番,搞不好就是这队人马。

萧闲走到路口,那队轻骑也已经到了。骑手全是绸制束身窄袖曲裾,腰间悬挂长剑,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为首的那个更是一身白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满脸阴柔。看萧闲躬身行礼迎接,他头一扬,哼了一声,策马走了过去。后面的骑手也都一声不吭,跟上前去,将萧闲冷落在原地。

萧闲从容转身,脸上挂上笑容,小跑跟上了为首的那个白衣公子。他一手握住马缰,一手递上一个缝制精美的荷包,轻声道:“尊驾前来,未能远迎,失敬失敬。”

白衣公子掂了下荷包,顺到袖中,脸色才微微好看了一点。他在萧闲的搀扶下跳下马来,径直走到劳役们跟前,掩着鼻子满脸厌恶地道:“怎么到处都是一股子汗味,这些人都不知道干净吗?”

萧闲正要回话,后面骑手已经递上名牒。看上面的字样,这位公子名叫孙敖,是孙权伯父孙羌妾出庶子的儿子。虽然只是七拐八拐的王室宗亲,但只要是孙鲁班派来的人,都是得罪不起的。

萧闲脸上仍旧笑着,将名牒塞入腰间,顺手摸出几片金叶子,递到孙敖手中。

孙敖嘲讽道:“都说你萧大老板会做人,看来的确如此。”

“哪里,我只是个升斗小民,全靠诸位贵人照料而已。”

孙敖负手又走了几步,道:“这都十多天了,才刨出这么点坑,进度太慢了。”

“公子有所不知,山上多是石头,一镐下去震得人手腕发麻,开凿起来很是费力。这百多名劳役昼夜轮班,才把地基差不多凿出来。后面就快了,木料、泥瓦……”

孙敖不耐烦地打断了萧闲:“怎么你这里,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不好意思,现在正全力开凿地基,还没来得及修建。孙公子既然指出了这个疏忽之处,等您走后,我们马上动工!”萧闲笑道,“等下次您再来,保证有一处清幽雅致之处,供公子休憩。”

“你这破地方我能来几回?我是为了你好。”孙敖皱眉道,“回头孙公主要是突然来了兴致,想过来看看,你就让她站在这里喝风吃灰?”

“那是,那是,公子教训得对。”萧闲道。

孙敖冷冷地“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被乱石一崴,幸亏萧闲眼疾手快上前搀扶,才没有摔倒。

不等孙敖发火,萧闲抢先道:“公子转了这么大一圈,鞍马劳顿。我在醉仙居备下酒宴,请镜花水榭的姑娘们前去作陪,您看如何?”

孙敖瞥了萧闲一眼,道:“什么佳人美酒的,我可不吃那一套。你就安安心心营造这栋木楼好了,孙公主那里,我劝你也别打什么歪主意,要不然日后咱们彼此脸上都不好看。”

他推开萧闲,翻身上马,带着一众骑手扬长而去。

等这些人都走远了,秦风才咬着根草茎,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他瞅了瞅萧闲,道:“怎么,吃瘪了?要不要我赶上去,揍这兔儿相公一顿?”

“别,别。”萧闲连连摆手,“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人虽然说话不能听,却胸无城府,是个容易对付的货色。怕就怕那种表面称兄道弟,背后挖坑设套的家伙。”

“原以为你挣钱挺容易,想不到还要应付这么多事儿,也真够心烦的。”秦风道,“要我说,你和老贾都活得太窝囊了,一个在乎官位,一个在乎钱财,都不能像我一样,随心所欲。”

“那是。这天底下,最快活的就算你们游侠了。可总不能人人都去做游侠,很多人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已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都是自找的,眼界开阔些,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秦风道。

“放下?”萧闲笑了笑,“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血淋淋的,没有多少人能将心中执念撕扯得干干净净。就算是放下了,自己也不是自己了,那样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萧闲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你觉得刚才的那个孙敖,跟孙公主是什么关系?”

“面首呗,他跟你说啥了?”

“怕我去孙公主面前跟他争宠,”萧闲嘿嘿笑道,“其实我当初说要做孙公主的入幕之宾,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以色事人,终究不是条稳固的晋身之路。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打探,孙公主麾下的面首很多,谋士和剑客也不少,唯独没有一个能像我这么赚钱的。”

“那你就准备听她号令,替她挣钱?”

“不,我对做她的门客没什么兴趣。你看现在贾逸的模样,虽然有孙尚香郡主这个靠山,却处处受到掣肘,听命于人,滋味并不好受。我要的是跟孙公主平起平坐,互取所需。”萧闲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如果一切顺利,我搞不好可以成为下一个陶朱公。”

“要那么多钱干吗?”秦风不解地问道。

“以前穷怕了。”萧闲打了个哈哈,换了话题,“最近我俩一直在这山顶督造,也不知道贾逸那里,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查案这种事,还能难得住老贾?”秦风佩服道,“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能看透人心。”

毫无头绪。

从张温夜宴那晚开始,贾逸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那晚的军议司、进奏曹、公子彻三方伏击,更像是对他的试探,一击不成,偃旗息鼓。在此后的一个多月间,再未发生过对他的暗杀。对方似乎觉察到他身后隐藏着一个实力莫测的后援,放弃了对他的直接进攻。

接着毒死朱治、陷害太子、灭口陈松、放出寒蝉令牌、引来宁陌追查,这些事如果都是为了从侧面向贾逸进攻,未免迂回得太远。很显然,这个人做这一系列事,有他自己的目的,将火引到贾逸身上,只是顺手而为。现在的主要疑问是,公子彻做这些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从陈三那里得知,杀死陈松的人是王室宗亲。但这条线索几乎毫无用处,无法追查下去。接下来,要怎么办?等着这人继续犯案,露出破绽;还是说主动出击,引蛇出洞?贾逸脑中浮起数个念头,却又一一被自己打消,思来想去了几个时辰,竟然没有一个行得通的法子。

