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冷冷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以他的性格,如此强势还属首次。许都卫的探子望向郭嘉,郭嘉摇摇头,示意他们放他走。等到赵彦离开以后,郭嘉转头问道:“你们两个看出什么没有?”

满宠道:“我之前查过,赵议郎是受少府委托,前往河内诸县寻访隐儒。西曹掾发出符节,也让他去当地举荐人材。”郭嘉眼睛一斜:“伟长,你觉得的呢?”

徐干躬身道:“河内郡计有十八县,上县有野王、平皋、温、沁水、朝歌五县。赵议郎纵然有分身之术,也断无可能在六日之内,遍访整个河内。属下以为,他定是以寻访全郡为幌子,实则只去了一个地方。”

郭嘉笑道:“你说得不错。这小子说是要摸遍全身,其实就奔着一点而去,实在不通风情。”他收回视线,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负手信步朝前走去,满宠与徐干在后面默默跟着。他们走到一处十字街头,郭嘉仰头望了望街中竖起的高大木旗幡,随手一拍,回头对徐干道:“伟长,你以前是我军事祭酒的掾属,这次担任许都令,可不比从前那么轻松了。那些雒阳来的老东西们,打不得,骂不得,整天还玩各种小心眼。就好像是这风,根本撼不动旗幡,可总是不停吹来吹去。韩诗怎么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嘿嘿。”

徐干从容笑道:“那些人平日里专好辞赋散论,学生也偶与他们唱和,投其所好,已是略有薄名。满大人以霸道镇之,学生以攻心化之,两者殊途同归,都可保得许都一方平安。”

这番话颇有嘲讽之嫌,满宠的蛇皮脸纹丝未动,郭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亦不说破。

徐干在军师祭酒的掾属时,以文名见长,那封质问袁绍的诏书,就是出自他的手笔。连孔融、赵温等人都对徐干的文采啧啧称赞,对他的态度格外不同。郭嘉指派他来接替满宠,正是出于这个考虑。

不过郭嘉很清楚,在徐干“清玄体道”的文风掩盖下的,是他的勃勃野心。郭嘉挺喜欢这种有野心的人,尤其是有野心的文人。一支蘸了毒墨的毛笔,有时候比蛇牙更有效。

又一阵风吹过,旗杆上的旌旗猎猎飞舞。郭嘉扫视两人道:“我现在有一件事要交给你们做。这将是伯宁在许都的最后一件任务,也是你徐伟长的第一件任务。”

徐干抢先抱拳应道:“满大人经验丰富,有他指导,必无疏虞。”

郭嘉岂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答道:“我马上要北上官渡,伯宁也行将南下汝南。所以这次就以伟长主之,伯宁辅之。伯宁你觉得呢?”

“一切听从祭酒安排。”满宠耷拉着眼皮,一副古井不波的木然神情。

2

“你举荐的人,是温县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懿?”陈群问。

赵彦点头,语气坚定:“此人聪亮明允,刚断英特,绝对是难得的人才。”

陈群圆圆的胖脸上浮起狐疑的神色。他停住手中的毛笔,努力从脑子里搜寻这个略显陌生的名字。司空府西曹掾负责为曹操选拔各类人才,赵彦这次出行,打的就是寻访人才的旗号。所以他一回来,先跑到西曹掾来汇报。

“彦威,你这次出去一共只有五六天时间吧?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对这个人有多少了解?”

赵彦双臂撑在案前,身体前倾,神情极为严肃:“我虽在温县时间不长,可这一双眼睛绝不会看错。而且不光是我,获嘉的杨俊、清河的崔琰,都对他评价极高。”杨俊是司空府认可的人材,而崔琰也素有声望,两个人都可称得上是名士。陈群听到他们的名字,表情缓和了一些。在这个时代,往往名士的推荐才是最为可靠的晋身之阶。

司马懿至少有两点符合陈群的要求:一、出身于世家大族,门第颇高;二、不是颍川出身。这是陈群自己偷偷制订的用人原则,用来制衡郭嘉这种门第不高的颍川寒士。

陈群沉吟片刻,让赵彦写了份荐牍,然后放入一个标着“逸才”的竹筐里。每年西曹掾都要搜集大量逸才资料,逐一甄选后存入内档,以备举荐拔擢之用。赵彦一看,有些着急:“不能早些发征辟文书吗?”陈群奇道:“这征辟的名单,不是随便定的,还得要曹司空过目才能发出。彦威,你干吗这么急?”

