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眼神闪过一丝狠戾,他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挤对过,即使是郭嘉,也从没如此嘲讽过他。而司马懿还在继续:“我看就算是汉室,在你眼里也不是效忠的对象,它不过是你参与天下这一铺大赌的赌本罢了——如今天子就在乌巢,你手里这么多兵,为何不赶紧去勤王?”

“我会去的,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情。”杨修从张绣身上拔出长剑,“刷”对准了司马懿的脖颈。这家伙的嘴实在太毒了,杨修可不想再听到从他嘴里出来的任何声音。司马懿被剑顶住脖颈,身子不自在地扭动几下,仍在嘲讽道:“你我皆是汉室忠臣,你现在倒要动手了?”

“天子身边只要一个辅弼之臣就够了,我要清君侧。”

杨修沉声说道,手中用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石子破空飞来,杨修一下子握不住剑,被直接弹飞。

“谁!徐福?!”杨修环顾四周的黑暗,厉声喝道。飞石击剑,只有徐福才有这种手段。张绣也惊恐地左右张望,这一连串事情让他的脑筋完全不够用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附近传来:“杨公子,既知司马是天子亲近之人,为何不肯留手?”杨修的五官有些扭曲,他不顾张绣还在旁边,昂首发出一声怒吼:“你是我杨家之人!为何要帮外人?”

“杨太尉一心酬注汉室复兴之道,他可不愿见你走入歧途。”

“如今我父亲已经退隐,杨家我说了算,汉室由我来做主。你只是一个刺客、一条狗,却越俎代庖来教训我,是何道理?”杨修激动得手都在抖。就像他刚才把曹丕心中最深的刺挑出来一样,徐福现在挑的,也是他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黑暗中半晌没有声音。杨修冷哼一声,提剑又刺了下去,结果又被石子弹开。徐福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腔调里多了一丝感情波动:“杨公子,收手吧。杨太尉曾叮嘱我,说若见到你走的路不对,要出言劝阻,免得杨家都被连累。”

“我走的路哪里不对了?”

“司马家乃是天子最重要的外援。你执意要杀司马懿,不知有何解释?”

杨修被说破了心事,冷笑道:“我的事,不用一条狗来教。我今天偏要杀他。有本事你十二个时辰一直盯着。看你的石头多,还是我的剑快!”他把剑捡起来,重新对准司马懿,狭长的双眼扫视着黑幕,恨不得把徐福揪出来碎尸万段。

“杨公子,你太让我失望了。杨太尉的担心,果然没错。”

徐福不提还好,一提杨太尉,杨修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发了狂一般虚空乱劈,像是方士在驱鬼一样:“杨太尉,杨太尉,你们全都天天念叨杨太尉!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谁,呸!我呸!一群搞不清时代的老狗,还来教我!”

张绣看到杨修一改往日的淡定从容,像是一个赌输了的赌徒一般红着眼睛发泄,想过去劝一句。不料杨修猛一回头,张绣看到这人的面孔已扭曲得像是个来自九泉的妖魔,不由得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好在夜色深沉,不然被士兵看到这一幕,还不知如何收场。

黑暗中,徐福的话仍在继续:“我不是杨家的狗,我原本也是士林中人,只因年少轻狂闯下大祸,才被杨太尉庇护至今。如今既然杨公子已不需要我,我想也到了辞行的时候。”杨修听到徐福居然提出离开,愣了一下,歉疚之情刚刚浮现,就被愤怒淹没:“哼,趋炎附势,想去抱郭嘉的大腿?”

“不,我会去荆州,远离中原。脱下这身刺客的黑衣,做回到儒林士人。”徐福的声音有一种被伤害的痕迹。

“哈!滚吧!杨家不需要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又长长叹息一声:“保住司马懿的性命,是我为你们杨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保住他。”

杨修高声发出命令,四周几十名士兵带着武器匆匆地围了过来。

第十三章 如何杀死一只螳螂

刘平站起身来,向外迈了一步。府衙里的三个人,同时抬起了头。邓展是淡然,王越是疑惑,而淳于琼喝得酩酊大醉,两只眼睛看起来有些浑浊。

“陛下去哪里?”王越问。

“出去看看。”

“外面正在打仗,陛下还是安坐于此比较好。”王越抱着剑说道,“等到蜚先生一到,我们就从密道撤退。”

虽然天子是诱饵,但无论袁绍还是蜚先生都不会真的把一位天子置于死局之中。他们在乌巢府衙内早挖好了一条出城密道,只待曹军进城,就从这里脱离。

“蜚先生呢?”

“我刚才出去看过了。他那边出了点状况,不过问题不大。东山精锐都集结于此,杀不得公敌,总报得了私仇。”王越说着,把身子挡在皇帝面前。

刘平皱眉道:“我若是坚持要出去呢?”

王越轻蔑地扯动嘴角:“那就要赦臣不敬之罪了。”刘平身边只有一个邓展,他连王服都打不过,更别说王越了。两个人抵近对视,刘平忽然发现,他的气色踉从前相比没那么锋芒毕露了,脚步略显虚浮,似乎是受了伤,不过他掩饰得很好,不仔细看不出来。

“难道他受过伤?可谁又能伤到他?”刘平暗想。府衙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想来是蜚先生的东山精锐与曹公的亲卫对上了。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刘平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趋于夭折。

“听着,朕必须要离开这里。这对你没有半分坏处。”刘平的语气趋于强硬和焦虑。王越却丝毫不为所动:“目前的状况,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我不希望出现什么变数,所以陛下你还是回去吧。”

“不行!”刘平激动地又朝前踏了一步,“你难道不是汉室忠臣吗?”