窗外响起吵闹之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这段时间萧闲和秦风吃住都在黄鹄山上,很少回来,这镜花水榭有些事还得他拿主意。贾逸起身推开门,见一个中年女人面如土色,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贾逸知道,这中年女人叫石榴姐,是萧闲选出来的人,这两年把镜花水榭打理得很不错。平日里泼辣大方,从未像今天这般惊慌失措过。

转眼石榴姐已经跑到跟前,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贾逸陡然变色,抓起立在门边的长剑,快步向前厅走去。穿过几个回廊,绕过几处假山,到了一处雅室门前。

贾逸屏住气,推开门,只见尸横遍地。他闪身入内,随手关上门,仔细看去。房中倒毙六具尸体,均是衣着华丽之人,像是前来饮宴的宾客。除此之外,房中再无他人。贾逸觉得有些奇怪,上前一一查看尸体,竟然发现其中一具有些面熟。稍作回忆,他就想了起来,是前些日子里,在张温夜宴上碰到的那个江东士族,吴祺。

尸体蜷曲,面色发青,口鼻中都有干涸的血迹,又是牵机药中毒的迹象。贾逸逐一检视所有尸体,发现全是同样死状。他退后几步,站在门口看着尸体的分布。每一具尸体都是倒毙在自己座席附近,看起来牵机药剂量不小,根本就没有给他们反应呼救的时间。贾逸扫视食案,并没有发现什么苦味的食材,为何这六人服下了大量的牵机药,却没有一个人察觉?

身后传来推门而入的声音,贾逸旋即转身,长剑出鞘犹如毒蛇一般抵住来人下颌。是石榴姐。他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石榴姐脸色苍白,声音颤抖:“不知道啊,我进来就是这个样子了。”

“既然他们是来这里饮宴的,为何房内既没有乐师,也没有舞姬歌姬?”

“二爷,这群人原先叫了姑娘唱曲的,后来又说要谈些事情,就把咱们的人都给撵了出来。过了老半天,其他房间客人都走了,这房里还一直没什么动静。咱们不是得打扫房间,筹备晚上的席面么,我就想委婉地催催他们,谁知道一推门就看到满屋尸首。”石榴姐手一直在抖,却还强撑着问,“死了这么多人,咱这生意受不受影响?”

“除了你,还有谁进过这间屋子?”贾逸问道。

石榴姐连连摇头:“没了,这种事怎么能给别人知道,那生意还要不要做了?我看到后,立刻关了门找你去了。二爷,要不要找几个嘴严可靠的人,把这几具尸体拉到后院偷偷埋了?”

“你出去,堵着门口,谁也不能进来。”贾逸吩咐道。亏得这女人财迷心窍,竟然这么大胆子。

石榴姐应声退了出去。贾逸扫视了下各个席面,发现上面的菜色各不相同。如果说凶手要同时毒杀六人,必定是要这六人同时服下毒药,那么下在菜肴中就不太可能。毕竟,所有人同时吃一道菜的可能性非常小。只有将牵机药下在酒中,有人提议共同举杯饮酒时,毒效才会同时发作。

贾逸端起长案上的酒樽闻了闻,没有闻到牵机药的味道。他有些不甘心地拎过旁边开过封的酒坛,掬起一捧酒放在鼻端下,依然没有牵机药的苦味。这就奇怪了,凶手是如何让这六人一起服下牵机药的?贾逸蹲在吴祺的尸体旁边,仔细地在他身上搜索,摸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瓷瓶。他摇晃几下,听到沙沙的声响,于是拔出玉塞,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是一些黄褐色的粉末。他小心地将手掌放在粉末上方,轻轻扇动,一股苦味迎面而来。这恐怕就是牵机药了。

怎么回事?投毒的人是吴祺?为什么他连自己都毒死了?还是说,凶手投毒之后,将瓷瓶放到了吴祺身上?但这样做无异于画蛇添足,有什么意义?贾逸起身,转向第二具尸体,尸体身上没有搜到什么,却在尸体手中发现了一个小瓷瓶,跟吴祺身上的一模一样。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第三具、第四具……所有六具尸体身上或者周围,都有这么一个小瓷瓶,有的是空的,有的还残留些许的牵机药。

六个人相约服毒?贾逸更觉不可思议。他略作沉吟,上前几步将吴祺的尸体翻了过去。果然,在尸体下面,依旧压着块寒蝉的令牌。贾逸拿起令牌,仔细辨认,跟上次发现的伪造令牌一模一样。

贾逸脸色阴沉,他的手指毫无意识地捻动令牌,再次环顾四周。门窗紧闭,并没有外人进入的迹象。以吴祺的心性来说,断不会有服毒嫁祸寒蝉的勇气。贾逸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推断,却一直未能成型。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榴姐的喝问声跟着响了起来。

贾逸手腕一沉,令牌滑入袖中。随即房门已被推开,几个解烦卫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正是宁陌。看到贾逸站在房中,宁陌微微愣了下神,拱手道:“贾校尉,好巧。”

“不巧。这里出了事,我是东家之一,自然要前来查看。”贾逸语气平淡,“不知宁都尉为何前来?”

