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案几,试着在脑海里重构那一天的场景。

在那一天,邓展在温县一共访问了五个人,画出五张画像。其中四个是温县的居民,还有一个就是司马懿。司马懿觉察到了邓展不怀好意,故意对杨平的相貌说谎。于是,邓展手里的五张画像,四张与杨平相似,一张不相似。

司马懿连夜截击,从邓展手里追回这五张画像。他仓促之间没别的选择,只能毁掉其中两张,然后把自己那一张假的揭成三份,与剩下的两份混杂一起,遗留在现场。为了进一步混淆视听,他还故意把画像埋在雪中濡湿,这样一可以方便揭影,二来让墨迹洇开更多,使之看起来更加模糊。

当做完这一切以后,司马懿匆匆离开了现场,很快郭嘉赶到,回收那五张画像。即使是郭嘉那样的人,如果事先不知道揭影,也想不到这一生三的奥妙。

杨修叹道:“以郭嘉的才智,肯定会在画上留有暗记,如果用这揭影的法子,连暗记一并揭走,真是毫无破绽。仓促之间能想到这一步妙棋,果然好手段!”

这种程度的计策,杨修自问也想得出来。但他每行一计,前提必是对全局了若指掌。而这个司马懿只是凭借一点点细碎的线索与猜测,便开始施展手段,胆量之大,实属罕见,赌性犹在杨修之上。

刘协唇边微微翘起,心思飞回到了温县那片熟悉的土地。在那里,他的兄弟们对许都之事一无所知,却仍旧义无反顾地为他雪夜追画,还苦心孤诣把赵彦送到他面前。一想到这些,刘协的内心就涌入一片暖流,仿佛给四肢百骸注入了无比强大的力量。

“这个司马懿是个什么样的人?”伏寿好奇地问道。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远在温县的年轻人,居然先后两次救汉室于危难。

“那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啊。”刘协回答,然后一个念头钻入他的脑海,再也挥之不去,“如果仲达能够来到许都,也许我会更加轻松些吧?”

2

唐姬离开寝殿以后,长长呼了一口气,快步走了出去。

自从王服死去以后,她就被歉疚和不安笼罩,这两粒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难以去除。当她看到赵彦为了董妃而选择死亡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雪夜,看到王服死在自己手中,双目充满爱恋。

杨修说得对,这是她摆脱梦魇的最后机会,必须要直面以对。

她快走到司空府门口时,忽然听到前方一片喧闹。唐姬心中一动,没有凑近,而是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悄悄探出头去。

在司空府门口,站着两队人马。一队人马带头的是孙礼,他身后皆是巡夜的士卒;还有一队人皆未披甲,刺奸衣装,满宠和新任的许都令徐干站在前头。而赵彦此时被两名膀大腰圆的士兵紧紧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董妃的灵位掉在地上。

“孙校尉,这是怎么回事?”徐干阴沉着脸问道,他的额头上沁着微微一层汗水。

孙礼连忙抱拳道:“我们刚接到报告,说有一人出现在司空府前,形迹可疑,所以赶过来看看,结果正好撞见他。”

“赵彦?他怎么会弄成这样?”徐干吓了一跳,眼前的赵彦满口是血,大拇指也少了一根,整个人委靡不振。

孙礼道:“我们发现他时,便已经如此了。”

满宠俯身从地上把灵位捡起来,凑进灯笼看了看,递给徐干。徐干一看,脱口而出:“原来是为了她!”

下午他们跟丢了赵彦以后,徐干气急败坏,发动所有人进行搜捕,把赵彦进过的商铺、接触过的人统统抓起来审问,却仍不知其去向。最后根据赵彦买的物品,许都卫得出结论:他应该是为了决意向某人复仇,所以才买了不少祭奠用品,为自己的血亲召魂。

根据这个思路,徐干查找了许都城内所有与赵彦可能结怨之人,仍旧不得要领。就在刚才,一枚神秘的竹简出现在许都卫里,里面只写了三个字:司空府。一涉及天子和曹公家眷,徐干不敢怠慢,他顾不上追查竹简来源,连忙和满宠一起前往司空府。一到府门口,就看到孙礼把赵彦按在地上。

徐干看到灵牌上写的“董少君之灵位”几个字,立刻就明白了。这个赵彦一定是董承余党,为了给董妃报仇,试图潜入司空府行凶。这也与许都令的分析吻合。

满宠冷静地拦住徐干:“不要急于下结论,得先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潜入司空府的。”孙礼在一旁说:“在宵禁刚开时,我们碰到了唐夫人的车马前往司空府,车上只有唐夫人和一个车夫。属下以为,很可能是赵彦扮成车夫,胁迫唐夫人借口觐见陛下,进入府邸。”

听到“唐姬”这个名字,满宠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你看来很了解唐夫人嘛,为何当时不把她拦下来?”

