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注视着她,低声道:“我想明白了,想向孙郡主提亲,求她把你许配给我。”

孙梦“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满脸疑虑:“你是不是吃错了药,失心疯了?”

“我不是把你当作田川的替代,是真心想跟你成亲。”贾逸自顾自说下去,“虽然我只是解烦营一个小小的校尉,整天过的都是如履薄冰的日子,在东吴也没有什么根基,但还是奢望孙姑娘你能嫁给我。”

孙梦抱起肩膀,靠着凉亭石柱,问道:“你现在提亲,对得起田川姑娘?”

“对不起。”贾逸的声音很低沉。

“男人都是没良心的东西。”孙梦不屑道。

“可我不想再对不起你。”贾逸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落寞的神色。

孙梦怔了一下,整个人松弛下来,讷讷道:“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了。”

贾逸吸了口气,问道:“所以说,孙姑娘你意下如何?”

孙梦嘟囔道:“你真是块木头,这种事这么说出来,太随意了吧。”

贾逸有些窘迫:“我对这些事不是太懂,主要是想先问问你同意不同意,然后再做打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一定会找最好的冰人,去向孙郡主纳彩,六礼聘金样样都按照规矩来……”

“我在意的又不是这个。”孙梦伸了个懒腰,“你是怎么突然想通的?”

“昨天秦风拉我喝酒,喝到舌头都大了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才幡然醒悟。”贾逸道。

“什么故事?”孙梦好奇问道。

“我已经答应了他,除非娶你过门,不然绝对不能告诉你。”贾逸尴尬道。

“嘁,那黑胖子能讲出什么故事。”孙梦鄙夷道,“你以为我会那么幼稚,追着你问吗?”

“你不会就这么拒绝我了吧。”贾逸紧张道。

孙梦摸了摸鼻翼:“我有说拒绝你了么?”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贾逸试探问道。

孙梦哼了一声:“你真是个……我表姐看你看得还真准。”

“孙郡主如何看我?”

“说你查案的时候,自信敏锐,沉着老练。但是在对付女人上,却笨手笨脚,直来直去,就像块朽烂的榆木疙瘩。”孙梦抿嘴笑道,“不过我却很喜欢,最起码这样的男人能让人放心。”

贾逸松了口气,微笑着没有说话。

“真难得,已经好久没有见你笑过了。”孙梦道,“走吧,我们出去吃饭,陪你喝上几杯,消消你心里的郁结。”

贾逸也站起了身:“去醉仙居还是镜花水榭?”

“不,我要去松鹤楼。还记得你第一次请客么,我要吃那里的貊炙!”

“这个好说,托萧闲的福,我现在也是有钱人了。这次你想吃几份都没问题。”

“这可是你说的。”孙梦转了个圈,曲裾襦裙旋转得像一朵花,“看我不吃得你肉疼!”

贾逸静静站在石亭之中,看着孙梦在阳光中的活泼身影。他不知道未来会变得如何,但这一刻却令他如释重负,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温暖之中。只可惜无法令时光停留,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人世间,能感受到幸福的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如果侥幸遇到,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要好好把握。放下,并不意味着遗忘。放下,是另一种铭记。恍惚中,眼前又出现了田川的脸庞,正对着贾逸微笑。

于是,贾逸也跟着笑了起来。

孙登换了辆普通的牛车,坐在车厢之中,透过薄纱看着两侧的曹署官邸。

他已经在武昌城中转了一个上午,几乎路过了所有的曹署官邸门前。看到的景象,跟他这段时间听到的差不多。大多数的曹署官邸都门可罗雀,不见往日的热闹景象。有些官邸前,还聚集着一些官员家属在跪拜哭闹,其中甚至有年迈的老人和一脸懵懂的孩童。那些守门的兵丁,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漠然地看着一切。

孙登重重叹了口气,道:“民不聊生,这不是我想要的。”

一旁的诸葛恪道:“殿下,你该不是这时候打退堂鼓了吧?这整顿吏治,虽说是暨艳他们在做,可满朝上下都以为你才是背后助力的人,是你授意张温和朱治支持暨艳的。”

“我当初的构想是循序渐进,剔除那些无能之人,进行妥善安置,然后再提高那些有能之士的俸禄。但是暨艳这么胡闹下去,已经大大违背了我的初衷。”孙登感叹道,“你看看,这些跪在官邸前哭诉的妇孺们,可不可怜?这场吏治整顿下来,断了多少人的活路?”