宁陌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卷白帛,递给了贾逸。贾逸小心展开,发现上面用炭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寒蝉再现,镜花水榭。

“我在解烦营当值,有人以羽箭射进了这个东西。下官奉至尊钧令彻查寒蝉,虽说知道这里是贾校尉的产业,也不得不前来叨扰。”宁陌话里的姿态放得很低,眼睛却不住瞟向房中的尸体。

贾逸索性往后退了一步:“宁都尉请查看,我进来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宁陌走到尸体旁边,做的事情和贾逸一样。查验尸体死状,搜身,细查,扇闻,沉思。石榴姐站在门口,一直往里面张望,看到贾逸冲她使了个眼色,才一溜烟儿跑没影了。贾逸抬了抬袖子,让那块沉甸甸的令牌滑落到袖子深处,好整以暇地等着宁陌。

出乎他的意料,仅仅沉思了盏茶时间,宁陌就骤然发问:“贾校尉,寒蝉令牌呢?”

“什么寒蝉令牌?没有见到。”贾逸昂头答道。

“贾校尉,你此时的神情太咄咄逼人了,表现得很愤怒。你认为,我冤枉你藏起了寒蝉令牌,这是最合适的表情。”宁陌淡淡道,“其实我骤然问起,普通人的反应应该是迷茫和惊讶。”

“你三番四次怀疑我和寒蝉有关系,现在又突然诈问我寒蝉令牌的下落,我不该愤怒吗?”贾逸冷笑道,“收起你这套攻心之术,对我不起作用。”

“那是,贾校尉反应机敏,巧舌多辩,自然是问不出什么破绽。”宁陌道,“下官只是觉得,这很可能是一个陷害贾校尉跟寒蝉有关系的局,跟上次暗示陈松和寒蝉有关系的局差不多,所以这次理应也会发现寒蝉令牌。想不到刚才下官翻遍了几人尸体,却并没有发现。”

“陷害我跟寒蝉有关系的局?怎么讲?”

“这几人都是出身江东世家,喜好高谈阔论、评议时政。尤其吴祺,数天前他曾在秋意阁纠集了三十二名江东子弟,商讨如何应对暨艳整顿吏治之事。贾校尉可曾记得,前些日子在张温夜宴上,吴祺曾对暨艳出言不逊,并为难你呢?”

“名字倒不记得,只知道他是吴奋的弟弟。”

“贾校尉有印象就好。他们六人均死于牵机药中毒,身上均发现了瓷瓶,瓷瓶里残留的粉末应该就是牵机药无疑了。以我对这六人的了解,别说自裁,他们连杀鸡都不敢。那么为何会一同服下牵机药呢?贾校尉想过没有?”

贾逸摇了摇头:“想是想了,但并没有头绪。”

“这间镜花水榭是贾校尉产业,吴祺在张温夜宴上被贾校尉羞辱之后,心怀不满,召集朋友来此服毒,恐怕是对贾校尉的报复。”

贾逸心中一惊,没想到宁陌此人心思敏捷到了此种地步。他假装不信,道:“你刚才不是说他们不敢自裁么?如果只是为了报复我,就搭上六条人命,岂不是前后矛盾?”

“那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服下的并不是牵机药。不,应该说是给他们瓷瓶的人,告诉他们这不是牵机药。我注意到房中只有六人尸体,不见乐师歌姬,很显然服下瓷瓶中药粉之前,他们将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此举是为了掩人耳目,更是他们没有料到自己会死的明证。不然的话,在乐师歌姬面前猝然死去,可比默默死去麻烦大多了。你说是不是,贾校尉?”宁陌的脸色依然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

贾逸隐隐意识到,自己藏起寒蝉令牌可能是个错误,但还是继续问道:“你说的那个给他们瓷瓶的人,能用什么手段取得他们的信任?”

“这就容易多了。吴祺这些世家子弟,虽然名声在外,但一个心思敏捷的都没有。只要有心人稍加撺掇,就会中计。比如说,可以告诉他们瓷瓶中是呕吐药粉或者泻药,他们只需服下,就可以诬陷在你这镜花水榭中毒,从而给你带来数不清的麻烦。”宁陌道,“他们却没想到,只呕吐或者腹泻,对那个幕后之人来说,力度远远不够。他要的是六条性命,将事情闹到无法平息的地步。”

贾逸闷声道:“就算如此,这也是个陷害我下毒的局而已,为何你会说是陷害我跟寒蝉有关的局?”

宁陌没有说话,将那卷白帛从怀中取了出来,在指间轻轻捻动。

贾逸的心沉了下去。那个幕后之人,一边诱使吴祺等人携带寒蝉令牌,在镜花水榭服毒自杀,一边告知宁陌寒蝉出现在了镜花水榭。按照陈松一案推断,吴祺等人暴毙之处,必定会出现寒蝉令牌。而且宁陌赶到的时候,贾逸就在房中。如果贾逸与寒蝉无关,自然会发现并交出寒蝉令牌。若是贾逸与寒蝉有关,肯定会藏匿寒蝉令牌。

贾逸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没有料到幕后布局之人竟有如此之深的心机,更没料到宁陌竟在这片刻之间就想通了所有的一切。他心绪纷乱,如果宁陌此刻强令搜身,那要如何应对?

“宁都尉的推断,真是天马行空。”贾逸话锋一转,“可有证据?”

“并无。”宁陌答道,“下官稍后会拘审吴祺等人的亲友,这群人口风不严,此行目的应该会有所走漏。”

“或许,你可以搜搜我,看我身上是否有你说的那块寒蝉令牌。”贾逸盯着宁陌,毫无退避。

宁陌与贾逸对视片刻,低头道:“贾校尉言重了,下官并无此意。”

贾逸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宁都尉打算如何处理此案?”

“待查验后,如与我推断相符,就如实向至尊上报。如不相符,再行查证。”宁陌眼角闪过一丝冷意,“抛开我的推断不说,你觉得此案有没有可能是寒蝉所为?”

