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镜心原想用说话打动于承珠的心弦,却不料因此引起了于承珠的联想,想起叶成林今日所受之伤,比起钦镜心来,不知重了多少,可是叶成林却从未说过一句称功道劳的说话。铁镜心见于承珠面色沉暗,呆了一呆,道:“你想些什么?”

  于承珠道:“你听洱海下边的厮杀之声已静止了,不知叶大哥扶伤血战,结果如何?”铁镜心凉了半截,想不到于承珠看也不看他的“伤疤”,却想起叶成林来。好半晌才搭讪笑道:“本来应该我去的,我不愿与叶兄弟争功,故此让他去了。呀,早知如此,还是我去的好。”

  于承珠好像闻到一股霉味似的,眉头一皱,心中想道:“成林此去,岂是为了争功?”口中却不说出来。铁镜心见于承珠面色越来越不对,纳罕之极,一时间竟想不出说什么话才好。

  忽听得前山步履声喧,澹台灭明哈哈大笑道:“阳宗海这次全军覆没,全亏了叶成林兄弟,赶去正是时候。”叶成林道:“我有什么功劳,阳宗海勇猛之极,若不是澹台将军,谁能将他杀败。”澹台灭明笑道:“打仗我打得多了,水上打仗可还是第一次,现在还觉晕船呢,我那一刀一枪的功劳算得什么,叶兄弟,你指挥水师的本领,我可是真的佩服呢。”黑白摩诃笑道:“不必谦让了,大家都有功劳。咦,于承珠呢?”

  于承珠走了过来,铁镜心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心中极不服气,想道:“若是我去,这一仗打得更漂亮!”悔恨不已,只好装出笑容,加急脚步,抢上前,伸手向叶成林道贺。

  只见叶成林衣裳破裂,右臂两道长长的伤口,血流未止,于承珠惊道:“你怎么啦?”叶成林微笑道:“没什么,给阳宗海扎了两下,这倒省得我放血了,你瞧,肿已退了呢。”眼光从于承珠面上一掠而过,又向张丹枫道:“阳宗海的偷袭虽然失败,事情可没了结,段王爷正想听你的主意。”

  张丹枫道:“怎么?”叶成林道:“沐国公亲率大军,已在离城三十里外安下营寨。咱们刚打退阳宗海,便接到沐国公送来的战书。”张丹枫道:“战书上怎么说?”叶成林道:“战书上数段王爷的三条大罪。第一条是说国家爵位乃朝廷所封,段王爷不该自立为王。第二条责备段王爷不该擅自驱逐朝廷命官。第三条最妙,责备段王爷不该派人偷入昆明,拐走他的儿女。”张丹枫笑道:“如此看来,这一仗沐国公也不是诚心要打。”叶成林道:“愿闻高见。”张丹枫道:“战书上口气虽然严厉,其实大有转圆之地。比如说自立为王之事,若然得朝廷追认,再下一道御旨封赏,事情也就了结了。”叶成林道:“朝廷肯么?”张丹枫道:“只要沐国公不愿动兵,难道朝廷还会万里迢迢,派兵到大理打仗么?所以这事全看沐国公的奏折如何说法了。”叶成林道:“但段王爷的真意也不是想自立为王而已,他是想白族的老百姓不受明朝暴政之苦。”张丹枫道:“只要双方停战,地方政事,自可商量。”顿了一顿又道:“我看沐国公目前最急的就是他的儿女。璘儿,燕儿,你们愿回去吗?”

  沐璘摇了摇头,道:“我愿跟随师父。”张丹枫笑道:“你就不念大理州的百姓么?”沐燕道:“听师父吩咐。”张丹枫道:“你们修书一封,替段王爷求和。”沐燕道:“怎么写法?”张丹枫口授了书信的内容,大意是要沐国公答允段王爷的若干条件,然后沐璘、沐燕便可放回。叫沐燕用自己的口气,动以真情,再晓以大义,免百姓受刀兵之劫。

  沐燕才思敏捷,立即一挥而就。却沉吟说道:“还得一个能言善辩下书的人。”铁镜心避开了沐燕的眼光,却听得张丹枫笑道:“那就得有劳镜心一行了。”铁镜心道:“我不行哪。”于承珠道:“能言善辩,你是出色当行,这差事你何必还要推辞。”沐燕这才笑道:“是呀,铁公子去这最好不过。”