诸葛恪笑道:“殿下你真是多虑了。能到曹署里做官的,哪家会一贫如洗?这些妇孺哭诉都只是做做样子,当不得真。”

孙登皱眉道:“元逊兄,你怎么会如此想?被裁撤的官员大多都是饱读过诗书的,不会做出这等有辱斯文的事情。”

“或许吧。”诸葛恪看牛车快到吴王府了,忍不住叮嘱道,“殿下,等会儿见了至尊,千万不要提起整顿吏治的弊病。”

“一句都不能提?错了的事,我们可以改。”

“可是现在暨艳这种做法,是至尊同意的。殿下说错了,岂不是至尊也错了?”诸葛恪劝道,“这项新政的倡导者本就是殿下,如果现在殿下说新政错了,岂不是出尔反尔?这项新政不管在官场中的反应如何,您都得咬着牙坚持下去。”

孙登喃喃道:“就为了孙家脸面,错也不能说错吗?”

诸葛恪正色道:“错和对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尊的看法。您是至尊的儿子,至尊现在是吴王,您理应遵循他的意愿。”

孙登沉默半晌,勉强道:“元逊兄,我听你的。不过他日我登上王位之后,是不会这么做的。”

诸葛恪撩起了薄纱,道:“殿下,那是以后的事了。在这之前,请您务必谨言慎行。”

孙登点了点头,跳下牛车,整理了仪表之后,向吴王府走去。随着各门羽林卫的通传禀报声,孙登很快就来到了大殿外,束手站在一旁,等待着父亲的召唤。对于父亲,孙登一向是恭顺有礼,除了偶尔争辩,很少有忤逆之举。但是这次,孙登是从心底觉得父亲做得不对。他曾经让张温去劝暨艳,不要太急功近利,但张温却铩羽而归,说是暨艳搬出了至尊,宣称都是至尊的意思,使得孙登无可奈何。

在殿外只等了片刻,內监就来通传,将孙登请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暨艳也在里面,还满面笑容,春风得意。孙登的身形停滞了一下,终究还是向孙权行过礼,默默坐到了侧席。

孙权道:“登儿你来得正好。如今吏治整顿进展顺利,你作为首倡者,功不可没。我刚才跟暨艳说起你,觉得再过两年,或许可以让你开府置官署,以太子身份早日参与朝政。”

孙登躬身谢礼:“多谢父王厚爱。”

暨艳在旁笑道:“当初太子殿下视察选曹,谈及目前各个曹署中官员冗杂,人浮于事,臣下就觉得殿下勇于任事,目光长远。也多亏了殿下的背书,张温中郎将的支持,不过短短一年,就将整顿吏治的新政推行得这么顺利。”

“那是你的功劳,和我没有太大关系。”孙登淡淡道,“暨尚书雷霆手段,真是了得,只是希望裁撤官员之后,还有善后手段。”

孙权道:“你有所不知,刚才暨艳已经说过了他的下步打算,现在各曹署只剩下了五六成属官,但其中仍有滥竽充数之徒。他拟议近日再举行一次大考,削减去二三成属官,你觉得意下如何?”

孙登怔了一下,失声道:“再削减去二三成属官?”

暨艳道:“不错,如此一来,不但朝廷每年发放的俸禄会大大减少,而且还解决了因为官员众多出现的互相推诿、人浮于事的问题。”

孙登正色道:“暨尚书,原本十个人才能处理的政务,只剩下两三个人去处理的话,可曾想过他们会劳累到何种程度?”

“不瞒殿下,选曹原先属官足有十二人之多,除了我和徐彪之外,愿做事、能做事的再无一人。我和徐彪几乎全年无休,以选曹为家,其中辛苦自然知晓。但身为至尊臣子,我等俱无怨言,只求能够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暨艳道。

“所以说,你认为其他曹署的属官,也要像你们一样劳累?”

“不错,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若谁不想这么辛苦,大可以辞官不做。”暨艳冷笑道,“反正那些豪门世家子弟,做官大半只是为了积累人脉,交游牟利而已。”

孙登看着孙权,那张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既没有支持暨艳,也没有反驳他。孙登暗暗叹了口气,道:“父王,我觉得这样未免太刻薄了些。”

“你有什么想法?”孙权问道。

“儿臣认为,既然现在裁撤了近半属官,已经达到了目的,不管是举荐招纳寒士,还是考稽督促政事,都可以着手准备了,不必再次裁撤。”

暨艳拱手道:“殿下,现在被裁撤下去的属官们都在腹诽新政,甚至互相串通,意图聚众闹事。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退让,会引起更大的反弹。接下来不管再推行什么新政,都是难上加难了。”

“暨尚书,我来之前专门去了各曹署官邸看过,你就没留意到跪在门口哭泣的妇孺吗?”

“推行新政,难免会有牺牲。况且,以后再招贤纳士,他们也不是没有出路。”

“就算再度被举荐为官,也要像你一样全年无休,整日埋没在政务之中,没有片刻空闲?”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暨尚书!”孙登提高了声音,“他们也是人,不是我孙家的奴仆,不是工具!他们就不能有闲暇空余,呼朋唤友、泛舟江上、饮酒赋诗、踏青赏月吗?他们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乐趣吗?若这样下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东吴奴役士人,有辱斯文?”

