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虽有千万种花木,大抵却只分四类:花神,花仙,花妖,和花木中不能化形者。世间花木皆有知有觉,然能仰接天地灵运而清修化形者,却实乃少数,要么是根骨好,打长出来便是一族之长;要么是生的地儿不错,灵气汇盛随便修修就能修成个漂亮妖精。

十花楼的百种花木属前者。成玉她爹当年确是费了心血,将花中百族之长都罗致进了十花楼,才保得成玉她安然渡过命中的病劫。须知若非为了成玉,这百种花木十来年前便皆当化形,十花楼如今也不至于只得朱槿梨响两位坐阵。

而从深山老林里头跑出来的花非雾,则堪当后者的代表。

花非雾老家的那座山,它不是座一般的山,乃是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中灵霭重重的织越仙山。司掌三千大千世界百亿河山的沧夷神君便栖在那一处。

花非雾长在沧夷神君后花园的一个亭子边儿上,神君爱在亭中饮茶,没喝完的冷茶都灌给了她。神君不知道拿茶水浇花是大忌,花非雾也是命大,非但没被神君一盅茶一盅茶地给浇死,反而莫名其妙地,有一天,突然就化形为妖了。

成玉对此非常好奇,问花非雾:“你既是在神仙的府地化形,那化形后不该化成个花仙或者花神的么?怎么你就化成了个妖呢?”

花非雾神神叨叨地同她解释:“因为花主既逝,万花为妖,这世间早已无花神。”

成玉说:“我没有听懂。”

花非雾不好意思承认这句话她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懂,揉了揉鼻子:“不懂也没有什么,只是大家都这么说。”

怕成玉追问,花非雾转移话题问成玉:“为什么这里的花都叫你花主呢?四海八荒中也曾有一位花主,她是红莲所修,花神中的尊者,被奉为万花之主,”摊了摊手,“就是后来不知怎的仙逝了,但她仙逝之前,据说世间只有她有资格被称为花主。”

彼时成玉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成玉并不是很在意花非雾口中那位神仙的死活,她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和神仙撞了称呼。她最近刚被朱槿收了财权,正全心全意担忧着自己未来的钱途,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

她回答花非雾:“他们叫我花主,因为我是十花楼的老大,但我其实并不是十花楼真正的老大,我没有钱,朱槿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大。”

花非雾有些吃惊,问她:“那今天你来找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成玉遥望天边,淡然地回答她:“赌场里赢的。”

被匆匆赶来寻人的朱槿一耳朵听到,押回十花楼又关了十天禁闭。

花非雾想在凡界寻个真心人,于琳琅阁这等销金窟中浮沉一年余,方领悟到从游戏人间的纨绔公子里头,其实并不能寻出个合心合意的真心人来。

揣着这个领悟,花非雾总算聪明了一回,深觉要实现自己这一腔夙愿,她须得另谋出路。

但她对凡界之事不大熟,思量许久,最后求了她唯一熟识且有个好交情的凡人——十四岁的成玉——当她的参谋。

大熙朝养了女儿的富足人家,但凡家中长辈稳妥细致一些,待孩子长到十三四便要筹谋着替孩子相看亲事了。花非雾请成玉,乃是想着成玉她正处在谈婚论嫁的年纪上头,理应对凡界的风月事有一些研究,当得起她的参谋。

然成玉她打小没了老子娘,朱槿梨响两个花妖将她拉扯长大,也不是依着养出位贤淑郡主的礼度,乃是以她的活泼康健为重。且为了强健她的身子骨,朱槿还默许她顶着玉小公子的名头常年混迹在平安城的市井里,同一些意气飞扬的活泼少年们射箭摔跤蹴鞠,养得成玉的性子其实偏男孩子气一些。

红玉郡主成玉,长到平安城里别的少女们已开始偷偷肖想未来郎君的花样年纪,她生命里的头一等大事是如何多赚钱,第二等大事是如何在下次的蹴鞠赛上再往风流眼里头多踢进去几个球。

