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奴回想那日在卫府水榭与铁骊、清樱谈到赴金一事的情形,不禁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一击:“不对,若依我的性子,倒有可能北上寻人,清樱答应铁骊时那模样、那语气……我敢说,她不会!”

  她心中有了定论,当即翻身上马,赶到曲院街的晏家糕团铺打探消息。

  晏家糕团铺毗邻京中数一数二的大行院留春院,掌柜晏夺锦又做得一手绝妙糕点,故糕团铺虽位于外城,生意却比里城的旺铺还兴隆,买点心的客人从店里直排到街边。观音奴按捺住急躁的心情,拴好坐骑,排到了队尾。

  晏夺锦满面春风地送一个相熟的客人出来,与观音奴擦肩而过时,他脚步略停,捕捉到一缕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异香,清澈中蕴涵无限回味,连自诩合香第一、制饼第二的晏夺锦也辨不出是用哪些香料合成。

  刹那间,晏夺锦似置身仲夏夜的原野,幽微的香气若即若离,在合香师的心中衍生出无数组合、无限可能,不可思议又心醉神迷。他鼻翼微张,手上不自觉地做出捻香辨味的动作,恋恋不舍地踱回店中,伸手招来小伙计六丑,低声吩咐了几句。六丑点点头,一溜烟地往后院去了。

  轮到观音奴时,晏夺锦示意大伙计五仁让开,亲自招呼她。观音奴胡乱要了几样糕点,随即道:“我想跟掌柜打听一点事,不知是否方便?”

  晏夺锦想了无数借口,正打算用最堂皇的一个邀观音奴到后面叙话,闻言大喜,殷勤地一伸手:“姑娘请,里头说话方便些。”

  出乎观音奴意料,后院的格局小巧雅致,遍植香草,连见识颇广的她都只认得其中数种。

  爬满常春藤的凉亭里坐着一位高鬟窄袖、暗红衣履的秀丽女子,见到观音奴便站起来微笑相迎。观音奴本以为她是掌柜夫人,然而听她称掌柜为“小晏”,似乎又不是。

  在凉亭中坐定,观音奴即道:“打扰掌柜了。因与家母赌气,家姐在两日前离家出走。据说她走前曾来你家糕团铺买过细点,故而冒昧上门打听,不知掌柜是否知道家姐的去向?”观音奴语气平和,目光却很锐利,落在晏夺锦面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疑问。

  晏夺锦道:“这个,请姑娘说说贵姐的相貌和衣着。每天来小店买点心的客人有好几百,烦请姑娘说得仔细点儿。”

  “不记得家姐那天穿什么衣服了,但她长得很美,掌柜如果见过,一定不会忘记。”观音奴想了想,道:“如果她不说话,就像一尊没有瑕疵的碾玉观音;如果她开口,哪怕是寒冬腊月也让人如沐春风。”

  晏夺锦的注意力全在观音奴的神秘香气上,魂不守舍地回答:“如此醒目的美人,我若见过,决不会没有印象,可惜没这眼缘哪。伙计五仁常年守店,或者他见过也未可知。”他唤来正给院中花木浇水的六丑:“你去柜上顶五仁一会儿,让五仁即刻过来。”

  凉亭内沉寂片刻,晏夺锦打开石桌上的点心匣子,招呼观音奴:“这是本店精制的蔷薇糕,做起来很费工夫,所以没放到柜上出售,姑娘想尝尝么?”

  那红衣女郎瞥了晏夺锦一眼,瞳孔微微收缩,却什么都没说,低头把玩白瓷茶壶的盖子。

  随着晏夺锦揭开匣盖,精纯美妙的蔷薇香味飘了出来,并不过分浓烈,散逸在晚秋的庭院里,让人想起初夏的阳光、和风以及流光溢彩的蔷薇花架。本白的棉纸上放着九块淡红色泽、蔷薇形状的香糕,细腻的糕面还嵌着糖渍的蔷薇花瓣,实在是美好到让人无法抗拒的食物。

