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正司的曲长抱臂靠在房门口,有点想打瞌睡。这白马城实在是太破了,曹军甚至拆走了所有的榻,他开始怀念在邺城温暖的住所。他眼皮正在打架,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连忙睁开眼睛,提起灯笼,看到外头一名军校带着两名士兵走过来。

这军校一身杀气,双目如刀,一看就是个老兵。曲长不敢怠慢,拱手道:“三位军爷深夜到此,所为何事?”军校一指屋内:“这个人,我们要提走。”曲长道:“这可有点晚了,明天不行吗?”军官冷冷道:“逢别驾要提人,还要你来定时辰?”

曲长打了个哆嗦,连称不敢,从怀里摸出半张符信和一张麻纸道:“既然逢别驾深夜提审,卑职岂敢不从。还请军爷示下符信,在这提人的公文上盖个印记吧。”

军校把麻纸和印信接过去,看也不看,“啪”地扔在地上,用脚踩住。曲长有些恼怒:“军爷这是什么意思?”军校揪住他的衣领,给他压到墙上,在耳边恶狠狠地说道:“逢别驾深夜提审,自然有他的用意。你拿这些玩意儿出来,是要把逢别驾的事传得天下皆知么?”

曲长暗暗叫苦。这正是军正司最头疼的状况,他们抓的犯人形形色色,高官想插手做事,又不愿留下把柄,往往拿权势压着军正司破坏规矩。万一哪日被掀出来,他们却绝不会承认,任由军正司背起黑锅。

可是军正司又有什么办法呢?司里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司丞,可扛不过那一堆将军。

“我数十下,你若是还不开门,我也不勉强,只不过明天你就得自己去跟逢别驾解释贻误军机了。”军校转身作势要走。听到“贻误军机”四个字,曲长彻底放弃了。背上黑锅,也许只是十来军棍,贻误战机,可是杀头的罪过。

“等等,我开…”曲长连声喊道。他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刘平正躺在地上睡觉,军校走过去,二话没说,让身后两个人把他五花大绑,然后推了出去。

等到这些人走远了,曲长这才狠狠地啐了口痰,把钥匙重新挂好。这份工作实在太窝囊了,他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申请转去野战部队——那边至少不会被自己人干掉。

地上那口痰还没干涸,曲长一抬头,又看到三个人出现在面前。“奉逢别驾令,前来提犯人。这里是符信与手书。”军校说。

曲长一听,登时头晕目眩,几乎一头栽倒。

与此同时,在白马城内一处僻静之地,刘平把身上的绳索挣脱,活动一下手腕,长长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那个跋扈嚣张的军校是邓展化装的,他扮这个,可谓是本色演出,完全把曲长给唬住了。身后两名士兵,自然就是史阿和曹丕。曹丕决定来救刘平以后,先借着公则的势力弄了三套兵服,然后搞清楚了拘押之地。

“你怎么会想起来救我?”刘平问道。说实话,他多少有点意外。曹丕给他的感觉,是个心机颇重的少年,这种人很少会为了别人豁出性命。按照他的推想,曹丕应该会去找公则和蜚先生,请他们想办法,而不是孤身涉险。

曹丕回避了这个问题,说道:“我听到风声,文丑在延津大败。我估计逢纪搞不好要动你,索性就借了这个由头,抢在他前头,果然成了。”

刘平听到文丑败了,不是特别意外,反而遗憾地摇了摇头:“按照郭祭酒的方略,这一败本可助我为座上嘉宾。可惜我自己不当心,竟被逢纪看出破绽。”曹丕没说什么,把另外一套兵服递给他换上。刘平一摸,这兵服里居然还放了两枚火折与一个牛皮水袋,看来是从野战兵那里偷来的。

邓展站在一旁,对刘平的相貌越看越熟悉,脑子里那隐约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可他还没想明白,一声凄厉的号角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不由得面色一变:“糟糕,他们好像发现了,咱们得赶紧离开。”

“嗯,接下来的去向,是个问题。”刘平捏了捏下巴。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即使回到公则那里,一样会被逢纪追查到。而如果就这么返回曹营,无论是刘平还是曹丕,都不会甘心。他心目中的那个大计划,刚刚只实现了一半而已。

这时曹丕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嘲讽:“我都想好了,咱们往北走,去邺城。”