赵彦自然不能说出司马懿身陷黑牢的事,他情急之下只好说:“据说袁绍也对司马懿有兴趣,若是我们不快动手,让他跑去袁绍阵营岂不可惜。”袁、曹对人才的争夺,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不少人从袁投曹,也有不少人从曹投袁。

陈群想了想,把司马懿的名刺从“逸才”筐里拿出来,夹到另外一叠文书里去:“这批文书会在两天后送至官渡,曹司空那里批准,这里就会马上发文征辟。”

赵彦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生怕自己再坚持,就会被陈群看出端倪来。现在他只能暗暗祈祷,希望司马懿能多撑几天。

公事谈完了,陈群说:“晚上一起吃饭?给你洗尘。”赵彦摆摆手道:“我还得去少府那里,跟他说一下寻访隐儒的事。”陈群一听,便不再挽留。赵彦告辞,转身离开西曹掾。快要出门的时候,陈群忽然把他叫住。

“彦威,你这次出去,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

“长文何出此言?”

“总感觉你整个人变得不一样了。”陈群皱起眉头。他阅人无数,能看出赵彦的元神似乎被秋水洗过一遍,人还是那个人,可气质大不相同。可究竟有什么不同,陈群试图找一个词来形容,最终还是放弃了。

赵彦看到自己的朋友一脸困惑,没多做解释,只是轻笑一声。陈群总觉得那笑容里,带着点苦涩,又带着点决然。

“长文,保重,我走了。”

赵彦离开西曹掾以后没去找孔融,而是先来到一处驿馆,跟里面的人略做交谈,又转身去了一趟东街的商铺。在那里他挑了一件青衫和几条白巾,还有一套奠仪用的蜡烛和白木台。然后他又去了位于南边的典当铺和军营,花大价钱从一个下级军士那里买了一把自制的匕首。

他不知道,从他离开西曹掾开始,就有人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跟着他。跟踪者都是许都卫的干员,他们隔开大约几十步的距离跟着赵彦,并随时反馈给许都卫。

在许都卫内,满宠和徐干拿着不断传入的报告,表情不一。

“这个赵彦到处东游西逛,到底想干什么呢?”徐干每拿到一份报告,就用炭笔在地图上标记出行进路线,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地图上已经出现了几条曲折且无规律的线段。

满宠一言不发地跪坐在旁。既然郭嘉要求徐干为主,以他为辅,那么他便不会轻易发表意见。

郭嘉给他们下达的任务很简单——缉拿赵彦。这个任务说简单,也不简单。赵彦孤身一人,无兵无权,随便哪个许都卫的刺奸都能轻松制服他;可他的身份是秩俸六百石的议郎,身后还站着大嘴巴孔融,如果没有一个适当的理由,会造成不良影响——所以郭嘉的要求是低调、迅速以及无可争议。

赵彦刚才一直在大庭广众下行动,在这种情况下,许都卫无法动手,只能一直跟踪。

“哼,我就不信,你会一直闲逛下去。”徐干盯着地图,发出冷哼,“还有两个多时辰太阳就落山了,届时宵禁一开,我看你还能去哪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彦恰好走到南市某坊的门口,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肩膀。他一个踉跄差点倒地,那男子把他搀住,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匆匆离去。这个小细节没有受到监视者重视,没有回报给许都卫,于是无论满宠还是徐干都不知道这件事。

碰撞事件发生以后,赵彦的行动路线又变了,他进入更多的店铺,买的东西杂乱无章,行踪飘忽不定,很快地图上出现了更多杂乱线段。徐干一边命令许都卫死死咬住,一边派人去彻查这些店铺,搞清楚赵彦到底买了什么,说了什么。一时间许都卫里喧闹不已。

