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骊接过细看,原来是金国东西二路军的元帅府向宋国发来的问罪书,书中指责宋国背弃与金国的海上之盟,企图联合西辽的耶律大石攻打金国,妄想策反已经降金的大将耶律余睹,答应割让太原府等三镇却又翻悔……林林总总,皆是金国第二次侵宋的借口。萧铁骊叹了口气,将帖子放到奏案上,道:“走吧。”

  两人自原路返回,观音奴与那宫女换了衣裳,将食盒放到她身侧,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大内。

  由西华门外的大街转到宣德门前的御街时,萧铁骊道:“我送你回紫衣巷。”

  观音奴打了个呵欠:“不用,清樱等着你呢。你早点回去,让她安心。”

  说话间,一道长达六千尺、蜿蜒成河流形状的蓝色闪电撕开了夜幕,尖锐的雷声随即在耳边炸响。酝酿了数日的雨水倏忽而至。

  两人避到街边的御廊下,半刻后雨势越发惊人,黑暗中只听到暴雨横扫街市的声音,间或有明亮的闪电击下,眼前便突然现出白茫茫的雨幕。雨水吞没了整座东京城。

  观音奴将手伸到廊外,催动碧海真气,雨水便在她的掌心形成小小漩涡,“我阿爹与朝中大臣有些来往,请他试探一下主政者的心思,转告结盟之意如何?”

  萧铁骊道:“不急,我先去金国一趟,看看形势再说。”

  又一道闪电划过,耀眼的白光里,他看见她的掌心开出高达四尺、灿如珊瑚的水花,看见她眉目生动,嘴角微翘,可爱笑容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闪电过后,周遭复归于黑暗。

  猝不及防地想起再也回不去的过去,萧铁骊心头酸痛,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叹息道:“观音奴啊,观音奴啊。”

  除了升上天国的歌奴阿妈和漂泊不定的景行师父,世间惟有他这样唤她;从刚刚发出门齿的狼孩到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少女,世间惟有他这样唤她。虽然他从不多言,但只消一声呼唤,她就能感知他的心绪。便似此刻,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浓的怀念,令她也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和感伤。

  观音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哥哥。”

  两人默默坐在廊下,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些逝去的夜晚。兀剌海城外的树林里,晚风送来野生忍冬的香气,那么清澈,那么凉爽,沁入肺腑,凝成露滴;巴丹吉林沙漠中,黄沙无垠,月色清冷,漫天匝地的孤寒里,幸而有你为伴;白水流过碧色草原,星光下篝火一点,赤色火焰送出些些暖意,两人相依相偎,等待天明……

  耳畔的雨声、雷声变得很远,漆黑的夜生发出绮丽的梦:一起回到故乡的草原,阳光炽热,焰尾盛放,烈焰般的花朵从脚下一直铺到天边,像一张没有边际的红毯。风起时,焰尾草全向一个方向倾侧,露出累累花朵下的青色草叶和白色羊羔,阿妈站在毡房门口,笑容温柔……

  廊下避雨的半个时辰,似回到相依为命的旧时光,然两人皆知,来路不可追,去路已分明。聊以自 慰的是,尽管世事如潮,令人身不由己随波沉浮,兄妹情谊仍跟当初一样温暖踏实,并不因距离遥远、岁月流逝而改变。

  暴雨渐渐收住,难耐的闷热随之散尽,清凉的夜气让人心神一爽。两人在街边道别,各回秦府卫宅。

  第四折 多情却似总无情(下)

  

  九月九日登高望远,佩茱萸辟邪,饮菊酒延寿,都是汉唐便有的时令雅事。虽然帝国的北方重镇太原府在坚守两百五十余天后,于九月三日被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攻破,东京士民还是没有忘却重阳佳节。

  城郊的四里桥、梁王城、独乐冈等适宜登高宴聚之地自不必说,城内各酒家皆用菊花装饰门户,出售以菊花茎叶杂黍米酿造的清酒,各禅寺亦竞相举办斋会。尤其开宝寺的狮子会,诸僧俱坐狮子上作法事讲说,堪称节下游人最盛之处。

  自萧铁骊离开东京,卫清樱便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情没绪,没滋没味。观音奴知她心事,常拉她出门散心,此番便借重阳之名,与沈皓岩一道邀她去开宝寺吃素斋。一路上,卫清樱虽然打迭精神与观音奴谈笑,然而不会看脸色如观音奴,竟也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

