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身长貌秀,有如玉树临风,一眼瞥去,却不知他是胡人还是汉人?他穿的乃是胡服,高高的鼻子,双眼熠熠有光,但却是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面貌也似汉人,这时男女牵手同出,态度甚是亲热,小虎子看得出神,于承珠却在心想:他们是不是一对夫妇呢?

  忽听得那男子说道:“多谢王爷你的招待,我们在贵堡已混扰多日,实在不便久留,今日告辞了。”说的乃是汉语,不过有些生硬,好像是远离了家乡的归客,乡音未改,但已不能说得流畅自如了。

 

  于承珠暗暗嘀咕:“这僵尸般的怪人是哪门子的王爷?”心中疑云大起。须知于承珠乃是阁老于谦的女儿,对明朝的体制大致知道,明朝自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后,虽然分封各王子到各地为王,但并未听说有皇子封到贵州来的,而且即算是王爷,他的“王府”也不会设在这样的荒山幽谷之中,那分明是冒充的了。

  那僵尸般的怪人对他们执礼甚恭,面上堆满笑容,躬身说道:“小王得蒙公主和驸马光临,真是三生有幸。驸马既执意要走,小王也不便久留。但此去中国京都,山长水远,路途不靖,必须有能人护送,才得安心。”

  于承珠更是惊奇,心道:“果然是一对夫妇,不知是哪一国的公主。既然贵为公主,何以没有随从,中国虽号称上国,但国势衰微,很久以来,已没有远方国家的使者来朝贡,更何况公主亲临,而且即算是他们代表本国,要到北京朝贡,也不须取道贵州,更不须穿过这样的穷山峻岭,事情怪诞不绝,疑团百出,莫非又是假冒的不成?但看这两人神气,均是雍容华贵,自有一种尊严,却又不似假冒。”于承珠百思莫解,暗暗纳罕。

  那被称做驸马的男子稍稍现出踌躇的神色,半晌说道:“我们本来有两位异人相送,中途失散,久候不来,我们只好先走了。”那怪人道:“这样不成,不如我派人护送公主和驸马吧,请驸马将国书和礼物交托给他,此人是有名的勇士,武功高强,忠实无比,驸马可以放心。”

  那驸马摇摇头道:“不必啦,礼物我已付托给那两位异人,我们空身上路,没有什么顾虑,路上纵有些毛匪,我大约也还对付得了。”那怪人又赔笑说道:“驸马爷文武兼资,小王佩服得很。但公主到底是金枝玉叶,即算是仅受惊恐,那也很不值呵。噢,驸马你说的那两位异人是不是一黑一白的印度珠宝商人,名叫黑白摩诃的孪生兄弟?”那驸马奇道:“贵王怎么知道?”那怪人说道:“他们派一个小徒弟到这儿说的,我还不敢相信,原来真是他们。”那驸马喜道:“黑白摩诃的小徒弟在哪儿?”那怪人说道:“在这儿!”立即走到众人中将小虎子拉出,于承珠冷眼旁观,知他已用极俐落的手法解了小虎子的穴道,但却还是暗扣着小虎子的脉门。

 

  小虎子打了一个冷战,乖乖地跟着那怪人走,于承珠好生怀疑,心中想道:“小虎子索性倔强,虽然脉门受制,也不应如此服帖?”仔细一看,但见那怪人冷森森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小虎子,小虎子竟然显出精神恍惚的模样,于承珠大为着急,却叫不出声来。

  只听那怪人问小虎子道:“你和你的黑白师父一路同来的,是么?”小虎子说道:“不错。”那怪人道:“你到这儿来找师父,是么?”小虎子道:“正是。”那怪人又道:“你等到师父之后,还要和他们同走的,是么?”小虎子道:“是呀,一点也不错!”那驸马忽道:“小虎子,你还认得我们吗?”小虎子呆呆地望着他们,似是依稀认得,一时间记不起来。那怪人微笑道:“小孩子记性差,驸马爷没和他见过几次面吧?”那驸马道:“嗯,在天竺喀林邦的时候见过一面,那时他好像还机伶得多!”那怪人说道:“他到这儿,水土不服,病了几天,刚刚才好。”拍拍手道:“请蒙元子来!”一个穿着苗装的男子从内间走出来,正是在土司府中摆布小虎子的那个人。