暨艳起身,正色道:“殿下宽仁温和,体贴爱民,纵然值得称颂,但如今天下大势,对我东吴来说可谓岌岌可危。西有蜀汉貌合神离,北有曹魏虎视眈眈,岂容得我等入仕之人浮华享乐?昔年秦皇嬴政宵衣旰食,才统一六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才称霸春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望殿下三思!”

孙登还想再出声反驳,却听到孙权轻轻咳嗽一声,只得勉强按捺住了心绪。

孙权依旧是淡淡笑着,唤一名长随到殿外折了一支蔷薇枝条,扔在了地上。他看着孙登,面无表情道:“拾起来。”

孙登不解其意,伸手去拾,却又猛地缩回了手。暨艳叹了口气,上前拾起蔷薇枝条,将上面的倒刺一个一个地小心剔除,然后又递给了孙登。孙登瞥见暨艳的手,心中不禁微微一颤。那是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饱经了半生风霜。

“臣下与那些世家子弟不同,本是出身寒门,自幼便担水耕田,织布纺衣,直到现在农忙时节,仍会带领家人一同耕地劳作。”暨艳道,“殿下所说的生活,所说的乐趣,臣下并未经历过。臣下这种寒门子弟好比毛竹,世家子弟好比芝兰,虽然芝兰高雅,毛竹低贱,但在治国之道上,芝兰华而不实,毛竹可堪大用。”

孙登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神复杂。

“有些事,不适合你去做,为父自然会安排人替你去做。”孙权沉声道,“身为储君,要有储君的觉悟,而不是依靠自己的喜好去做事。”

孙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以对。

孙权脸色阴郁:“或许你可以抽时间,拜访下你的妹妹。看看她这几年提出的平准、均输、酒榷之策,是怎么让国库充盈、军力雄壮的。别整天读那些圣贤书,与世家子弟清谈议政,你是储君,你得知道怎么样才能坐稳这个位置。明白吗?”

孙登终于回应道:“儿臣铭记于心。只是儿臣也知道,昔年尧舜以仁为政,从未玩弄帝王心术,倒也国泰民安。”

暨艳大惊,转头去看孙权脸色。孙权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可以再仔细琢磨琢磨,到底以后要怎么做。今天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孙登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暨艳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孙权挥了挥衣袖,让他也退了出去,整个大殿里只剩下孙权一人。他微微闭着双目,似乎是在养神,又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之后,孙权霍然起身,将长案上的竹简一扫而落,脸色铁青地喝道:“孽子!混账!竟敢自比尧舜!当我是什么,夏桀商纣么!”

宁陌合上了手中的木简,码放在案头,闭目沉思。那是陈奇在公安城调查来的情报,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比在武昌城的收获还大。

贾逸当初被派去公安城,是协助诸葛瑾向关羽提亲,虽在公安城内历尽艰险,却全身而退。甚至到了最后,还落了个协助至尊,诛灭意图谋反的荆州士族之功,可谓成就了一段传奇。陈奇在公安城里多方走访,刺探了近两个月,才算是把贾逸这段经历勾勒出了大概的轮廓,发现了其中的疑点。

首先是孙梦跟贾逸的关系。孙梦当时在公安城的身份是反间,与傅士仁虚与委蛇,将荆州士族引入圈套之中。按理说,她和贾逸是初识,并没什么交情。但她却似乎有意在护卫贾逸,不管是跟虞青发生正面冲突,为贾逸挡住弩手视线,还是后来带队杀入太守府,分寸都超出了同僚的情谊。就算是贾逸死去的未婚妻田川,跟孙梦的相貌非常相似,那也应该是贾逸对孙梦有好感。除非……孙梦就是田川。

宁陌摇了摇头,孙梦是孙郡主表亲,自小在江东长大;而田川则是田畴之女,幽州人士。这两个人的身份,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的。那么,就是孙尚香郡主暗地里有令,要孙梦护卫贾逸了?可是,孙郡主为何如此高看一个叛逃而来的进奏曹校尉?仅仅是丹阳豪族从中引荐,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其次,是那个傅士仁的义子,傅尘。这个人在公安城待了十多年,无功无过,名不见经传,却在最后的宴会上击杀吕蒙,震惊满座。而自此之后,就如一滴水珠融进江河,再也不见踪影。这件事的可疑之处,在于随后赶到的至尊,并没有任何追寻此人的意思。似乎吕蒙被傅尘杀死,助他铲除荆州士族,是他和某人早已约定好的事情。而正是这个傅尘,当贾逸被多方追捕之时,在公安城中为贾逸提供了多处庇护之所。

