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PKD的服务果然是一等一的好。”变大了的如山站起来,很用力地跟钟小魁握了握手。

“大叔,你是…如山?”钟小魁打了个喷嚏,不太相信地问。

“如山不是我的名字,放我走的人告诉我,不能再用我的真名了,于是他就给了我这个名字。至于我的真名,我不记得了。”如山抱歉地回答。

“能稍许解释一下么?”钟小魁尽量镇定,“整个事件。”

“我一直希望异凡可以出类拔萃,所有父母都是这样想的。我希望他进最好的学校,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初中之前异凡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可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期待恰恰成了埋在他心里最深处的定时炸弹。也许是他太想赢,中考时他发挥失常,只进了一所普通高中。我承认我非常沮丧,对异凡的失利耿耿于怀。那以后,异凡慢慢变了,不再愿意跟我交流,终日沉迷在游戏里。到最后竟连学都不肯上了,把自己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次,喝了点酒的我终于爆发了,我把最伤人的语句用在我儿子身上,说他没用,说我以他为耻。第二天,异凡吞了整瓶安眠药。”回忆这段往事时,如山显得非常自责,“人是救回来了,可怪事也发生了。回到家里,他终日坐在电脑前,显示器里永远是那个叫《乱世》的游戏。我叫他,他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没有玩游戏,只是把手放在鼠标上,入神地看着游戏登录界面的进度条,那根进度条,似乎永远都走不完。而且,一旦碰了他的电脑,他就会像头小兽一样咬我的手。我慌了,找医生,医生说是自闭症。吃药,没有用处。医生建议我把孩子送到一个他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去养病。所以我把他送回了老家,他的童年在那里度过,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是,病情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中识体丢失?”钟小魁突然问。

94楼

“你也知道这个?”如山有些惊奇。

“什么叫中识体?”林七七茫然。

“一个正常人,其实分为三层,一层是所谓的肉体,第二层就是中识体,这一层聚集了我们的全部意识与思维能力,可是说是大脑管辖的地方,第三层则是我们的魂魄,第三层比较复杂,你不用知道。”钟小魁白了她一眼。

如山用力点头:“对,放了我的人告诉我,异凡不是自闭症,是中识体离开了身体。当一个人受到超过他所能承受的外界刺激时,就可能导致中识体丢失,进入另一个载体逃避现实。异凡的中识体,就是进入了乱世的游戏里。他的潜意识在操纵游戏,也反映着他真正的内心。”

“你儿子一直误以为你以他为耻,你那次的爆发吓到了他,于是在他那个世界里,他将对你的恐惧,幻化成了游戏中的铁面元帅,而将他对自己的自责与不自信,幻成了那个一事无成的陈异凡,连名字都没有改,因为他如此痛恨自己。”钟小魁似乎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而那个枭,则是你儿子内心中光明的一面,热血,勇敢,不畏牺牲。也是你儿子真正渴望想成为的人。”

如山点点头,仍是自责:“当初是我过分了。我甚至连他唯一的伙伴,阿燃也赶出了家门。”

“阿燃?”钟小魁这才想起了那个柔柔弱弱,不会说话的姑娘。

“阿燃是异凡养的灰毛小猫。那次,我一怒之下觉得异凡玩物丧志,把阿燃也赶出了家门。异凡出去找了它很久,也找不到,后来知道,阿燃被一辆摩托车碾死了。从那之后,他更是彻底与游戏为伍。”如山埋下了头,“阿燃是他唯一愿意交流的伙伴了,他唯一的心灵安慰与温暖的来源。我却一错再错,觉得那不过是一只猫而已。”

我不能让她再死一次——枭的大喊,突然回响在钟小魁他们的耳边。原来如此。“枭”如此执着地保护他虚构出来的“阿燃”,无非是要填补现实中永远无法改变的遗憾。而“铁面”硬要抢走阿燃的这段“情节”,却是他的父亲把他唯一的伙伴带离了他身边这个事实的映照。

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陈异凡的中识体深陷在这里,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编制”着程序,他的记忆与希望,阴影与光明,演化成了这场游戏里的情节。

