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唐姬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人言谈间不见恭敬,还直呼她名字,看来并不知道她的王妃身份。

“有一个叫孙礼的人让我转告你一声,说希望见你一面。”

唐姬眉头一皱。孙礼是他们安排在曹营中的一枚暗棋,但从来都是唐姬主动找他,今天他为什么主动要求见面?而且用的还是一个闲汉传话,莫非曹营中有什么大事发生?再一问碰头地点,唐姬心中疑惑更浓,因为地点是在董承府邸。那里自从董承被捕以后,已被封存废弃,目前没有任何人居住。甚至在附近的居民口中,还流传说每到夜半会听到有冤鬼在里面哭号——倒是个接头的好地方,只是跟孙礼的作风有点不符。

她脑子里飞快转过数个念头,开口问道:“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教你传话?”那人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咧开嘴道:“那人送了我枚玉佩,真是大方。”

唐姬面沉如水。那个人只是让闲汉传一句话,便舍出一枚玉佩,可见所图非小。

打发走闲汉以后,唐姬心中翻腾不已。那个人绝不是孙礼,而且他没打算真的骗过唐姬。他只是通过这个方式,暗示自己知道许多事情。即使这闲汉被人捉了,也只说得出唐瑛和孙礼两个名字,那人根本不必暴露。

可究竟会是哪一方出手的呢?唐姬想不出来。雒阳系没这种魄力,曹氏不必多此一举,其他更没什么成气候的势力。

不过唐姬至少知道一点,自己无法拒绝。

入夜后的董承府,显得有些阴森。大门的漆色尚未剥落,但台阶前已经有点野草冒头的痕迹。自从主人离开以后,整个府邸死气沉沉,如同被一只蜃怪吸光了所有精气。目前这里没人居住,倒不是因为董承的死,而是董妃是带着身孕喊冤而亡,据说这样死去的人会化为厉鬼戾婴,凶险得很。

唐姬不相信这些荒诞之说,不过她踏入府中时,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脑海里又浮现出董妃无助的眼神。她镇定心神,绕过影壁,来到正中的开院里,双眸霎时闪过一丝惊骇。

在院中不知是谁支起了一面玄色角幡,挑起一件彤云赤袍,其下两支素白蜡烛垫在白木台顶,四角兽头造型格外凄厉。唐姬认出这种祭礼名叫“唤褨”,是用死者生前之物来召唤魂魄,使其归来,通常只有至亲至痛之人才会实行此礼。

难道董家竟还有幸存者?唐姬心中有些慌乱,她暗暗用手按住腰间匕首,环视左右,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她再去看那祭台,发现木台上居然搁着几只蟋蟀,仔细看才发现是草编的。

“草蟋蟀,披黄带,日头东升,贵人西来。”一阵轻轻的童谣声传来,唐姬听在耳中,瞳孔陡然收缩。这童谣,和董妃死前所吟唱的完全一样。如果不是声音沙哑低沉,唐姬真会以为是董妃回来了。

一个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这人头缚白带,身披青衣,通红的双眼如同一只凶兽,正是赵彦。看到他的模样,唐姬不由得退后了两步:“你是谁?”

“这是董妃生前最喜欢的歌谣。”赵彦答非所问,他俯身下去,从怀里又拿出一只新的草蟋蟀,搁在台子上,然后仰望玄幡,“今夜招她回来,我要唱给她听,来安抚她的魂魄。”

“那你为何唤我来此?”唐姬一直紧盯着他的动作。

“您是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我想问一下您,她死前可曾说了什么?”