“看来赵彦已经觉察到了,我们的动作还是太慢了…”满宠喃喃道。

徐干认为许都卫掌控全城,区区议郎不在话下,郭祭酒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但满宠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许都卫在级别上太过低微,许令秩不过六百石,与议郎同级,上头还受到司隶校尉辖制——尽管司空府如日中天,朝廷早就无力掌控,但这尊卑之别,若是被有心人拿出来指摘,也是件麻烦事。

在满宠看来,徐干的做法并没有错,只是过于被动了,一直被赵彦牵着鼻子走。如果是满宠来做这件事,他会撒出一张大网,故意让被跟踪者发现,从四面八方制造压力,迫使他走向事先选择好的地方。

满宠又看了一眼地图,地图上的线段虽然漫无目的,可赵彦似乎一直在接近城南荒僻之处。那里居民颇多,房屋杂乱,真要是钻进哪个坊市里,一时半会儿可真抓不出来。

“伟长,果决为上。”满宠轻轻提醒了一句。对方已经觉察到了跟踪,要趁他还在绝对控制之下时果断出手,拖下去可能会有意外变数。尽管满宠不知道赵彦与那名神秘男子的碰撞,但他隐隐感觉,此事有失控的迹象——这不是才智的问题,而是经验的问题。

听到满宠的话,徐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

他的思路和满宠不同。满宠的名声早就臭了,即便在曹氏阵营内部,也没多少人喜欢他,只当他是条滑腻阴险的毒蛇,所以满宠行事没有顾忌,不在乎背负什么骂名;而他徐干却不一样,他闻名远扬,广受名士好评,因此更倾向于用巧妙、优雅而不失体面的办法去达到目的,就像是在文章中写出一句让人拍案叫绝的双关。

徐干坚信,郭嘉指派他来主导这次拘捕行动,是在暗示许都卫应该更换一下做事的风格了。这是他的第一件任务,又这么简单,必须要完成得漂漂亮亮,有一点瑕疵都不行。

“我已经派人去了南市坊区,他如果想借机潜入,只会自投罗网。”徐干向满宠解释道,满宠没再说什么,继续入定一般地保持沉默。

又过了半个时辰,徐干得知,赵彦失踪了。

更详细的报告很快传入许都卫:赵彦走进靠近城南的一条狭窄街巷时,迎面而来了一辆马车。擦肩而过的瞬间,辕马不知为什么受到了惊吓,开始狂奔。跟在赵彦身后的刺奸无法闪避,只能迅速退出巷道。结果马车冲出巷道以后,倾覆在了路上,引发了一场混乱。等到刺奸重新跑进巷子时,赵彦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只在街巷尽头一处民房的水缸里捞起了一件官服。

那辆马车的来历也已经查清了,里面的乘客是少府孔融,陪同的是宣义将军贾诩。他们是为了聚儒事宜赶去与几位大臣商议,却不料半路辕马受惊,车身倾倒。好在孔融没有受伤。

“传令四门紧闭,宵禁提前,所有刺奸与城卫都集中城南搜捕,一间房子也不许漏过。”

徐干拍了拍额头,镇定自若地发布了命令。他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满宠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轻轻地摇了摇头。徐干的布置并无疏失,只不过他一开始就选错了策略罢了——至于孔融那辆马车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追究的意义已经不大。

郭嘉的目的,也许正在于此。他可从来不会直接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3

唐姬这一天没有外出,在自己宅子里处理着采集来的药草。她把这些植物分门别类剪碎,碾成粉末,再按照比例调配在一起,用小袋收好。这些处理药材的手法,都是王服教给她的。在没事的时候,这是唐姬唯一的消遣。

刘协白龙鱼服的决定,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官渡此时暗流涌动,且不说袁、曹大军云集,单是她知道的高手,就有王越、徐福、徐他、史阿四位,更不要说袁绍那边擅长暗杀的人有多少。

更让唐姬担心的是,郭嘉手里那几张画像,始终是个隐患。天子虽然说会去处理,可一直也没动静。到底那个人做事行不行,唐姬实在是无法做出断言。除去伏寿,她是对真刘协最信服的一个人,所以也是对假刘协的能力最有怀疑的一个人。

这时宅门外传来敲门声,唐姬起身去开,发现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那个人身穿布衣,一看就是个普通百姓。他抓抓头问道:“是唐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