“毒死六个江东士族这等事,消息竟然会提前走漏,被人告知了解烦营。寒蝉有这么无能吗?你说呢,宁都尉?”贾逸反问道。

“贾校尉的话,下官记住了。稍后会有差役运走六人尸体,此案我不会大肆张扬,免得影响了贾校尉的生意。”宁陌转身,“但是案子总归还是要上报的,虞部督如何说,至尊如何看,贾校尉都应该提前想想,该如何应对。”

说完,宁陌冲贾逸拱了拱手,带着解烦卫们走了出去。

房间里静了下来,只剩下贾逸和六具尸体。夕阳的光亮从窗棂照进来,化作数道光栅,将眼前割裂成明暗相间的方块。贾逸从袖中顺出那块寒蝉令牌,迎着昏黄的光亮举了起来。良久之后,他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公子彻。”

武昌城外。

夕阳已经西去,将最后一抹余晖抛洒在江上,形成一层忽明忽暗的金粉,被翻滚不息的江水挟裹东去。两岸连绵起伏的青山,随着光亮的消逝,渐渐只剩下一道阴暗的剪影,没入夜色之中。

江边一条舢板之上,燃起一盏火盆,照亮了周围。船头安放着一座炭炉,孱弱的火苗舔舐着陶瓮的底部,似乎随时都要熄灭。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影掀起竹帘走到了船头,被火盆的光亮映了出来。是个身穿打满补丁的短衣、须发皆白的老翁。他盯着江岸看了好一会儿,返身拿出一张焦尾琴,郑重其事地横在膝头,双手置于琴弦之上。

稍停片刻之后,滚、拂、绰、注指法骤起,浑厚深沉的琴声喷薄而出,一如两岸青山连绵不绝,磅礴大气。一曲正酣之时,岸边远远传来箫声,柔和流畅,清冽跳跃,应和着琴声,时而像浊浪拍打悬崖,时而像流水漫过青岩,犹如一叶扁舟顺激流渡过万重大山,到达一泓清澈见底的浅湾之中,无人自横。箫声越来越近,一个同样满头白发的老人从岸边疏林中走出,看打扮竟然像个樵夫。

这两人的乐技已入臻境,不啻当世顶尖的大乐师,不知为何却是渔翁樵夫打扮。琴箫相和之声忽然一转,再度激扬澎湃起来,让人犹如翱翔于九天之上,透过缥缈云雾俯瞰身下高山流水,心胸豁然开阔。转眼间樵夫已经走到小船之前,琴声和箫声同时骤然而止,只剩余音回荡在天地之间,绵绵不绝于耳。

渔翁起身,将一块木柴丢进火盆,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焦尾琴。樵夫不等他招呼,跳上了船头,坐在火炉旁边。他从身后拿出一个荷叶包,摊开来放在船头,是一捧卤蚕豆。然后他皱着鼻子,用力嗅了嗅,道:“哟,陈年女儿红,老俞你倒是舍得。”

渔翁捏起一颗卤蚕豆,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一番,点了点头。

樵夫笑道:“醉仙居的,这么一捧比三斤卤牛肉都贵。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说价钱就俗气了。”渔翁面色淡然。

樵夫哈哈笑道:“俗气又怎么样,我老钟本就是个俗人。不像你,老是自比隐士。”

渔翁道:“几月不见,你的箫技倒是又精进了不少。”

“别说这些废话,现在武昌城里面,你们还有人么?”

渔翁提起火炉上的陶瓮,往两只耳杯里斟满酒,道:“美酒当前,先饮再说。”

樵夫提起耳杯,一饮而尽,然后捏了颗卤蚕豆丢进嘴里,边嚼边道:“我们的人全没了。这解烦营除了贾逸那个杀神,又出了个叫宁陌的厉害角色,顺着武安那条线,拽起了好几个暗桩。无奈之下,满宠曹掾只得禀告天子,下令进奏曹所有人先撤出武昌,静待时机。”

“天子姓刘,不姓曹。”渔翁微闭着眼睛道。

樵夫无意争论这些,只是问道:“你们军议司呢?听说文渊阁和司市里的暗桩,也被宁陌拔了,城里还有人么?”

“你们知道避其锋芒,我们当然也知道。”

“那么,现在这武昌城里,不管是进奏曹还是军议司,都没有什么眼线了。他们到底在闹腾什么,我们也弄不太清楚了。”樵夫话锋一转,“你们为什么突然对贾逸下手?”

渔翁没有回答,城内潜伏的暗桩行踪败露,是由于伏击贾逸而起。被宁陌从那个潜伏在文渊阁的死士,追查到四通货栈的市令张佑,又从张佑那里查到了其余几个暗桩。

“我们倒是查清了,传递消息的是苏琛,他接到了满宠曹掾的亲笔信,命令尽快杀掉贾逸。信写在白帛上,装在竹筒里,火漆封口,盖着进奏曹的印鉴。与平时的密令一般无二,但却是假的。满宠并未写过要诛杀贾逸的密信,更没有安排过此事。是有人以进奏曹的名义,来了招借刀杀人。”

渔翁端起耳杯,抿了一口:“收到贾逸被伏击的消息后,我们也很惊讶,因为诸葛丞相从未安排过此事,李严都护对此也毫不知情。后来审问传递消息的人,才知道所带的阴符竹片很可能是在半路上被调了包。”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火盆里的木柴发出噼啪之声,更显得四下安静异常。进奏曹的密令、军议司的阴符,都是极度机密的传递消息手段,若是两者同时被调了包,那这个调包之人,显然已经洞悉了这些机密。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会有如此通天手段?