还有,在贾逸与解烦卫们前去曹魏驿馆,被傅士仁手下伏击之时,出现了一个白衣剑客将他从重重围困中救出。这个白衣剑客到底是不是傅尘还未可知,但从傅尘在公安城中来去自如、狡兔三窟的行为来说,单凭一个人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傅尘身后即是寒蝉,那么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有很冷僻的消息传出,说铲除荆州士族,幕后布局之人其实是孙尚香郡主,铺垫之人是孙梦,贾逸不过是承其虚名。荆州士族毕竟是延续了百年的数郡世家豪门,孙家不想把仇怨都揽在自己身上,索性成就了贾逸。

宁陌觉得,这样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可以解释为何孙梦会护卫贾逸。那么,虽然从武昌和公安两地的线索来看,贾逸身后的确有着一个神秘莫测的势力,但这个势力到底是不是寒蝉,几乎已经可以断定。

还有一点,不管贾逸与寒蝉有关无关,现在是有人正在诱导宁陌往这边查。不管是陈松家中出现的寒蝉令牌,还是射入解烦营官邸的那封密信,都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公子彻。

在陈奇和曹铭查索的时候,宁陌并有没闲下来,他正在暗地里调查自己的上官,左部督虞青。这件事进行得很隐秘,没有任何人知道。早先贾逸被伏击,他不光顺势扯出了进奏曹和军议司在武昌城中的暗桩,还锁定了吴祺,只因为吴祺在张温夜宴之上,与贾逸发生过冲突。他派了解烦卫暗中监视吴祺,一有异动立刻禀告。这本是一步闲棋,但想不到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那天解烦卫向他禀报,说吴祺召集了部分江东世家子弟,在秋意阁秘密集会。刚好宁陌无事,便调回了解烦卫,自己前去摸底。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所有的江东士族和吴祺都离开之后,虞青竟然从秋意阁中走了出来。

随后不久,便发生了镜花水榭命案,吴祺等六人在镜花水榭中被毒杀。正因为之前看到了虞青,宁陌在心中已经做了无数次猜测和推断,所以才当着贾逸的面,行云流水般做了那一番推论。而紧接着,对吴祺外室的提审,则坐实了虞青的嫌疑。那个诱骗吴祺等六人自杀的幕后之人,应该就是虞青无疑了。虞青与贾逸有旧怨,宁陌是知道的。现在最大的疑点就是,这件案子究竟是虞青对陈松一案的模仿,还是说陈松一案也是虞青所为?

宁陌明白,这个疑问只能放在他自己心里,对旁人吐露半个字,都可能是灭顶之灾。他不确定虞青后面还有没有人,但至少从这段时间的隐秘探查来看,陷害贾逸这件事不可能是虞青一人所为。

外面突然响起了叩门之声,宁陌起身相迎,却发现进来的是贾逸。他微微躬身行礼,道:“贾校尉光临,有何指教?”

贾逸站在门外,道:“说起来惭愧,同僚为官已经快两年了,还没有踏入过彼此的房间。”

宁陌没有退让的意思:“贾校尉有话,站在外面说也可以。”

贾逸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既然宁都尉你觉得无所谓,那我就站在这里说了。请给我点时间,我可以帮你查清你妻子被杀的真相。”

“我为什么要给你时间?为什么要等着你帮我?”宁陌低眉道,声音依旧很阴沉。

“你派了陈奇、曹铭在公安城、武昌城中查我,可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贾逸道,“我这边萧闲被孙公主押走,公子彻步步紧逼,很可能在你没查清楚之前,我就已经被抓或者被杀了。那时候,你几年来的追查将会功亏一篑,寒蝉又将沉入黑暗之中。从那以后,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

宁陌没有说话,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实不相瞒,我确实跟寒蝉有些渊源。”贾逸平静道。

宁陌眉头一振:“你不怕我向虞部督禀告?”

“禀告什么?我对你说自己跟寒蝉有些渊源?那也要到时候我承认才行。”贾逸顿了一下,“不过,我觉得你不会向虞青禀告。”

“贾校尉哪里来的自信?”

贾逸压低了声音:“因为你正在暗地里调查她。”

宁陌怔了一下,随即侧身道:“贾校尉,请进。”

贾逸闪身进了房内,宁陌站在门口,环视了院子一圈才退进房中,关紧门窗。他皱眉问道:“贾校尉何出此言?我怎么会查自己的上司?”

贾逸淡淡道:“我们之间就不要兜这些圈子了,若不是抓到你这个把柄,我也不会登门拜访。”

“就算你告诉了虞青部督,我也有一套说辞,她不见得会信你的话。”

“那我们可以试试。”贾逸道。

宁陌沉默下来。很清楚虞青的性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旦被她怀疑自己是个威胁,她很可能不管真相如何,抢先下手。

“实不相瞒,那天吴祺等人在镜花水榭被毒杀,我也发现了寒蝉令牌。”贾逸道。

宁陌抬起头,苍白的脸色上并无任何表情。

“因为知道你在追查我是否与寒蝉有关,在看到寒蝉令牌之后,我怕说不清楚,情急之下藏起了令牌。接下来你就赶到了,说是收到了密报,称寒蝉在镜花水榭杀人。”贾逸道,“恕我直言,你现在怎么想?不觉得这两件事都是有人在误导吗?”