因此,当花非雾风尘仆仆地找来十花楼,要同她商量自己的风月大事时,刚替万言斋抄完好几篇代笔作业还没来得及将抄书小本儿藏起来的成玉,整个人都是蒙圈的。

但她有义气,忖度这事应当不是很难,送走花非雾后便闭门专攻起讲神仙精怪同凡人结缘的话本子来,攻了几日,自以为很懂,隔天便登门去了琳琅阁。

成玉同花非雾荐的头一个法子,是“白娘子永镇雷锋塔”里借伞还伞的法子。

说许宣当年在沈公井巷口小茶坊的屋檐底下,借给了白娘子一把伞,次日许宣到白娘子的家中讨伞,这一借一讨,恩就有了,情就生了,才得以成就一部《白娘子传》。

她让花非雾不妨也趁着天降大雨时,多带把伞去城北的小渡口候着。见着从渡船上下来没有带伞的俊俏公子,便以伞相借,保不准便能套住个倒霉催的跟她成就一段奇缘。

从深山里头跑出来没怎么见过世面也没读过两篇书的花非雾当即对这个法子惊为天人,连第二个法子也来不及听,便高高兴兴备伞去了。

天公作美。

次日便是个雨天。

成玉被花非雾从十花楼里提出来一路提到城北小渡口站定时,她还在打瞌睡。

小渡口旁有个木亭子,两人在亭中私话。花非雾指着两只盖着油布的大竹筐子忐忑地问成玉:“这伞我带了二十把来,花主你觉得够不够?”

成玉有点蒙,道:“啊?”

花非雾搓着手道:“这个事我是这么打算的,万一今日这一船下来的公子们个个都是青年才俊,我个个都挺瞧得上的,那一两把伞必然是不够的,带个二十把才勉强算稳妥。”

成玉就蹲下来翻了翻筐子里的伞,问花非雾:“我们要将这两筐子伞抬到渡口去,然后我守着这两个竹筐站你边儿上,你看上谁我就递一把给谁是么?”她诚心诚意地劝花非雾,“这可能有点像我们两个是卖伞的。”劝到此处突然灵机一动,“今日这个天,卖伞很好啊,我们……”

花非雾赶紧打住她:“要么花主你就在这儿先守着这两个筐子罢,我先拿几把去前头探探路,倘这一船客人货色好,我再回来取剩下的,若是不如何,想三四把伞也尽够我送了。”

成玉瞪着眼前的两个竹筐子应得飞快。

花非雾走出亭子才反应过来,赶紧退回来嘱咐成玉:“花主你同我发誓你不会把我留下来的伞给卖了。”

成玉拿脚在地上画圈圈:“好吧,”抬头怯生生看了她一眼,“那……你说低于什么价不能卖?”

花非雾咬住后槽牙:“什么价都不能卖!”

小木亭坐落偏僻,前头又有两棵树挡着,没几个人寻到此处避雨。

成玉守着两筐子雨伞守得直打瞌睡,迷糊间听到个男子的声音落在她头顶:“这伞如何卖?”

她吓了一跳,半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半湿的白底云纹靴,再往上一些,看到半湿的素白锦袍的一个袍角。成玉虽然脑子还不大清醒,却本能记得花非雾临走时嘱咐过她什么,因此含糊着小声回答来人:“哦,不卖的。”

亭外风雨声一片,急促的风雨声中,那人淡声道:“我诚心想买,小兄弟开个价。”

成玉揉着眼睛为难道:“没有价的。”

“是么?这许多伞,却没有一把能够论价?这倒挺有趣。”那声音里含上了一点兴味,像是果真觉得这事有意思。

成玉心想不想卖就不卖嘛,这又有什么有意思,她正好揉完眼睛,就抬头看了那人一眼。

男子的目光也正好递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会。成玉愣了愣,男子垂头继续翻了把伞,那手指莹白修长,光洁如玉,男子随意道:“如此大雨,小兄弟卖我一把,算做好事行我个方便了,成么?”

