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展闭上眼睛,矮下身子把通道的盖子关好,不想看到那血淋淋的结局。

“上面发生了什么?”刘平问。

“陛下,不要辜负了淳于琼的忠义。”邓展答非所问。刘平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掀开盖子回去看个究竟,他必须要习惯于这种牺牲。

这条通道是草草挖就的,四周洞壁都还留着一段段铲子痕迹,入口还算宽阔,越往里爬却是越窄。刘平和邓展手脚并用,弓着腰在里面爬行了不知多少时间,忽然发现前面的路没有了。邓展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藤牌。他用力去推藤牌,只听哗啦一声,藤牌向外倒去,清新的夜风从外头涌入密道。

“谁?”密道口有人喝道。蜚先生既然安排了密道,自然也会安排了把守密道入口之人。说时迟,那时快,邓展飞扑出去,用手臂扼住守卫的脖子,用力一扭,守卫立刻软绵绵地躺倒在地,气绝身亡。

其他几名守卫猝然受到袭击,都惊慌地跳起来。邓展先夺下一人的兵器,然后大砍大杀,转瞬间又放倒了三人。刘平也从通道里跃出来,捡起死者兵器与邓展并肩作战。邓展用余光看到一人转身跑开,大叫刘平赶紧去截住他。刘平纵身去追,看到不远处的林边拴着五匹西凉骏马。那人跑过去一刀斩断拴马的绳套,还用匕首狠狠地插刺马臀,让马匹们惊慌失措。这个东山的守卫显然接到过命令,如果情况不对,就赶紧把这五匹马放跑。

刘平见势不妙,加快脚步,一剑刺穿了这名守卫后心,可他却来不及阻止那五匹惊马四散而逃。只是一个瞬间,那些骏马就嘶鸣着消失在黑暗中,只听到逐渐远去的蹄声。

刘平无奈地直起腰来,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离乌巢城不远的一处小山丘旁。从这里回望乌巢城,刘平看到整个城内火光冲天,烟雾滚滚,在这么远的距离都觉得有些发呛。“这么大的火,恐怕曹操一定会死在里头吧。”刘平心想。

这时邓展解决了其他守卫,跑了过来。他一听说马都跑光了,不由得一愣:“那陛下你的计划…”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实在不行,我跑着去。”刘平说着,语气却没什么自信。他这才知道,谋略这种事真的是需要天赋,一个小细节没有算到,就可能导致灭顶之灾。郭嘉、贾诩、蜚先生他们的工作,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正在这时,刘平听到远处的黑暗中有马蹄声传来。他以为是某一匹马又折返回来了,大喜过望,瞪大了眼睛去找。结果他就着火光,看到远远的有一个人骑在马上,正朝这边奔来。那人影看着十分熟悉,刘平连忙高举着双手,冲着他大喊起来。

那骑士听到呼喊,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拨转马头,疾驰而来。邓展看到身影逐渐逼近,眉头一皱,闪身躲进了树林的阴影里。骑士很快跑到刘平身前,两个人都面露喜色。

“二公子?”

“陛下?”

自从邺城一别,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刘平看到曹丕脸颊雪白,眼睛却有些病态地泛红,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弥漫着一种掺杂着焦虑和愤怒的复杂情绪。

“司马公子猜得果然不错,陛下你果然是在乌巢!”曹丕翻身下马,语速快得惊人。

“仲达?他也来了?”刘平一喜。

曹丕神色一黯:“为了掩护我逃走,他落到了张绣和杨修的手里。”他说完这句,却发现刘平的神情如释重负,微微有些恼怒。曹丕以为刘平是天性凉薄,却不知他是知道杨修和司马懿都是自己人,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过曹丕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他一扯衣襟,急火火地问刘平道:“你知道怎么进城吗?”

他原本以为乌巢大火是曹操奇袭的成果,可跑过来以后却发现四门紧闭,城内喧腾,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担心父亲中了敌人圈套被关在城里,就像当年在濮阳一样。刘平沉吟片刻,一指那小山丘:“这里有一条密道,可通城内府衙。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城里什么情形?”