  铁镜心本有心病,但听得于承珠也这样说了,众人又一致“捧”他,心中得意,把刚才的不快之感,消除了一大半,说道:“那么我就勉为其难,试一试看。”当下取了沐璘、沐燕署名的书信,立刻下山。

  第二日午间,众人都在王府中静候消息,只见铁镜心回来,春风满面,一司之下,沐国公果然愿意谈和,要求段王爷正式派遣使者去谈,并先要送沐璘、沐燕到他的军中。段王爷也很赏识铁镜心,便委托他做谈和的使者。沐燕悄悄将铁镜心拉过一边,问他见到自己父亲的情形。原来沐国公也知道铁镜心的父亲是个正直的御史,在席间试铁镜心的才学,对他夸奖备至,怪不得铁镜心这样得意。沐燕芳心暗喜,沐璘却是愁眉苦脸地舍不得离开张丹枫。

 

  张丹枫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咱们又不是以后永不再见了,璘儿,你何必悲伤?你们姐弟本来不是武林中人,我这几日教给你们的功夫,你们回去好好练习,也尽够用了。”沐璘哭丧着脸道:“师父话说的是,只是在这儿自由自在,多么好玩,回去之后,关在府中,那可够闷气的啦。”乌蒙夫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贪这儿好玩,不愿回去。好吧,这次战祸消弭,咱们正该庆贺一场,今晚就到洱海泛舟去。一来让你玩个痛快,二来给你们送行。丹枫,你大约不日也要离开苍山了吧?”张丹枫点了点头,于承珠心中一动,只见叶成林面露喜色。铁镜心却有点尴尬的神情。

  “洱海月”是大理最著名风景,这一晚他们分乘两只画舫,在洱海赏月,乌蒙夫夫妇,谢天华夫妇,黑白摩诃,段澄苍和波斯公主等在一条船,张丹枫夫妇,潮音和尚和铁镜心,于承珠,叶成林,沐燕姐弟等几个小辈在另一条船。碧波似镜,月华如练,一望无际的洱海上浮没着帆影点点,渔火星光,互相辉映,说不出的宁静幽美,真教人想象不到,前两天这里曾卷起过血浪腥风。

  沐燕傍着铁镜心,指点湖上的风景。于承珠忽然感到一阵迷惘,心头好似有一种预兆,好似铁镜心明日送沐燕姐弟回去之后,就要和自己远远地离开,不知怎的,忽似有了几分伤感之意。

  铁镜心却是意态甚豪,只听他扣弦歌道:“洞庭青草伴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映,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沐燕不待歌完,便拍掌赞道:“张于湖这首洞庭秋月,真是千古绝唱!可惜他不曾到洱海泛舟。”张丹枫勾起文思,微微笑道:“太湖与洱海,犹如西子王嫱,各有其美,咱们两处的月色都曾赏过,比起前人是有福得多了。”歇了一会,铁镜心续歌下半阕道:“应念岭表经年,弧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俱空阔,尽汲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弦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沐燕击掌微笑道:“尽汲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真是大手笔,大气魄,张于湖曾中过状元,自有气概,若是落魄文士,那是万万写不出来!”言中藏有深意,那是劝铁镜心在她父亲之下,求取功名。于承珠眉头一皱,却不说什么。但见铁镜心满满地饮了一杯酒,眼光一瞥,正向自己这面射来,于承珠低头玩水,但听得铁镜心说道:“洱海月色虽美,但我却更怀念长江,只可惜千古以来,多少枭雄,尽是把长江作战场,弄得波涛汹涌,令几许高人雅士,辜负了美景良辰。”有意无意,眼波又在于承珠的脸上掠过。

  于承珠轻轻拂开飘到身上的浪花,洱海的月夜美极了,朦胧的月色就像一层薄雾轻绡,罩在水面上,浪花飞舞,水气濛濛,恍似淡烟笼碧。如此月,如此夜,本来容易惹人引起美妙的遐思,可是听了铁镜心的话,却好像不和谐的乐声,反而破坏了这幽美的气氛。可怜铁镜心提起长江,原是想勾起于承珠的回忆,却不料这甜美的回忆,也渐渐在于承珠心中变质了。