“你说,这个人如此做,会不会就是为了引出我们伏在武昌城中的暗桩?”樵夫又给自己斟满,“这个手段用过一次就废掉了,我们两方都会变换传递消息的手段。为杀一个贾逸,就废掉这个撒手锏,不值得。”

渔翁摇了摇头:“别忘了,除了我们军议司和你们进奏曹,当晚还有第三个杀手。”

“潘婕?”

“不错,如果为了引出我们的暗桩,就没有必要再安排潘婕。在这个人心中,杀掉贾逸显然更为重要。”

“这个人,肯定不是虞青。”樵夫道。

“自然不是那个蠢女人。我觉得,甚至不会是解烦营中的人。”

“不是解烦营里的,能是什么人?除了进奏曹、军议司和解烦营,谁还有这么大的能耐?”樵夫给渔翁也斟上酒,“据说那个御医死时,手里握着一块寒蝉令牌。该不会是寒蝉吧,你们跟寒蝉打过交道,对他应该更了解一些。”

渔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寒蝉会犯下如此拙劣的错误?当年曹丕假借寒蝉之名,策划汉帝夜逃一案,都比这个要缜密得多。”

“这么说,你们也认为不是寒蝉做的?”

渔翁抿了一口酒:“诸葛丞相认为此事与寒蝉无关。这个幕后之人要杀贾逸,很可能并不是有什么仇怨。更可能是贾逸的存在,会在以后影响到他的安排。也正是因为这样,那晚刺杀失败之后,再没有出现对贾逸的伏击。很显然,他已经换了另一种手段。”

“昨晚在镜花水榭,有六个江东士族被毒死了,应该就是那个人的另一种手段,想要迂回对付贾逸。”樵夫道,“再跟你透露个消息,那个宁陌在查贾逸,据说是怀疑贾逸跟寒蝉有关。”

“如果贾逸跟寒蝉有关,那么要对付贾逸的,就更不可能是寒蝉。”渔翁叹道,“眼下各种不能确定的消息太多,反而让这件事看起来格外扑朔迷离。”

“其实这件事,跟我们关系都不大,如果那个人只是为了对付贾逸。”樵夫一仰脖,又是一杯酒。

“不错,诸葛丞相已经决定静观其变。”

“我们进奏曹也是,不准备再往武昌城内渗透。”樵夫笑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们应该会有段清闲时间。”

“清闲?上个月你们家主子刚率水军经颍水,入淮河,至寿春城。恐怕接下来会有一场大阵仗吧。”

“什么大阵仗,天子不过是检校下新练的水军罢了,最多开到长江上转一圈就完事了。”樵夫道。

“是吗?若是趁东吴整顿吏治,人心惶惶,从广陵沿江攻下,不失为一步好棋。”

“广陵那里有安东将军徐盛把守,据说修建了沿江百里木楼,还有大大小小战船数千艘。况且,孙权虽然在整顿吏治,但动手的都是文官政务方面,对军中不但未曾裁撤官员,还在年初提拔了不少将领。江防如此森严,天子是不会率领新练水军,贸然南下的。”

“我再说一次,曹丕不能称为天子,”渔翁道,“我朝才是汉室正统,你们不过是叛臣贼子,早晚都要被剿灭。”

“对,对,对。”樵夫敷衍道,“这天下都是老刘家的。”

渔翁这才拉过樵夫的耳杯,斟上了一杯酒。

樵夫忽然道:“你刚才说诸葛亮决定静观其变,为何军议司的人在联系淮泗系士族?”

渔翁斜眼道:“总比不上你们吧,除了曹丕亲征,进奏曹不也正与对新政心怀不满的江东系士族接触?”

樵夫哈哈笑道,端起耳杯:“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喝酒,喝酒。”

渔翁端起耳杯,自己轻轻抿了一口。

樵夫一饮而尽,仰着身子靠着船舷道:“其实老俞啊,有句话我已经忍了好多年了,一直想问问你。”

“什么?”

“我们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知己了吧,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姓俞?”

渔翁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那你呢,到底是不是真的姓钟?”

两人相视一笑,举起耳杯,轻轻碰了一下。

贾逸已经明白,这次的对手不同寻常。

若不是潘婕被激将不过,吐出了“公子彻”这三个字,贾逸连对手的名号都不清楚。而且这个公子彻的身份隐藏得非常好,就算知道了这个名号,查到了一些线索,也只能把嫌疑缩小到王室宗亲,就无法再进行下去。

那天他送走宁陌,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先前还在迷惑的事情,瞬间豁然开朗。毒死朱治,灭口陈松,留下寒蝉令牌,在镜花水榭毒杀江东士族,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松散的案子,现在已经被一条暗线穿了起来,惊得贾逸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说潘婕刺杀贾逸,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开端而已,那么从朱治之死开始,公子彻已经在将贾逸渐渐引向万劫不复之地。因为朱治的太子太傅身份特殊,追查他被毒杀真相的职责,落在独臣贾逸的身上。同时,太子孙登的“四友”之一顾谭,身陷毒杀朱治的嫌疑。经过贾逸的探查,才洗脱了冤屈,现在家中闭门思过。而经此一事,贾逸与孙登结识,彼此观感都还不错。

后来,各种小道消息相继流出,包括暨艳在朝堂上的一番推断,将朱治被毒杀一案,推向了江东系与淮泗系的权力之争上。事情在这里已经悄悄变了味道,只不过贾逸还没觉察出来。紧接着,又出现流言,声称朱治支持暨艳整顿吏治的提议,而朱治的背后就是太子孙登。有好事者向暨艳求证,暨艳语气十分笃定地予以确认。