“邺城?”刘平一惊。

曹丕道:“我们逃走以后,敌人必然把白马到官渡之间的通路封得死死。咱们与其南下,不如北上——更何况,在邺城,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也有你想要的东西。”

刘平听出他话里有话,不过现在局势危急,不及细问,有什么事出去再说。

袁军的卫戍军反应颇为迅速。号角声响起之后,四门立刻紧闭。过不多时,街头已有士兵开始举着火把沿屋搜查。接下来,肯定会有大队袁军盘城大索,一个闾一个闾地搜。用不了多久,他们四个落单的人就会被挖出来。

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史阿发挥了大作用。他当初和徐他一起潜入白马城,对城内建筑情况颇为熟稔,知道如何躲藏。他带着其余三个人时而隐伏墙后,时而穿梭闾里,巧妙地避过了数起搜查。中途碰到过几次跟搜查队正面相对的场合,全靠了邓展冒充军校蒙混过关。只是越到后来,袁军搜索的密度越大,而且都是十人一队,他们四个很难再骗过别人。

“城门已经关闭,你知道什么出城的路么?”曹丕忧心忡忡地问。史阿略一思忖,说他们杀手进城之前,都会事先预备一条合适的退路。这白马城里有一口枯水井,通往外头。不过在围城之时,刘延下令把它给填了,这也是为什么史阿和徐他被迫选择强行突破城头。

“袁绍军后入城,应该只知道这井已枯,却不知里面有一条通道。咱们现在过去,把井里的石头搬开的话,应该还能用。”史阿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但这井的位置是在城中靠近衙署的地方,那里住着袁绍,恐怕戒备会更加森严。万一行踪暴露,就再无逃脱的机会了。”

“现在我们也没有出路,不如博一把。”曹丕站起身来说。刘平很惊讶,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势主动,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劲。

四个人调转方向,尽量从房屋之间穿行,有时候还不得不俯卧在沟渠之内。正如史阿所说,这个方向非常危险,士兵颇为密集,几乎找不到死角。但这里同时也是袁绍大军的幕府中枢,往来文书非常频繁,彻夜不停。即使是封城大索,也不能耽搁。人来人往也就意味着希望。

他们刚刚走过一间临街屋子的狭窄过道,转角忽然站出一名士兵,手中绰枪,厉声大叫:“口令!”四个人面面相觑,这时史阿站了出来:“我们是东山来的。”

“口令!”卫兵毫无放松。

史阿道:“我们刚获得紧急军情,正要投下大将军幕府,尚不知口令更换。”他拿出一块木牌,递给卫兵。卫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东山与幕府之间是两线并行,彼此对口令不熟的情况时有发生。卫兵检查了一番木牌,没发现什么破绽,又问道:“那你后头这三个人是谁?”

“都是负有使命之人。”史阿含糊地答道。

卫兵眼神稍微缓和了些,枪头放低。这时另外一名士兵匆匆跑过来,对同伴说:“刚接上头通知,有人去军正司劫狱,犯人一个,劫狱者三人,皆着兵服,务必小心。”卫兵闻言一惊,再看这四个人,手里的铁枪骤然抬起。

可惜他没有机会刺出,只见两道剑光一闪,他与前来报信同伴的咽喉被同时割开,潺潺的鲜血喷涌而出。史阿干掉了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曹丕杀的。史阿惊愕地发现,曹丕的剑意已不逊于他,这得在心中怀有多大的戾气,才能有此威力啊。

邓展和刘平正要把两具尸体拖到阴影里,又有一个大队士兵轰隆隆地从街道另外一头开过来,眼看要暴露。刘平一挥手:“你们快躲起来!邓展你留下。”三人不解其意,只得按他的吩咐做。

刘平把尸体上的血抹在自己脸上,又在邓展的脸上涂了几道。邓展还没搞清楚他的用意,刘平突然一拳砸在他小腹,邓展一阵剧痛,不由得又惊又怒,刘平却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是垂死之人!”邓展反应也很快,连忙躺倒在地。

刘平转身,朝着那一大队士兵跌跌撞撞跑了过去。邓展一怔,不知他要做什么。那些士兵看到刘平跑过来,戒备地抬起武器,刘平惊慌地大叫道:“我们这一哨刚被袭击了,三名同袍战死。”

※※※

队长看到刘平身后横着两具尸体,还有一个满脸血污的邓展躺在地上,显然也活不长了,眼神一凛。这些人刚刚被袭击,那么刺客肯定跑不远。

“哪个方向?”

