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虞青下意识问道。

“且不说不相信你。我自幼熟读圣贤之书,行君子之道,不会为一己性命去颠倒黑白,污了太子清白。”

“就因为这个?”虞青气急反笑。

暨艳道:“先前我以为你只是蠢,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恶毒之人,赶快给我滚开,免得污了我的眼睛!”

虞青牙齿咬得咯咯响:“暨艳!你以为落在我手里,还能出得去吗?告诉你,这是解烦营左部督大牢,没有我的允许就连吕壹他也进不来!你别妄想着能传递出什么消息!我跟你说的一切,只会烂在这里,至尊也救不了你!”

“至尊?至尊怎么会救我?解烦营是至尊直辖,你敢抓我,自然是得到了至尊的首肯。”暨艳大笑道,“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的老故事罢了,至尊要拿我的人头去平息官员士族的怒火。你敢跟我摊牌,要我诬陷太子,自然算定了至尊已经把我当成了一枚弃子。”

虞青没想到暨艳什么都清楚,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自从推行新政开始,我就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才行事毫无顾忌,手段激进猛烈。因为我知道时间越长,你们这些人越难弹压,至尊就越容易将我这个弃子提前抛出,新政就越容易半路夭折。”暨艳长出了一口气,“好在我速度够快,不但裁撤官员完成了,官员稽考也完成了,就连提倡农桑、减轻劳役、严格法令等新政的议案都呈交给了至尊,估计很快就要以那些寒门子弟为依托,在全境推行开了。我经常自比晁错,但他新政尚未推行,就被腰斩于市。而我暨艳,则顺利推行了新政,致使世家豪族得以削弱,黎民百姓得以富足,人死政存,虽死无憾!”

虞青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暨艳:“你早就知道至尊会杀了你?”

“不错。至尊装得挺像,前段时间还做足了戏,说什么以后还要仰仗我来着,害得我当时还以为会多活几年。”暨艳哈哈笑道。

“你甘愿赴死,仅仅是为了推行新政?”虞青讥讽道,“你不觉得自己很蠢吗?”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这种人,是永远也不会了解我的。”暨艳斜眼看着虞青,“在我看来,新政得以推行,百姓得以受益与苟全性命、碌碌一世两者孰轻孰重,很是明显。就算被你认为很蠢,那又何妨?”

“死到临头,还在大言不惭,”虞青怒道,“你可真是无药可医。”

暨艳喃喃道:“可惜连累了徐彪,不然的话,我到死也是问心无愧了。”

虞青拍了拍手掌,几个狱卒从甬道尽头趋步走了出来。

“解烦营大牢中的拷问逼供之术,暨尚书想必已有耳闻。”虞青道,“同朝为官,何必走到这一步?”

暨艳大笑道:“在咱们吴境,就连三岁孩童也知道你们解烦营大牢的花样。坊间传闻共有剥皮、断脊、剁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刑法,今日得有机会,还请不要吝啬,一一施来才好。”

虞青脸色铁青,道:“好,那就看暨尚书能撑到几时!”

第八章 困境

太快了。

从在选曹搜出帛书,到缉拿暨艳归案,投入解烦营大牢,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天色还未大亮。

撼动了整个朝野,权势遮天的选曹尚书,仅仅凭几份帛书就被虞青弄到如此下场,好像有些匪夷所思。就连一贯跋扈的解烦营,也有些同僚私下议论,觉得虞青做得太过火了。即便有江东系、淮泗系和大部分官员士族支持,如此对待主持新政的暨艳,会不会触怒他背后的太子,还有至尊?要知道解烦营是至尊的解烦营,不请示至尊就拿下他身前宠臣,于情于理于法都是不妥。

直到又过了一天,上千官员士族静坐吴王府前请愿,虞青去了趟大牢审问暨艳,至尊均没有任何表示,解烦营众人才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拿下暨艳,恐怕就是至尊的授意,虞青又抢得了大功一件。右部督吕壹那里发了好大的脾气,一上午呵斥了几名都尉,就连案头心爱的云雾砚台都给摔了。

然而下午虞青回到解烦营,却也没什么好脸色,似乎是暨艳那里进展得颇为不顺。十八样刑法用完,暨艳几经昏死过去,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皮肤,变成了个血人,竟然还不肯改口。虞青不懂,世间为何还有这种蠢人,仅仅为了所谓的不愧本心一说,能挨得下这么多痛楚。眼看再审下去,暨艳就要命殒牢中,虞青才悻悻作罢。虽说拿暨艳顶罪是至尊的暗示,但也得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如果不明不白死在牢中,又算是什么说法?她回到曹署之内,越想越气,命人将宁陌速速唤来。

还未等宁陌进门站好,虞青就劈头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宁陌拱手道:“从朱治被毒杀,一直到孙敖被烧死,虽然好几处都出现了寒蝉令牌,但属下以为都是有人故弄玄虚。这一系列案子,寒蝉涉入的可能性很小,嫁祸手段比较粗陋,不像是寒蝉所为。”

虞青狠狠剜了他一眼,道:“我问的是贾逸,你不是派人在公安城和武昌城中对他进行了查索吗?为什么查到的东西并未向我禀告?”

“属下惭愧,虽然查到了蛛丝马迹,但都是半途而废,并没有什么值得归纳禀告的事项。”

“也就是说,你查了半年,还对贾逸无可奈何?”虞青冷笑道。

宁陌苍白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虞部督,贾逸此人狡黠奸诈,着实不好对付。他来到吴境,想要对付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却都没能伤他分毫。”

虞青盯着宁陌,道:“你是我最看重的人,别人查不到就算了,你呢?是查不到,还是不想查?”