然后,就是吴祺在秋意阁召集江东士族,号召大家联合起来共同抵制暨艳新政,却鲜有人相应。毕竟江东士族以“顾陆朱张”四大家为首,这四大家目前都没有什么反应,以吴祺的资历,也做不成什么事。但紧接着,吴祺和五名江东士族被毒杀在镜花水榭。镜花水榭相当于贾逸的另一个栖身之所,命案发生在这里,应该是有意为之。而公子彻又引来宁陌,不但将这件事公之于众,更是加深了宁陌对贾逸的怀疑。

贾逸意识到,自己当初藏起寒蝉令牌时虽然没有多想,却可能是最合适的举动。不然被坐实镜花水榭里也发现了寒蝉令牌,那么寒蝉在帮助暨艳等人铲除政敌的揣测,势必会被江东系和淮泗系所大肆宣扬。他作为镜花水榭的东家之一,又被怀疑跟寒蝉有关,将变得非常被动。

贾逸站起了身,只觉得异常焦躁。以前虽然碰到过很多案子,但像这种一环套一环,处处都是陷阱的案子,却很少见。他似乎已被对手不动声色地织进一张网中,只待时机一到,就会束缚成茧。

即便他藏起了寒蝉令牌,现在依旧处于不利的地位。贾逸帮顾谭洗脱嫌疑,得到太子孙登赏识。两人路上相遇,有人从贾逸方向朝太子施射冷箭,却被太子慧眼识破,已成一段佳话。后来暨艳整顿吏治,太子专门打招呼要留下贾逸,可见爱才拉拢之意。经过这些事,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太子与贾逸之间已有惺惺相惜之意。然后,反对暨艳新政的吴祺等人被毒死在贾逸的镜花水榭,这案子透出一股阴谋的味道。拦不住太子借贾逸之手,铲除反对者的猜疑。即便这样的猜疑会被大多数人视为荒谬之极,但对于疑心颇重的孙权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贾逸之所以在被攻讦、被怀疑跟寒蝉有关系、被质疑要回避的情况下,仍能为孙权所用,原因只有一个,他是独臣。若是他倒向了太子孙登,那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公子彻不紧不慢地落下诸多闲子,表面看起来毫无用处,实则是釜底抽薪,手段阴损老到之极。

贾逸已经隐隐看出了公子彻的目的,对付贾逸只是顺势而为,他要对付的主要是太子孙登。杀死太子太傅朱治是断了孙登一臂,散布流言、毒杀吴祺等人,都是在激起士族们反对暨艳新政。暨艳新政若是胎死腹中,对于孙登的人望和威信都是不小的打击。

莫非,这又是一场夺嫡阴谋?但是孙权眼下只有三子,次子孙虑年方十二,还未成年;三子孙和更是刚满岁。这两人羽翼未成,不会有人依附,撺掇夺取太子之位。其余的宗亲,有资格的就是孙权的弟弟孙朗,但孙朗也于前年因罪被废为庶人。也就是说,就算把孙登拉下太子之位,眼下也并没有人能够得利。如果不是夺嫡的话,公子彻对付孙登,动机到底是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萧闲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我接到你的快马传报,就一刻不停地赶回来了,事情要不要紧?”

“秦风没跟着回来?”

“没有,孙公主一直在催工期,只好留他在那里监工了。”萧闲道,“那几个人怎么会被毒死在这里?”

贾逸示意他坐下:“大概是为了对付我。”

“不是吧,连你都敢对付?你可是孙郡主的人啊,还跟孙公主扯上关系了。”

“实不相瞒,这次的对手不同寻常。你是个生意人,好不容易创下了这番基业,眼下情形十分凶险,我觉得是时候从中抽身了。”贾逸道,“这两年虽然多少帮衬了你一点,但生意上的事情我也没有参与,都是你在忙,红利什么的我就不拿了。这些产业都是你的,我委身郡主府后,那个公子彻想必也不会为难你。”

萧闲抱着肩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惹了麻烦,让这好端端的清净雅居变成了个血光之地,就想这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行,这生意太亏本了。”

贾逸叹了口气:“我不是在试探你。你跟秦风不同,他性子直,有些时候可以激一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审时度势是什么意思。”

“不错。在商言商的话,我是该一脚踢开你这个麻烦,反正我也搭上孙公主这条线了。”萧闲在长案后坐了下来,舒展了下疲倦的腿脚,“可我不觉得,自己仅仅是个商人。”

贾逸摇了摇头:“你没必要觉得过意不去,我们也不算什么生死之交。”

“你知不知道,秦风身为游侠,为什么在陆延那案子之后,几乎再也没有出去游历过?”萧闲忽然问道。

贾逸怔了一下。

“他跟我说过,遇到我们之后,他已经不想再到处奔波了。”萧闲道,“他跟我一样,也是孤儿出身。颠沛流离了二十多年,忽然有天结识了信得过的人,有了个舒心放松的地方,实在是非常难得。这两年里,日子比起以前虽说平平淡淡,但一睁眼就觉得很宽心。心情不好有人可以听听牢骚,遇到高兴的事也可以向人炫耀一下。像我们这种孤儿,苟活乱世之中,犹如浮萍一般,若是能遇到意气相投而不是互相利用的朋友,那就是一生之大幸。”