  那怪人又问道:“小虎子,你还记得这人吗?”小虎子道:“记得,昨晚他还和我在一起。”那怪人面对驸马道:“这位蒙元子和黑白摩诃是好朋友,黑白摩诃这几天就会到来,驸马若是急着起程,我叫蒙元子护送你们,让黑白摩诃随后赶上好了。”那驸马见了小虎子之后,对那怪人的话,似是信了几分,点了点头。那怪人道:“好,那么我给公主和驸马饯行。”在白玉酒杯中倒了一杯碧绿色的酒,先递给驸马,这酒正是苗区中独有的迷魂酒。

  驸马接过酒杯,刚刚碰到唇边,忽见眼前金光一闪,呛啷一声,白玉杯裂成四片,脱手飞去,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酒中有毒,这厮不是好人!”

  却原来在这一会功夫,于承珠已运用内功,自行冲关解穴,那怪人料不到她年纪轻轻,竟有这样上乘的内功,冷不及防,阻止已来不及。于承珠运剑如风,向那怪人疾攻猛刺,那怪人衣袖一抖,一缕异香,直冲于承珠鼻观,于承珠屏息心神,反手一剑削出,转头换气,忽听得那怪人大喝一声:“撒剑!”于承珠只觉剑尖好似有千斤压力,原来那僵尸般的怪人趁着这个空隙随手在桌上拿起一双玉筷,挟着了于承珠的剑尖,那怪人的功力比于承珠高出何止一倍,于承珠虽有绝好的剑法,毫无办法施展。

  小虎子忽地叫道:“承珠姐姐,不要着慌,我来助你!”“砰”的一拳打出,龙拳的招式刚使到一半,胳膊突然给蒙元子一下反扭,蒙元子今晚被小虎子连打了几拳,心头气恨未消,这一下擒拿手扭得甚为厉害,小虎子痛彻骨髓,也亏他挺得住,居然未叫出声。那驸马眉头一皱,正想发话,忽听得门外一声怪笑,有人喝道:“谁敢欺负我的徒儿。”

  轰隆一声,大门倒塌,有如迅雷暴击,狂风骤起,大厅上烛光摇曳,人人变色,只见黑白摩诃已冲了进来。这两兄弟形貌相同,心念如一,连说话的声音也一模一样,两人同时怒喝,说话的快慢语句均是不约而同,就似是出于一人之口,有如金铁交鸣,直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蒙元子急忙放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砰”的一声,蒙元子已被黑白摩诃打得飞了起来,给抛到厅中心的长桌上,那桌上摆满食物,被蒙元子的身躯一压,桌腿登时断了,桌上的碗碗碟碟更是破碎无遗,哗啷啷一片刺耳的嘈音杂响,这威势的确骇人之极。

  黑摩诃哈哈大笑,叫道:“龙拳要这样打才够劲道。小虎子,你瞧清楚了,我再教你练拳!”衣袖一拂,又是呼的一拳打出,他距离那僵尸般的怪人尚有数丈,拳风一起,拳头已倏地打到了那怪人的面门,于承珠只觉剑上一轻,原来就在此时,怪人挟着于承珠宝剑的那双筷子,早已被黑摩诃的衣袖拂断。黑摩诃拳袖两用,招数的奥妙已是匪夷所思,而衣袖这样柔软之物,竟被他运用得有如刀剑,那双筷子被“削”得整整齐齐,从中分为四段,内功之强,更是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那怪人避已不及,随手抓起两个小徒弟一挡,这两个小徒弟能有几年火候,比起蒙元子来更是大大不如,幸而黑摩诃临时收势,只用了三成力量,饶是如此,这两个小徒弟亦已禁受不起,被黑摩诃一拳打飞,一个断了肋骨,一个折了手臂,都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廊下的众弟子大为寒心,纷纷走避,生怕被师父抓起来当作盾牌。