“你的意思是,寒蝉令牌是公子彻在故布疑阵。”宁陌道,“但你刚才明明说与寒蝉有些渊源。”

“不错,但却不是替寒蝉杀死陈松、吴祺这些人的渊源。”

“所以说,你的确知道我妻子被杀的真相?”

“现在还不知道,但在处理完公子彻这个麻烦之后,我会帮你查出来。”

宁陌的目光阴冷,嘴角紧绷,似乎心中正在反复思忖。

“你我合作,有利无害。”贾逸道,“宁都尉,你应该早就意识到了,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可是,我们也并不是朋友。”宁陌道。

“不是朋友,就不能合作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如果这只是你的缓兵之计呢?”

“对。所以你只能赌一次。”贾逸道,“你只有一次机会。在我身上,你已经挖不出太多的东西,但如果继续追查我,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无疑是种掣肘,我将不得不对你进行反击。不合作,就是两败俱伤;合作,才能相得益彰。”

宁陌道:“能不能说一下,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在东吴这五年,我一直如履薄冰,每做一件事都要思前想后,确保万无一失。但今天不同了,公子彻已经将我逼到了绝境,如果我依然束手束脚,无疑是坐以待毙。”贾逸道。

“公子彻是谁,你查到了?”宁陌问道。

“没有,所以我准备放手去查。原先一些不大合适的手段,只要不被发现的话,倒也无妨。”贾逸看着宁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宁陌低头沉吟片刻,抬头道:“成交。”

“一言为定。”贾逸转身离去,却在门口站住,“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查虞青?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

宁陌恍然,原来贾逸并不知道,虞青和吴祺一起出现在秋意阁,也不清楚虞青很可能就是吴祺一案的幕后之人。他掩饰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怨,与贾校尉无关。”

“好,那接下来,我查公子彻,你查虞青。”贾逸道。

“希望你能活下来。”宁陌道。

“彼此彼此。”贾逸推开门,浓重的夜色压了过来。他上身微微前倾,按着腰间长剑,义无反顾地投入黑暗之中。

年迈的张昭坐在竹席上,身子微微后仰,眼睛半睁半眯地看着天空。

他的对面坐了五六个中年人,是淮泗系中掌权的一代,正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吏治整顿以来,淮泗系士族已经集会了好几回,推举他们几个前往张府,督促张昭出面向至尊反对新政。几人结伴去了张府,才知道张昭一早前往郊外散心了。好不容易在城外寻到了张昭,说完了大家的意见,张昭却又是这个表情。

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人按捺不住,道:“张公,现在有消息传了出来,说暨艳还要推行什么稽考,还要再裁撤掉两三成官员。如果此贼奸计得逞,那我们以后还有什么活路?”

另一人随即接口:“不错,这人也忒大胆子,竟然与我们淮泗系为敌,真是活腻歪了。张公,如果我们还没有动作,岂不是被人看扁了?”

“对。要我说,暨艳是寒士出身,无根无底。我们只要说动至尊,让他没了靠山,扳倒他简直轻而易举!”

“这至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任凭一个寒士搅乱朝政,现在到处人心惶惶,社稷将倾,他难道看不到?”

“嘿嘿,实在不行,我们暗地里找人杀了暨艳,然后嫁祸给江东系好了。”

听这些人越说越离谱,张昭用手杖撑着地,在长随的扶持下站了起来。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处土坡,可以远远地眺望到武昌城的城墙。众人相互递了个眼色,都站了起来,跟在张昭身后。

“张公,您在看什么?”有人问道。

张昭朝武昌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问你们,那里是谁的家?”

“武昌?当然是我们的家啊。”

张昭顿了顿手杖,轻轻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有人觉得那里不是我们的家。”

“笑话,我们家宅、田地都在那里,怎么会不是我们的家?谁这么蠢?”

张昭转过身,看着说话的人:“你在骂至尊蠢?”

说话的人愣了一下,旁边的人愤愤道:“张公,我知道您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武昌是孙家的,我们这些人是孙家的臣子,我们自己的家当然也是孙家的。但是张公,至尊当时是您和周瑜他们拥立起来的,现如今东吴的大部分疆土,也是咱们淮泗系帮他们孙家打下来的。眼下天下三分,强敌环伺,至尊就开始对付咱们这些有功之臣,我实在是想不通!”