贾逸嘴里泛起了苦味,在东吴这几年中,他虽然将萧闲和秦风视为朋友,但并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相反,有些时候他会刻意保持点距离,毕竟有寒蝉客卿的身份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当初找上你,确实是为了拉你当靠山。”萧闲笑道,“这世道,经商本是下九流,最被人看不起。你一个解烦营校尉,跟我这个商人做朋友,肯定会有损清誉,还可能会耽误仕途。但凡这种官商关系,都是当官的为了钱财而已。那时我还准备了好几条后路,防止你利用权位巧取豪夺这些产业,相互利用嘛,还不得多留个心眼儿?可是时间长了,你却让我很费解。我发现你是个对钱财十分淡薄的人,从未盘点过账簿,连给你的红利都一直存在账房,未曾动过一分一毫。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官儿,既然不为钱,为何还要与我这下九流称兄道弟?后来,看你对秦风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了。这世上当真有你这样的人,交朋友不看出身,不看地位,只看对不对脾气,合不合心性。这几年患难与共,也算经历了不少事情,我发现你还心事重重,就连一起喝酒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从未酩酊大醉。有段时间我曾想试探你,但后来却想通了。如果现在意气相投、真心相交,就算你以前是个王八蛋,那他妈的又有什么关系?”

贾逸苦笑道:“你当真决定跟我一起蹚这摊浑水?”

萧闲眼睛里闪着光:“当真,我大哥死后,这世上除了你们,也没什么要紧的朋友了。要是这个时候,一脚踢开了你,不但我这辈子都睡不着,秦风也会找我拼命。”

贾逸叹了口气。

萧闲一字一句道:“所谓的朋友,所谓的兄弟,就是要共度时艰。你与其花心思劝我离开,不如想想怎么破了这案子。”

贾逸没有说什么感动的话,只是冲萧闲点了点头。他不是个容易热血沸腾的人,那些矫情肉麻的话也说不出口。

贾逸道:“眼下至尊还没有钧令,不出意外的话,这案子应该还是由我接手。不过宁陌的动作可能更快,我听孙梦说,解烦营已经在提审吴祺这六名士族的家人了。”

“宁陌没有大肆张扬,这点倒很出乎我的意料。”萧闲思忖道,“他不是一直怀疑你跟寒蝉有关系么,怎么这几次行事,都暗含保护你的意思?”

“他想查清楚寒蝉为什么杀他的妻子,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我可能跟寒蝉有关。如果我被人杀了,或者给关了,那这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对我们来说算不上敌人,也算不上朋友,只是利益相关。”

“原来如此,那这件命案怎么查,你现在心里有数?”萧闲道。

“应该还是公子彻所为,可惜我们现在还没办法对公子彻进行追查。”贾逸道,“不过我注意到,公子彻应该是在对付太子,从这条线上倒是可以做点文章。”

“你要去结交太子?合适不合适?”

“结交太子自然不合适,我得去拜见至尊,探探他的口风。顺便把跟太子相交的状况向至尊禀报一番,免得他生疑。”贾逸道,“至于吴祺这些人,宁陌查起来比我们更得力。”

“成,案子你继续查着,有用得着我和秦风的尽管安排。”

“黄鹤楼那边建得怎么样了?”

“主体刚起来一层。孙公主派了个叫孙敖的,总是来找事儿,弄得人头大。钱也没少使了,可这人就是喂不熟的狗,没办法。”萧闲伸了个懒腰,“我得去后厨让他们给我弄点吃的,从黄鹄山一路跑到这里,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萧闲推门离开,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贾逸在长案后坐下来,摁着自己太阳穴,一阵困乏感袭遍全身。既然连萧闲都没说动,秦风就更不用说了。在东吴虽然已经五年,却没有几个能说话的人,更遑论什么朋友。孙梦是一个,萧闲是一个,秦风是一个,如果一朝自己身败名裂,他们会不会跟着遭受灭顶之灾?想到孙梦,贾逸幽幽地叹了口气。窗外夜风拂过,发出嚓嚓轻响,似乎在跟着他一起叹息。

暨艳策马立在兵曹官署门前,傲然看着鱼贯而出的官吏。他今天特意借来了匹通体雪白的云鬃马,换了身崭新的官服,配了把精致华美的龙泉长剑,整个人看上去英姿挺拔,很是威严。

议案已于三日前商榷完毕,虽然江东系和淮泗系都激烈反对,甚至陆逊、朱据等将领都写信表示异议,但整顿吏治的新政还是在孙权的暗示下推广开来。最终的议案,大部分曹署官员均要裁撤一半以上,对于有徇私枉法、收受贿赂等劣迹举报的,全备案在册,待事后清查。有些官员上午还在办公,下午就收到了裁撤文书,命令第二天搬出官署。还有些曹署阳奉阴违,迟迟未能拿出裁撤名单。兵曹那边,尚书一直避而不见,从事干脆带人将选曹差役打了出去。

暨艳收到消息后,点起五百郡兵,浩浩荡荡来到了兵曹官署。他命郡兵抓捕兵曹从事,投入大牢,然后拿出兵曹官员名册,大笔一挥圈掉了一半官员,直接裁撤。武昌城内对吏治新政抵抗最为激烈的曹署,反而成了裁撤最快的。

有几个江东元老和淮泗重臣分别求见孙权,要求责罚暨艳,却都被不疼不痒地推了回去。吴王府称孙权偶感头风,正在卧床养病,不宜商谈国事。消息传播得很快,到了今天,武昌城内涉及裁撤的曹署,都已经公布了名单。

这一仗,旗开得胜。暨艳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顺利,意气风发地带着五百郡兵在城中各个曹署前巡视。那些以前面对他爱理不理、趾高气扬的官员们,大多见到他都是低头匆匆而过,罕有敢正眼看他的。

城中巡视一圈后,暨艳返回选曹官署,看到徐彪正在门口等着。他跳下马,大笑道:“痛快,痛快。你不肯和我一起走这一圈,没看到那些丧家之犬的表情,那真是让人心情舒畅。”

徐彪上前一步,抓住了暨艳手腕,拉到人少的地方低声问道:“怎么我看还拟了第二部 议案?还要继续裁撤官员?这是怎么回事?”

