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瞪了瞪眼,她的师兄已抢前一步,施礼道:“多承相助,小弟在这厢谢过了。”于承珠道:“咱们忙着和这厮打了半天,还没有请教姓名呵。”那少女仍不出声,那少年却爽爽快快地笑道:“我的师妹叫石文纨,我叫成海山。我师妹就是石老剑客的女儿。”

  石文纨双辫一甩,鼓气说道:“你又不是和他对亲,向他背家谱作甚?”于承珠“咭”地笑了一声,石文纨言语出后,才觉得自己太没遮拦,羞得满面通红。

  成海山被师妹责备,不敢回嘴,但低下头低声下气地辩解道:“别人早已知道咱们师父的名字,何况又不是外人,说与他听有何妨碍?”于承珠接口道:“我叫于承珠,我的师父叫张丹枫,说起来当真不是外人。”

  成海山“呵呀”一声跳起来,叫道:“原来是张大侠的弟子,怪不得如此本事!”石文纨抬头瞧了于承珠一眼,心道:“张丹枫名震当世,义侠无双,却怎么收了这么一个轻薄小子为徒。”

 

  于承珠道:“我师父久仰尊师大名,无缘相会,今日我自当代表我师父谒见石老剑客,就请文纨姐姐为我引见。”成海山忙道:“不敢当,不敢当!”须知张丹枫虽然年轻,却是四大剑客之首,于承珠说得太客气了,成海山是个老实人,故此立即替自己的师父谦谢,同时心中想道:“这姓于的文质彬彬,怎么我师妹却说他无礼?”

  石文纨冷冷道:“即算我父亲在家,他也不会见你!”成海山道:“师妹,你,你怎可 ……”石文纨瞪他一眼,道:“你,你,你什么?”成海山本想说:“你怎可如此失言?”见他师妹一瞪眼睛,后半截话缩了回去,改口问道:“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回来了吗?怎么又不在家中?”石文纨道:“谁说他回来了?”成海山一怔,道:“你说的呵!”石文纨道:“你见了鬼啦,我几时说过?”成海山大奇,道:“那么敢情是我听错了?那个鹰爪子也听说是他老人家回来了,这才追着我来呵。”石文纨道:“我父亲数日前曾托人捎了信来,说是不日就要搭海船回来,却还没有来到呵。哼,哼,那鹰爪子耳目倒真灵,活该他送上门来受这一剑。”忽而想起“这一剑”乃是于承珠刺的,又不言语了。

  于承珠道:“如此说来,我也无缘拜见了。”石文纨一面孔的冷意,并不回答。于承珠站在她的门前,见她并不邀自己进门去坐,情知她是恨自己适才出招“轻薄”,却苦于无法向她解释,讪讪地甚觉不好意思,停了一停,见石文纨仍无言语,只得拱手说道:“我的口信已带到了,没什么事,我告辞啦。”成海山拱手说道:“多谢你今日拔剑相助。咱们铁师兄的事,我们早已知道啦,铁师兄特意让你带口信来,让咱们认识,可见铁师兄确是不把你当作外人。铁师兄之事,自然逢凶化吉,你放心好啦!”成海山此话,特意点明铁镜心不把于承珠“当作外人”,其实是说给他的师妹听的,于承珠听了,心中却好生奇怪。

  于承珠不禁想道:“原来铁镜心的打算他们早已知道了,而且看来是早已有了安排。既然如此,那何必还叫我带什么口信?”她却不知,铁镜心是因为见他盛意拳拳,好像若不给他一些事情代做,他就不安心似的,故此特地叫她到白沙村来会见自己的师妹,却料不到于承珠胡里糊涂和他的师妹结下隙怨。

  于承珠回到城中,与张黑说了这两日的经过。张黑也猜不透铁镜心打的是什么算盘,告诉于承珠道:“叶大哥那边已有了消息,说是大后天就一准有人来与咱们联络,可是大后天恰巧是台州知府和日本人‘会审’铁镜心的日期。”于承珠忙问道:“你怎么知道?”张黑道:“外面出了告示啦。许多人都说要去看会审呢。”原来这公开会审乃是铁镜心力争得来的,日本人自恃势力,不虑有它,也就答应下来了。于承珠说道:“既然如此,到了那天,你留在家中等待叶大哥派来的人,我去看审。”