宁陌拱手道:“请部督再给属下一点时间。”

虞青未置可否,突然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贾逸来找过你?”

“是。他宣称这一系列案子与他无关,属下也是这么认为。”宁陌道,“但不代表他跟寒蝉无关。”

“你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查寒蝉。”虞青道,“只是因为你的妻子死于寒蝉之手,这是私事。”

宁陌没有回答。

“可你要明白,你是解烦营的都尉,理应先以公事为重,然后才是私事。”虞青道,“现在解烦营的公事,就是要贾逸死。”

宁陌低头道:“属下遵命。”

“你把这一系列案子中发现的跟寒蝉有关的线索都梳理一下,我不管再牵强,再生硬,也要联系到贾逸身上,明白吗?”

“明白,但是部督,仅凭那些东西无法给贾逸定罪。”宁陌抬起头,“不知道在暨艳那里,部督有什么进展?”

虞青道:“我自有安排,你不用多问。”

宁陌躬身告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几块寒蝉令牌都拿出来,摆在面前长案上,细细端详着。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墙边书架上,取出了一卷帛书。将帛书缓缓展开,另一块光泽有些黯淡的寒蝉令牌显露了出来。宁陌攥着这块寒蝉令牌,又回到长案边,轻轻叹了口气。

这块寒蝉令牌,是在妻子林悦死后,他翻遍家中,最后在一块地砖下找到的。与后来案子中发现的几块寒蝉令牌相比,简直一模一样,就是重量差了些。手上的这块寒蝉令牌要稍稍轻了一些,也正因为如此,他一开始就怀疑寒蝉是否真参与了这些案子。

宁陌将手上的寒蝉令牌揣入怀中,打开房门向家中走去。对于虞青的吩咐,他并不着急,他得尽量给贾逸争取一些时间。眼下已经可以断定,虞青听令于公子彻,但公子彻的身份依旧隐藏在迷雾之中,没有一丁点头绪。

暨艳失势这种朝堂上的钩心斗角,宁陌一向不怎么关心。对于虞青想要借机构陷,宁陌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贾逸,但用什么方法还得好好斟酌一下。经过周伯儿子那件事,他已经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从刚才虞青所问来看,她在宁陌身边伏下了暗桩,监视着宁陌的一举一动。

陈奇是不能用了,曹铭呢?不知不觉间,宁陌已经走到了家门口,远远看到一个胖胖的商人站在那里。他知道这名商人,是隔街金盈当铺的老板,平时也算是点头之交。看到宁陌,商人立刻喜笑颜开,迎了上来。宁陌放慢脚步,右手垂下,在腰间长剑剑柄处摩挲着手指。

“陌哥儿,刚回来吗?今天找你两趟都没人,我寻思着要是你还不在,只能去解烦营找你了。”

“刘兄,有什么事?”

刘淼嘿嘿干笑道:“是有点事,不知能否进到贵府再说?”

宁陌点了点头。早在三年前,附近的邻居他都摸了一遍底,都是些平民百姓。这个刘淼是土生土长的武昌人,当铺也是父亲的产业,家中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妒妻,平日里精打细算,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宁陌带着刘淼走进院中,打开房门,进入屋内。屋内陈设极为简单,除去一张长案、一张木榻,以及几样零散家具外,竟然再没有什么东西。刘淼摇了摇头,似乎是对宁陌如此清苦而感到不可思议。

宁陌将他让到长案草席处,自己也坐了下来,道:“刘兄有事吗?”

“弟妹故去后,你就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

宁陌摇了摇头,心生厌倦。林悦死后那一年,有几名冰人相继上门提亲,都被他婉拒了。眼前这位怕老婆的当铺掌柜登门拜访,该不会也要说媒吧。

“你看你这家徒四壁的,根本就不像在曹署里做官的人呢。”刘淼笑道,“弟妹贤惠不假,可是已经过世四年了。你四年未娶,可真算是深情了。不过这男人呢,还是要找个女人的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说是不是?”

宁陌眼中,一道寒光一闪而逝。这姓刘的说得没错,到今天刚好是林悦死去的第四年。但是一个当铺掌柜,为何会记得这么清?这个时候上门,又是为了什么?

“刘兄莫非是来给在下说媒的?”宁陌淡淡道,放在长案下的右手已经青筋暴起。

刘淼嘿嘿干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四年前受人所托,今日来叨扰了。”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精致密匣,递给宁陌。宁陌看着密匣,却没有接过来的意思。

“这是四年前,弟妹托我转交给你的。”刘淼道,“说你收了后,会再给我一千钱。”

宁陌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了密匣。密匣是熟铁打造,有一尺长,两寸宽,两指高,做工精细,表面打磨得很是光滑。宁陌反转密匣,看不到有什么缝隙机关,但摇晃起来却有轻微的声响,里面应该放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宁陌问道,声音有些嘶哑。

“我也不知道。四年前的那天早上,弟妹去了我的铺子里,把这个铁盒给了我。我本以为她要当这个铁盒,谁知道她却说,等她死后四年如果你还未娶妻,也未搬走,要我把这个铁盒交给你。我当时听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弟妹给了我一锭黄金作为定金。”刘淼干笑道,“都是街坊邻居的,能帮就帮不是?”