  观音奴忍不住拿起一块香糕,然而凑近闻时,蔷薇糕的味道与她手指上沁出的夺城香混在一起,意外地生出一种让人反胃的甜腻感。观音奴微微拧眉,将香糕放了回去,客气地道:“这么好看的点心,让人不忍心吃掉呢。”

  晏夺锦耷拉着头,失望至极。

  一直缄默的红衣女郎不禁掩口而笑:“哎呀,一直以为我们小晏做的细点没人能拒绝,现下看来,技艺尚待磨砺啊。”

  伙计五仁从柜上过来,听了红衣女郎的转述,点头道:“我见过那姑娘,八月中时她来店里买过桂花糕。唔,两天前?我跟往常一样巳时初开门,酉时末下锁,在店里守了一天,不曾见到她。唉,姑娘你放心,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的。”

  观音奴追问无果,失望地站起来,正想告辞,红衣女郎忽道:“姑娘,东京城太大了,这么寻人好比大海捞针,为什么不找夜叉将军帮忙呢?只要是东京地面上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夜叉将军的法眼。”

  观音奴被父亲和皓岩保护太过,极少接触世家大派以外的江湖人物,只约略听过东京夜叉将军的名号。据说夜叉成名于二十年前,是东京地下世界的王,各类营生的庇护者。她略微思忖,觉得在茫无头绪的情况下倒也不失为一条路,遂道:“敢问这位娘子,夜叉将军平日在何处消遣?”

  红衣女郎道:“这个么,我也不曾见过他老人家,只听说城北右厢的喜蛛巷有家夜叉酒窠,想见夜叉将军,只需摘下店门悬挂的龙骨,自然有人引见。”

  观音奴道一声多谢,疾步去了。

  晏夺锦全身的筋骨似被抽去一般,伏在石桌上一动不动,听观音奴的脚步声远了,方才勉强抬起头,脸色煞白,眼神中满含懊恼与痛惜。

  红衣女郎怒瞪晏夺锦一眼,款款起身,穿过后院到糕团铺门口张望一番,见观音奴一骑绝尘,直奔城北右厢而去。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默祷:“崔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若不是你找到糕团铺,我又被小晏请过来,事情本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既跟你照了面,便不能不按小爷的吩咐给你下这个套。但愿你吉人天相,逃出生天。”

  晏夺锦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见红衣女郎回来,悲愤地道:“要不是蔷薇糕放在你那儿,我现配又来不及,才不会请你来帮这倒忙。我对这姑娘没什么恶意,就是借三日醉的药力留她几天,弄明白她用的熏香是怎么配的。没想到你恁地歹毒,竟怂恿她去摘夜叉骨!”

  红衣女郎这才知道他连来者何人都没拎清。她心中本就有愧,此刻更是怒火中烧,厉声斥道:“晏夺锦,你的脑袋被驴踢了么?我请你配三日醉,是为了帮小爷夺回心上人,你倒胆肥,随便逮着一个姑娘也敢下手,当我是帮你劫掠良家女子的牙婆么?”

  晏夺锦从石凳上滑到地上,呜咽起来:“呜呜,如此绝代之香,有生之年再也闻不到、配不出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真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令人发指啊,呜呜。”

  红衣女郎见晏夺锦撒泼,冷笑一声,扭住他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一正一反给了他两记清脆利落的耳光,骂道:“猪头,好好想一想这姑娘是来找谁的,你在这儿招惹她,岂不误了小爷的事?”

  晏夺锦摸着热辣辣的脸,到此刻方才反应过来这身怀异香的姑娘是来找卫清樱的,不禁打了个寒颤:“哦,她是怒刀卫家的人。”

  “比这还糟。”红衣女郎压低声音道:“九姑娘的事,咱们谋划已久,处处都圆得过去。这位就不一样了,身为八宝崔的长女,紫衣秦的曾孙,凤凰沈将要过门的三儿媳,却莫名地在你家糕团铺失去踪迹,这麻烦有多大,你自己衡量。”

  晏夺锦吓得收了泪,却忍不住打起嗝来:“呃,那你也犯不着,呃,犯不着害她啊。”

  红衣女郎狠戳一下晏夺锦的脑门儿,气得也口吃起来:“你,你,你个猪头!事成以后,小爷不是让你看过崔夜来的画像么,他怎么吩咐咱们的?”

