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党的巢穴在石林内的大金岭上,林内的石峰都不很高,只有这大金岭高达百丈,山势亦是最为峭拔,山岭周围,诸峰拱绕,俨若迷宫。那彝族姑娘带领于承珠、叶成林二人,上高下低,穿过寄岩削壁迂回曲折的通道,从如剑如戟的石峰中穿插而过,越上越高,那些石峰,峰峰相连,有许多石峰之间,中横怪石,状如天桥,若非于、叶二人都是轻功绝顶,在石峰之上行定,怕不两腿酸软,寸步难移?此时已是日落黄昏,在石峰高处一望,但见万笏朝天千岩竞秀,在夕阳残照下更显得静穆庄严,恍似神仙境界。于承珠叹道:“如此洞天福地,哪容少数匪徒盘据,即算不是替段王爷办事,我们也该把这些匪徒驱逐出去。”

  这彝族姑娘自小在石林内玩耍,道路极熟,带他们从秘道进入大金岭内,竟无人知晓。到了岭脚,天色已黑。但见山坡间黑影幢幢,岭上大寨的火光隐约可见。那彝族姑娘怕碰见巡山的人,对于承珠道:“从这里直上,经过三座石峰,便是大寨了。于姑娘,祝你马到成功,待你破寨之后,咱们再见。”悄悄溜开,从第二条路混入后寨。

  于承珠坐下来稍为歇息,并与叶成林商议,依于承珠之意,便要直闯入寨中,杀他个落花流水。叶成林笑道:“寨中虽无一流高手,但咱们人少,他们人多,倒也不可不防。不如我与你分为两路,你在前寨引住那些侍卫,我放火烧他的后寨,让他不知道我们的虚实,也绝了朗英盘据之心,便于招降。”于承珠心道:“看他不出,说来竞是深合兵法,似乎比铁镜心的夸夸其谈要实际得多。”

 

  计议既定,两人分路上山。于承珠展开轻功,端的是捷如飞鸟,掠过第一座石峰,哨兵竟无知觉,于承珠有些轻敌,接着上第二座石峰,从哨岗数丈之地掠过,忽听得“嗖”的一声,利箭穿空,疾的射到,听风辨器,力道颇为强劲,于承珠急忙闪开,那人刚刚出声,便被于承珠一朵金花封闭了穴道,回头看那利箭,竟射入了一块大石,虽非一流高手,亦足惊人,于承珠倒不敢太大意了。

  于承珠将那哨兵的号衣剥下,披在身上,接着攀登第三座石峰,夜色苍茫,只见两条人影窜了过来,扬声道:“周大哥,你怎么不在下面把守?”以于承珠的轻功本领,也被来人听出声息,可见亦非庸手。这回于承珠早有准备,飞身一掠,金花立刻出手,那两人刚刚发觉不是“周大哥”,已被金花打中穴道,动弹不得。原来在第二第三座石峰把守的人,都是杜焜的得力助手,本领自比一般小头目高强得多。

  于承珠蛇行兔走,悄悄摸近大寨,她身上披着号衣,夜色朦朦中,值夜的头目绝对料不到敌人能深入石林,并越过三座石峰,虽有一二人听出声息,也以为她是同伴。于承珠摸近大寨,只听得里面猜拳呼啸,闹成一片,于承珠心中冷笑:敢情他们是开“庆功宴”了。

  于承珠猜得不差,他们果然是在开庆功宴,只听得李涵真那苍老的声音哈哈笑道:“韩二嫂,这回设计擒敌,你的功劳最大。韩二哥,你受了点伤,也值得了。”接着一个妇人妖里妖气的声音说道:“老爷子过奖啦,我可不敢贪功。说实话,这回的功劳,应数杜寨主最大,要不是他借石林给我们,这两个点子可不容易对付。”李涵真哈哈笑道:“大家都有功劳,大家都有功劳!阳总管已到昆明来了,咱们可以将点子解去昆明,省去多少麻烦,还可以就近请功领赏。杜寨主,你若是欢喜的后,就请阳总管对沐国公说说,再请准朝廷封你做这里的土王,哈哈,那时你就名正言顺,不必再局促在这石林里面做山大王啦!”杜焜粗声粗气地笑道:“我也不望什么封赏。喂,那姓于的小姑娘赏给我行不行?”李涵真大笑道:“你知道她是何人?她是于谦的女儿,也是皇上所要的叛逆之女,你怎能要她?”杜焜失声叫道:“于阁老于谦之女?呵,该死,该死,早知是她,我岂敢动这个念头?”原来于谦忠肝义胆,天下同钦,即使是杜焜这样的恶人,心底里也是佩服的。