“然后呢?”宁陌的情绪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拿了铁盒回家,按照弟妹说的,跟谁都没说这事儿。但过了几天,我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以为你们两口子拌了嘴,弟妹跟你赌气。于是就拿了铁盒去你家,想劝劝你。”刘淼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我这辈子没见过啥金锭,但咱们也不能为了钱,耽误了你们两口子。我家那婆娘,整天看我不上眼,闹别扭来着,但这夫妻呢……”

“刘兄,接着说。”

“对,对。你看我这又说两岔了。”刘淼看了宁陌一眼,低下了头,“我到了你家附近,发现站了好多官差,一打听才知道弟妹被人杀了。我胆小,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带着铁盒匆匆回到家里。那时候,我才晓得,弟妹一定是被卷入什么事了。那几天,我一直都坐卧不安,怕被牵连其中,什么都不敢干。又过了一段时间,看始终没有什么事,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我觉得,弟妹那么嘱托,一定有她的道理,于是就把铁盒放了起来。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就是第四年了,你未婚配也未搬走,我就拿这个铁盒来了。”

“如果……”

“如果你搬走了,或者又娶妻了,弟妹交代我,将铁盒送到前街铁匠处,熔为一枚铁锁赠予你。”

宁陌停了片刻,才问道:“刘兄,我妻子给你这个密匣时,还说了什么?表情如何?”

刘淼努力回忆道:“就跟平时差不多。不过她当时拿出那锭黄金,吓了我一跳,就随口问了句金锭哪里来的,但她只是笑笑。铁盒里装的什么,我也没问,这是规矩来着。”

宁陌苍白的脸上没有波动,他将密匣放在了长案上,道:“刘兄,一千钱我拿不出来,这样好了,我还有块玉佩,给你可好?”

刘淼连连摆手:“那怎么成,没有就算啦,都是街坊邻居,就当帮弟妹传个信儿好了。”

话虽这样说,但他却没有起身,只是干笑着看着宁陌。

宁陌从身上拽下玉佩,递给刘淼。刘淼推让一番,接过去后在手中把玩几下,这玉佩质地温软,雕工精细,远远不止一千钱。他赶忙揣进了怀中,起身拜别,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宁陌并未起身相送,默默地坐在长案前,看着密匣发愣。凭空出世的密匣,给宁陌带来了莫大的震撼。本来已经觉得很难再查出林悦被寒蝉所杀的真相,只得寄希望于贾逸,现在几乎可以说是绝处逢生。刘淼这人,从言谈举止上来看,似乎既没有什么身手,心机也不算深。虽然是个市井小民,倒是有点重信守诺的模样,当然是对他有利的前提下。

宁陌叹了口气,双眼盯着密匣,心绪却又回到了四年前,想起那个自己提着四色酥糖回家,推开门却是一片刺目血红的早上。他的头又剧烈地痛起来,伴着一阵一阵眩晕,似乎处于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之上,颠沛流离。他浑身燥热不堪,细汗如浆渗出,将亵衣全部浸湿,被风一吹又如跌入冰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宁陌才恍过神来,只见窗外寒星悬空,浓重的夜色吞噬了一切光亮。他打着火折,点亮长案上的油灯,看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孱弱地跳动,映出一团惨淡的光。他拾起精致的铁盒,手指在铁盒表面掠过三四次,也未探出有任何暗纹或者缝隙。若不是摇晃时里面有声音传来,宁陌几乎要以为这就是浑然浇筑的铁块。

从刘淼的话中,可以推断出妻子林悦早就知道自身必有一劫,才留下了这个密匣。四年后,尚未婚配,也无搬走,这三个条件可谓用心良苦,确实像她的行事风格。如果这三个条件不符合,他就不会见到这个密匣。既然已经忘了林悦,又何必再勾起旧事?

宁陌叹了口气,手掌放在铁盒的表面轻轻抚摸。这个密匣里,会不会有解开困扰宁陌四年的真相?林悦留下这个密匣,设置了这么多条件,大概是为了帮自己解开心结。密匣上没有机关缝隙,是避免外人打开。即便已经故去四年,对于四年之后的安排,还是如此滴水不漏。宁陌闭上了眼,那张秀气狡黠的笑脸一闪而逝。有些人,是不能随着时间而慢慢被淡忘的,铭心刻骨,无非如此。

窗外乌云退去,一轮圆月高悬空中,皎洁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宁陌身上。他站起了身,躬身向密匣端端正正地行礼,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温暖的笑容。

然后,拔剑。

如水剑光斩开月色,力劈而下。

“叮”的一声脆响,炸出一捧璀璨火花,撞碎所有黑暗。

飞仙髻,鎏金钗,双绕三重广袖曲裾,孙梦沐浴在月色之下,犹如白衣仙子,绝世独立。

贾逸的目光却越过她,迷离地涣散在遥远的虚无。暨艳被抓之后,太子孙登上书辩解,被孙权留中不发。而面对千余名官员士族在府前静坐,要求处斩暨艳,孙权也未置可否。听解烦营中议论,虞青已经连续拷问暨艳三日,将其折磨得不成人形,依旧未拿到一句口供。先前以为暨艳不过是个夸夸其谈、冒进鲁莽之徒,想不到竟然一身傲骨。

上午诸葛恪去找过贾逸,说孙鲁班给孙登捎了口信,暨艳必死无疑,让孙登不要再轻举妄动。然后,诸葛恪狠狠挖苦了贾逸一通,把他贬为无用之辈,贾逸也没有在意。公子彻步步先机,这是事实。入仕以来,这是他最为艰难的时段,比在许都追查寒蝉更甚。

