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他奄奄一息,都放松了警惕。结果赵彦突然暴起发难,徐干猝不及防,被赵彦抱了一个满怀,两个人滚落在地上。赵彦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赤红着双眼扼住徐干的咽喉,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徐干拼命挣扎,却扳不开铁钳般的双手。

自从真相被刘协化解之后,赵彦已心存死志,唯一支撑他到现在的,只有一件事:杀死曹氏重臣,为董妃报仇。当他听到“许都令”三个字时,最后的怒火化为力量,不管他是谁,径直扑了过去。

士兵一涌而上,一时间却很难把两个人分开。徐干的面色越来越白,他的双手乱抓乱摆,突然触到了赵彦腰侧一个凸起,好似是个刀柄。他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抓起刀柄往外一抽,然后拼命刺向赵彦,一刀一刀,刺入身体。

赵彦腰眼一阵剧烈疼痛,让他更加疯狂。这两个人一个拼命紧扼,一个抵死乱捅,好似彼此都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周围的人不敢靠近,无从下手,最后还是孙礼反应最快,他拿起刀鞘连连猛击赵彦的后脑勺,试图把他敲晕。

赵彦连挨了几下,脑子已经开始糊涂,可双手凭着直觉和一股濒死之劲,仍旧抓住徐干细弱的脖子。眼看徐干的挣扎越来越慢,孙礼眼中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将赵彦的头一举斩下。他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好,刀刃刚好切开赵彦的脖颈,却没伤到徐干的身体。

徐干只觉得一股刺鼻的血腥冲天而来,赵彦的头颅从身上滚落,而无头的身体,却仍旧保持着掐脖子的动作。孙礼蹲下身去,用力把赵彦的双手掰开。他发现,徐干至少在赵彦的腰眼附近刺了十几刀,每一刀都入体极深,即使没有那一刀断头,赵彦也绝活不了。

董妃死在自己之手,现在为她报仇的男人也死在自己之手,命运还真是奇怪。孙礼想到这里,面上露出一丝自嘲,用下摆擦干刀上的血迹,插入鞘中。

赵彦的头颅倒在地上,双目依然圆睁,眼神里没有不甘,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强烈的期待,似乎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唐姬会不会有一天,也被我杀死呢?”孙礼没来由地涌现出莫名预感。他不知道,就在距离现场不远的地方,隐蔽身形的唐姬用手掩口,泪流满面。

当孙礼砍下赵彦头的那一瞬间,她的梦魇非但未得削减,反而愈加清晰。这个人逼杀了王服,困杀了董妃,斩杀了赵彦,而每一个死者都曾对唐姬产生刻骨铭心的震撼。唐姬心中的阴霾,逐渐凝聚成实,成了孙礼的身影,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中,再也无法擦除。

在孙礼的身旁,死里逃生的徐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有些发凸像一只青蛙,原本一尘不染的长袍上都是血污,再无倜傥风流的气度。死里逃生的他一丝力气也无,惊惧有如一条锁链紧紧把身体缠住。满宠走过去,摸了摸徐干的脉搏,吩咐左右道:“快把徐大人扶坐起来,脖颈后仰,放到上风处。”

他浸淫仵作之学很久,对这类事故的处理得心应手。吩咐完这一切,满宠又把目光投向赵彦,全场都震惊的时候,只有他还保持着冷静——因为他观察的不是赵彦,而是赵彦身后的夜幕。

另外一个凝望着无头尸体的人是孔融,他捋着胡须,久久无言,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彦威,你,你怎么如此冲动。许都聚儒之事刚有了眉目,老夫还指望你挑起重担,居中奔走呢…”孔融闭起眼睛,心中哀伤难平。赵彦是他看着长大的,赵家倾覆之时,他父亲还将赵彦托付孔融照顾。孔融前来许都之时,有意栽培这年轻人,把他提携为议郎,跟随左右。想不到今日竟…

赵彦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许都令未遂被杀,即便是孔融也无法为他公开辩护。可是,赵彦虽然鲁莽,此举却于大节不亏,倘若孔融撒手不管,岂不让天下义士寒心?

