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展却还是追问了一句:“你和二公子此来袁营,到底所图为何?”

“这是郭祭酒的安排。”

邓展在黑暗中点点头,缓缓抬起头望着头顶的井口:“祭酒大人安排的啊,那应该错不了…”然后他闭上嘴,不再追问。那个天大的秘密,似乎在他心中并没引起巨大波澜。是他还没想通,还是另有打算,刘平不知道。

这时候井口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叫,然后一个人掉了下来,背部着地,摔得不轻。刘平过去扶起来,发现是曹丕。曹丕强忍着疼痛爬起来,焦急地说:“快!咱们快走,外头被袁兵发现了!”

“史阿呢?”

“他负责断后。”曹丕说,面色如常。刘平默然,这时候断后,基本上相当于是送死了。邓展冷哼了一下,没发表什么评论。仿佛为了证明曹丕所说,井口传来了呼喊声和兵器相撞的铿锵声。此时别的事情也不及多想,曹丕和刘平手忙脚乱地开始把石头扒开。曹丕问邓展怎么不来帮忙,刘平说他的腿已经折了,曹丕埋头继续搬石。

井口的打斗声越来越大。史阿虽然是王越的弟子,但同时面对这么多人,恐怕也难抵挡多久。曹丕和刘平用出全身力气,拼命推开最后一块巨石,井下通道的入口终于全露了出来。

“石头不要全推开,留一半。”邓展说。曹丕和刘平同时把目光投向他,有些不解,邓展淡淡道:“总得有人留下来,把石头重新堵上去,争取些时间。”

他言下之意,自己也要效仿史阿断后,用命来拖延追兵。曹丕只是简单地点了一下头,史阿和邓展都是发了血肉之誓的,他们的命本就该为曹丕而死。而刘平的心中,却震动极大。邓展这是知道自己跑不了,所以主动要求断后。他在临死前,会不会把秘密告诉曹丕?自己不杀他,到底是对还是错?

井口突然传来史阿的一声惨呼,然后一条血淋淋的胳膊从上面掉下来。胳膊末端的手里,还攥着一枚药丸。曹丕拔开手指,拿起药丸,他记得这是史阿的宝物,华佗亲制的解毒丹药,名为华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把这东西扔了下来。

“二公子,要活下去啊!”史阿最后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扑到井口,用身体死死遮住,紧接着传来一阵金属刺入血肉的沉闷钝声。

黑暗中曹丕的表情谁也看不清,他把药丸搁到怀里,一猫腰钻进通道,径直朝前爬去。刘平看了邓展一眼,也钻进通道。他很快听到身后的通道被石头重新堵了回去,还有几声闷响,估计是邓展又堆上去了几块石头。他一直到曹丕离开,一句话都没说。

通道很狭窄,有些地方甚至收紧到让人担心是不是到了尽头。好在这种情况并未出现,也没出现有任何岔路。走过一段以后,砖墙就变成了土墙,最后变成了一个天然的洞穴,土地都颇为湿润。这估计是以前白马城的什么人沿着地下河道修建的。

曹丕和刘平不确定史、邓二人能拖延追兵多久,他们只能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爬去。很快这两个逃亡者膝盖处的布被磨破,双手也蹭出了血,脑袋因为无法判断高度撞上墙壁好几次,但是不能停。至于这条通道尽头在哪里,城内还是城外,会不会恰好落在袁绍军的营中,他们完全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想。

忽然前面曹丕停住了,刘平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屁股。

“怎么了?”

“到头了。”曹丕的语气不算太好。

刘平心里一沉,这是最差的局面,意味着敌人可以轻松地瓮中捉鳖。曹丕慢慢退后一点,刘平点亮最后一个火折子,火折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幽暗的地穴。他在周围照了一圈,发现曹丕说的没错,周围都是严实的泥土,没有路了。

刘平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怔在了那里——曹丕的双颊居然有泪痕,这些眼泪把沾满泥土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像是一只花色狸猫,格外醒目。可以想象,刚才曹丕一边在通道里钻行,一边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却倔强地不肯发出声音来。只是不知他是在为什么而哭泣。

曹丕意识到刘平奇怪的眼光,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拂去泪泥,故作冷漠道:“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现在我们怎么办?现在折返回去,也许还能帮他们省点脚程。”

刘平眉头皱了起来,他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遂问:“奇怪,如果这边是死路,那到底为什么要修这么一条密道啊。”曹丕道:“也许原来是通的,后来坍塌了,史阿和徐他那两个笨蛋没仔细勘察,只道听途说,以为退路仍在。”

听到这句话,刘平的眼睛一亮,似乎捉到了什么东西。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白马城距离黄河很近,对不对?”曹丕点点头。刘平又道:“黄河是会改道的,对不对?”