成玉没有答他,她在发怔。

要说赏鉴美人的造诣,大熙朝里玉小公子排第二没人敢担第一。连后宫储了三千佳丽的先皇帝,在这上头的造诣也及不上自小长在十花楼、稍大些又常跑去琳琅阁混脸熟的玉小公子之万一。

成玉在赏鉴美人上的过人天赋,乃是在美人堆里日日浸染而成。她有个只有花木们才知晓的秘密:她天生见着花期中的植物,都是妖娆美女或者俊俏公子,无关那花木是能化形还是不能化形。

譬如未化形的姚黄,不开花时成玉见着他是个不开花的牡丹该有的样子,一旦开花,她所见的便再不是姚黄的本体,而是个俊俏青年正日坐在她的书桌上头睥睨她的香闺。起初她感到压力很大,后来姚黄一开花她就把他搬去隔壁朱槿房中,从此每个夜晚都能听见他俩秉烛夜谈,两个花妖还涉猎很广,又爱学习,她做梦都能听见姚黄秉烛跟朱槿论证勾股定理,真是不堪回首的回忆……

因是如此这般长大,成玉在“色”字上的定力可谓十足,瞧着个陌生人的脸发怔,这种事她打生下来到如今还从未遇到过。这让她觉得稀奇,没忍住盯着面前的青年又多看了两眼。

她注意到青年的头发和衣衫皆被雨淋得半湿,却丝毫不显狼狈。照理说他在雨中行走了有一会儿,衣袍鞋边总要沾些泥泞污渍才对,但他白衣白鞋却纤尘不染。

青年留意到了成玉直勾勾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突然笑了一下,那笑未到眼底,因此显得有些冷,可这含着凉意的一个笑,却又意态风流。成玉猎美众多,也没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有如此矛盾的气质。

静寂的风雨声中,青年微微挑眉:“你是个姑娘。”

女扮男装从没失过手的成玉脑子里立刻轰了一声。但她并没有注意到青年在说什么。她全副身心都投放到了青年的面容上:那一挑眉使他整张脸在冷然中透出生动来,是绝顶的美色。

成玉有点儿被迷得恍恍惚惚,但恍惚间她还没忘记为自己的闺中好友花非雾做打算,她就是这样一个闺密中的典范。

她脑子飞快地转,心想这贸然入亭的青年,他此等皮相,简直可以上打动皇天下打动后土,花非雾绝无可能看不上,但因缘际会,花非雾她此时不在此地,少不得就需要她来替花非雾做一回主了。

青年再次开口:“姑娘,这伞,”话还没说完,便被递到眼前的一把紫竹伞打断,成玉盯着他目光灼灼:“这伞卖是不能卖的,但借给公子你一把却是可以的,改天你记得还去琳琅阁啊。”补了一句,“找花非雾。”

青年接过伞,垂头把玩了片刻:“琳琅阁,花非雾?”

成玉点头,目光仍不舍得从青年脸上移开。青年就又看了她一眼,是没有温度的目光,但眼瞳深处却浮出了一点兴味,故而停留在她面上的那一眼略有些长,令成玉注意到了他的瞳仁竟是偏深的琥珀色。

“我没记错的话,琳琅阁是座青楼。姑娘看上去,却是位正经人家的小姐。”青年道。

他这意思是问她为何要将伞还去琳琅阁。这说来话就很长了,也着实是懒得解释的一件事,因此成玉非常随意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也没有什么了,只是我经常去琳琅阁找乐子罢了。”

青年看着她,目光自她双眼往下移到了她的下巴,定了定,又往下移了几寸:“找乐子。”青年笑了笑,“你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么?”

这个成玉当然是很懂的,不假思索道:“寻欢作乐的地方嘛。”

青年的表情有些高深:“所以你一个姑娘,到底如何去青楼寻欢作乐?”

成玉立刻卡壳了,她能去青楼寻什么欢作什么乐?不过就是花银子找花非雾涮火锅罢了,但这个怎么说得出口。

她嗫嚅了老半天,含糊地回青年:“喝喝酒什么的吧……”含糊完终于想起来她应承这白衣青年其实全为了同花非雾做媒,说那么多自己的事做什么,因此立刻聪明地将话题转到了花非雾身上,还有逻辑地接上了她是个青楼常客这个设定,郑重地同青年道,“所以你可以相信,我同琳琅阁的花魁娘子花非雾是很相熟的。”

青年道:“哦。”