孙礼面色一红:“您知道的,唐夫人对属下一直…有点误解。当时如果属下知道她是被胁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进入司空府。”

他说得结结巴巴,显然是心中起急。满宠拍拍他肩膀,示意少安毋躁。这位年轻军官什么都好,就是容易紧张,看到曹家大公子遇刺之时,甚至急得连声音都麻痹了,一时在军中传为笑谈。

唐姬就藏在附近,顺着风声和唇语捕捉到了这段对话。她很意外,没想到孙礼居然会主动替她开脱。“哼,他一定是怕我被捕以后把他咬出来,一定是的。”唐姬在心里恨恨地说。不过这样一来也好,省得她亲自现身了。

满宠可没有孙礼那么单纯。他的绿豆眼不停地扫视着地上的赵彦,一副毒蛇般的表情陷入沉思。这件事疑点很多,尤其是那一条神秘的竹简,让满宠觉得其中大有问题。他忽然想到,之前赵彦被许都卫拘捕,西曹掾的陈群也是被一张纸条提醒,赶来捞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这一切。

“此事还须审慎。”满宠委婉地提醒徐干。

“没关系,等下把他带回许都卫。哼,别以为没舌头,就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徐干阴冷地说,同时恶狠狠地瞪着赵彦,眼角多了几条血丝。他原本以为是个简单的任务,却没想到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如果曹公眷属有什么闪失,他的罪责可就大了。

满宠轻轻地摇摇头。徐干做事聪明有余,却太过情绪化,欠缺弹性,很难保持开放而冷静的心态——而这一点对许都卫来说非常关键。

孙礼做了个手势,把赵彦从地上拖起来,打算交给许都卫带走。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突然从远处冲了过来,在司空府前停住。一个青衣老者从马车上跳下来,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你们怎么敢公然欺凌朝廷官员!”孔融大吼道。

谁也没料到,这时候孔融会冒出来。

这家伙在许都谁都不怕,什么都敢说——最重要的是,他还特别护短。看到他突然出现,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被他的口水溅到。

孔融看到一身血污,奄奄一息躺倒在地的赵彦,胡子气得一抖一抖。他环顾四周,对满宠喝道:“满伯宁,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何你们许都卫要当街殴打一位朝廷官员?”

他不知道许都卫已经换了人选,所以第一时间把矛头指向了满宠。满宠还未开口,徐干一步赶过去,在一瞬间收敛起焦躁,双手抱拳,满脸堆笑:“孔少府,现在这里是我负责。”

孔融一看是徐干,脸色稍微缓和了点。这个人文名甚佳,还曾和他一起探讨过经学玄学,算得上是孔融难得高看一眼的人。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孔融有些不解。在他看来,只有最肮脏、最龌龊的小人才适合管理许都卫那个大粪坑。

徐干解释道:“伯宁不日将前往汝南赴任,许都卫眼下暂由在下代管。”然后恰到好处地苦笑了一声,让旁人觉得他是情非得已,非但不生恶感,反而会有“高士自污”的同情。果然,孔融听完以后,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嗟叹不已。

“今夜宵禁,您怎么会跑来这里?”徐干问道。

“唉,还不是为聚儒之事。你家郭祭酒举荐了贾文和,老夫与他商议到现在,才谈完回家。结果不意被我撞见这等事情!”

徐干笑道:“能者多劳,智者多虑。”孔融“嗯”了一声,颇为受用。

满宠在一旁暗暗点头,郭嘉选择的人,果然都不会那么简单。若论谋策实行,徐干不及他;但若说起与这些雒阳派的人周旋,徐干的确自有一套办法。

孔融跟徐干寒暄完,俯身欲把赵彦扶起,孙礼不肯相让,这时徐干开口道:“孙校尉,你先退下吧。孔少府为人正直,不会徇私的。”孙礼只得让开。

赵彦看到是孔融,眼神里的光芒亮了一些,嘴里蠕动几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孔融一看,发现他的舌头居然都没了,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他抬起头,问道:“赵彦是我的人,他到底犯了什么法?”

先表明赵彦是他的人,再问犯了什么法,孔融摆明了是要插手。徐干叹道:“赵议郎意图刺杀曹公眷属与天子,为董承报仇。兹事体大,我初任许都令,诸事未熟,生怕有所疏失,错陷忠良,所以与伯宁一起亲自处理此事。”

他话里话外,有意误导,仿佛赵彦一事是满宠一人而为,他这个新任许都令只是代人受过。孔融一听,果然阴冷地扫了满宠一眼:“先是拷打杨太尉,又割赵议郎的舌,你这头夜枭还真当自己是许都之王啊!”

“孔少府,你误会了。我们发现赵彦时,他已是如此,不是伯宁所为。”徐干为满宠辩解道。

“你是说他是自己把舌头割掉,手指切掉,然后在大街上闲逛,直到被你们凑巧地捡到喽?”孔融讽刺地反问道。

满宠保持着沉默,他已经明白郭嘉的用意。郭嘉知道拘捕赵彦困难重重,会惹起强烈反弹,所以故意让他与徐干一起负责。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雒阳系的怒火只会倾泻到他身上,让徐干保持清白令名。

若换做旁人,定会埋怨郭嘉厚此薄彼,但满宠不会。他在雒阳群臣那边,早已视如妖魔,也不多这一次的骂名。郭嘉很了解他,知道他根本不是为虚名所困之人。

徐干见孔融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便把董妃的灵位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在他身上搜到的。”孔融接过去一看,猛然间想起来了,赵彦和董少君原本是有婚约的,只是因为董承反悔,才没结这段姻亲。想不到这小子一直惦记着人家董家闺女。

这么说来,他前一阵确实没怎么出现,难道真是在筹划刺曹?孔融自己心生疑窦,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几分。倘若真是如此,赵彦可未必保得住。

徐干说:“我们的人已前往司空府调查,一会儿便知实情。在此之前,还是先把赵议郎送去许都卫处理一下伤势吧。孔少府若是担心,可以一并跟来。”

孔融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徐干到底是读书人,比那个面目可憎的满宠会做事。徐干拍拍胸膛,凑近躺倒在孔融怀里的赵彦,大声说道:“孔少府、赵议郎,你们请放心,我身为许都令,一定会秉公处理。”

一听到“许都令”三个字,赵彦“刷”地睁开眼睛,双臂张开,扑向徐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