曹丕点点头,说光是桓、灵二帝期间,就改过两次,还闹出水灾。治黄是历代施政的要策之一,曹丕被有意识地培养政治能力,关于治黄的掌故也颇有涉猎。

刘平急切地说道:“常理来说,白马城的通道出口,必在河畔某处隐秘之所。而出口年久失修,十有八九已坍塌封闭,然后又逢江河改道…”

“你的意思是…”曹丕也渐渐明白过来。

刘平拿指头戳了戳湿润的顶壁泥土:“这泥土水气特别重。我们现在,是在黄河下头。”曹丕惨然摇摇头:“就算你说的对,又如何呢?我们还是死路一条。”

“你会游泳吗?”刘平突然问。曹丕刚想说学过一点,但马上顿住了,脸色变得煞白:“你不会是要挖破这道障壁,把黄河之水灌进来吧?”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刘平开始用五指插入顶壁,抓下一把泥土,“决口的瞬间,我们可以从黄河底部游出去,绝不会再有什么追兵了。”

曹丕想着那些追兵在爬到一半时被突然涌入的黄河水淹没的场景,眼神闪过一道厉芒:“好吧,我们就博一博!”他解下腰间的长剑,也开始戳挖洞穴上部。两个人用尽各种法子,挖下大堆大堆的泥土。只见越往上挖,泥土越湿润。

刘平递给曹丕一个牛皮水袋,这也是从士兵服里拿来的。曹丕不解,刘平解释说等一下决口时,你把牛皮水袋口扎紧套在口鼻处,可以在水里多撑一会儿。曹丕问你怎么办。刘平扬了扬手掌:“我以前经常去河里游泳,水性好得很。”

曹丕心里有些奇怪,这皇帝自幼颠沛流离,被人挟持来挟持去,什么时候有这种空闲。他接过水袋,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刘平,递过去:“天子犯险,臣子岂能偷生?还是你用吧。”刘平推了回去:“这里没有君臣,只有长幼。我就是你大哥,弟弟要听哥哥的话。我们没时间了。”

“大哥么…”曹丕细细咀嚼着这个词,居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把牛皮袋吹胀。这时在他们身后,已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追兵已经逼近了。

“准备好了么?我要挖了。”刘平感觉到快挖透了,让曹丕做好准备。曹丕把长剑奋力插入下面的土里,只留半个剑柄在外,然后一手捂住牛皮袋,一手抓紧剑柄。刘平也腾出一只手握住剑柄,另外一只手用力往上面一掏,登时感觉前方阻力一小,然后被冰凉的液体所包围。

几乎在一瞬间,大量河水以洞口为中心冲破顶壁,居高临下地涌入地穴。两个人一下子全都被浸没在冰冷之中。他们憋住气,握着剑柄都没有动。此时河水初入,冲击力非常之大。他们需要的是固定住身形,不要被重新冲回地穴里面。

这一条黄河分出的小小水龙灌入通道,灵巧而迅猛地向前延伸,那些在狭窄通道里匍匐前进的士兵们一下子就被淹没,他们无路可退,只能痛苦地抓着洞壁,窒息而死。

白马城的地势比黄河要高,河水顺着通道灌入到了一定高度,就不再上涨了。当刘平感觉水流趋缓时,他在水里鼓起腮帮子,松开剑柄拍了下曹丕的肩,示意可以上去了。两个人一起松开剑柄,身子扭动着朝上面游去。

深夜的河水格外冰冷,水中世界要比岸上更黑暗。那是一种彻底的黑,光是压迫感就足以令人窒息。刘平几乎无法辨明上下,只能凭着感觉游动,还要不时与暗流作斗争。他在河内经常和司马懿偷偷下河捉鱼,水性还不错,但在黄河里畅游还是第一次。游着游着,刘平觉得自己的气不够用了,肺中已搜刮一空,四肢开始变得绵软无力,而河面似乎还在遥不可及的彼方。

“幸亏把牛皮水袋给了曹丕,不然他这么小年纪,绝不可能憋那么久。”