  中国的知府会同日本的市舶使同审犯人,而又准人观审,这乃是台州从来所无的事,群情汹涌,都在恼恨日本官的凶横,不满知府的怯懦,让外人干预司法。这一日一大早就有无数人涌到衙门,于承珠亦混在其中。午时一到,只见台州知府伴着一个肥肥矮矮的日本官升堂,众人指点说道:“这就是日本的市舶使高桥了。”高桥带有两名武士随侍,其中一人于承珠认得那是贡船中的七段剑客江口,另一个听旁人所说,却是日本驻在台州的武官濑越,据说也是一位六段的武士。

  知府升堂,装模作样地一拍惊堂木,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签来一摔,喝道:“将犯人带上来!”不一刻差役将铁镜心带到,只见他昂然直立,双目炯炯,盯着那日本官,正气凛然,毫无惧色。高桥给他瞪得反而有些怯意,拍案喝道:“好大胆的支那犯人,你知罪吗?”他这话是用日语说的,自有通译译成汉语,铁镜心朗声说道:“不知!”高桥道:“你杀人越货,打死了我们日本的船主,抢了我们日本船的货物,还胆敢扯下我们大日本的太阳旗,罪证确凿,当受极刑。支那的知府官儿,我说这不必审啦,就由濑越大佐监斩了吧。”后面半段是面向知府说的,一副骄横之气,咄咄迫人!

  铁镜心一声冷笑,道:“你们的船长先打死了我们的中国人,抢了他的货物,另外还伤了十多个人,我路见不平,即算打死你们的船长,也只是一命赔一命。我们抢回来的是中国船自己的货物,你们的船当日就溜走了,哪曾有什么损失?”高桥勃然大怒,面向台州知府斥道:“贵知府岂可容犯人咆哮公堂,给我拿下!”正是:

  城中究是谁天下?咆哮公堂倭焰张。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草莽英豪 挥戈同抗日

   玉堂公子 划策托空言

  台州知府吓得面青唇白,抖抖索索。被铁镜心怒目一瞪,抓着一支竹签却又不敢摔下,只听铁镜心大声喝道:“公堂之上,讲的是道理,道理未讲清楚,谁敢前来拿我?”观审的中国人虽然久处倭寇的压力之下,也禁不住喝彩为铁镜心助威。高桥气得面色铁青,喝道:“好,你说我们大日本的船主打死你们的支那人,有何凭证?再说你为什么撕下我们大日本的太阳旗?”

  铁镜心说道:“日本船到中国来,就该守中国的法律,那条船既然杀人抢物,又偷运私货,我们就只当它是海盗船只,料想你们贵国也不会承认这种海盗的船只是你们政府的。既然是海盗的船只,挂起日本旗,其实就是侮辱你们自己的国家。我替你们将海盗船上的太阳旗除下,其实是为你们保全了国家的体面。说来你还该感激我!”铁镜心理直气壮,侃侃道来,把高桥气得连连拍案骂道:“强辩,强辩!”

  铁镜心不予理会,继续说道:“至于说到证据吗?那有的是!”话声未了,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走上堂来,哭道:“求青天大老爷作主呵,我的丈夫给日本人打死,我也给打伤,货物被抢,追回来的还不到一半呵!”正是那条被抢掠的中国货船船主的未亡人。紧跟着一片哭声,只见数十人拥上堂来,每两个人抬着一张床板,床板上都躺着一个受伤的人,有的断手,有的折足,有的伤口还在流血,都是那日被日本船上浪人打伤的中国人。铁镜心叫道:“这些都是苦主,你还有何话说?”