  晏夺锦委屈地道:“我一向记不住人的相貌,只记得人的气味。呃,原来她就是崔夜来。”他猛地想起那散发辛辣薄荷味道的少年,在自己面前抖开一幅画,慢条斯理地吩咐:“倘若卫家有人找到这儿来,敷衍过去就行,惟独这个叫崔夜来的上门,不妨请她去摘夜叉骨。既然她这么闲,咱们就给她找点事儿做。”

  晏夺锦全身发抖,咽喉灼热,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嘟嘟灌下去,抹一抹嘴,道:“不对,这姑娘既然是秦老太爷的曾孙,呃,小爷不就是她的舅公么?这算不算骨肉相残?咱们为了报小爷的恩,呃,造了多大的孽啊。”

  红衣女郎看他这般牛饮,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微喟道:“正是从血缘里生出来的恨,才分外地不能忍。崔姑娘若不插手,自然相安无事;若她查到糕团铺,小爷算准了她性子急,阅历浅,不知道夜叉骨的来历,也不会仔细求证后行事,如今看来果然入彀。这且不说,当务之急是你和五仁、六丑不能待在东京了。你们仨赶紧关了糕团铺,收拾好东西就翻墙过来,今夜子时从留春院离开,回桃池村去避避风头。”

  晏夺锦沮丧地道:“这姑娘是有去无回了,咱们还躲什么?倘若真有冤魂上门索债,也该我来偿,岂能让你一个人顶着。”

  他还惦记着观音奴身上的玄妙香气,禁不住想入非非:“不知她的魂魄是否还有那香气?前朝诗人写过‘一自香魂招不得,只应江上独婵娟’的妙句,大约就是见识过魂灵香泽的。”

  红衣女郎见晏夺锦呆呆出神,已经无力骂他,心想老天爷真是公平,给了小晏一个无与伦比的灵敏鼻子,就给了他一颗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她拍拍他的肩,道:“小爷想借刀杀人,我却估不透这刀的快慢。毕竟崔姑娘是南海神刀门的弟子,只要她闯出喜蛛巷,英华君和沈三公子必定上门问罪,到时候你们仨有九条命都不够赔。小晏啊小晏,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晏夺锦环顾庭院,喃喃道:“我这些香草怎么办?玄霜苓就要挂果了,我舍不得,舍不得……”

  红衣女郎不耐烦地道:“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

  然而晏夺锦的表情实在惨痛,她拗不过这一根筋的家伙,只得柔声安抚:“倘若事成,你可以马上回来;倘若事败,我帮你收拾这些花草,一株不少地给你送去。小晏,你一定得走,仨人仨包袱,多的东西就别带了,啊?”

  这最后一声“啊”讲得千回百转,晏夺锦哪里说得出“不”字来,俯首答应。

  红衣女郎抬手撕下面皮,露出另外一张脸,正是留春院的当家林挽香。她将人皮面具塞进袖中,抱起石桌上的点心匣子:“我先过去了。喂,发什么呆呢?帮我扶梯子去。”

  两人转到墙隅,繁茂的桂树后藏着一架窄窄的木梯。林挽香爬到一半,低下头,望着晏夺锦嫣然一笑:“差点忘了,我怕崔姑娘真的吃下蔷薇糕,所以在茶里放了三日醉的解药。你一口气喝下这么多,要不要留两块糕给你中和一下?”

  晏夺锦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与林挽香到村头吴伯家偷枇杷,她也是这么爬到一半时低头一笑,笑得自己的心像只活泼泼的兔子,在胸腔里使劲蹦达,料不到廿年过去,伊人笑容依旧,自己亦情怀如初。

  晏夺锦掌着木梯,喃喃道:“挽香姐。”痴了片刻,他的面色突然发青:“你说茶里有三日醉的解药?倘若单服这药,须得用别的药来解,我还要现配。”

  林挽香果断地道:“时间紧迫,别为这个耽搁了,把药带到我那儿去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