  观音奴叹了口气,学着卫清樱眉含清愁的模样,借李冠的词来抒情:“铁骊这一走,清樱啊,真是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相思像散逸全城、既清且苦的菊花香,令卫清樱无计回避,嘴上却不肯承认,分辩道:“难道夜来不担心么?铁骊四年前中了那夏国和尚的奇毒紫瑰海,虽蒙嘉树法师两次援手,余毒却始终未能拔除,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发作。一旦紫瑰海反噬,铁骊的内劲便会流失,严重时连举手之力都没有,哎哟……”

  观音奴忘了自己正挽着卫清樱,手上陡然用力,将卫清樱的腕子捏出一圈红印。听卫清樱呼痛,观音奴才醒觉,赶紧松手:“清樱,真是对不住。此事我全不知情,你怎么知道的?说来听听。”

  “说来还是因为铁骊跟五哥那场比武,我才得知此事。那天晚上,我已经歇下了,可一闭上眼睛,白天的事就在脑子里转个不停。我实在睡不着,到酒窖里拎了两坛酒,又到客房叫醒铁骊,跟他在我家园子里谈了一夜。后来铁骊感叹,他攒了三十年的话,在上门提亲的头两天就全部说完,长辈们再不答应,他只有用抢的了。”卫清樱的面颊泛起一抹绯色,冲淡了眉间的抑郁。

  观音奴想象寡言少语的铁骊变得高谈阔论的样子,禁不住哑然失笑,紧接着追问:“于是他就把中毒的事告诉你了,这毒有解药么?”

  “铁骊说,紫瑰海的解药叫青罡风,紫能化人内力,青能提升功力,两物正好相克。我就问他,在居延时怎么不跟大伙儿说呢?偷也好,抢也好,怎么都得把解药拿到手。可铁骊说,夏国和尚连《迷世书》都送给他了,那是比青罡风更要紧的东西,他不能拿了人的书再跟人翻脸。他还说,中毒四年,紫瑰海只在今年二月反噬过一次,症状也没有最初中毒时那般严重,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有青罡风也无所谓。”卫清樱幽幽地叹了口气,“现下他只身赴金国为来苏儿复仇,倘若紫瑰海再次反噬,旁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就担心这个,别的倒不怕。”

  “能跟你家五哥放手一战,说明铁骊的功力已然恢复。发出最耗内力的那一刀后,也没见铁骊有何不妥。以此推断,就算紫瑰海再次反噬,也不会在年内。放心吧,铁骊做事量力而行,从来不逞匹夫之勇的。”观音奴卡了一下卫清樱的腰,笑道:“倒是你,再这么瘦下去,等铁骊回东京一看,咱家粉嫩柔和的面人儿竟成了瘦骨嶙峋的柴火人儿,岂不郁闷。”

  卫清樱粲然一笑,心中愁绪尽被观音奴驱散。

  沈皓岩在旁边听两位姑娘说笑,突然想起上次观音奴与萧铁骊夜探大内,自己信得过萧的武功,并未同行,若因此出了什么纰漏,那才是追悔莫及。

  说话间已到了位于里城东北隅的名刹开宝寺。因寺西的灵感塔下供奉着佛祖舍利,开宝寺平时的香火便极盛,今日更挤得前后三院无一立足处。卫清樱本拟去佛前敬一炷香,求佛祖保佑萧铁骊出入平安,也只得作罢。

  沈皓岩分开人潮,护着两位姑娘绕过主院:“幸好我昨日预订了八棱池边的好位子,不然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

  到了寺西的斋院,沈皓岩将号牌递给引座的小沙弥。小沙弥验过号牌,合十道:“施主请。”

  果然是个好位子,从临水的长窗望出去,八棱方池平静无波,白石拱桥伸展如虹,过了桥方能登上号称“天下第一塔”的灵感塔,俯瞰整个帝京。那塔高达十三层,用沉着的铁色琉璃砖砌成,民间皆呼作铁塔。八角的塔与八棱的池呼应,厚重中不失圆转之美,堪称帝京胜景。