  高桥绝对料想不到这些“支那苦主”居然敢出来指证,睁大眼睛,正要发作,只听得公堂上哭声四起,接着一群一群的人出来控告,有白发苍苍的老妈妈出来指责倭寇杀了她的儿子,有满腔眼泪的少妇,哭诉倭寇杀了她的丈夫,有一个老爷爷更不顾性命地冲到公案前,控诉倭寇杀了他的儿子,抢了他的闺女,还放火烧了他的房屋。

  高桥气得双眼凸出,心中又是十分害怕,他哪想得到他一向认为是“绵羊”般的“支那人”,忽然会像火山一样地爆发起来,控诉他的“大和民族的优秀国民”?高桥大喝一声:“给我打发这群支那猪!”濑越横蛮已惯,应声跳下公堂,啪地一掌,将那个老大爷打翻,还想动手再打一个老妈妈,另一个七段武士江口则拔出长剑去刺铁镜心。

  只见铁镜心身形一晃,江口的长剑刺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铁镜心一个虎步,一扑而前,双掌一落,立刻抓着濑越的背心,救了那老妈妈的一命。

  濑越精于柔术,被铁镜心抓起,居然败中反扑,脑袋一仰,双手反穿下来,扭铁镜心臂弯关节,铁镜心腰身一俯,忽地只见两人的身形突似风车一转,主客易势,铁镜心反而被濑越背到背上,看看就要被他“背投”绝技,投下石阶。

  于承珠惊叫一声,越出人丛,就想来救。另一个七段武士江口见铁镜心被他的同伴制着了,心中大喜,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原来你也有败在我们日本武士手中之日。”长剑一挥,噼啪作响,立刻向铁镜心头颅斩下。他在近,于承珠在远,于承珠要救他也来不及。

  众人惊叫声中,忽见濑越脚步跄踉,向前一冲,恰恰迎着江口的长剑,“波”的一声,长剑刺入了濑越的胸骨,铁镜心哈哈大笑,一跃而下,信手打了江口两记耳光,喝道:“你在中国公堂之上,恃强行凶,目中还有我天朝皇法吗?”这一下变出意外,江口绝对料想不到,空有一身武艺,长剑刺入同伴的身体,急忙间未能拔出,眼见铁镜心巴掌打来,竟是毫无办法抵挡。

  原来铁镜心是将计就计,故意让濑越得手,将他反背起来,他却用擒拿手扣着了濑越的背心“天柱”大穴,“天柱穴”位在脊椎的神经末梢,感觉最为灵敏,被铁镜心用力一扣,又麻又痒又痛,濑越的柔术非但丝毫施展不出,而且给铁镜心弄得如发狂癫,向前乱冲,这一冲就恰恰冲到了江口的剑上。

  江口被打了两记耳光,这才将剑拔出,只听濑越惨叫一声,血如泉涌,眼见他不死亦成残废,江口又惊又怒,长剑一圈,猛施杀手,突然间又不见了铁镜心的影子,江口暗叫一声“不好”,跳起来时,手腕已给铁镜心抓住,轻轻一拗,登时脱臼,长剑当啷一声,跌落地上。本来以江口七段武士的本事,铁镜心纵能将他打败,也得花半个时辰,但铁镜心机智百出,先用濑越作为盾牌,叫他吃了大亏,待他拔剑之时,铁镜心已绕到他的身后,论起身法的轻灵,江口绝不能与铁镜心相比,更何况被铁镜心一出手就制了机先,自然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铁镜心脚尖一挑,把江口的长剑挑起,接到手中,用拇指一顶剑身,单手一抖,咔嚓一声,那柄长剑断为两段,江口爬了起来,见他显了这手功夫,哪敢再斗。铁镜心将两截断剑一抛,朗声道:“倭奴无礼,胆敢在知府衙门,拿刀弄剑,打人伤人,众目共见,求知府大人处置。”知府早已吓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猛听得高桥拍案大骂道:“反了,反了!”突然从衙门后面涌出一队日本兵,个个拿着雪白的长柄倭刀,发一声喊,都扑向铁镜心。

  那是高桥早就带来了的护卫,只因不便公开露面,故此埋伏在知府后衙,而今听得堂上大乱,被他们欺侮惯了的“支那人”居然敢闹起事来,这些日本兵横行已惯,听得高桥在外面呼喝,哪里还会想到什么后果,于是个个拔出倭刀,争着涌出。