哦是什么意思,成玉一时没搞清楚,但她察言观色,感觉青年至少看上去并不像是讨厌她继续往下说的样子,她就放飞了自己,在心里为她将要胡说八道这事儿向满天神佛告了个罪,双手轻轻一拍合在了胸前:“为何这伞要还花非雾呢?因这伞其实不是我的,是花非雾的。花非雾她吧,人长得美就罢了,偏还生得一副菩萨心肠,常趁着下雨天来这个渡口给淋雨的人造福祉,这就是这个伞不卖的缘由了。”

她胡说八道得自己都很动情,也很相信,她还适时地给白衣青年提了个建议:“花非雾她性情娴雅柔顺,兼之擅歌擅舞,公子去还伞时若有闲暇,也正可赏鉴赏鉴她的清音妙舞,据说左尚书家的二公子曾听过她一曲清歌,三月不知肉味,林小侯爷看了她一支剑舞,便遣散了一府的舞姬。”

她编得自个儿挺高兴的,还觉得自己有文采,她这是用了一个排比来吹捧花非雾啊!可高兴完了她才想起来坏了,她记错了,能跳剑舞的不是花非雾,花非雾除了长得好看嗓子不错其他简直一无是处,剑舞跳得名满王都那个是花非雾的死对头。

她又赶紧替花非雾找补:“不过最近非雾她脚扭了,大约看不成她跳舞了,可惜可惜。”她一边叹着可惜一边偷偷去瞧那白衣青年,心中觉得自己这样卖力,便是个棒槌也该动心了,她预想青年面上应该有一点神往之色。

但青年垂头看着手中的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她也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半晌只听到青年问她:“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成玉蒙了:“哈?”

青年将手中的伞展开了,伞被展开时发出啪的一声,他的脸被挡在伞后。

青年握住伞柄将伞撑起来的动作不算慢,但成玉却捕捉到了那一整套动作,和随着那套动作在伞缘下先露出的弧度冷峻的下颏,接着是嘴唇和鼻梁,最后是那双琥珀色的意味不明的眼睛。

青年在伞下低声重复:“我是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成玉反应了好一会儿,咳了一声:“啊我,”她说,“我就是花非雾行好事时偶尔带出来帮衬的一个好人罢了,名字其实不足挂齿。”

青年笑了笑,也没有再问,只道了声谢,并允诺次日定将伞还去琳琅阁,便抬步走进了雨中。

连宋撑着借来的伞回到景山别院时,常在别院中伺候的小丫头们已将一色亭中的汤泉收拾妥帖。大丫头天步疾行过来接过他手中的伞,一面替他撑着,一面请他的示下,是先喝盅热酒暖身还是先去汤泉中泡泡。

雨势已小,一院梨花含着水色,氤氲在微雨中,白衣青年远目微雨梨花:“将酒送至汤泉,这伞,”顿了顿,“明日着个小厮送去琳琅阁。”

大熙朝的官场里有两位奇人,一位是深受皇帝宠幸却一心只想回老家开个糕点铺的当朝国师,一位是明明位列武将之首却比全国朝的探花们加起来都还要风雅好看的当朝大将军。

一辈子就想开个糕点铺的这位国师叫粟及,便是成玉的救命恩人。而那位又风雅又好看的当朝大将军,便是成玉感觉很可以同花非雾结成佳偶的白衣公子——连宋连将军。

连宋出身侯府,是老忠勇侯的第三个儿子,十四五跟着他父亲征战沙场,屡立奇功,二十五拜为大将军赐大将军府,乃是本朝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一品大将军。

眼睛一向在天上的国师粟及平生只赞过一人,便是同他齐名的连大将军,说连三勇毅,破得强敌,立得国威;连三雅致,弄得丹青,奏得玉笛;连三他有神仙临世之姿。

粟及颇有几分仙根,已修得半身正果,因而他夸连三的一席话世人虽听着感觉这是一种夸张手法,但他和连三两个人却都明白,他没有夸张,连大将军连三,他确然是神仙临世。

大千世界有数十亿凡世,大熙朝仅为其中之一,上天在这数十亿凡世中化育的皆为凡人,天生天养,寿有尽时。但凡世之外却有四海八荒神仙世界。在四海八荒神仙世界里头,九重天上天君的第三子三殿下连宋君领着四海水君之职,掌领东西南北四海的水域,乃是八荒至高的水神。