  李涵真道:“怎么?于谦的名字把你吓着了?本朝法例,罪人之女,没为官奴。只可惜那小姑娘长得太美,只怕皇上见了会自己要,要不然你花一笔大钱,也许可以将她在内府里赎出来。”说罢,哈哈大笑,笑声未已,忽听得“唰”的一声,帐篷倏地裂开,金光一闪,那“韩二嫂”一声厉叫,首先仆倒地上,李涵真却手明眼快;拔出腰刀,回身一挡,将一朵金花格开,只见于承珠柳眉倒竖,运剑如风,飞身杀人。

  杜焜惊叫了一声,吓得呆了,于承珠一声叱咤,一扬手又是三朵金花,那韩二哥首当其冲,被一朵金花穿过喉咙,登时毙命,杜焜刚刚挥动齐眉棍,正想上前助战,也被两朵金花打中,于承珠念他尊敬自己的父亲,这两枚金花,打中穴道,只把他的武功废了,却并不伤他性命。

  李涵真看清楚只是于承珠一人,又是哈哈大笑,于承珠喝道:“黑白摩诃放你逃生,要你洗心革面,想不到你还是甘为鹰犬,残害忠良。好,今日可不能轻饶你了!”李涵真用太极刀招式,以柔克刚,一连化解了于承珠的三剑猛攻,哈哈笑道:“你不饶我?我可要饶你呢!并肩子齐上,这是叛逆之女,只准活擒,不许毙命!”李涵真带来四个恃卫,除了韩展一人被打死之外,还有三人,都是高手,一拥而上,登时把于承珠围在核心。

  于承珠一声冷笑,青冥剑倏地展开,但见冷电精芒,缤纷飞舞,百变玄机剑法,精妙绝伦,只杀得那几个卫士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幸而有李涵真接得住于承珠的剑招,要不然那几个卫士的兵刃早被削断。

  李涵真在太极拳刀两门,下过几十年苦功,刀掌兼旋,堪堪抵挡得住。于承珠恨他口舌轻薄,招招凌厉,剑势如虹,李涵真那三个助手,只求自保,攻势几乎全指向李涵真身上,李涵真挡了二三十招,渐觉应付艰难,招数全被封住,攻不出去。

  这一场大打,早把全寨惊动了。杜焜在地下爬了起来,嘶声叫道:“朗寨主快叫弓箭手来!”于承珠回身一剑,把李涵真迫退三步,扬手又是三朵金花,那三名卫士,除了一个本领较高的能够避开之外,其他两人,一个被打瞎了眼睛,一个也像韩展一样,被金花穿喉而过,登时毙命。于承珠剑锋指着杜焜喝道:“饶你性命,还不领情?再敢多话,这两个人就是你的榜样。”

  大寨里人声鼎沸,于承珠运剑如风,紧紧迫着李涵真,不许他逃走,抽眼一看,只见一个彝族打扮的虬髯汉子,双目炯炯,堵着寨门,后面已然集合了几十名弓箭手,想来这人便是朗英了。于承珠取出那面绣着两头狮子的王旗,迎风一展,叫道:“朗寨主,你是彝族英豪,何必为虎作怅,段王爷请你到大理去共图大事,望你三思。”一扬手那面王旗径向朗英飞去,朗英接到手中,登时呆了。

  李涵真喊道:“朗寨主,你要荣华富贵,我请皇上封你做石林土司。快合力把这女贼擒了!”话犹未了,忽听得驴马嘶鸣,脚步嘈杂,后寨火光大起,朗英哪知道只是叶成林一人所做的事,只道大寨已被攻破,陷入包围,怔了一怔,忽地喝道:“谁希罕朝廷的封赠!”一挥手叫弓箭手退开,竟然拔出刀来,助于承珠杀李涵真。

  李涵真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他老好巨滑,虽危不乱,忽地心生诡计,霍地一个闪身,左臂一伸,施展大擒拿手法,将朗英扭住,于承珠正自一剑刺来,李涵真把朗英一推,哈哈笑道:“好,咱们拼个同归于尽!”