刘平欣慰地想着,眼前开始有黑点冒出来,动作慢慢僵硬,身子也明显麻木起来。

“堂堂大汉天子丧身河中,这可真是窝囊的死法…伏寿还不知会怎么骂我呢…奇怪,我怎么看到曹丕坐上皇位的样子呢,果然是脑子开始进水了吗…喂,仲达…”

无数片段的思绪飞快地掠过刘平的眼前,他索性不再费力挣扎,身子完全放松下来,放松下来,想就这样慢慢沉下去。一种解脱的快感,奇妙地渗透入心中,以至于那喘不过气的痛苦,都因此而消弭。

这时从黑暗中伸出了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

第六章 邺,邺,邺

天下瞩目的袁、曹之战在四月末五月初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碰撞,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延津战场上,文丑先击败了新降的胡车儿,然后在有优势兵力的情况下,在延津被曹将徐晃斩杀。有传闻说玄德公也参与了这次战役,还及时收拢了败军,不致形成溃败。据说玄德公还与他的二弟关羽直面相对,但这个说法没得到任何确证,因为关羽仍留在曹营之中,玄德公也返回了白马。

但袁绍也并非是一无所获。在乌巢战场上,高览与张郃两员大将以乌巢为中心,与曹军主力展开了数次战斗。乌巢大泽的地形复杂,两军都无法展开太多兵力,互有胜负。本来夏侯渊、李典两部已对袁军进行了一次极具威胁的合围,但突然莫名其妙地撤退了。结果曹军不得不退出乌巢泽,袁军大大地向前迈进一步。

尽管先后有颜良、文丑两员大将阵亡,但袁绍军的兵力优势丝毫未减。进占乌巢以后,袁军兵分三路,分别从乌巢、武源、敖仓三个方向气势汹汹地进军,泰山压顶般地朝官渡落了下去。曹军只能依托官渡以北的阳武进行骚扰,完全撤回官渡只是时间问题。

这种态势,即使只是在图上推演,都能够感受到强大的压力——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

郭嘉捏着下巴,轻轻把一尊兵俑推到了地图的某一点,脑袋略歪了歪,又稍微向右挪动几分。此时地图上还剩下十几个兵俑,分成黑黄两色分布在这一张兽皮的大地图上,彼此犬牙交错。在郭嘉对面的贾诩沉吟片刻,用指头夹起另外一尊兵俑,颤颤巍巍地放到了地图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座小小的泥城,在兵俑的威胁下显得格外孤独。

“文和,有你的。”

郭嘉哈哈大笑,把那个泥城抓起来,扔到旁边的一个箩筐里。他拿起一杯冷酒,就着药丸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拍拍地图:“不玩了,不玩了,我露了这么多破绽,你这只老狐狸还是黏黏糊糊地纠缠,不肯正面对抗,太没劲了。”

“我年纪大了,气血衰威,早没了那股子冲劲——不过袁大将军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可比小老积极多了,他肯定愿意陪你下完这盘棋。”贾诩意味深长地说,似乎疲惫不堪。郭嘉把地图折起来,兵俑收入匣中:“袁大将军的干劲,可是不小呢。你可知夏侯渊和李典在乌巢那一仗为何失利?”

“乌巢贼?”贾诩眼皮也不抬。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郭嘉咧开嘴笑了,“不错,那些家伙本来已经偃旗息鼓,可最近突然变得活跃起来,连续骚扰曹军的后勤、斥候与小股部队。在夏侯、李两位将军打算合围高览的时候,有数名我军中层裨将遭到了刺杀,就连夏侯将军都差点弄瞎了一只眼睛。”

贾诩狐疑地抬起一只眼:“你的靖安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吧?”

“是那个王越干的。”郭嘉轻松地把幕后黑手摘了出来,比拈起一枚兵俑还容易,“他和乌巢贼关系一向不错,这次他武力和重金并用,说服了乌巢贼的五个贼首,配合袁绍——蜚先生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听到蜚先生这个名字,贾诩动了动眉毛。这个执掌河北耳目的神秘策士手段了得,从袁、曹开战前,他就一直在跟郭嘉对着干,东山和靖安曹在水底下的争斗不知流了多少血。贾诩一直对这个人颇为好奇,但除了知道他与郭嘉似乎渊源不浅,其他情况一概付之阙如。

“蜚先生这碗毒药,你就这么咽下去?放弃整个乌巢泽,这可不像你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