从头到尾,他们遇到的一切事件,一切敌人,都不过是陈异凡自己与自己的一场战争!身为陈异凡的同龄人,钟小魁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好不容易出来,找到你们PKD,就是因为我要把异凡带回来,一个人的中识体如果离开身体超过一年,就再也回不来了。只有我,才能把他叫醒。”如山感激地朝钟小魁跟林七七鞠了个躬。

“只有你能叫醒他?”林七七不解,“我并没有看到你做了什么呢。”

“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虽然枭那么勇猛,可是在游戏中,他没有打败过铁面,不能摆脱内心最深的一道障碍,他害怕面对父亲,一个不敢面对的人,永远打不了胜仗。只有我,由我这个真正的父亲亲手毁掉他的障碍,让他四分五裂的意识重新整合,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清醒过来,中识体就能回归原位。现实中的他,才会得救。”

“所以,在我们计划去绑架元帅儿子的时候,是你带着阿燃,去自投罗网,为的就是逼枭主动找铁面算账,这样,等同于逼你儿子正视他最大的恐惧。对么?”钟小魁一笑,“倒没想到,你还当了一回内奸。”

如山叹息:“异凡会变成这样,我要负最大责任。”

他俯身下去,摸着儿子熟睡的脸,笑:“小时候,异凡挨着我睡时,总喜欢抓着我的耳朵,脸上带着满足幸福的笑。可惜到最后我才明白,考第一也好,做出类拨萃的人也好,都不及那只抓住我耳朵的手,那张幸福的脸重要。”他话音未落,脚下的大地,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从远处开始,无数道裂纹开始凶猛蔓延,把每寸土地割裂开来,一块块往下落,这片天地,似要马上坍塌了一般。

躺在地上的陈异凡,身体骤然虚化,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山脸色一变:“不该是这样!时间应该还没到…”

“你说什么?”钟小魁拼命稳住身子,一手把差点掉进裂缝里的林七七抓到身边。

“只有我该留下,你们是要离开的啊!”如山急了。正说着,一条绳子从离他们最近的裂缝里冒了出来,活了似地准确钟小魁跟林七七绑在一起,橘色光圈从绳端生出,将两人圈在里头,绳子一动,嗖一下将两人拖入地下。

如山先是一惊,继而喜上眉梢。天与地在他面前很快合成了一条线,一颗终于释然的心,也如同这条线一般圆满地缩成了一个点,消失于混沌之中…

儿子,很抱歉。

幽暗的地方,有脚步声过来。“不后悔?”有人问。“不后悔。”

“我对你说过,父爱如山,如今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么?”

“如山…所谓爱,应如山之广博,非山之沉重。”

“是啊…世上许多人,正因为不懂如山的含义,这才有了这么多的悲欢。”

9.

“快谢谢我!”一头红发,打扮抢眼的马莉欧坐在火锅店里,边吃边对钟小魁跟林七七说,“要不是你们的前辈我,你俩一辈子都别想从那个虚拟世界里回来了!”

“这个…你们还要顺便谢一下我。”姜南海斯文地剥着一只虾,“如果不是我让马莉欧去查了查陈异凡的背景,发现这个家伙的大脑意识已经强大到跟这个游戏世界完全融合,只要有人令他清醒过来,他的中识体就会自行抽离那个世界回到身体,那游戏世界就会瞬间崩溃,而我本来会在天亮之前才从这边打开通道接你们回来。如果照原计划,你们哪还有这好命坐在这儿吃火锅。”

钟小魁把筷子一扔,指着姜南海的鼻子:“这么危险的任务,你居然敢派我们两个未成年人去做?!”

“我对你们有信心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姜南海笑眯眯地嚼着虾肉,指着身边的马莉欧说,“这是你们的马莉欧前辈,大家身为同事要好好合作,争取让PKD的业绩蒸蒸日上,到时候大BOSS发奖金也会爽快些!”

“我的IPHONE 4呢?”林七七伸出油光光的手。一个崭新的礼盒放到她手里。林七七一打开立即双眼放光:“谢谢十三叔!下次有CASE的话,我还跟钟小魁一起!我们是最佳Partner!”