  于承珠剑锋一颤,“唰”的一声,从李涵真耳边削过,她投鼠忌器,这一招竟是临崖勒马,不敢骤下杀手。李涵真哈哈大笑,忽听得一声大吼,震耳如雷,帐幕倏地卷开,一条汉子旋风般扑入,李涵真还未看清楚,立觉奇痛彻骨,原来在这一照面之间,已给来人用擒拿手扭弯了右手臂膊,这人不问可知,当然是叶成林了。

  这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叶成林练得有大力金刚手的功夫,五指一紧,略一用力,李涵真已是禁受不住,手上的钢刀翘了起来,反斫自己的额角,李涵真迫得放开抓着朗英的左手,拼力抗拒,朗英身子一松,勃然大怒,反手一刀,“咔嚓”一声,将李涵真斩为两段。

  把眼看时,杜焜早已在混乱中逃走,剩下的那名卫士也被于承珠杀了。这一役,杜焜的党羽以及李涵真带来的人,或死或逃,大寨内剩下来的全是朗英的人。一些人待去救人,朗英哈哈笑道:“烧了干净,咱们摆脱了这些狗子,都到大理投段王爷去。”有人应道:“不错,咱们再也不干这个营生,也省得被乡亲责骂。”这个人正是那彝族少女的表哥,那彝族少女早已回到寨中,这时正抱着于承珠欢喜得说不出话。

  当晚,朗英这一伙人便撤出石林,附近的村子听到这个消息,乡民都赶了来,朗英亲自宣布改邪归正之事,乡民欢声雷动,登时在石林前面的大草坪杀猪宰羊,歌舞狂欢。朗英的手下全是彝人,几乎有一大半在附近的乡村里还有家人亲戚,朗英当即决定,放假三天,让手足兄弟与家人团聚,三天之后,再去大理。

  于承珠与叶成林可是急不及待,参加了彝族的狂欢舞会之后,立即向朗英道别,起程上路。拨转马头,改过方向,前往大理。

  从石林前往大理,一千多里路程,全是山地高原,十分难走,走了四五天,还是在丛山峻岭之中。叶成林朴讷寡言,对于承珠却是照料得很周到,于承珠但觉这个旅伴,虽然并不讨人喜欢,但却也不惹人讨厌。云南花木之多,冠于全国,气候又特别好,叶成林虽然朴讷寡言,一路上鸟语花香,山奇水丽,于承珠倒也不觉得寂寞。有一种树叫做“大青树”,当地土人叫做“风水树”,沿路皆可见到。这是在北方见不到的一种乔木,树叶极为茂盛,葱笼耸立,浓荫蔽地,四季常青,树根像龙爪,牢固地盘结在地上,就似青春和生命的象征,任谁见了,都会欢喜赞叹。于承珠忽起遐思,以前她曾把铁镜心比作江南园林里的玫瑰花,把叶宗留比作云贵高原上的松杉,现在又觉得叶成林有些像大青树,静穆庄严却又充满生命力的大青树。但她倒底是愿意在大青树下遮荫呢?还是愿意在玫瑰丛中吟咏呢?那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进入大理州界,山岭峭峻,山路越见崎岖。这一日,于、叶二人翻过一个极其险陡的山坡,名叫“红崖坡”,在山下时,于承珠曾向山民打探路程,知道过了红崖坡之后,再走两天,便可以到大理了。于承珠一想到即将可以见到师父,精神焕发,忘了疲劳,抢先登山,哪知山坡险陡曲折,极之难走,人纵不疲,马也累了,于承珠和叶成林只好牵着马走,于承珠叹道:“一路上人说,天子庙坡最高,红崖坡最险,果是名不虚传。”叶成林笑道:“一路上人们也说,大理风景最佳,经过险阻的路程,才更显得那是桃源福地。我看这是天公有意安排,先有艰难,后有安乐,世事如此,行路亦然。”时成林知道于承珠欢喜名胜风景,这说话自然是给她“打气”的,于承珠却是心中一动,只觉他的说话虽似说笑,却也自有几分哲理。

  好不容易爬上红崖坡,两匹马都累得喷气嘶喘,于承珠和叶成林坐下来歇息,但见山坡之下是一个山间坝子,地势平坦,庄园隐约可见。于承珠笑道:“你的话不错,过了高山,便是平地。”蓦然想起自己从长江之滨来到云贵高原,地方迥异,旅伴也大不相同,不觉倏然神往,铁镜心的影子又在脑海中摇晃,回头一瞥,但见叶成林也正在看着她,于承珠忽然面上发烧,但觉叶成林好似看破了她的心事。其实自从那天在石林之后,于承珠在叶成林面前绝口不提铁镜心,叶成林又哪里猜想得到于承珠此刻心中在想铁镜心?