“不知道,我一直被关在府衙里。不过听动静外面打得很厉害。”

曹丕把马匹缰绳塞到刘平手里,说:“陛下,你快乘马走吧,我要去救我父亲。”然后朝那密道入口跑去。刘平一愣,说:“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用?”曹丕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语带苦涩地回答:“我要代人赎罪。”

刘平完全没听懂他的话,曹丕也无意多做解释,瘦小的身子一晃,在洞口消失。他离开以后,邓展才从林中阴影走出来,平静地看了眼密道,对刘平道:“陛下,你我就此别过吧。”

刘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们只有一匹马,为了确保速度,只能让刘平一个人骑乘。更何况,心灰意冷的邓展在官渡战场上已别无所求,他不会反曹,也不会助曹,跟随在自己身边只会徒增烦恼。

“好好欣赏这场大战的结局吧,希望那些异乡之人会喜欢。”

刘平翻身上马,冲邓展一抱拳,双腿一夹马肚,飞快地冲入黑暗之中。等到天子离开以后,邓展把几具东山守卫的尸体拖入密林,用树枝盖住,然后走到密道入口,把藤牌盖到上面再覆以泥土和野草,确保外人看不出破绽。他忙完这一切,向着熊熊燃烧的乌巢城叩了一个头,这才悄然离开。

曹丕并不知道邓展在这一头替自己掩饰,他俯下身子正飞快地在密道里爬行,嘴里还不时发出低吼。整个人现在滚烫得如同一块火炭。宛城的真相和杨修的挑拨让他陷入极其痛苦的境地。他感觉只有把自己投入到极端的环境中,激发出更加强烈的情绪,才不会被这股矛盾的痛苦火焰所烤化。

他猫着腰,埋头朝前冲去,突然脑袋砰的一声撞到了什么,身子停止了前进。在黑暗中曹丕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伸手去摸。这一摸,让他摸到了一块冰凉的金属,很窄,而且很薄,边缘非常锐利,差点割伤了曹丕的手指——这是一把剑!而且刚刚杀过人,刃身上还残留着粘腻的黏体。

密道里有人!而且这人还握着一把剑。他从府衙进入,和曹丕逆向对爬,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结果两人撞到了一起。

“哼…”对面传来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呻吟。曹丕本来火炭般滚烫的身体陡然变得冰凉,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曹丕梦魇的根源——王越。曹丕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漆黑、狭窄的密道里碰到他,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这里无法闪避,只消王越轻松递出一剑,就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果然最终我还是死在他的手里吗?”曹丕闭上眼睛,濒死的绝望像是冰凉的井水泼在篝火堆里。可他等了一下,对面仍旧没什么动静。曹丕睁开眼睛,感觉到地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淌,伸手一探,手感和剑刃上的液体差不多,滑腻中还带有腥味。

“难道王越受伤了?”曹丕心中一惊,谁能让这个剑技无双的大侠受伤?而王越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爬进密道追击,他到底追的是谁?难道是天子?曹丕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刘平技击水平很高,但绝不是王越的对手,弄伤王越的一定另有其人。

无论如何,王越显然是受伤不能动弹了,爬到这里已经是他最后的力量。曹丕想到这里,眼中散出戾气,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自己终结梦魇。可他身体稍微往前探了一点点,立刻被那冰凉的剑刃顶住了咽喉。

“是谁?”王越微弱的声音传来。曹丕把心一横,脱口而出:“曹丕!”他已经厌透了隐瞒身份,希望这件事能够有一个直截了当的结束。他甚至隐隐希望,这么做能让自己不再承受宛城真相的痛苦。

这个答案出乎了王越的意料,他沉默良久,却没有对这个仇人的儿子动手,反而开口道:“跟我说说,史阿和徐他是怎么死的。”王越的语气,就像是师父吩咐自己的弟子一样淡然和蔼,没有丝毫敌意。曹丕咬咬牙,简单地把他们两个的事说了一遍。王越叹道:“游侠兴于非命,死于非命,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曹丕没有接茬,他感觉压在自己脖颈的剑又增加了几分力道,死亡的预感像一根死人冰凉的手指缓慢地划过脊背,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于情于理,我该把你在这里斩杀。可如今王氏快剑只剩你一个传人,偏偏又在这个时候来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老天爷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报仇,还是让我交代后事?”王越的口气里也带了一丝迷茫,贴在曹丕脖颈上的剑被悄然撤回数寸,可曹丕知道,那剑尖在黑暗中仍旧对着自己。

“你现在心很乱,贴着剑身我就能感觉到。”王越的声音变得虚弱,但语调依然笃定,“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惧怕死亡,担心亲人的安危,还是因为见到我,让你的梦魇变得壮大?——还是说,你接触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变得无所适从?”