“不是。”王越回答得很干脆,“我对那个没兴趣。”

“你是虎贲!是拱卫天子的虎贲!守护汉室不是你的本分么?”刘平声音又大了一些。王越有些不耐烦,他是做过虎贲,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个皇帝居然拿那么久远的人情来说事,未免有些可笑。他想把天子推回去,刘平却突然含怒出手。

刘平在这个年纪的人里,算是武艺比较好的,温县能打败他的人都不多。可在王越眼里,这和小孩子的撒娇差不多。他只是轻轻扭转手臂,就抓住了刘平的拳头,然后一下折回去。刘平控制不住身体,往后倒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幸亏被邓展扶住。

“我是做过虎贲不假,但谁会记得那么久远的职责。”王越说,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穷途末路的皇帝。

“我记得。”一个苍老而含混的声音忽然从王越身后传来,和声音同时抵达的还有一柄长长的刀。王越反应极其迅速,可是受伤的身体却慢了一拍,只听嘶啦一声,那把刀割破了王越腰间的衣物,在他的身上留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王越跳开数步,看到淳于琼站在那里手握长刀,嘴角还沾着酒渍,眼神却清明无比。别说是他,就连刘平和邓展都被这意外的转变所惊呆了。淳于琼持刀又扑了过来,不知是否喝得太多了,他的身形飘飘忽忽,即使是王越一时都无法适应,被他完全压制。

“你要干什么?”王越大喝道,不知道这个袁家大将到底犯了什么毛病。淳于琼却嘿嘿一笑,继续抢攻。这个大鼻子酒鬼平时昏昏噩噩,这个时候却显露出不逊于王越的剑击之术,而且全是不要命的狠辣打法。交手了三四回合之后,淳于琼的刀指向王越的小腹,而王越的剑也横在了淳于琼的脖颈上,两个人的动作一下子都停住了。

“淳于…将军?”刘平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邓展也瞪大了眼睛,他也算是淳于琼的老部下了,可也搞不懂他此时的举动。

“陛下,你可知道灵帝陛下为何组建西园八校尉?”淳于琼拿刀顶住王越,突然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刘平愣怔片刻,随口答道:“不,不知道…”

大概是酗酒过多的关系,淳于琼的声音有点嘶哑:“那全都是为了陛下啊。”

“为了我?”刘平看起来更加迷惑了。

“何后的独子刘辩是长子,可灵帝一直认为陛下您才是他真正的继承人,这才成立了西园八校尉,指望他们剪除何皇后和何进外戚的羽翼,好扶陛下登基。灵帝临终之时,特意召见八校尉的领袖上军校尉蹇硕,要他与我们七名校尉一起效忠陛下。可惜蹇硕无能,其他校尉又是貌合心离,以致最终还是让刘辩登基,咳,我们辜负了灵帝期望啊。”

刘平没想到当年的西园八校尉与自己还有这一段渊源,他看到淳于琼脸上闪过一丝羞惭。

“只可惜当年老夫人轻言微,只能随波逐流,无能为力。一直到后来陛下阴错阳差登基为帝,老夫才觉得放下了包袱,决定痛痛快快过完此生,肆意妄为。至于汉室如何陛下如何,却由不得我操心了。”淳于琼用平静的口气叙说道,始终警惕地望着王越,让后者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一直到刚才,老夫都不愿跟陛下重提旧事——但如今陛下发出那一声质问,却让老夫回想起久远以前天子交付给我的职责。”淳于琼的眼神忽然变得温和起来,“这西园八校尉,本来就是灵帝为陛下所设的亲卫。我们最初的职责,就是要成为陛下手中的利剑。”

在他身上,刘平居然感觉到了与杨彪类似的气息,那是一种强烈的忠直之气。

“那你打算如何?”王越冷冷发问,他还是第一次被人逼到动弹不得,杀气越发凛冽。

淳于琼歪了歪头:“臣不知陛下为何要在这时离开,亦不知陛下有什么打算。但旌麾所指,利刃所向,乃是西园校尉的本分。老袁老曹他们忙着互相争斗,就让我来为陛下尽忠吧。”

“可是,你这么做,袁绍该如何交代?”刘平迟疑道。

“哈哈哈,若老臣直觉不错,陛下这一走,袁绍那边没什么机会交代了——邓展,代我照顾陛下。”淳于琼沉声道。

邓展听到这个要求,不由神情一滞。刘平知道这不是犹豫的时候,他示意邓展拉开逃生通道的入口。这个通道位于席榻下方,是一个可容两人并行的大洞,可直通城外。刘平一猫腰钻了进去,然后招呼邓展也赶紧下去。

邓展半个身子已经跳进密道,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淳于琼。这个人是他的上司、是他的仇人、是他的恩人,还是敌军的一名将领,可现在邓展却无从定义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老夫已经老了,但你们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一个混乱的世界,才是老夫最喜欢看到的东西,好好干吧。”淳于琼呵呵说道,然后他目光突然一凛,手中大刀用力一戳,“扑哧”一声刺入王越小腹。王越没想到他居然想同归于尽,又惊又怒,挥起剑来,砍入了淳于琼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