八荒至高的水神连宋君他离开四海来到这一处凡世,乃是因为另一位神祇。便是四十四年前死在九重天第二十七天锁妖塔下的花神长依。

泡在汤泉中时,连宋瞧着一院子带雨的梨花出神。

自长依死后,世间的花木似乎都失了一些颜色。从前长依在时,这凡间的梨花带雨,总让人能品出佳人含愁泪眼潸潸的情致,倒也有惹人怜爱的时候。如今却只像个受尽欺凌的小媳妇儿,在雨中瑟缩罢了,看了也只令人心烦。

但这孟春冷雨和这令人心烦的梨花景,却令连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同长依初见之时。

那倒着实是许久前的往事了。究竟是七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前连宋并没有细算过,总归便是那么个时候。

那时候九重天上的瑶池还没有总管,天下百花还没有花主。花主这个位置上无人,诸多事宜不便利,这事其实同他没有什么干系,无奈他的好友东华帝君司掌着神仙的仙籍和职阶,有一回他下棋输给了帝君,帝君便潦草地将这个担子安到了他的头上,令他暂代一代。

他暂且顶在这个职位上头,瞧着底下的花神们为了花主之位明里暗中斗来斗去,有时候他瞧着她们斗得有趣,有时候又觉得莺莺燕燕的烦人。

大多时候他觉得她们是烦人的。

九重天的传闻里,他这个三殿下是个在神族里排得上号的花花公子,风流之名四海皆知。年轻的水神,英俊善战,地位尊崇,天族又一向崇武,姑娘们自然都爱他。

但世间有那种用甜言蜜语和温存体贴铸成的有情风流,或者说世间所谓的风流大多是这种风流;但世间也有以漫不经心和无可无不可铸成的无情风流,便是三殿下那样的风流。

故而他便是个八荒口中的花花公子,对美人们却也没有什么格外的耐心。遇到座下的花神们互斗得哭哭啼啼最后闹到他跟前来请他判公允这种事,他通常是会觉得烦的。

而三殿下同他两个打小谨遵天族礼度的哥哥又很不同,被缠得烦了便要一走了之。

九重天上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说的便是他。因他打小就这么行事,天君早习以为常,对他的两个哥哥虽拘着严谨的礼法,对他却一贯纵容。

那一回连宋被缠得烦了离开九重天,赴的是南荒,去找魔族七君缃之魔君的小儿子清罗君下棋。

两万年前鬼族之乱平息,叛乱的鬼君擎苍被封印后,四海八荒险得太平,神族与鬼族重修情谊,处得还算不错。见此情形,私底下有些想法的魔族七君也按捺住了蠢蠢欲动之心,两万年来天下从大面上瞧着,还算太平。因而一个神找一个魔下棋,也算不得什么荒唐事。

清罗君好宴客,逢着喜事便要扫庭宴客,偏他又是个极其乐观之魔,基本上每天都能叫他从他平凡无奇的魔生里头瞧出喜事来,因此他差不多日日宴客。

然这一日宴客的清罗君却面带愁容。

坐在下首的一个圆脸青年嬉皮笑脸掀揭他的疮疤:“清罗君这是在相云公主处吃了闭门羹,一杯冷羹吃下去,郁结进了肺腑,故此才外露出这许多愁意。”

相云公主是魔族这一代中顶尖的美人,魔族里传闻她比之神族的第一美人青丘白浅也不差什么。不过魔族一向爱同神族争个高下,但屡争屡输,屡输屡争,又屡争屡输,搞得心理问题极大,自我判断一向都不是很准确,因此连宋对他们这一族的种种传闻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圆脸青年旁边的灰袍青年懒洋洋接话:“妃之魔君将相云含在嘴里怕化了,养得她一双眼睛在天上,清罗你却偏肖想她,”得清罗君蹙眉一瞪后哈哈一笑,“倘你只是看上她的美貌,为何不招长依来伺候几日?长依知情解意,便是这份知情解意要拿白泽来换,别人我不好说,不过清罗你么,多少白泽你也是给得起的嘛。”

席上众人哄笑。

白泽乃是仙泽。八荒有四族,神族、魔族、鬼族、妖族拢共万万生灵。各族生灵有各族的气泽,神为白泽,魔为玄泽,鬼为青泽,妖为绯泽。但不拘论哪一族,初生的小婴儿体内的气泽总是繁杂,要经种种修炼才能将之精炼纯粹。越是强大的生灵,体内的气泽越是纯粹,灰袍青年调侃清罗君一个魔族皇子白泽却多,乃是笑他不学无术。

清罗君生得五大三粗一根筋,驳起人来也是五大三粗一根筋,旁人暗笑他不长进他浑不在意,却对拿长依同相云做比这桩事意见极大:“长依,长依她能同相云比么?”