张昭看了他一眼:“韩综,这些人里面,你还算有些脑子,能想到这些。只可惜你不知道,当初至尊接位,是周瑜、吕蒙他们最早拥立的。我和董袭等大部分淮泗系士人原本举荐的是孙翊,后来才转推的至尊。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君臣也算和睦,但至尊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疙瘩,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韩综正欲开口,却被张昭提起手杖,虚点了一下:“至于你说的过往功劳,飞鸟尽、良弓藏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么想不明白呢?如今能臣名将之中,我淮泗系还占几成?现在至尊连江东系都一并削弱,我们还抱着过去的功劳叫屈,你觉得他能听得进去?”

“张公,咱们虽然年纪大了,但也总不能看子侄们坐以待毙吧。”有人低声道。

“吕范啊,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张昭淡淡道,“至尊整顿吏治,推行新政受影响最大的不是我们,是江东系。这几年他们上升势头很盛,军权政权近七成为江东士族把持,个别曹署里甚至全部都是他们江东系的人。这次裁撤官员之后,虽然我们也丢了一部分官位,但江东系一家独大的势头已经被压住了。暨艳不是在推行稽考么?后续还会举荐官员,你们回去都说说,举荐的时候,不要搞那些从长从嫡的名堂。要把真正有才学、能任事的子弟举荐出来,以后的曹署里面将会是淮泗、江东、寒门三方了,我们要争取多点人仕官。”

“推荐那些庶出子侄做官的话,我们这些嫡嗣不是被他们压过了一头?这祖宗家法岂不是都乱了套?”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苦着脸道,“张公,要不我们换个路子,拉拢些寒门子弟?”

“贺达,”张昭嘲讽道,“我劝你,千万不要动拉拢寒门子弟的心思。你以为至尊整顿吏治、选拔寒门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从我们淮泗系和江东系手中夺权,树立他的绝对权威,致使政令通畅。说得明白一点,以后选拔上来的寒门,都是至尊的人,你拉拢他们,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吗?”

贺达脸色发红,只得低下了头。

“张公,那暨艳这人,我们就不管了吗?就由得他作威作福,嚣张跋扈?”

张昭冷哼一声,闭目道:“暨艳只不过是至尊的一条狗,你跟一条狗计较什么?岂不是有失身份?再者,从古至今,首倡变法者,有几个能有好下场?话就说到这里,散了吧。你们要怎么做,能做到什么地步,有什么结果,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众人躬身行礼,陆续离开。张昭又仰起头,看向天空,脸上一副淡薄的神色。长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漫天流动的云团。

孙鲁班府中的布置格局,很出乎贾逸的意料。按常理所推,这位公主面首众多,自然府上华丽奢靡,气派非凡。但贾逸踏入府中,跟着长随一路走到大厅外,所见却是朴素整洁。不但比起郡主府差了好几个档次,就连大部分世家豪族的庭院都比不上。

进入大殿,孙鲁班正握着一卷《吕氏春秋》读得入神,似乎没有注意到贾逸。贾逸走到侧席,刚刚坐了下来,就听孙鲁班道:“你要是来求我放了萧闲,现在就可以滚了。”

贾逸只好起身,拱手道:“下官不敢造次,此次前来,是想查索孙敖被杀一案。”

孙鲁班手中木简向下一沉,目光斜了过来:“查就查吧,来我这里干什么?”

“恳请公主告知七月八日,孙敖的行踪。”

孙鲁班想了半晌,道:“那么早的日子,不记得。”

贾逸沉声道:“是那个毒死朱治的御医陈松被杀之日。”

孙鲁班冷笑:“这哪里是在查索孙敖被杀一案,明明是在查孙敖是不是在为公子彻做事,查是不是他杀了陈松!”

贾逸抬起头,平静道:“正是。”

“放肆!”孙鲁班摔下木简,“孙敖不但是我的人,而且还是王室宗亲,你知道你正在干什么吗?”

“如果臣下查出孙敖确实在为公子彻做事,那太子已经岌岌可危。为了王室脸面,就要放任这个毒瘤不管吗?殿下,还请三思。”贾逸道。

孙鲁班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公子彻至目前为止,所做的事情,都是在针对太子。朱治被杀砍去了太子一臂,散布流言、毒杀吴祺等人都是在进一步激起士族对暨艳新政的反对。而对于暨艳新政,外界现在传闻是至尊放权让太子历练,而太子在士子官员之中的口碑,已经变坏了不少。”

“荒唐!登哥哥的储君之位是父王立下的,现如今其他王子都还年幼,根本没有资格与登哥哥夺嫡。就算外界对登哥哥不满,又能如何?”孙鲁班道,“你这是在危言耸听。”

“不错,这也是我一直猜度不透的地方,所以才想沿着孙敖这条线查下去。”

孙鲁班沉吟片刻,向长随喝道:“你去后庭,把经常跟孙敖在一起的人都叫过来!”

长随小跑出去,一会儿就领着几名俊俏娇媚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几人明明是男儿身,却都在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打着腮红,有一个甚至还戴了颜色艳丽的耳坠。贾逸暗自摇头,总算理解了萧闲的心情。

孙鲁班道:“七月八日,你们谁见到孙敖了?”