  那怪人忙叫道:“黑白摩诃,有话好说。”白摩诃道:“有什么好说?我这拳头还未发市呢!喂,小虎子,你的罗汉神拳忘了没有?”小虎子哭丧着脸道:“师父,我这条臂膊不能用力啦!”白摩诃道:“胡说,怎么不能用力?”抓着他那条被扭伤的臂膊一按,轻轻一拉,小虎子登时痛楚若失,白摩诃道:“好,那人扭伤你的臂膊,你去打他十拳。”蒙元子刚刚爬起来,被小虎子迎面一拳,又打得皮开肉裂、跄跄踉踉地直退了十来步,几乎又再仆倒。

  黑白摩诃哈哈大笑,喝道:“好呀,你这老魔头也吃我一拳。”两兄弟同时飞起,双拳齐出,那怪人抓起一个云石茶几一挡,云石也给打得碎裂纷飞,那驸马忽道:“两位师父休得莽撞!”黑白摩诃瞪眼说道:“怎么?你请我们护送,却怎的不许我们打人?”那驸马说道:“他是藩王。”黑摩诃大笑道:“什么藩王?他是乌蒙山的妖人盘天罗,在这里弄鬼作怪!”两兄弟追上去再打,盘天罗道:“黑白摩诃,我好意与你商量,你当我怕你不成!”在腰间一拍,手中忽地多了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

  这兵器似是一条软鞭,但鞭的周围却满是锯齿状的尖刺,名称就叫做“锯齿鞭”,这种鞭法,只有乌蒙山的赤霞道人门下能使,不但可以卷走敌人的兵刃,更厉害的是这种“锯齿鞭”专破气功,只要身体一被沾上,立刻皮开肉裂,多好的内功也难抵挡。

  黑白摩诃纵声大笑道:“乌蒙山的看家本领也拿出来啦!你有神鞭,咱们也有宝杖,倒要看看是你的神鞭厉害,还是咱们的宝杖高强?”黑摩诃抽出绿玉杖,白摩诃抽出白玉杖,绿光白光,交叉飞舞,只听得一阵叮叮之声,俨若繁弦急管,有如琵琶圣手,用飞快的轮指奏乐一般!盘天罗倒抽了一口冷气,抽鞭一看,只看鞭上的锯齿全都倒卷,原来在这刹那之间,他们已过了十余二十招,黑白摩诃这两柄宝杖是至坚至硬之物,当年张丹枫用青冥宝剑与他们交手,也不能将这两柄宝杖损伤,何况是锯齿鞭?反而是锯齿被宝杖磨钝了!

  黑白摩诃双杖一合,一步一步地向中心合围,盘天罗这条锯齿鞭长达一丈五尺,舞动起来,二三丈内,无人敢近,不料而今却撞着了克星,不但武功及不上对方,连兵器也不及对方,眼看圈子越缩越小,再过片时,盘天罗定然要伤在黑白摩诃杖下。

  忽听得于承珠叫道:“小虎子,你怎么又不打啦?”白摩诃回头一瞥,只见小虎子眼光呆滞,站在蒙元子面前,拳头慢慢垂下,蒙元子双眼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虎子,沉声叫道:“小虎子,你得听我的话!”

  白摩诃大吼一声,倏地跃出圈子,喝道:“小虎子,你怎么啦?我教你的罗汉神拳,你都忘了?”于承珠道:“小虎子吃了他们的迷药啦!”白摩诃叫道:“原来如此!”把小虎子一把扯过,在他脑门、背心、左胁连拍三掌,叫道:“快去打他,他是坏人!”白摩诃这三掌是瑜伽术中一种极奇妙的功夫,神经错乱、灵性迷失的人被他一拍即醒,小虎子眼神骤长,霎时间好像换了个人,忘记的事情全都记了起来,蒙元子对他的折磨,将他摆布等等情事,都历历如在目前,小虎子叱咤一声,不须于承珠再叫,果然便像一头小老虎似的扑了上去,一口气连使出龙、虎、豹、蛇、鹤,五种神拳,蒙元子适才中了黑白摩诃一拳,功力已消了一半,如何经受得起,被小虎子打得皮开肉裂,筋断骨折,仆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再也爬不起来了!