  于承珠低头默想,越想越乱,忽听得下面坝子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霎那间,于承珠好似梦中骤然惊起,叫道:“照夜狮子,照夜狮子!”叶成林道:“什么?”于承珠道:“我失去的宝马,我失去的宝马!你在这儿照料牲口,我去看看!”不待叶成林再问,立刻飞奔下山,把叶成林弄得莫明其妙。

  于承珠跑到半山,只见坝子上有一间红砖绿瓦的大屋,外面大草坪上有许多庄丁,草坪上并无牲口,于承珠心道:“我绝对不会听错,那是我宝马的嘶鸣。呀,马儿呀马儿,你一定是给恶人关了起来,知道我来,向我求救了。”正待不顾一切,冲下去搜庄,忽见下面有一个白衣少年,向着草坪那群人如飞疾跑,于承珠骤然间又似堕入梦中,呆若木鸡,这个白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她刚刚念及的铁镜心!

  这一瞬间,于承珠心魂迷乱,想冲下去,但两条腿却软软地提不起劲来,倒底是喜欢过甚,还是仍想似在台州之时那样将他避开?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忽地想道:“且看看他来这里做什么?呀,铁镜心也会到这儿来,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正是:

  是爱是憎难自识,女儿心事没人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往事如烟 罡风吹已散

   前尘若梦 死水又重波

  于承珠做梦也想不到铁镜心会来到这儿。铁镜心却是有意追踪于承珠的。凭他的聪明,他早料到于承珠离开义军之后,定是到大理来找她的师父。他一路兼程追赶,碰巧于承珠在贵州苗区和昆明耽搁了一些时候,中间又走了石林这一段歪路,故此铁镜心反而赶在她的前头,但是铁镜心也是做梦都想不到,于承珠此刻就在这山坡上,离开自己只有半里之遥。

  于承珠躲在一块岩石之后,心头好像有一头小鹿,跳跃不休,眼睛却注定铁镜心。只见铁镜心冲入草坪,大声喝道:“谷老匹夫,快出来见我!”那些庄丁纷纷吆喝,铁镜心就似一头发了狂的狮子,谁来拦阻,就把谁推翻地上。

  于承珠正自惊诧,只见庄门忽启,一个虬髯大汉手提一柄厚斫山刀,大踏步走了出来,扬声喝道:“好小子,你两次三番到我庄前闹事,到底意欲如何?”铁镜心朗声道:“意欲如何?我才要问你意欲如何?你为什么不让我与于相公相见?”那谷庄主问道:“这里是谷家庄,哪有什么于相公?”铁镜心喝道:“没有于相公?怎的有于相公所骑的宝马?”声音忽然放低,说道:“是于相公不愿见我,还是你不让他见我,你总得把话说个分明。”那谷庄主喝道:“胡言乱语,你再胡闹,今日我可不客气了。”铁镜心道:“怎样我也要见于相公一面,不,不,他不会不见我的!”旁边一个少年叫道:“爹,和这疯小子多说什么,一刀将他打发了吧。几次三番在此胡闹,传将出去,岂不辱了我谷家庄的威名?”这少年乃是小庄主,原来铁镜心己在庄上闹过三天了。那谷庄主也曾与铁镜心交过两次手,心中想道:“若是一刀打发得了,那倒易办了。”

  铁镜心又道:“你说不是于相公,那你总得请这匹照夜狮子马的主人出来与我一见!”说话的声气简直近于恳求了。谷庄主喝道:“什么照夜狮子马,什么主人?谷家庄是我的,这周围十里的田地、房屋、牲畜全都是我的,我就是主人!敢情你是看中了我的这匹宝马,哼,哼!你这小贼擦亮眼睛,我谷中豪可是好欺负的!”铁镜心大喝道:“不让我见人,敢情你是谋财害命,杀了于相公,抢了他的马?”谷中豪大怒喝道:“疯小子,胡说八道,看刀!”只听得叮当一声,火花四溅,铁镜心与谷中豪己交上了手。

  于承珠听了半天,逐渐明白,心中想道:“必然是铁镜心发现照夜狮于马在这谷家庄,故此以为我在这儿了。他不知道我已换了女装,怪不得他还是口口声声叫我做于相公。呀,铁镜心呀铁镜心,你原来竟是如此记挂我么?”

  刀来剑往,金铁交鸣,加上庄丁呼喝的声音,闹得震天价响。于承珠对这些声音,好似全没有听进耳中,只是痴痴地想:“铁镜心这样渴垒见我,我却尽是想躲避他!”忽地感到有些对不住铁镜心,几乎就想冲下去与铁镜心相见,忽而又想起以前与他相处的日子,只怕见了反要平添许多麻烦。蓦然间听得铁镜心大叫一声,于承珠瞿然一惊,急忙探头一看,只见铁镜心肩头鲜血滴下,原来已是给那谷庄主的刀锋划了一道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