唐姬踟蹰片刻,方才答道:“她唱的,也是这一首曲子,和你唱的一样。”赵彦闻言浑身一震,复又垂头,神色又喜又悲:“原来…她最后记得的,居然是我…”他原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慢慢变得清明起来。

唐姬知道董妃在出嫁前曾有一门亲事,似乎是许给了赵家,眼前这人,莫非就是赵家公子?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表情似曾相识。

赵彦缓缓抬起手来,摇动旗杆。随着玄旌摇曳,他把头高高仰起,用一种嚎哭的凄厉嗓音大声喊道:“少君,回来吧!少君,回来吧!”喊到后来,他的嗓音沙哑不堪,眼角隐有泪光,脸上却浮起奇特的愉悦。

在漆黑的董府中,这哭魂之声显得格外诡异。唐姬忽然想起来了,这个表情,和被自己刺死那一瞬间的王服是一样的——那是一种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喜悦。她的指尖不由得一颤,身子委顿。

王服是唐姬根本无法面对的痛,是她无论用任何理由都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之所以对孙礼态度极其恶劣,与其说是惋惜董妃,毋宁说是痛恨自己对王服的忘恩负义,借以发泄。现在王服从刻意封存的记忆里飘然而出,与眼前那凄惶悲伤的男子合二为一,让唐姬神情有些恍惚。

正在这时,赵彦放开旗杆,从怀里掏一把匕首,朝唐姬扑过来。唐姬瞬间恢复清醒,眼神闪出一道寒光,手腕一抖,一下挡开赵彦握住匕首的手,同时右脚一踹,正中赵彦的小腹。赵彦惨叫一声,仰面倒地。唐姬更不迟疑,上前一步踢飞匕首,然后用脚踏住他的胸膛。

通过刚才的交手,唐姬知道这人根本不会武功,大概只是被悲伤冲晕了头脑,所以她并没下重手。她俯身看着这人,冷冷道:“如果你是为了替董妃报仇,那你找错人了。”

赵彦听到她的话,勉强挪动脖颈,发出“呵呵”的惨笑声:“我知道,少君的死,是那个姓孙的校尉干的,我还知道你当时也在场,并一直拿这件事要挟他。”

唐姬不动声色,脚踏着胸膛的力度大了几分:“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和天子关系匪浅。”赵彦毫不示弱地直视着她。

唐姬背心一凉,杀心顿起,这人似乎知道得有点多。她问道:“你想要什么?”赵彦道:“董妃虽死,可有些心愿还未了。我要去面见天子,你一定有办法。”唐姬被这个请求逗笑了,这个人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消自己一踏,他的肋骨就会断裂,可他居然还理直气壮提出要求。

“我刚从温县回来,在那里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赵彦平躺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杀死我,或者不带我去觐见陛下。这件事在明天便会成为童谣,到处传遍。”

这句话让唐姬的右脚略微抬高了些。她不知道赵彦是知道真相,还是在耍诈。她仔细端详脚下的男子,想从他面部的细微变化看出隐藏的心思。

“拿到画像的,可不只是郭嘉——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赵彦轻声道。

唐姬闻言剧震,她按捺住内心的滔天惊骇,把右脚从他的胸膛挪开。这个人,竟然知道了天子的秘密?

如果他只是单纯要报复与董妃之死有关的人,唐姬不会介意牺牲自己;可牵涉到汉室,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我会安排的,但这需要时间。”唐姬勉强回答。

“我今晚必须要见到。”赵彦斩钉截铁地拒绝。在这一刻,他才是真正掌控局面之人。

4

一辆前狭后圆的鸾车在黑暗的街道上疾驰,当它跑到一处路口时,被巡逻的士兵们截住了。马车好不容易才停住,辕马嘶鸣不已。

“宵禁期间,禁止外出。”一名军官走到车边,对车夫训斥道。车夫低垂着头,指了指车厢,意思是这事得问后头。军官一愣,没想到这车夫胆子不小。他朝车后走去,掀开帘子,与乘客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孙校尉。”乘客面无表情地说道。孙礼连忙低头恭敬地行了个礼:“唐夫人…”孙礼没料到被拦下的车居然是唐姬的,一时有些慌乱,过了数息才恢复镇定,履行自己的职责:“许都卫下了命令,全城宵禁。唐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唐姬拿出一个锦盒:“陛下大病初愈,尚有余疴未消,每日需服食药粉。我今日做得迟了,不敢耽误,只得违令夜行,希望孙校尉能通融一下。”

孙礼扫视了一眼鸾车前后,没发现什么异常。他看了一眼唐姬,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心中略带歉疚,抬手示意放行,还给了一块令牌,以免再被其他巡逻队拦截查问。等到马车离开以后,他才发觉到,唐姬每次见到他都是冷讽热嘲,不假言辞,什么时候像现在这么客气?