  铁镜心把眼偷觑,于承珠一直没有说话,却忽听得叶成林插口说道:“谁不愿意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是长江南北的老百姓,饥无以为食,寒无以为衣,只怕没有能似铁公子那样的高人雅致呢!”铁镜心被他嘲讽,极不舒服,沐燕道:“如此湖山如此夜,只宜把酒说风花。”与铁镜心相视一笑,眉语盈盈,好像是说:你何苦与“俗人”计较。铁镜心好像被熨斗熨过一样,有说不出的舒服。本来想“回敬”叶成林几句的,听了沐燕的暗劝,也不屑说了。

  叶成林不理别人的面色,说开了头,往下续道:“古往今来,固然有不少残民以逞的枭雄,但也不见得就没有真心真意拯民于水火的豪杰。”于承珠道:“这话说得是,世事原不可一概而论,像你的叔叔,我看他就没存有什么私心。”铁镜心对叶宗留颇有敬意,听于承珠将他举例,默不作声。叶成林道:“张大侠,长江上空,目下正是战云弥漫,此地之事既然告了一个段落,我叔叔还在候张大侠的回音。”张丹枫想了一下,缓缓说道:“我会回到江南去的。不过须得待铁公子见了沐国公之后,这里的事情安排得妥帖了,我才能放心。”沐燕道:“铁公子,你呢?”铁镜心道:“我纵回江南,也绝不与毕擎天之流为伍。”于承珠道:“你对叶大哥就没有一点情份吗?”铁镜心说道:“叶宗留大哥宽厚待人,我素来佩服,只是他太过宽厚,只怕要受毕擎天之流的愚弄。我铁某人岂能受草莽狂夫的号令。”沐燕道:“是呵,那么,那么,你……”想劝他留在云南,忽觉叶成林、于承珠等人的眼光都集在她的身上,她抿嘴一笑,把说到唇边的说话又吞回去了。

 

  于承珠对毕擎天殊无好感、但听得铁镜心如此说法,好像和草莽之人为伍,就失掉了公子身份似的,心中感到极不自然。潮音和尚道:“我看毕擎天很不错嘛,你们怎的总似对他不满。我知道他已请周山民夫妇进关来了。嗯,云蕾,石翠凤很想见你呢。”云蕾想起以前女扮男装和石翠凤作假凤虚凰的事,笑道:“那么,我也只好随丹枫走一趟了。”张丹枫微笑道:“好啦,事情就这样决定。不谈这些大事了,沐姑娘要不高兴啦。”沐燕道:“师父说笑了。不过如此良辰佳景,的确还是尽情赏玩湖山为妙。”铁镜心见她有点尴尬,陪她说笑,不一会,沐燕又愉快如初了。

  于承珠却是情怀动荡,不能自休。月亮透过云层,月影波光,端的是玉宇无尘,山河明净,有几只海鸥,不知是贪恋月华,还是将月光误作晨曦,兀自在洱海上空飞翔。于承珠忽地想起她离开台州的那一个早晨,曾下了决心要扔掉自己的记忆的,要像冲波逐浪的海鸥一样,展翼凌云。那情景与今晚多少相同,心情更完全一样。

  可是她还是抛不开过去的记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正像含苞待放的花,你不能期望她就像大青树一样,扎根深入泥土,能独自抵挡无情的风雨呵。呀,爱情的矛盾与苦恼,还在折磨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心。

  这一晚于承珠又是彻夜无眠,铁镜心和叶成林的影子又是交替地在她脑海中浮现。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在以往,当于承珠想起这两个人的时候,不管她怎样佩服叶成林,到了最后,却总是铁镜心的影子占据了她的心头;但今晚,当第一线晨曦透入窗户的时候,叶成林的影子却压倒了铁镜心,于承珠在朝阳的温暖中也睡着了。

  待到于承珠醒来的时候,铁镜心已经送沐燕姐弟出城去了。小虎子告诉于承珠,说是铁镜心曾来向她辞行,见她尚在梦中,只好怏怏而去。小虎子道:“这个人真奇怪,又不是生离死别,我却瞧见他在偷偷地拭泪呢!”于承珠一阵心酸,心道:“莫非他是想与我作最后一次的话别!”也许以后还会见面吧?也许这并非最后的“话别”吧?但在感情上于承珠却的确是感到“永远分别”的滋味,正因如此,她没有让铁镜心得到“话别”的机会,感情上总好像还负着债。