暨艳笑道:“那是至尊的意思,第一步先削冗官,第二步再减庸官,各个曹署里保留下十之二三即可,然后再开榜选士。”

“至尊的意思?在你们商榷议案的时候,他明说了么?”

“那倒没有,但我明白他就是这个意思。”暨艳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不宽的选曹大门,“我准备拉口棺材放在咱们门口,以表决心。此番推行新政,若不能为至尊解忧,就死在这里好了!”

“子休!”徐彪高声喊道,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太子派人来了,正在后厅等你。”

“来为咱们庆贺的吗?这些俗事就免了吧。”暨艳笑道。

徐彪表情复杂,道:“是诸葛恪,看样子不像什么好事。”

暨艳愣了一下,跟着徐彪一起穿堂过院,来到了后厅。诸葛恪正跷着腿,瘫坐在首席上:“哟,暨尚书,威风完了吗?”

暨艳负手道:“诸葛公子,太子殿下派你来,是有什么事?”

诸葛恪坐起来,道:“你暨尚书把整个武昌城折腾得鸡飞狗跳,江东系和淮泗系都奈何不了你,真是有本事。太子让我过来问问你,当初不是说过要稳妥行事,循序渐进,怎么会成了这般模样?”

“这是至尊的意思。”暨艳提高了声音,“你回去跟太子说,至尊非常支持整顿吏治,让太子不要有所顾虑。裁撤掉冗官庸官,是为了孙家天下好,他日太子登基,就会明白暨艳的苦心了。”

诸葛恪挖着鼻孔,似笑非笑地看着暨艳:“那就有劳暨尚书为国尽忠了,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你还有事没有?没有的话请回吧,我还有很多公务要办。”暨艳道。

诸葛恪哈哈一笑,径直走了出去。

徐彪低声道:“他可是太子派来的人,这样总归不大好吧。”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吊儿郎当的人,也不知道太子怎么想的,这么重要的事,派他来传话?”暨艳道,“不管了,我们继续做事,就让太子和他那个什么四友去杞人忧天吧。”

徐彪默然,或许是新政推行顺利的缘故,这段日子暨艳极为兴奋,说话做事更加张扬。徐彪在私下已经听到不少人议论,说暨艳是得志猖狂,十足小人嘴脸。这番赶走了诸葛恪,不知道太子那里会怎么想,如果当初不是太子在后面支持,这个议案早就胎死腹中,现在事成了就把太子晾在一边,会不会被人骂忘恩负义?

门口传来通传之声,是辅义中郎将张温来访。徐彪身形一动,想要出门相迎,却见暨艳依旧坐在那里翻阅木简,嘴里还嘟囔道:“我这都忙疯了,又来一个凑热闹的。”

主官不动,属官相迎,更是有失礼数。徐彪只得束手待立,看着张温走了进来。张温脸色如常,身着一身锦织襜褕,手里还拿了卷木简。暨艳没有起身,只是拱了拱手:“下官公务繁忙,有失远迎,还望中郎将见谅。”

“无妨,这几天选曹全力裁撤官员,虽然出现了不少阻碍,都给你拼力解决了,也算是难为你了。”

暨艳脸上浮现出笑容:“我出身寒门,除了一腔热血之外,别无长处。这整顿吏治,只能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压倒推进,难免会出现不妥之处,倒让中郎将见笑了。”

张温依旧站着:“早先朱太傅未过世之前,我们曾经揣度过推行新政的状况,倒是没想到会进展得这么快。这是暨尚书和一众选曹同仁携手合作、奋力推进的结果,想必如此一来,至尊也会对暨尚书青眼有加了。”

暨艳终于站起了身,笑道:“中郎将有所不知,整个选曹做事的就我跟徐彪,其他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等大势已定之后,选曹中也要裁撤掉一大批人!”

旁边的徐彪隐隐觉得不对,在推行议案之前,他和暨艳见过张温几次。虽然那几次张温对他们也是以礼相待,但不同的是,这次他却透着疏远和冷漠,不过暨艳似乎并没有品味出来。暨艳将张温引向上座,张温只是摆了摆手。

徐彪在一旁插话道:“这一切还是靠中郎将和太子在后面支持,顶住了江东系和淮泗系的攻讦诽谤,免去了选曹许多麻烦。”

张温笑了笑,将手中的木简摊开:“我们之前曾经商讨过,裁撤官员之时,每个曹署都要保留一些能做事、敢做事的人,并且拟了这个名册。但今天我手下抄来了各个曹署张榜公布的名单,发现一大半都在裁撤之列。暨尚书,这是不是搞错了?”

暨艳接过木简,粗粗扫了一眼:“裁撤名单都是各曹署自己草拟,上报我们选曹审核的。起先我们对名单进行了筛选,留下了名册上的人,可是那些曹署却提出各种质疑,说我们变更名单没有明确标准,是在以权谋私。我觉得这样下去,难免互相推诿,影响进度,索性后来都按各曹署草拟的名单批准了。”

“那你知不知道,那些能做事、敢做事的人大多没有依仗,很难留下来?就算裁撤速度快了,如果曹署里只留下了不能任事之人,岂不是违背了我们的本意?”张温道。

暨艳故作高深地笑道:“中郎将有所不知,现在留下的人也未必能留到最后。不久之后,还会有一次考核,将不能任事之人,再次裁撤出去。然后再开榜纳贤,以前被裁撤的官员仍可申报,经过选曹考评之后即可任职。”

张温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暨尚书,你觉得这样可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