  大堂上本来就挤满了观审的中国人,一直排到石阶底下,少说也有七八百人,本来就是已愤惫不堪,这时突见日本兵杀出,更是群情汹涌,有许多少年人奋不顾身,赤手空拳就奔上去迎敌,倭刀锋利异常,稍一碰上就有皮破血流之祸,铁镜心拦在前面,呼呼发掌,用大摔碑手的重手法,一连摔死了五六个高桥的卫士,但那队日本兵有三十多人,铁镜心一人自是阻挡不住,涌上去的少年人仍有多人受伤,有一个伤得最惨的,竟被斫断了一条手臂。

  忽地只听得“铮铮”之声连响,于承珠一扬手就是五朵金花,除了一个日本武士能够避开之外,其余四朵金花全都命中了敌人的要穴,登时有四个日本卫士扑地不起。于承珠随身所携带的金花暗器有限,打伤了四个日本卫士之后,立刻拔出宝剑,正待越众而出,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只见东面门首拥挤着的人群发一声喊,两边一分,一个红衣少女手挥利剑,杀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渔民打扮的人,或持鱼叉,或持鱼钩,行动矫捷之极,每两人一个小组,一人用鱼叉迫住倭刀,另一人就用鱼钩勾敌人的双足,日本人习惯纵膝盘地而坐,腿肥脚短,跳跃不灵,那群渔民似是久经训练,鱼钩勾下,从不落空,片刻时间,就把那队高桥的卫士全都擒了。其中一个本领较高的武士,是这队日兵的队长,也不过几个照面,就被那红衣少女削断了一条臂膊,一并擒了。

  这红衣少女正是于承珠昨日所见的那个石文纨。于承珠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成海山叫我不必担心,原来他们是早有准备的了。”

  这一仗高桥带来的人全军覆没,高桥吓得魂不附体,意欲逃走,双脚却不听使唤,在公堂上抖个不停,被铁镜心拖了下来,反手缚住,推到知府的面前,朗声说道:“倭奴蔑视我天朝皇法,在公堂上纵兵行凶,知府大人,你守土有责,不能不理。”知府也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透了一大口气,半晌才嗫嚅说道:“这,这,这如何是好,若倭寇围城,本府兵力单薄,如何抵挡?”铁镜心笑道:“有这么多人,还愁没人抵挡!”公堂上这时已挤得水泄不通,众口同声地叫道:“我们抵挡。”还有人叫道:“若然知府大人惧怕倭寇,那就快快逃命,台州之事,我们自理。”知府见民气如此,怕再对日本人忍让之时会激起民愤,只得说道:“铁相公,今日之事,我只好由你作主了。”

    铁镜心道:“保土卫民,人人有责。公祖是台州父母官,那更是责无旁贷的了。”当下立即推出了几位绅襟和地方上的公正人士,和知府一同协商抗倭的大计,那群被擒的日本人,连同高桥在内,都一并被收监了。

  知府本来要将铁镜心留下,共同商量,铁镜心说他还有要紧的事情待办,想先到外面走一趟,知府想起他被羁囚多日,想出去会会亲友,也是人情之常,而且知府也有点忌惮铁镜心,生怕他再弄出什么花样,教自己骑虎难下,当下稍一沉吟,也便准铁镜心先行告退。

  石文纨留下那一队渔民,跟着铁镜心挤出大门,众人都对他们欢呼,于承珠也不自觉地送他们出去,石文纨还没留意,铁镜心却瞥见了他,微微一笑,将他一把拉着,说道:“咱们一同走吧。”石文纨望于承珠一眼,于承珠向她点点头,石文纨也冷冷淡淡地向她点了点头,两人却都没有谈话。于承珠从来没有被一个男子紧握过手,很不自然,脸上泛起一片红霞,好在众人喧闹之中,铁镜心也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神情。

  三人走出府衙,但见附近的街道上挤满了人,纷纷谈论从府衙内传出来的消息,有的人在夸赞铁镜心,有的人在大骂倭寇,铁镜心怕被人群发现,带着于、石二人穿过横街小巷,走了好远好远,还隐隐闻得背后喧闹之声,铁镜心笑道:“倭寇越是蛮不讲理,越是恃强逞凶,咱们的民气便越发激昂,今日之事可作见证。”于承珠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甘愿受倭奴的会审,就是想激发民气的,这道理我前日还想不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