孙礼把头盔正了正,百思不得其解。

车子很快就抵达司空府。由于天子驻跸此地,诸臣出入不便,所以特意开辟了一条通道,不经过曹氏住所,直通天子寝殿,沿途皆由宿卫控制。对于唐姬突然要求觐见陛下,宿卫不敢擅自决定,要请示杨修——这正是唐姬的目的。

杨修住得不算远,很快就赶到司空府前。唐姬偷偷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杨修看了看车夫,下达了放行的命令。于是唐姬和她的车夫以及杨修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一踏进司空府,那位车夫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每走一步都显得很艰难。杨修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沉声道:“这里是曹操的府邸。你若不想搞砸,就给我镇静点。”车夫把他的手拨开,摸了摸腰间匕首,努力抑制着心情。

表面看,他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别人;实际上,是他拿出绝大的勇气,胁迫着杨修和唐姬一步步接近真相。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怎能不让他紧张。

这一切都出自司马懿的规划。司马懿告诉他,真正的威胁,永远是在未出口之前才奏效,所以要他摆出一副有同伙在外的架势,随时可以公开真相,这样汉室一党必不敢轻举妄动。以此来制造压力,逼迫他们带领他觐见皇帝。

“即使利刃加身,你也要相信,掌控局面的是你,不是他们。”司马懿如此叮嘱道。赵彦的行动,完全就是依照这个原则行事,也确实效果卓著。

杨修和唐姬一前一后走着,他们的心情忐忑不安。这个叫赵彦的家伙柔弱不堪,想杀死他实在太容易了,但他死亡的后果却是他们无法承受的——赵彦知道汉室的真相,这绝对是一场灾难,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赵彦所图为何,也就无从应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赵彦并非曹氏一党,所以杨修才决定先静观其变,同时在脑子里飞快地运转,到底是哪一个环节泄了密。

每一个人都心事重重,很快他们来到了皇帝的临时寝居。冷寿光已经接获通知,点起了蜡烛,屋子里陡然亮起来。按道理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因为曹氏的眼线会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然后报告给许都卫,但他们没有选择。

“你进去吧。”

杨修和唐姬站在台阶前没动,赵彦犹豫了一下,向前走去,冷寿光拉开了屋门,好奇地注视着这位要求乘夜觐见皇帝的家伙,把他带进去。等到大门重新关闭以后,唐姬忧虑地问杨修:“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杨修这次没有露出笑容,罕有地皱起了眉头:“这一注,就连我也看不大明白…”

刘协只穿一件中衣,在寝居里的床榻上坐着,伏寿恭顺地站在旁边。赵彦进了屋子,没有像臣子觐见皇帝一样脸朝下匍匐跪拜,而是先在刘协的脸上盯了良久。冷寿光正要叱责,却被刘协拦住。刘协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一动不动,静等他先开口。

“少君,你要的答案,我马上就能得到了。”赵彦在心里默念,然后长长吸入一口气,跪在地上,叩头行礼,口气殊无尊敬:“臣议郎赵彦参见陛下。”刘协对这个名字并不太熟悉:“你连夜要觐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你可还记得董妃么?”赵彦直勾勾盯着刘协。

“朕的女人,朕怎么会不记得?”

赵彦嘴角嘲讽地抽搐一下,继续问道:“那么陛下可知道她是为何而死?”

“被她父亲牵连而死,具体情形我听唐姬说过了。”刘协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他与董妃虽无感情,可一想她的死状,总不免心生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