“又在想案子?”孙梦不知何时到了身边,香气怡人。

贾逸点了点头。孙梦掂起曲裾下摆,挨着贾逸坐了下来。

“先前你不是说过,公子彻最主要的目标是太子孙登吗?”孙梦道,“如果案子太难,跟自己又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不如不查。”

“不查……”贾逸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公子彻第一次出手,可是安排了潘婕杀我。不查的话,我怕会坐以待毙。”

“就算查了,你能斗得过公子彻吗?”孙梦皱了皱鼻子,“这都小半年时间了,还没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总要试一试,我的运气一向很好。”贾逸道,“我总有预感,这一系列案子快要完结了。或许再过几天,我就能把公子彻揪出来了。”

孙梦哼了一声:“又是过几天。说起来,暨艳虽然被公子彻陷害,但新政却并没有停,太子也没有受到牵连,公子彻处心积虑布置的计策岂不是完全失败了?”

“不见得,像公子彻这种人,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他肯定还有安排。”贾逸道,“现在不动,或许是仅仅在等待时机。”

“时机啊……”孙梦道,“听说至尊这两天就会率军北上,抵御曹丕,留下太子监国。大概是要太子亲自处斩暨艳,把太子从暨艳案中摘出来。”

贾逸沉吟起来,没有说话。眼下暨艳虽然被抓却没有处置,江东系和淮泗系群情激愤,正是矛盾最为激烈的时候。孙权却选择此时北上,把烂摊子交给孙登。孙登不论从性格和理念上来说,都不是平息此事的合适人选。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孙权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既然现在已经确定虞青在为公子彻做事,我们不如禀告至尊,彻查虞青如何?”

“至尊疑心那么大,没有证据他会信么?”贾逸道,“暨艳都是虞青抓的,起码她现在在至尊心中的分量,要远重过我。而且,虞青并不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了她,我还想从她那里入手,看能不能引公子彻出来。”

“可是,虞青的手下宁陌,不是怀疑你是寒蝉,正在追查你吗?”

“这个不用担心,我早先已经见过他了,承诺帮他调查他妻子的死。他怀疑虞青跟公子彻有关,会协助我一起调查。”

孙梦抿了下薄薄的嘴唇:“那还不错,宁陌算是这几年解烦营中的后起之秀,有他协助的话,你还是有希望破了这案子的,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案子破了后,我就去向孙郡主提亲。”贾逸道。

“呸,我又没答应要嫁给你。”孙梦脸色微微发红。

贾逸忽然笑道:“万一案子没破,我先死了,那你也不用再难为情了。”

孙梦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死了好了,死了少个讨厌鬼整天聒噪,我也不用再掺和那些破烂案子了,可以好好休息下。”

贾逸道:“说起来,这几年虽然活得艰难,我却从未想过去死。”

“活着不容易,死也很难。”孙梦道,“有些人,不是死了就能一了百了的。”

孙梦拉过长案上的食盒,打开了盖子。里面摆满了芙蓉糕、香芋角、酥皮饼这些五颜六色的点心,都是姑娘家喜欢吃的东西。她纤长的手指在各色点心上迟疑了一下,捏起了一小块红糍,放在贾逸嘴边。

贾逸有些尴尬地用手去接。

孙梦嗔怒道:“张嘴!”

贾逸只好张开嘴,孙梦却嘻嘻一笑,手腕一抖,将红糍丢进了自己嘴里。

贾逸摇了摇头,自己也拈起了一块红糍。

“你第一次吃红糍,就是在公安城吗?”孙梦问道。

“是。我在公安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被婆家赶出的母女,顺手救了。后来我受伤的时候,她们又好心救了我,但最后两人却都被杀了。”贾逸自嘲地笑笑,“这世道,好人没有好报。”

“别有什么负罪感,”孙梦道,“这世道就是这样,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大家都是在努力活下去。只要她们不是你杀的,你就不用想太多。”

“可她们毕竟是因我而死。”

“就是因为你有这种心态,才对田川姑娘念念不忘。”孙梦拢了下头发,“你和她共处的时间好像并不长,对她到底是愧疚多些,还是喜欢多些?”

“这个问题,这几年我问了自己无数次。”贾逸道。

“没有答案?”

“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贾逸道。

“你这么犹疑的人,是怎么下决心提亲的?”孙梦道,“我很好奇,秦风那个黑胖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故事?”

贾逸道:“等到提亲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孙梦撇嘴道:“我还不乐意听呢,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贾逸觉得雾气已经上来了,只好起身道:“不早了,我回去吧。”

孙梦翻了个白眼:“又回镜花水榭?有姑娘等着你呢?”

“我这个人整天死气沉沉的,哪会有什么女人缘?”贾逸道,“如果孙郡主应允了提亲的话,你说我们是住在镜花水榭,还是住在郡主府?”

“想什么呢?”孙梦笑道,“萧闲那里,你不是存了好多钱吗?都提出来,让秦风当向导,我们先出去游历几年再说。”

贾逸道:“这么说,你愿意嫁给我了?”