  三人闲坐窗畔,聊了一会儿,却见秦裳没精打采地过来招呼:“方才在塔上瞧见三位订到了斋院的位子,故不请自来,叨扰了。”沈皓岩忙邀他入座。

  卫清樱有月余没见到秦裳,看他容色憔悴,眼睛下两抹青痕,不复往日飞扬跋扈的小太岁模样。她有些不忍,却不好说什么,只朝他笑了笑。

  秦裳见她的神情不似那日决绝,心中一喜,道:“樱姐姐,好久不见,你好么?我,我……”

  “我很好。”卫清樱温和地道:“也希望你好。”

  秦裳的喉咙哽了一下,片刻方道:“樱姐姐知道吧?八棱池边的枫林就是百年前神刀门的冼海声与先祖决战之地,我今日是特地来凭吊的。我想,那卫新咏别号茉莉姬,该是个和茉莉一样娇小芬芳的姑娘,不知何以有这样大的勇气,舍身化解神刀门的绝招‘和光同尘’,替先祖赴死。”

  卫清樱一向当秦裳是个惫赖的没有长性的孩子,但现下他正经说话,她也就认真作答:“并非人人都会萌生这么激越的感情,遇到这么极端的选择。生与死,得与失,幸与不幸,只有身在局中的先祖知道,不是咱们坐在这儿悬想一下就能明白的。”她顿了顿,“以身相殉是真,细水长流也是真。对我来说,遇见萧铁骊,与他结发为夫妻,牵手过一世,这样就够了。”

  她这样毫不掩饰地昭告自己的心意,是要绝了秦裳的痴想。秦裳眼神一黯,失神片刻,对观音奴道:“夜来也是神刀门弟子,你怎么看?”

  观音奴坦率地回答:“我相信灵魂不灭,也相信轮回转世,然而下一世的我终究不是现世的我,所以现世就要努力活着。皓岩是我这辈子的伴,我俩的命连在一起,分不出孰轻孰重。我不会因为爱恋他而轻贱自己,也不会因为贪恋现世而放弃他。性命和皓岩,两样我都要。”

  秦裳怀着恶意追问:“若不能两全呢?”

  “如果不能两全,需要舍弃自己来保全皓岩,我真的不敢夸口,说自己有茉莉姬那样的勇气。”观音奴干脆地道:“小舅公,我觉得平日里琢磨这个既无益,也无用。真遇到那种情况,自然会有决断。”

  沈皓岩正握着竹筷,耐心地拨开重阳糕上的石榴籽和银杏果,挑出松子放进观音奴的瓷碟。听她这样讲,他并不见怪,微微一笑道:“相识是缘,相守是更大的缘,该当珍惜而不是计较。命也好,情也罢,难道真要放到秤上称出你有六斤三两、我有九斤七两才舒服么?命无谓轻重,众生平等;情无谓深浅,贵在专心。当然,世间有长相守,也有求不得。若不能两情相悦,勉强求来也是孽缘,伤人复伤己。”这是他中秋夜痛定思痛后的一番心得,也存了规劝秦裳之意。

  秦裳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狂热,声音似槛外秋水一般清冷:“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我就不遮遮掩掩地说话了。十三岁时我便立誓,今生非樱姐姐不娶。然而她已觅到良人,我再不甘心,也只能放手。只盼樱姐姐在异国相夫教子时,偶尔会想起我,信我爱慕是真,牵挂是真。日后樱姐姐有什么差遣,以这玉佩为凭,秦裳必定竭尽全力,虽死不辞。”

  一席话说得卫清樱动容,接过玉佩向他致谢。那玉佩莹白如脂,雕工细腻,刻的是前朝画家周昉独创的水月观音像,眉目温婉、嘴角含笑的样子却似卫清樱,委实用心良苦。

  秦裳能够释怀,席间气氛便轻松起来,开宝寺的素斋也确实美味,四人有说有笑地吃到一半,观音奴突然丢下筷子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瞌睡来了有枕头。”两句不相干的话说得大伙儿糊涂,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八棱池的拱桥上行来一个怪异的四人组合,缠头巾的玲珑美人和披袈裟的清逸和尚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两位精壮的党项武士。

  沈皓岩的眼神一触到卫慕银喜便收了回来,见观音奴站在窗边,整个人如同出鞘之刀,锋芒毕露,不禁想:“今日之事恐难善了。”孰料观音奴唤住没藏空,隔着八棱池寒暄一番后,竟将那四人请进了斋院。