清罗君一根筋惯了,人也实诚,便是看不起那唤作长依的女子,对一个女子他也说不出什么刻薄话来。但一个三教九流的酒宴,最不缺溜须拍马之人,立时便有人逢迎道:“小皇子说得是,一只无主的花妖,不过靠着贵人跟前卖笑得贵人的一点怜悯苟活罢了,身卑位贱,又怎配同相云公主相提并论?”

妖族和魔族共生于南荒,妖族弱小,自古附庸于魔族。而花妖们因生得好,常被有阶品的魔族豢于后室。南荒无主的妖少,无主的花妖更是少之又少。

这番逢迎话清罗君内心是赞同的,但要不要对一个弱女子如此刻薄他又是很纠结的,嘟嘟哝哝道:“也不好如此说长依,长依她吧,她就是,她就是……”但“就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在一旁研究手边一只小巧温酒器的连宋君,这时候破天荒开了口:“长依。”向着清罗道,“叫长依是么?”

天族的这位三殿下虽常来南荒找清罗君喝酒,清罗君张罗的许多酒宴,他碰上了也七七八八参加一些,但他坐的从来是清罗君右手的尊位,兴致上来时也一向只同清罗君谈上几句。魔族里头仰慕三殿下想同他搭话的公子少年们不在少数,过去却从未有谁能有机缘接上这位殿下的一丝儿话头。

眼见得这是一个能同三殿下搭上话的机会,方才逢迎清罗的杏眼少年一双黑眼珠滴溜一转,立时将身子朝着连宋一侧,讨好道:“三殿下不是我们南荒中人,有所不知,这长依原本是株红莲,但因她的本体红莲却是个不能开花的天残,因而并没有贵人愿将她收入园中。是个花妖,却无主,原本便是一桩贻笑大方的事了,近年来不知哪根筋搭错竟想要修仙,四处搜寻白泽,”含蓄地嗤笑了一声道,“为得白泽四处卖笑,与那些凡世的风尘女也不差什么了,在妖族和魔族……”

连宋手撑着头看向杏眼少年:“有多美?”

正绘声绘色说到兴头上的杏眼少年一卡,一顿:“三殿下说的是……”

连宋就笑了笑:“方才听你们说她美,她有多美?”

男人么,大抵都爱品论美人,尤其爱小酒一醺之后品论美人。宴上诸君琢磨着三殿下的这个话头,眼风各自一扫,自以为领悟了三殿下的志趣所在,接下来的半场宴席便都淹没在讨论长依的美色里头了,倒是未曾有人再刻薄长依的出身。

提了这么个话头的三殿下却未再发一言,面上看不出是有兴致还是无兴致,只是握着铁扇的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那是心不在焉的意思。

南荒正是春盛时候,碧海晴天,花木蓊郁,景致颇好,连宋便多留了几日。

八荒都觉连三风流,且确信这桩事毋庸置疑,但八荒又都拿不大准,世间美色千万,三殿下他究竟爱哪一种?

天君三个儿子,大儿子央错端肃,二儿子桑籍清正,都是不好巴结的主,好不容易连宋这位三殿下令有心之士们看到了一丝谄媚上位的希望,可三殿下的心思实在难以揣摩。

譬如说,你以为三殿下喜欢的是此种美人,此时伴在他身旁的也确是此种美人,你也想呈送个此种的美人讨他欢心,但说不准第二日他身边就又换了个与此种美人完全相反的彼种美人。

四海八荒之中,大家觉得论风流三殿下算不上最风流,但论难伺候和捉摸不透,三殿下应该是到巅峰了。

不过,前几日酒宴上连宋那一句长依她有多美,倒是让意欲巴结这位天族皇子的南荒贵族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大家也都很上进,奋力抓住了这一线希望。不过第三日,便有人将长依送进了连宋的房中。