孙梦怔了一下,道:“滚!前段时间还像根木头一样,现在怎么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贾逸微笑着转身离去,孙梦起身依着廊柱,看他越走越远,逐渐消逝在了黑暗中。她就这样盯着黑暗,又看了良久之后,才向亭外招了下手。黑暗中响起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一只浑身漆黑的鸽子落在了她的手上。孙梦动作娴熟地探到鸽子腹下,解下一根细长的竹管,振臂让鸽子飞走。她借着亮光,拗断竹管管口,从里面倒出来一卷白帛。展开之后,见上面写满了奇怪的符号。孙梦看罢,将白帛凑到长案的油灯上点燃,扬到半空中看它迅速化为灰烬。

然后,她又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贾逸离去的方向。

暨艳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也肿胀得只剩下一条缝,勉强能够看见点东西。十指指甲已被拔掉,手筋脚筋全被挑断,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暨艳除了能听能说之外,已经形同废人。然而就算如此,虞青仍未拿到她想要的口供。

听狱卒闲谈,徐彪由于忍受不了酷刑,已经在前几天咬舌自尽了。孙权知道后,训斥了虞青一通。孙权要的是处斩暨艳,平息士族官员们的不满,对于虞青要陷害孙登的事情,并不知情。虞青也不敢做得太过火,这几天已经没有再动刑。

暨艳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昨晚已经吃过了断头饭,知道处斩的日子就在今天,他心中也没有多少波澜,只是对徐彪还有一些愧意。与徐彪相交多年,在推行新政时也多有倚仗,但直到最后暨艳也没有告诉徐彪真相。可以说,是他把徐彪骗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虽然觉得对不住徐彪,但暨艳也没有后悔,如果徐彪一早知道他的打算,能不能一起慷慨赴死?这世上,像他这样不计名利,不留后路的疯子又能有几个呢?成大事者必有牺牲,如果徐彪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原谅自己吧。

暨艳自我安慰着,听得牢房甬道尽头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努力挺直了腰。为首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解烦营都尉,带着几个解烦卫走了进来。看到微笑着的暨艳,这都尉愣了下神,脚步也停滞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走到了暨艳身边,命令解烦卫们架起暨艳,向牢房外拖去。

“你是叫宁陌吧。”暨艳嘶哑着喉咙问道。

“先生认得我?”宁陌奇道。

“曹署里俸禄五百石以上的官员,我哪个不认得?”暨艳笑道,“尤其像你这种后起之秀,我印象更深。”

“先生过奖。”

“虞青呢,等在外面?没有进来?”暨艳道。

“虞部督在刑场,这段路由我陪先生走过。”宁陌虽不想跟他多说,但还是有问必答。

“还想跟她牢骚几句,昨晚断头饭的酒太少,喝得不能尽兴。”暨艳道,“监斩的是谁?”

“原本至尊有令,命太子殿下监斩。但太子殿下偶感恶疾,不能前来刑场,由诸葛恪代劳了。”

“太子还是这般糊涂,他来监斩,以示跟我一刀两断岂不挺好?借口染病,还是对至尊的钧令有所抵触吧,这就太书生意气了。”暨艳叹了口气,“现在至尊膝下子嗣尚少,若以后再得几子,这储君的位置还能不能保住?”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到了监牢之外。秋日阳光迎头洒下,刺得暨艳睁不开眼,也将他身上的阴寒潮湿之气尽数驱散,精神竟然为之一振。他满意地长吁一口气,被解烦卫解开木枷脚镣,架上了囚车。随着一声号令,囚车在解烦卫的簇拥下缓缓而动,向东市法场驶去。一阵秋风骤起,卷起枯黄落叶在囚车前打了几个转,转眼间又消逝而去,落叶全都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被一行人脚踏车碾,化为尘土。

“人生浮沉,不过如此。”暨艳坐在囚车中,喃喃自语道。

长街两边的人越聚越多,不少人都对着暨艳指指点点。老百姓们对于文武百官都了解不多,但暨艳这位选曹尚书,倒是不少人都认得。毕竟前段时间,裁减官员、整顿吏治,致使耀武扬威的士族子弟纷纷罢官归家的惊世之举,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当时这位官爷威风凛凛,骑着高头大马驰骋穿行在武昌城内大小街道,可谓意气风发。想不到此时披头散发,浑身污浊地坐在囚车内,就要被押解到东市处斩,可真是天壤之别。

一个商人笑道:“真是畅快,畅快,听说暨艳不但搞什么整顿吏治,平准、均输、酒榷之策也是他的手笔,把官场弄得乌烟瘴气,市井也是民不聊生,眼看东吴都要毁在他手里,还是咱们至尊英明,将他拿了下来。”

一个书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天作孽,犹可容;自作孽,不可活。听说这人借助新政,暗中搜刮了不少钱财,纳了不少美妾,好多世家望族都给他搞得家破人亡。他能有今日,也算是老天开眼了。多少人未当官前满嘴经世济民,当了官就作奸犯科,实在可叹可憎。”

旁边一位美丽女子看着书生,满眼都是崇拜:“公子啊,你满腹经世济民,心性纯良,以后肯定是位好官。”

那书生拍了拍女子腰肢,一脸傲然自得的神情。

有个挎着菜篮看热闹的老妪被身后之人用力推搡,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在长街当中,她回身正欲开口大骂,见是几个十多岁的少年,讪讪地闭了嘴。那几个少年看到囚车中的暨艳,不住地比画手势,出声挑衅。但暨艳却一直仰头看着天空,并未回应。

领头少年怒道:“平时处斩的犯人多少还会喊几声冤,要么就骂上几句,也算是个乐子,这狗官怎么不声不响?”