“东城门。”刘平把一脸惊惶的神色演得活灵活现。

事不宜迟,队长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跑步前进,敲惊昏锣!”整个大队开始朝着东城门飞跑起来,队伍中还不断传来铜锣敲击的铛铛声,在夜空中听着格外刺耳。所有听到这个锣声的士兵,都会循声音赶去,并也敲响自带的惊昏锣,把消息传递出去,汇成包围网。

刘平的这个小花招奏效了。追击刺客的急迫性让袁军根本没时间来细细分辨真假,只听到远处应和的惊昏锣越来越多,大批士兵在锣声的召唤下,朝东城聚集,这无形中削弱了衙署外围的方位力量。他们四个人趁机逆着方向继续前进,难度比刚才要小了不少。

把邓展从地上拽起来时,刘平在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邓展一直在观察他,他又何尝不是一直在观察邓展。刚才那一瞬间,他动起了杀心,要把这个可能知悉惊天机密的家伙趁机杀死,可最终刘平还是放弃了。对一齐出逃的伙伴出手,这样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等离开以后再说吧。”刘平叹道。这是他与刘协决定性的不同。

四人接下来一路都颇为顺利,遭遇到两三次小险情,但都化险为夷。史阿探头出去看了几下,挥手让他们三人出来,指着两屋之间的一处空地道:“就是这里了。”他手指之处,果然有一口井,四周围着青石井阑,只是没有辘轳和绳子。

曹丕和刘平先是一愣,然后相顾苦笑起来。这地方他们有印象,当初在白马城时,刘延带着他们返回衙署,就是在这里遭遇了史、徐二人的刺杀。刘平观察得细致,还记得那几名士兵正在往井里扔石头,扔到一半被刘延叫去追刺客了。

转了一大圈,却回到了原点,命数之奇妙,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不过他们此时并没有感慨的余裕。四人来到井口以后,邓展自告奋勇先下去探查。可是没有绳子,甚至连把衣服撕成条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硬往里跳。曹丕沉默了一下,这么做风险极大,这井底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就算平安落地没有受伤,万一里面已被石头堵死,连重新爬回井口的机会都没有。

可邓展一点也没犹豫,他冲曹丕一拱手,纵身跳了下去。三个人趴在黑漆漆的井口朝下望去,过不多时,下面传来声音:“深度不太高,有一条通道,被石头半掩,花点时间还能搬开。你们稍微等一下。”

过了一阵,下面传来声音:“可以下来了,尽量往中间跳。”

“你先走。”曹丕说。刘平也不客气,纵身跳入井内。约摸落了三四丈的高度,就碰到了地面。好在有邓展提醒,刘平落地时调整了一下姿态,没有受伤,只是双足震得生疼。他摸出火石打着,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一个环形的井底。井底横七竖八搁着好些大石头,只有中央空出一片软泥地。幸亏邓展挪开了,不然落到那上面,难保不头破血流。

刘平注意到,在青砖井壁的侧面,可以看到一条通道,这通道能容一人爬行,洞口被一堆乱石给挡上了。好在石块都不大,花点时间就能挪开。他忽然看到,邓展侧靠在井壁,脸色却不太好。刘平过去一看,发现他的右腿鲜血淋漓,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应该是落地时撞在石头上的关系。

“你不要紧吧?”刘平一惊。邓展“刷”地抬起眼睛,眼神里是迷茫散去后的平静:“你是杨平。”刘平的手猛地一哆嗦,火折子落在地上,扑哧一声熄灭了。这个名字,都多长时间没人喊过了。

在这个逼仄的黑暗空间里,邓展的记忆终于完全复苏了。不需要太多交流,只要简单的两个字,他们就能明白对方都知道些什么。他把伤了的腿挪了挪地方,语气特别平静:“你刚才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不趁机杀我灭口?”

刘平此时也恢复了平静,他回答道:“我不会对同生共死的伙伴出手。”黑暗中传来一声意外的“哦”,然后邓展问道:“那么现在呢?我们是敌人了。”

“我们身在袁营,还是同伴。”

“同伴又怎么样?为了掩盖自己的秘密,杀死同伴,这岂不是件平常事?”邓展的语气有些讽刺,刘平总觉得他说的不是这件事。

“这种做法,我绝不认同。”刘平往后靠了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我看等到离开白马城再谈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