“彦威,你是聂政再世,荆轲复生。我不会让你无籍籍名地死去。我会让你的名字昭于天下。”

孔融暗暗下了决心,大袖一拂,正待要开口说话,忽然眼前人影一动,满宠挡在了他面前。

“满伯宁?老夫现在心情不好,你别来惹我!”

满宠平静道:“有两件事须请孔少府澄清一下。”孔融瞪起眼睛:“人你们都杀了,还有什么好问?”满宠抬起头:“不是问赵议郎的事,而是问您的。今日下午,您所乘马车在城南街巷突然失控,几致倾覆,可有此事?”

“有。”孔融生硬地回答。

“第二件。您的居所在归德坊,从宣义将军处返回家中,直行一路向西即是,为何要绕行这里?”

“老夫愿意走哪里,难道还要许都令管么?!”

看着几乎要爆发的孔融,满宠没有继续问下去。孔融又看了一眼赵彦的尸身,未置一词,悄然拂袖而去。

徐干已经被人扶到树下瘫坐,眼神发呆。孙礼指挥着周围的人开始清理现场,将赵彦的身体和头颅搬开,在附近弄来黄沙铺在血迹之上。司空府里的护卫此时也听到动静,纷纷前来询问。而在不远处唐姬刚才藏身之处,此时已空空如也,只留下地上几滴湿痕。

四周的人都在忙碌着,满宠此时却双手负在身后,仰望着如墨天空,脸上的皱纹勾勒成一副困惑的表情。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赵彦的举动和自己的离职,以及许都最近一连串诡秘事情的背后,都有一条丝线若隐若现。他在努力想着,试图解析出其中真相。

在他的脑海中,尚书台、禁宫、司空府、许都卫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建筑化为点,身居其中的人们彼此连接成线,点线相交,几十条,乃至几百条线彼此勾连纵横,令人眼花缭乱,勾勒出一个别样的许都。他倾尽全力,推算出其中动向,在繁杂的流动中拈出那一条关键,却总是失败。

身为前任许都令,满宠对许都潜藏的几条暗流了如指掌,无论是雒阳派、汉室还是世族,他都有自信捋清脉络,胸有成竹——可唯独这一根线,牵系广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它隐于万千头绪之中,有若入林之兔,极难寻见痕迹。赵彦之死,恐怕只是它入林一刹那被吹开的野草罢了。

满宠不清楚谁在背后操控那根丝线,亦不知他终将把许都牵引至何处,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丝线的下一个节点会落在何处。夜空下,他缓缓抬起手,食指伸向北边远方的某一点。

满宠的嘴唇轻微地摩擦了几下,周围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尾声

“主公,讨曹檄文已经写就,请您过目。”

文士将一卷竹简恭敬地递过去。在他两侧,河北的文武重臣站成两排,注视着高高在上的主公。袁绍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将竹简递给身旁的侍从,让他读出来,让大帐中的人都听见。

侍从领命,展卷开始大声诵读。等到念完以后,袁绍拍案赞道:“写得好!陈主簿文笔犀利,句句刺中要害!等曹孟德看了这檄文,只怕是要羞愤欲死,自来请降了。”他说完以后,麾下诸臣都“哈哈”笑了起来。文士听到这夸奖,倒没面露喜色,只是尴尬地搓了搓手,口中谦逊。

这时候,郭图突然出列,跪倒在地:“启禀主公,臣虽才不及,愿为陈主簿锦上添花。”

“哦?你有什么好主意?”袁绍啜了一口酒。

“陈主薄历数了曹贼诸多罪名,可谓精准犀利,但臣以为还不完全。曹贼以迎立天子为功,如果举发他在许都欺凌汉臣之事,则天下人皆知其虚伪,曹贼军心势必动摇。”

袁绍“嗯”了一声,上次董承之死,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一直希望能扳回一局。他瞥了沮授一眼,让后者非常尴尬。袁绍问道:“那么郭监军你有什么好计?”