另一个少年嘬唇吹了个口哨,笑道:“该不会是吓破胆了吧。”

领头少年抓起老妪菜篮中的一把菜蔬,向暨艳丢去,刚好砸中他的鬓角。暨艳只是转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老妪护起菜篮正欲离开,却被领头少年劈手夺来,又是一把菜蔬掷向暨艳。

“来,一起砸这只死狗!”他嘿嘿大笑。周边少年齐声哄笑附和,纷纷伸手从菜篮里抓出菜蔬掷向暨艳。仅仅过了一会儿,周边有更多的人效仿起来,拾起石子、杂物掷了过去,暨艳本来就伤痕累累的脸上又流下血来。

对于朝堂上的争斗,寻常百姓哪里会懂,他们只是简单地把官员分为清官和贪官而已。其实就算所谓的清官和贪官,他们也辨别不出,都是人云亦云。有人说贪官,就捧腹笑骂报应不爽;有人说清官,就挤出几滴眼泪以示同情惋惜。甚至在很多人的心中,贪官清官都无所谓,只要杀的人比他们有钱,比他们有权,都是值得围观感叹的一出好戏。没有人去深究囚车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身后到底有哪些故事,他们要的只是一场情绪的宣泄,一顿饭后的谈资,给他们灰暗衰败的人生增添一点乐趣罢了。

这条长街上走过很多囚车,对他们而言,这辆囚车太过无味,远比不上那些怒喝“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江洋大盗来得有趣,于是投掷杂物就越发的起劲。宁陌微微皱起眉头,提起剑柄拨开一块砸偏了的石块,喝令麾下解烦卫出手弹压。他回头看了眼暨艳,策马跟囚车并肩而行。

“宁都尉,连累你一起受辱,对不住了。”暨艳淡笑道。

宁陌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暨尚书,你的事我略知一二。拼上性命为寒门百姓谋划,但他们却如此是非不分,蠢笨鲁莽,值得吗?”

“不错,世人大多蠢笨鲁莽,”暨艳正色道,“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谋取生路。当年三闾大夫屈原投身汨罗江,又岂是为了自己?”

“不介意被他们如此对待?不介意留下污名?”

“当然介意。”暨艳笑道,“可我一个将死之人,介意又有什么用?只好退而求其次,新政没有因我之死而被废除,这就可安我心了。”

宁陌摇了摇头。他一向不懂儒生这些杀身成仁的心态,说什么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天地广袤无垠,何曾在乎谁死谁生;万民汲汲营营,何曾分清谁忠谁奸?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但人心却是最容易被蒙蔽蛊惑的。

他沉默片刻,道:“临行前,贾校尉托我向先生问句话。虞部督在审讯期间,可曾逼迫先生,诬陷攀附过什么人?”

“没有。”暨艳干脆利索地回答。

宁陌道:“没有的话,虞部督也有句话要我捎给你,说你和她都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那是自然。”

宁陌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策马向前和解烦卫一起驱散围观百姓。

暨艳又抬起头,看着清澈澄净的天空,只觉得苦涩不堪。虞青之所以没有将他弄哑,之所以敢派宁陌前来押解,完全是揣摩透了他的心思。暨艳所求,是寒门参议,新政推行,打破世家门阀对朝局的把持。至于太子安危,并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虞青想要陷害太子这件事,从暨艳的嘴里说出来,无凭无据的能有什么人相信?就算有人相信,又能如何?江东系和淮泗系因为反对新政,想要暨艳死;至尊孙权为了平息众怒,也想要暨艳死。至于暨艳到底是不是公子彻,能有几个人在乎?暨艳是虞青捉拿归案的,如果彻查虞青,岂不是要证明暨艳无罪?

太子仁厚纯良,或许会挺身而出,坚持查清真相。但此举不但会忤逆了至尊,还要跟世家豪门都撕破了脸皮,他未必有这份果敢决绝。而且,公子彻的手段,暨艳早已经领教到了。至尊命解烦营校尉贾逸彻查公子彻,却想不到连解烦营左部督都是公子彻的人,还有什么查清真相的希望?只怕是到了最后,太子成为众矢之的,案子不了了之。而且拖久了,矛盾积得更深,远不是杀一个暨艳就能简单了事的,只怕整个新政都会被废止,寒门入仕之途就此阻断。

自己死不要紧,甚至太子死也不要紧,只要新政推行,百姓受益,那就是死得其所。

囚车颠簸了一下,越过路上石阶。暨艳低下头,看到了东市法场。虞青负手站在辕门之处,昂首挺胸,满脸得意之色。再往后,是诸葛恪身着朝服,面无表情地坐在首席。宁陌回身,命解烦卫打开囚车,将暨艳架到高台之上。早有刽子手手持鬼头刀,站在木桩旁等着。虞青望向诸葛恪,道:“还不行刑?”

诸葛恪看了眼日晷,道:“慌什么,时间还没到。”

诸葛恪的心情很糟。至尊孙权提兵北上之后,授意孙登监斩,本来是给了一个与淮泗系、江东系士族缓和的余地。但孙登却想重新处置暨艳,将其贬为白身,发配充军。惊得诸葛恪、陈表、张休一起上阵,跟孙登争执许久,最后直到顾谭都说暨艳非杀不可,孙登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不再坚持要放了暨艳,孙登却也不愿来法场监斩,只说虽然暨艳急功近利,但也一心为公,杀了他实在于心有愧。情急之下,诸葛恪也不管是否逾规,对外谎称孙登得了急病,自己前来法场代为监斩。

他看着跪在行刑台前的暨艳,脸上轻浮之色早已一扫而去。犹豫再三之后,才拎着一个银壶走到暨艳身边,蹲下道:“暨尚书,太子赠酒一壶,与你送行。”

暨艳也不谦让,用两臂夹过银壶,仰头只喝了一口:“酒真是不错,比断头饭那顿好多了。”

诸葛恪道:“太子让我问句话。公子彻设局将你构陷,为的就是牵连攀附太子,但自从你入狱到今日处斩,太子却分毫未损。你为太子承担了所有污名,可曾心中怨恨?”