“别说了,我肺疼!”钟小魁拿起一块南瓜饼塞到林七七嘴里,黑着脸问姜南海,“为什么一定要我们送如山进去?还有,如山他…”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的。”姜南海早有准备,拿出一张过期报纸给钟小魁。一个月前的都市日报。

钟小魁的视线停在一则不算显眼的报道上——昨日下午,前往富阳县的新飞大道上,一卡车违章变道,致两车相撞,卡车司机轻伤,白色桑塔纳轿车司机送医不久即告不治。经**勘察,认定卡车司机系醉驾,应负全责。据悉,受害人系本市一所中学的教师,其同事称,该教室当天本是驱车前往老家探望其病中的儿子。

啪,钟小魁把报纸合上,问:“如山是?”

“你懂的。”姜南海高深莫测地笑,“哦,虽然你们完成了任务,可别忘了你们的快递单还没签收呢!”

“等等!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这整个事件,跟你把揽件的地点放到那个破鬼屋有什么关系?”钟小魁一直非常不满这个细节。

姜南海喝了一口饮料,耸耸肩:“搞下气氛而已。”

世上还可以有比他更无聊的男人么?!回来的路上,钟小魁一句话不说,林七七忍不住问:“我们被马莉欧的绳子安全拽回来,如山呢?回来这么久也没他的消息。”

“他永远都回不来了。”钟小魁靠在公车站台前,“灵体要保证自己在穿越不同空间时不被排斥力分裂得烟消云散,身边需要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类,以阴阳之气作为屏障来保护它,而灵体如果想以实体状出现的话,通常只能以幼年时的形态出现,这样我们才能看得到摸得着他。”

“如山就是陈异凡父亲小时候的模样?!”林七七恍然大悟,她一皱眉想起了那则车祸,“这么说,如山就是…”

“一只死灵。”钟小魁看了看霓虹闪烁的大街,“他没有去他该去的地方,而是擅自回到了人界。这种不按‘规矩’行事的家伙,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去做了这样一件事,后果只有一个——消失。彻彻底底的消失。”

“只有父亲才做得出这样的事吧。”林七七沉默了一会儿,“记得在游戏里,如山替枭挡飞镖,当时我以为是他反应快,如今才知道,那是血脉之间的默契与感应哪。”

“父子连心这样的话是有道理的…”钟小魁深呼吸了一下,似是疲倦地将眼睛微微一眯,不再说话。

但,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如山说过‘放他出来的人’怎样怎样,那,是谁放他出来,又是谁告诉他要找到PKD,并且告诉他怎样做,才能顺利从游戏里救回儿子?他想了许久,没有头绪。

“喂,车来了,发什么愣!”

“啊?哦!快快!我要赶回去睡觉!倾城那个死胖子也不等等我,自己就先跑路了!没义气!啊,明天还要月考呢!我疯了!”

尾.

“陈异凡!”

郊区公墓里,正把一束白菊花放到墓碑前的陈异凡蓦然回头。身后,是两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女。

“我们认识么?”他望着这两人的脸,面熟,但想不起哪里见过。事实上,当他从那场奇怪的“梦”里醒来之后,记忆就变得零零碎碎。萍阿姨最高兴,说他的病终于好了,然后她又哭,说可惜你爸爸看不到了。

“麻烦帮我们牵手一下吧。”钟小魁把那张皱巴巴的单子递给他。

“收件人…陈异凡…”他看着单子,疑惑地说,“我没有收到什么快递啊。”

“你有。”林七七摆出不牵手就揍人的恶人状,“你现在之所以能好好坐在这里,是因为你收到了那份快递!”她放缓语气,说了两个字,“如山。”

“如山…”陈异凡愣愣地重复。

“签吧!又不是卖身契。”钟小魁把笔递上去。

陈异凡只得慢吞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末了又问:“我们是不是认识?”

“不太熟。”钟小魁收起快递单,正要离开,又停下来,抽出便签本写了两排字,回头扔给陈异凡,然后大步流星走出了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