“殿下这可问着了,我知道,我知道。”一名年轻人向前扭了一步,“那天孙公子说他要做东,带我们去来怡楼吃全驴宴。结果吃到一半,他就说有急事先走了。虽然走之前把账结了,但还是很扫兴,你说是不是,殿下?”

“七月八日离今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有余,你为什么想都不想,就直接说出来了?”贾逸问道。

“哎哟,你看这位小哥话说的。那不是前一天晚上一起乞巧时,大家都说殿下最喜欢孙公子,撺掇着他要他做东么?开始大家都当玩笑话,没想到孙公子就认真了,第二天就带了大家一起去吃全驴宴,所以印象特别深啊。”

“你们也都记得?”贾逸看向其他人。

“记得,那天孙公子好像特别高兴呢,戴着他那顶镶着金线、缀着珍珠的发冠。”

“我那天本来穿了件蜀锦绣面深衣,结果还是被他给比了下去。”

“那天的驴肉蒸得有点过头了,太腻太烂,口感一点都不好……”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直听得贾逸焦躁不已,摆摆手止住了他们。

孙鲁班颦眉道:“这是解烦营的官差问话,问到的回答,没问到的别啰唆,懂不懂?”

几个人齐声应诺,眼睛却都看着贾逸,好奇不已。

贾逸干咳一声:“几位公子,谁记得当时孙公子可有什么异样?”

“小哥,我记得。”那个戴着耳坠的抢先道,“孙公子当时正在跟我们饮酒,期间去了趟茅厕,回来就嚷嚷着有急事,慌慌张张走了。”

“我们都说孙兄是不是上茅厕的时候,拉到裤子里了呢。”另一个人嬉笑道。

“哪有啊,他出来的时候浑身可没什么臭味。”

“我看啊,孙公子是看咱们点的菜太多,想逃账呢。要不是我喊住他,提醒他先结账,那顿饭怕是要大家均摊了。”

这几个人又聒噪起来,贾逸看向孙鲁班,却发现她以手扶额,显然对这几个话痨也没有什么办法。

贾逸只好大声道:“诸位,当时孙公子有没有说要去干什么?”

“那倒没有。”

“既然结了账,咱们还管他干吗呢,爱去哪儿去哪儿呗。”

“不过他在来怡楼闹了三次这种事了,总是半路就走。前两次,说好大家均摊的,饭吃到一半他就溜了。”

贾逸心念一动:“你是说孙公子曾经多次在来怡楼半途离席?”

“对啊,明明殿下派给他的差事最多,他手里钱也最多,还老是逃账,真是让人无奈。”

“就是,问他借钱也爱理不理的,冷淡得叫人心寒。”

贾逸打断了他们的牢骚:“请问来怡楼在什么地方?”

“就在银钩赌坊旁边,大红门头,可显眼了。”

“门匾是檀木的,上面的字是曹不兴题的,去得晚了经常没位子的。”

“名气很大,其实饭菜啊,也就那么个样子,比起醉仙居可是差了点。”

孙鲁班起身,插话道:“贾逸,你觉得这间酒肆有问题?”

“到底有没有问题,下官一查便知。”贾逸拱手道,“殿下,如果下官真的查出孙敖与公子彻勾结的证据,您要如何应对?”

“自然大义灭亲。”孙鲁班眼神骤然冰冷锐利,扫视着厅中的几个年轻人,“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平日里在外面怎么胡闹我都不管,但要是有人昏了头,敢涉及朝政之争,我定将你们拆骨剥皮!”

几个年轻人一起打了个冷战,畏畏缩缩地应诺。

贾逸低头道:“殿下,到时萧闲能否放出来?”

“你未免想得太多。就算坐实了孙敖的罪名,萧闲依然有管辖不当,致使黄鹤楼被焚毁的责任。本来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差事,结果他不但让我在父王面前出丑露怯,还不得不从府中调拨一大笔钱财给诸葛瑾,补上筹建款。平白放他出去,我未免也太好说话了。”

贾逸思忖片刻,道:“下官明白了,等去过来怡楼,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孙鲁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既然没事了,你们都赶紧出去,别打扰我读书。”

贾逸退出大厅,向后院看了看。刚进府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了,府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持戟肃立的侍卫,比郡主府的戒备还要森严。秦风曾提议夜入府中,将萧闲救走,如今看来是行不通的。

事到如今,要想尽快让萧闲出来,只好走下下策了。

暨艳出了武昌宫,沿着长街阔步前行。

今天的早朝又是顺利之极,元老张昭称病不出,江东系群龙无首。虽然丞相孙邵挺身而出,与暨艳辩论了近半个时辰,最终却还是败下阵来,使得官员稽考之政顺利推行。眼下各曹署都已收到了至尊钧令,还要再裁撤两成官员,被裁撤的官员待下旬与寒门子弟一起进行稽考。说是稽考,其实就是由选曹举行答策、议礼、论经,让有识之士通过考评选拔上任。