“你回去告诉太子殿下,我之所以走到这一步,是为天下而不为君,为万民不为一姓,让他不必愧疚。”暨艳道,“只希望有朝一日太子登基,能继续新政,暨艳就含笑九泉了。”

诸葛恪还想说什么,虞青在他身后喝道:“诸葛公子,时辰已到!”

诸葛恪只得起身返回,将一枚火签丢到地上,然后背过身去。

暨艳侧头,依旧看着天空,轻笑道:“秋高气爽,真是去死的好日子。”

鬼头刀呼啸而下,斩断一身傲骨,喷溅一腔热血。虞青正欲上前查看,却不防平地里骤起一股狂风,刮得众人睁不开眼。随即,乌云翻滚,天雷震震,骤雨从万丈高空倾盆砸下,荡起一股土腥气。诸葛恪向前弓着身子,看着那片赤红被雨水浸染,正犹如瘟疫般向周围蔓延。他一改往日的惫懒神色,上前拾起暨艳的头颅,轻轻用朝服下摆裹起,转身在笼罩天地之间的雨幕里渐行渐远。

镜花水榭。

秦风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脸色已经微微发红,拈起一条煎鱼丢进嘴里,连骨带刺嚼得咔嚓咔嚓响。萧闲则是愣愣地看着手中已经空掉的酒樽,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贾逸起身,拎着一坛金露酒,给二人斟满之后,又举起酒樽,想要再度碰杯。

萧闲却笑笑,道:“先别忙。今天这顿酒宴喝得稀里糊涂,我心里不怎么踏实。”

秦风有些不耐烦道:“老萧,别磨叽,先把酒喝了再问。”

萧闲喝尽樽中酒,向贾逸问道:“先前我们设计,想要引出公子彻,结果却被他识破,反而将计就计杀了暨艳。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贾逸道:“其实那是条连环计,只被公子彻识破第一层,第二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客栈木简是一次,黑衣人是一次,公子彻的两次安排,都是为了陷害暨艳。原本我以为,他是要以暨艳为线索,对太子孙登不利。但如今暨艳被杀,却未牵连太子,倒让我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牵连太子只是公子彻其中一个目的,对于公子彻来说,暨艳非杀不可。”

“为什么非杀暨艳不可?”秦风问道,“难道这公子彻其实是江东系或者淮泗系的,要杀暨艳,废止新政?”

“暨艳被斩之后,士族们着实高兴了好几天,以为新政也会废止。”萧闲道,“但至尊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暨艳为什么非杀不可?”秦风又将一尾煎鱼丢进嘴里。

萧闲看向贾逸,贾逸没有解释,反而道:“还有,先前对虞青跟公子彻的从属关系只是推测,经过此事倒可以看出,虞青已将全部身家押在公子彻身上。能让解烦营左部督如此死心塌地,公子彻的身份我已经猜得一二了,不会是普通的王室宗亲那么简单。”

“可是至尊膝下,也没有能与太子孙登夺嫡的子嗣了。二子孙虑十二岁,三子孙和才刚刚出生。至于孙登的那几位叔伯,更没可能染指王位。”萧闲道,“这案子确实棘手,前年太平道那案子,虽然诡异凶险,至少还有迹可循。这案子却让人犹如面对一潭浑水,既看不清深浅,也摸不到痕迹。”

“其实痕迹倒也不是没有。”贾逸道,“前几日,解烦营的宁陌都尉,从毒死朱治等人的牵机药中发现了崔嵬草,应该是产自蜀中剑阁。”

“军议司有份?”秦风道,“他娘的,这公子彻身为王室宗亲,跟蜀汉都勾结上了啊。”

“崔嵬草虽然是奇毒,却是遍布天下。宁陌如何断定牵机药中的崔嵬草产自蜀中剑阁?”萧闲举起酒樽,抿了一口。

“只有剑阁中的崔嵬草碾压成粉后,呈现粉红色,其余地方的都是紫色。”贾逸道,“本来宁陌想要安排人手前往剑阁探查。但现在既然知道虞青跟公子彻的关系,我实在是对解烦营中的人不放心。”

“我去!”秦风囫囵咽下一块蒸羊肉,抢道:“自从前年去了趟巨鹿,我都没有再游历过了,这两脚都快沉得抬不起来了。”

贾逸看向萧闲:“此次比巨鹿之行还要凶险,公子彻诡计多端,秦风虽然身手很好,但钩心斗角恐怕不行。”

萧闲看着贾逸的眼睛,沉吟良久,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嗐!老萧你是放心不下城里的这些产业吗?要我说,老贾的事儿是大事儿,少赚点钱又怎么了?”秦风道。

萧闲皱眉道:“蜀中剑阁,路途遥远不说,更是崎岖难行。就算一路顺利,再加上探查之事,往返也需要三个月,你等得到吗?”