“别再说了!”曹丕低吼起来。

“呵呵,刚才说的那些事,我一样不少,也全部都经历过。每一把王氏的快剑,都是被无数负面情绪淬炼而成的。那些疯狂和失落,那些仇恨和惶恐,都将汇成一往无前的戾气,附着在你的剑上。”

“我宁可不要…”黑暗中的声音异常疲惫,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你没得选择。从你学了王氏快剑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与这些情绪纠葛一辈子。你的亲人会因此而痛苦,你的兄弟会因此被折磨,你的朋友会与你决裂背叛,你的敌人无时无刻不掀开你的伤口,你的梦魇将跟随你直至死亡。”

“不!我不要!我宁可现在就去死!”曹丕疯狂地大叫起来,他大哭着弓起身子朝前扑去,前方是王越的剑尖,可以帮他结束掉这一切噩梦。

黑暗的密道里,响起“噗”的一声,这是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曹丕瞪大了眼睛,保持着扑击的姿势,两片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发现自己撞到的不是剑尖,而是剑柄。王越不知何时将那把剑倒转过来,把剑尖对准了自己。曹丕这一撞,恰好将其撞进了王越的身体里。

这是曹丕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刻,但他却毫无快意,反而有种不祥的预感。王越剧烈地咳嗽起来,可以想象他的嘴里满是涌出的鲜血,可他仍旧挣扎着发出声音:“很好咳咳…戾气十足,你已得到王氏快剑的真传了,就这样渡过你的余生吧咳咳…”

王越的声音低沉下去,很快密道里陷入死寂。这位最著名的游侠在临终之时,把剑法的精髓传授给了最后一位传人,同时也让他的梦魇之种悄然发芽——传承和对曹氏的复仇在同一个人身上完成,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呜咽声中,曹丕流着泪,双臂抱着头,惊恐地在密道里蜷缩成一团,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他有点安全感。曹丕就像是只受惊的幼猫,只能无助地喃喃自语道:“妈妈,妈妈,妈妈在哪里,丕儿想你…”

※※※

刘平不知道曹丕在密道里的遭遇,即使知道,他也无暇去关心。此时的天子正拼命驱赶着马匹,心急火燎地朝着事先约好的地点跑去。刘平在温县已经参加过不知多少次夜猎,在这种夜晚分辨方向难不住他。大约跑了半个时辰,刘平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东西——在前方出现一座营帐,营门点起了三只火把,二高一低,代表平安无事。

他一口气跑到营地门口,门口的卫兵事先受过交代,略对了一下暗语,就放他进去了。刘平驱马直接闯到最大的军帐前,帐内匆匆跑出一个人来。他看到刘平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一把拽住坐骑缰绳:“你可来啦!”

“公则啊,朕向来是言出必践的,希望你也是。”刘平在马上居高临下地说,目光如电。那人连连点头,露出一张典型的公则式笑容。刘平跳下马,一边朝帐内走去,一边问道:“你都准备好了?”公则紧紧跟在旁边:“是,万事俱备,只欠陛下龙威。”

刘平“嗯”了一声,专心朝前走去。

他们在帐内没有停留太久。刘平只是简单地换了一身衣服,然后从公则那里要回了那一张衣带诏。这衣带诏是刘平从白马逃到袁营时交给公则的,后者一直没有上缴。收拾停当以后,两个人乘坐一辆马车离开营地,朝着官渡的方向跑去。

※※※

一路上,公则紧张地望着马车外头的夜色,指甲不停地在窗框上刮擦。刘平看在眼里,宽慰道:“别那么紧张,今夜过后,公则你将扬眉吐气啊。”

“托陛下吉言…”公则这才恢复了一点信心。

最近这一段时间,公则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到了谷底。他本以为蜚先生是可信赖的心腹,结果人家瞅准机会,直接去攀附袁绍的大腿,导致他手中可掌握的力量元气大伤;而汉天子的意外出现,让袁绍对他之前的私藏行为大为不满,数次借题发挥申斥。更糟糕的是,邺城大乱的消息也传到大营,审配把大部分责任都推卸到了辛毗身上。结果,公则和整个颍川派都陷入风雨飘摇的地步。

早在蜚先生出现在袁绍身旁时,刘平就注意到了公则的这种窘境。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拉拢公则的绝好机会。公则的奋斗目标,是让颍川派把持大将军幕府;再深一步说,他的终极目的,是让自己和郭氏一族的威名彻底压倒荀氏。为了这个目标,他什么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