  过了两日,铁镜心还没有回来,带回来的消息说:沐国公大致同意段澄平的条件,但还要奏禀皇上定夺,同时为了易于转圜起见,沐国公提议由波斯驸马段澄苍奏请朝廷封赠,因为异国公主和驸马来归,算得是“圣朝佳话”,封段家为王,也有个好的藉口。不过这种种计划,还得等到沐国公回昆明之后再详谈。

  这一日张丹枫将于承珠唤到跟前,只见叶成林和潮音和尚已整装待发。张丹枫道:“珠儿,我目前还不能走,可能等铁镜心回来之后再动身。你愿意等我们一同走呢,还是现在就走?”于承珠本想说:“我跟随师父。”但听得师父提起铁镜心,踌躇了一阵,抬头说道:“听师父吩咐。”张丹枫微微一笑,道:“那么你现在走吧。我已绘好了一份江南的地图,你带给叶宗留,叫他不要贪功,暂时守着江南的地盘便好。”于承珠接过地图,眼角忽然沁出晶莹的泪珠。张丹枫道:“你们走吧。嗯,这里有一包大青树的种子,成林,你带到江南去,看它在长江两岸能不能生长?”叶成林怔了一怔,茫然接过种子。张丹枫笑了一笑,但见于承珠已拭了泪痕,随着他们走了。正是:

  长江纵有风波恶,大树盘根可护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踏雪神驹 旅途传警报

   凌云一凤 半道劫镖银

  一个多月之后,潮音和尚、叶成林和于承珠三人,已穿过了云贵高原,取道湖南,进入了江西山区,叶宗留的兵力占据着浙江、江苏、福建三省的沿海地带,只要过了江西,进入浙江,那便是叶宗留的势力范围了。

  张丹枫爱护徒弟,仍然把那匹照夜狮子马让给于承珠乘坐,潮音和尚的坐骑也是一匹宝马,只有叶成林的马匹较差,但也是段王爷所送的大理名马,赣南虽然是山区,但比起云贵高原,已算得是坦途了,以那三匹马的脚程来看,大约不需十日便可回到浙江,经过个多月艰苦的旅程,这时才松了口气,三个人的心情都舒畅了。

  这一个多月,于承珠与叶成林虽是朝夕相对,但叶成林沉默寡言,又有潮音和尚这么一个长辈同在一起,除了有时谈论一些武林故事之外,于、叶二人极少私下交谈,于承珠的心事更没有在叶成林跟前透露过半点。叶成林虽然有时从于承珠紧锁的双眉,猜到她心中有所苦恼,可是于承珠不说,叶成林也从不敢问。不知怎的,离开了铁镜心之后,于承珠反而有时挂念起他,尤其每与叶成林和她说话的时候,铁镜心的影子更会突然地从脑海中浮起。

  到了江西,沿途所有的都是逃难的人们,原来官军准备南北夹攻,有一支大军正从湖北南下江西,所以接近战区的江西东北部的老百姓纷纷避难,十室九空。

  这一日他们过了永丰,为着赶路,错过了宿头,傍晚时分,到了一个荒村,但见家家闭户,杳无人烟,三人在一个古庙中歇脚,时节已入初冬,山区寒风凛冽,所带的干粮恰巧又吃完了,路上无处添购,三人都感觉到有点饥冷。

  叶成林想去撞撞运气,看村中有哪一家还未逃走的,求宿一宵,或者买些食物。潮音和尚笑道:“抄化是和尚的事情,待我去吧。”不由分说,披起袈裟,匆匆出门。

  叶成林拾了一些枯枝,在庙中生起火来,但见于承珠双颊晕红,不知是被火光映红的,还是她心中正在想着什么事情。叶成林呆了一呆,凑近柴火,说道:“天寒地冻,连日来你辛苦了。”于承珠道:“这算得什么?我又不是未出过门的娇生惯养的小姐。”忽而想起昆明,昆明四季如春,铁镜心这时也许正在国公府里和沐燕饮酒赏梅。和这里的情景那是大不相同了。

  叶成林叹了口气道:“看这样子,很快就会打起大仗来。张大侠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我的叔叔一定焦急极了。”于承珠道:“是呵,我也盼望师父快来,在他的身边,人也似多了几分主意似的。”叶成林抬起头来,只见她面上有一派彷惶的神色,好像迷途的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