暨艳负手而行,意气风发地看着街边两侧忙忙碌碌的商贩。入仕十多年,终于在今朝一展抱负,心情怎么会不愉快?稽考之后,将会选拔上来一批能做事、又听话的寒门子弟,很适合推行接下来的提倡农桑、减轻劳役、加强军备、严格法令等新政。不错,裁撤官员、整顿吏治只是个开始,只是富国强兵、称霸天下的第一步而已。

暨艳兴奋异常,沿着长街来回踱步,完全不理会路人的诧异目光。以后不光淮泗系会衰落,就连近几年刚刚崛起的江东系,都要被他打断上升的势头。他虽不敢夸口以后寒门将成为东吴朝政的主流派系,但至少可以占据半壁江山。而他自己则是改变朝局,开创寒门子弟参政时代的缔造者。

“这位官爷,你在俺们铺子前已经逛了三个来回了,要不要进来喝杯淡茶,歇歇脚?”一位老者满脸堆笑地跟暨艳打招呼。

暨艳愣了一下,道:“也好,反正我也口渴了。”

他撩起朝服下摆,迈进了茶社。这铺子并不大,里面只摆了三四张茶案,茶案上也都是些寻常点心。时值晌午,里面空无一人,暨艳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老者慌忙摆上茶碗,冲上香片。暨艳抿了一口,味道并不怎么样。

“怪不得你这店里没人,茶水可是一般得很啊。”暨艳道。

老者赔笑道:“官爷,您说笑了。这茶一个大钱一碗,可以一直续,哪敢用好茶叶啊。”

“嗐,早说啊,把这给我撤了,换上好茶!”

“鄙店好茶要五钱一碗,官爷您……”

“五钱一碗怎么,还怕我喝不起?”暨艳瞪眼道,“别啰唆了,赶紧换。”

老者赶忙冲上新茶,放到了暨艳面前。暨艳端起茶碗,凑到鼻端闻了下:“这才算有点茶味儿。看样子,你这铺子也开了好几年吧,怎么有好茶不上?”

老者叹了口气:“官爷您有所不知,茶这东西不是寻常老百姓能喝得起的,往日里喝茶的大多都是士族子弟和官员胥吏。但这段时间不比以前了,听说有个叫暨艳的大官,不光裁撤了很多官员,还推行了不少从士族手中夺利的什么新政。原本五个钱一碗的茶,卖得最好,可现在都没什么人来喝了,只好向老百姓卖些个一个钱一碗的茶。”

暨艳愣了下,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高声道:“老丈,你说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因为近几年推行的平准、均输、酒榷这些新政?”

“我一小老百姓,哪知道官爷您说的那些东西啊。”老者干笑道,“我只知道,现在有钱喝好茶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暨艳点了点头,除了裁撤官员,这老者说的就是平准、均输、酒榷等新政。这些新政是孙鲁班提出来的,已经实施了好几年时间,对把持着大量田地、商铺的豪门世家来说都有很大的影响,更别说那些一般的士族。像这种街边茶铺,豪门世家是不会来的,平常的客人都是些普通士族和官吏,这些新政一出,茶铺的生意自然是淡了。

“不要怕,最近不是正在整顿吏治吗?待各曹署换了官员,再施行一些新政之后,你这茶馆的客人会越来越多的。”暨艳道。

“再施行一些新政,我的生意就会变好?不会吧,现在那些当官的和士族们,整天都说国将不国了。”

“新政施行,损害的是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要危言耸听了。”暨艳放下茶碗,正要跟这老者细细道来,却见门口进来几个衣着华丽的士族子弟。

老者慌忙迎上前去,低声下气地问道:“几位老爷,是要喝一钱一碗的,还是五钱一碗的?”

为首的士族子弟瞥见了暨艳,一把推开老者,径直走了过来。暨艳不慌不忙,端起茶碗又轻轻抿了一口。

“暨艳,你说什么人浮于事、冗官太多,把多少人的官职都给削了,自己却跑到这里饮茶休憩,真是悠闲得很啊。”为首的士族子弟坐在暨艳的对面,其余人则围在了四周。

“你们是哪家的子弟?”暨艳道,“朝堂上的事,只能在朝堂上说,懂不懂规矩?”

“朝堂上说?你不过是个出身寒门的家伙,侥幸做了大官,就跟我们摆起谱了?你有什么资格?”

“能做事就是资格。这世上只凭自己生得好,什么也不会的废物,倒教训别人什么是资格了?我没听错吧。”暨艳嘲讽道。

一名士族子弟抄起茶碗,泼了暨艳一脸:“兄弟们,别跟他废话,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