“臣新近获得一条消息,再加上杨太尉之事,二事并举,添入檄文,足可以撼动许都。”

“哦?说来听听。”袁绍饶有兴趣地勾了勾手指,马上有人将笔墨取来,还铺开一片新的空白竹简。郭图得意洋洋地挥笔写了几句,呈给袁绍看,上面写的是:故太尉杨彪,典历二司,享国极位。操因缘眦睚,被以非罪;榜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又议郎赵彦,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国。

袁绍用手指滑过墨痕:“这个赵彦被杀,果有其事?”

“正是!他是前几天…”郭图正要详细说明,袁绍却挥了挥手,兴味索然地打断他的话,“这件事记得加进去,然后传檄天下,细节你们自己把握就是。”

郭图和陈琳领命而去,其他人也都纷纷告退。袁绍独自跪坐在貂皮大毯上,把脸转投向南方沉思。他忽然用拇指按下唇边微微翘起的笑意,把手中的酒杯略一高抬,仿佛遥祝某位远方的友人,然后一饮而尽。

在他目光的终点,数百里外官渡的一座营帐里,另外一个人也同时举起酒杯。

“官渡见。”两个人在心中同时默念道。

《三国机密(下)潜龙在渊》

序章

一匹纯白的骏马跃出草丛,四蹄敲打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发出犹如战鼓进击般的急促鼓点。马背上的骑士似乎还嫌不够快,单手持缰,另外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马臀。骏马昂首嘶鸣,速度又加快了几分。左旁河林中扑簌簌惊起数只灰白羽翼的飞鸟,拍动翅膀盘旋数圈,朝着北方飞去。

此时已经四月光景,江东之地早已处处皆有孟夏的气象。丹徒之地毗邻长江,更是林木繁茂,水草丰美,侥幸度过冬季的兽类都纷纷活跃起来,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骑士猛然间看到左前方一只鹿影跃过,他立刻拉紧缰绳,让坐骑的速度降下了,然后双足紧紧夹住马腹,从肩上摘下弓箭,利索地搭上一支青绿色的竹箭。

可还未等骑士将弓弦拉圆,他虎目突地一凛,握住弓身的左臂轻转,把箭头重新对准了右侧的一处小山坡。那山坡上出现了三个人,他们徒步而来,身披无肩皮甲,手里各自拿着一副木弓,腰间还用一圈山藤别着环口刀。

“来者何人?”骑士喝道,保持着满弓的姿势,他的坐骑乖巧地停下了脚步,以期为主人获得更平稳的射姿。那三个人看起来颇为惊慌,互相看了看,最终一个年级稍大一点的汉子壮起胆子上前一步,半跪抱拳道:“启禀主公,我等是韩当韩校尉的部属,在此猎鹿以充军粮。”

“哦…”骑士拖了一声长腔,手中弓箭微微放低了几分,旋即又问道:“既是猎鹿,为何身披甲胄?”

“此地靠近射阳,常有陈登的军士出来樵采,所以韩校尉叮嘱我们外出都要披甲,以防不测。”

骑士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扫视三人一圈:“韩当治军一向严谨,细处不苟,如今一见,果然不错——那你们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听到这个问题,三人的表情都轻松了点。为首者起身抓了抓头,羞惭道:“可惜我等运气不好,至今尚未猎到什么大物。”

“打猎可不能心急,你动,猎物也在动,谁能先发制…”那一个“人”字尚未出口,骑士手中的竹箭猝然射出,霎时贯穿了为首汉子的额头,那人瞪大了眼睛,登时仆倒在地。

剩下的两个人慌忙抄起木弓,朝着骑士射去。可惜骑士的速度比他们更快,从箭壶里取箭、搭弓、射出,一气呵成,第二个人的箭还未射出,额头便被一支飞簇牢牢钉住。不过两位同伴的牺牲,终于为第三个人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弓弦一振,利箭直直朝着骑士飞去。骑士不及躲避,就将手中的硬弓在身前一横一拨,竟将那箭矢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