  在这一段时间,只剩下黑摩诃独斗盘天罗,威力减了一半,盘天罗勉强能够抵敌,但仍是被黑摩诃着着进迫,极处下风。这时见白摩诃抡杖又上,急得连连发声怪叫。

  黑白摩诃大笑道:“好,我就让你把帮手唤出来再打!”双杖支地,侧目斜睨,只见怪啸声中,大厅上又突然涌出两个怪人!正是:

  双双异国奇人到,虎斗龙争又一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手发金球 通玄参妙理

   口吞火剑 炫技骇闲人

  这两人穿的都是一式黄绢长袍,顶束帛锦,高鼻深目,更妙的是,不但打扮相同,面貌也完全一样,只是一个缺了左耳,一个缺了右耳。古堡中的一众人等,先前见了黑白摩诃这对孪生兄弟,已自觉得奇特,哪知天下之大,竟是无奇不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竟然又来了一对孪生的怪人,众人都看得呆了。

  这对孪生的怪人,正是去年在太湖洞庭山下,被黑白摩诃神箭所伤的那对怪人——阿萨玛和阿合玛。黑白摩诃见是他们,也不禁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抱拳说道:“贤昆仲果是信人,一年之期还差三日未满呢!”

  阿萨玛“哼”了一声,抱拳还礼,却并不回答黑白摩诃的话,转身向那西域美人弯腰行礼,叽哩咕噜地讲了一大段话,除了黑白摩诃稍能听懂之外,其余等人都是莫名其妙。只见那西域美人柳眉微蹙,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渐渐面色不对,越来越显出怫然不悦的神气,阿萨玛态度亦是越来越恭敬,但仍是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

  于承珠大为诧异,心中想道:“以阿萨玛兄弟的本领,对这西域美人执礼如此之恭,看来她真是公主的身份了。但何以却又和黑白摩诃及这古堡怪人牵连上关系呢?”

  于承珠猜得不错,这西域美人果然是波斯国公主,她的丈夫就是那个身长玉立的男子。这男子面貌有一半似汉人,却又有一半似阿拉伯人,其实却是大理白族人,名叫段澄苍。大理段家,首屈一指,在宋代以前,世代为王,元灭大理国,改封当时段家的后代段功为“平章”(宰相),这位段功曾在大理留下许多政绩,比起他的前代那些大理国王建树更多,至今滇人尚称道不衰。段澄苍是段功的七世孙。当年蒙古兵威,震慑世界,曾横扫欧亚,远达非洲,建立了举世无匹的四大汗国。段功有个儿子曾领师旅随蒙古军西征,蒙古的大帝国瓦解之后,他们仍留在波斯(即今之伊朗),几代相传,均娶波斯妇人。段家从段功那代起,个个精于剑术,段澄苍尤为特出,年未弱冠,已经饮誉波斯,被称为波斯剑术第一高手,波斯国王聘请他为宫廷的剑术教师,不意波斯公主,竟然对他垂青,两人暗恋数年,国王也听到一些风声了,为了保持皇室的尊严,公主绝无下嫁一个宫廷的剑术教师之理,国王是公主的长兄,听到风声之后,便催妹妹出嫁。公主把心一横,竟随段澄苍出走,随身带了许多波斯宫中的宝物。

  阿萨玛兄弟是波斯的国师,国王闻讯大怒,立命他们万里追踪,务必要将公主和段澄苍缉回。段澄苍自知不是阿萨玛兄弟的对手,逃到印度,得人介绍,求助于黑白摩诃,黑白摩诃本来是大珠宝商,行踪遍印度、中国、波斯等国(他们的妻子就是波斯人士)。公主以重宝为酬,黑白摩诃对他们甚是同情,便答应护送他们到中国来。

  但阿萨玛兄弟已立即追踪而至,在印度喀林邦的首府便与黑白摩诃大斗了一场,不分胜负,黑白摩诃来不及携带波斯公主,只好让她和段澄苍隐蔽在自己印度朋友的家中。阿萨玛兄弟却只顾向黑白摩诃要人,一路追赶,纠缠不休,直追到中国,黑白摩诃十分烦恼,本来想请张丹枫出来,把他们打发,岂知到了太湖洞庭山,张丹枫又已弃家出走,避难滇中,幸亏遇到了于承珠,借到了张士诚当年的镇国宝弓,连发三箭,才把阿萨玛兄弟射伤,把他们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