  沈皓岩让小沙弥加座添菜,小沙弥嘟囔道:“公子的朋友未免也太多了,来了一拨又一拨。今日斋院挤成这样,咱们真是招呼不过来了。”

  观音奴闻言,回头道:“好啰嗦的和尚,你加还是不加?”她心中存了强夺青罡风的念头,神情言语便不自觉地凛冽起来。小沙弥瑟缩一下,结巴道:“加,加,这就去加。”

  两位党项武士站到卫慕银喜身后,不敢与主人同座。银喜不懂汉话,闷闷地坐在那儿,看看没藏空,瞪瞪观音奴,神情好似一只闹别扭的猫咪。她戴着一挂由颈项垂至腰腹的琥珀璎珞,白皙的手握着橘红的琥珀挂件,反复地摩挲琥珀上浮雕的吉祥莲花纹,手指与琥珀一般莹润,流露出一种略显神经质的女性美,一种很惹男人怜爱却易招女人反感的柔媚。

  观音奴忖量两边实力,觉得己方占优,悄悄传音给沈皓岩:“等会儿我牵制和尚,你挟持美人,逼他们交出青罡风。”

  沈皓岩回道:“斋院地窄人多,不便动手。由我将没藏空引走,你和九姑娘封了两名武士的穴道,将那女人带回紫衣巷。”

  两人计议已定,悄悄知会了卫清樱。沈皓岩正准备向没藏空开口,观音奴却抢先道:“空法师,我有一事不明,须单独向你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没藏空觉察了观音奴的敌意,却未放在心上,颔首答应,用党项语叮嘱了银喜几句。银喜脸色之难看,仅次于因观音奴擅自行动而大为恼火的沈皓岩。

  观音奴传音给他:“皓岩放心,我不会乱来,你等我的信号再动手。”沈皓岩将计划做了微调,叮嘱道:“不要贪功,不要走远,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今日如不便行事,就改日动手,我保证帮你拿到青罡风。”

  眼见观音奴和没藏空走出斋院,皓岩、清樱及银喜都紧张起来,屏息凝神,望向窗外。独秦裳有暇揣摩诸人的举动,发现沈皓岩颇为反常。秦裳心想:“自这夏国蛮女踏进斋院,满堂男人连和尚都在偷窥,皓岩却看都不屑看一眼,就像在目力所及之处挖了一个洞,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丢进了虚空。这蛮女的相貌固然浓丽,却出自天然,气息也很清爽,决不至于犯了皓岩的忌,他别扭什么?难道他在夏国时跟这蛮女有什么龃龉?或者……暧昧?”

  观音奴停下脚步,看着八棱池中没藏空的修长倒影:“恕我冒昧,空法师这次来东京,只是为了瞻仰开宝寺的佛祖舍利,顺便逛逛狮子会么?”

  没藏空平静地道:“不是,小主人放不下杀父之仇,决定来东京找萧君,我就陪她来了。”

  观音奴感慨:“十一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儿,被法师抓进暗血城的地宫,洗刷干净后献给你的老主人饮血养颜。要不是师父和铁骊及时赶到,我早就投奔黑山大神了,哪还有机会站在这儿跟法师闲磕牙?”她按住燕脂刀,肃然道:“实话跟你说,铁骊出远门了,一时回不来。你家小主人要报杀父之仇,明刀明枪还是暗箭毒药,尽管使出来,我替铁骊接着。”

  没藏空道:“过去种种皆是我妄为,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做对萧君和姑娘不利的事。”他的声音清澈柔和,有一种抚慰人心、润泽灵魂的魅力,在双塔寺外的莲花台上讲经时,常令信众们感动到落泪,却打动不了观音奴。

  “空法师不必掩饰了。我听嘉树法师讲,没藏氏和卫慕氏缔结过密戒盟誓,你右手小指戴的这枚戒指就是真寂寺三大法器之一的黑密戒。如果你违背卫慕氏主人的意志,真芝老祖藏在白密戒里的咒语就会发动,让你遭受六神俱灭之苦。”

  “小主人心软,不会把我逼到那一步。”没藏空叹了口气,“耗了这么多年,主人的仇恨已经没有当时浓烈。驱使我杀掉她的仇人和驱使我陪她走在复仇路上,这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