“剑阁那边我已经有了安排,你们快马加鞭赶到之后,去剑阁关隘旁的梁稷茶社,找一位名叫姜维的年轻人,他会协助你们进行探查。至于探查出来的结果,他也会安排快马六百里加急星夜传来。”贾逸拍了拍身边一个扁平木箱,“前提是,你们要将这个木箱原封不动地交给他。”

秦风起身,拎了拎木箱:“好沉,这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那是我与姜维约定的东西,是该还给他了。切记不要弄丢或者擅自打开,不然会功亏一篑。”贾逸不厌其烦地交代道。

“那个姜维,靠得住?”萧闲低眉问道。

“靠得住,在荆州公安城中,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贾逸道,似乎又想起了几年前的旧事。

“我们两个一走,如果公子彻骤然发难,你自己扛得住吗?”不知为何,今天萧闲特别啰唆。

“还有孙梦姑娘呢,我身后是郡主府,公子彻总会有点顾忌。放心吧,我死不了。”贾逸再度将三人酒樽斟满。

“什么时候动身?”秦风拍了拍木箱。

“越快越好。”

“老萧?”秦风看向萧闲,“你要是不去,那就不够意思了。”

萧闲看着贾逸,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去,必须要去,明天就走。”

贾逸起身,举起酒樽:“道阻且长,行则将至,拜托了!”

三人仰头,将樽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相顾而笑。

宁陌将密匣献上之后,就端端正正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待着。

虞青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密匣,切口光滑平整,像是被利器斩断的。密匣中放着一张有些发黄的白帛,展开后映入眼中的是娟秀的小字。虞青拨亮油灯,匆匆读了一遍,然后又将白帛折好,放入密匣之中,递给了宁陌。

她闭眼思索片刻,问道:“这个密匣,可以确定是你妻子留给你的?”

宁陌点头道:“白帛上的字迹的确像是我妻子的笔迹。”

“笔迹可以临摹,有些高手甚至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所以,下官才恳请部督查阅暗桩名册,看有没有我妻子的名字。”宁陌道。

虞青点了点头,唤过一名解烦卫,令其前去后室将一个铜盒取来。那个铜盒已经有了好些年头,绿色铜锈斑斑点点,就剩鬼头锁还算光亮,应该是经常开启的缘故。虞青起身,没有避讳宁陌,在书橱暗格里取出一串钥匙,连用了三把钥匙才打开了鬼头锁。宁陌微微有些动容,一把锁要数把钥匙才能打开,这种锁他只是听说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

虞青将铜盒推给宁陌,道:“解烦营暗桩由左右部督分设,每安插一名暗桩,就会开启铜盒,由部督亲自将名字刻在铜版之上。我接手左部督不过两年,你妻子若是暗桩,那至少应该是四年前就安插下去的,我并不清楚。你自己查吧。”

宁陌点头称谢,俯身从铜盒中拿起了一张铜版,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那天斩开密匣之后,宁陌就已经通读帛书数次。帛书之上写的事情,虽然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但让他无法接受。

帛书上写着林悦在嫁给宁陌之前,就已经是解烦营的暗桩,受命混迹于市井之间,刺探各种人等。四年前,林悦在一次追查中,偶然发现解烦营新任校尉贾逸的行踪有些诡异。经过她多日小心探查,截下贾逸传递消息的信鸽之后,才发现贾逸竟与名动天下的寒蝉有所牵连。但正当她要进一步调查清楚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泄漏了行踪,被寒蝉盯上。她思虑再三,为免牵涉宁陌,选择了隐忍不发。在帛书中,她叮嘱宁陌,如果她莫名身亡,宁陌在四年之后仍不肯放弃追查,见到这张帛书之后,千万不要再执迷不悟。寒蝉的可怕程度,不是他应付得了的。

尽管宁陌在这四年中,早对妻子身份有所怀疑,但看到帛书之后,还是沉默了许久。天亮之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照常去解烦营当值。直到昨日押解暨艳去过法场之后,才将密匣与帛书向虞青和盘托出,然后请求查阅暗桩名册。

转眼间,宁陌已经看过八张铜版,都没有发现林悦的名字,只剩下最下面的一张铜版了。他迟疑片刻,将颤抖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铜版之上,缓慢地移动着。

“不必太过担心,如果在咱们这里没有查出来,我可以折些面子,帮你向吕壹那个混蛋申请查阅右部督暗桩名册。事关重大,谅他也不好拒绝。”

“找到了。”宁陌轻声道,手指停留在一行小字上。林悦,字秀清,建安二十三年初。

“看来,你妻子的确是解烦营的暗桩。”虞青摇了摇头,“如果她当初不是担心你的安危,选择将情报上报,贾逸或许早已身首异处。”

宁陌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铜版上的这行小字。

“既然你拿来了密匣帛书,这件事也就不容再拖延下去。贾逸这只老鼠,必须尽快诛杀。”虞青道。

宁陌却摇了摇头:“只怕以现在的这些东西,难以将贾逸定罪。”

“不错。名册只能证明林悦的解烦营暗桩身份,但帛书上所记之事,都是林悦的一面之词。林悦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诬陷贾逸;也可能是犯错,误会贾逸。若是贾逸如此申辩,我们还是拿他没有办法。”虞青冷笑道,“我们既然识破了他的身份,那么设局引他入彀,也不算有违法理了。你觉得呢,宁都尉?”

宁陌拱手道:“只有将贾逸定罪,才能进而查出寒蝉,为我妻子报仇。但不知部督如何安排,可有十足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