连宋记得长依,是在一片烛光深处。

连宋来南荒,常居之处是西风山断崖上的一处小院。

那已是后半夜了,他刚从清罗处弈棋归来,踩着月光踏入断崖小院的垂花门,甫一抬头,便瞧见了北房中的烛光。

北房外立了棵合欢树,绒羽似的一树合欢花被月光烛光染成赤金,显出了几分艳色。合欢树上系着根细绳,延进北屋内,今晨他亲自将绳子另一头系在了北屋中一个花架上。挂在细绳上的,是他闲着无聊制好后意欲风干的几十张笺纸。

院里一阵疾风起,闹得房中烛火飘摇,绳上的笺纸也似彩蝶般翩翩欲飞。连宋微一抬手,树静风止,迈步过去时他瞧着离房中烛光越近,薄光透过纸笺时,纸上的虫鸟花卉便显出一种别样的灵动来。

他随意翻弄着绳上的笺纸一路踱进房中。

烛火愈盛,也愈密织,有些落在灯架上,有些落在地上,高高低低的还排布得挺有情致。烛火深处,红衣女子微微抬起头来唤他的尊号:“三殿下。”那张脸确是美的,当得上眉目如画。

连宋将目光移向她,但仅顿了那么一瞬,便又重新移回到一张印了四季花的花笺上头,随意道:“长依。”

女子眼中微讶:“三殿下怎知我是长依?”声儿轻轻的。

世说天君三个儿子,最灵慧者当属二殿下桑籍。桑籍出生时有三十六只五彩鸟从壑明俊疾山直入云霄相贺,此是天定的吉兆异象。而后桑籍他又在三万岁时修成上仙,此又是桑籍他作为一个仙中俊杰的明证。在二殿下桑籍的灼灼光环之下,他的两个兄弟无论在资质上头还是在勋绩上头,似乎都有些失色。但某些神仙在此事上还是有不同看法的,譬如曾经的天地共主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因自个儿出生时并没有什么天地异象,而后他居然长成了一个天地共主,因此并不迷信什么出生时天地齐放金光有几只破鸟来天上飞一飞就有远大前程之类的事。东华帝君始终觉得连三才是个可造奇才,天君得了连三,在生儿子这桩事上便可以就此打住了,反正再生也生不出比他更灵慧的。

因着被挑剔的东华帝君认可过的这种灵慧,连三同长依的第一次相见,自然省了“你是谁?”“我是长依”“谁将你送来我房中?”“某某将我送来您房中”“你来这里做什么?”“来此处陪陪三殿下但是三殿下啊我卖艺不卖身的”之类的常规对话。连长依那句“三殿下怎知我是长依”,三殿下都觉得如此简单的问题并不需要他浪费时间回答。

他依然端详着那张四季花的花笺,将它取下来又对着一盏烛火就近照了照,过了会儿才道:“他们就算迫你,以你之能,不愿来也不用来。他们可是诓你本君因是仙,白泽取之不尽,因此得了本君欢心,本君自有许多白泽供你取用?可本君清修至今,”说到“清修”二字,像是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就极淡漠地笑了一笑,改口道,“本君修炼至今,体内已无丝毫青泽,你那被七幽洞中的双翼虎所伤的幼弟,所需乃是有青泽相伴的白泽,本君的白泽,怕是对你幼弟并无裨益。”

女子神色间微有动容,却顷刻间便平复了下去。一个小花妖,在天族的皇子跟前倒是丝毫不畏惧怯懦。

小花妖的声儿依然轻轻的:“三殿下明鉴,三殿下看事透透的,长依骗不过三殿下,既然三殿下并无长依所需之物,长依这就告辞了。”

说着还真干脆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从烛影里大大方方走出来,走到连三近前时想了想,又福了一福,认真道:“三殿下,夜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罢,这个烛火虽不是我弄的,但若三殿下看着觉得不大好,我走之前将它们拆了便罢,也算是对三殿下在长依跟前一番坦白的报答。”

连三这才正经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三殿下身边来来去去许多美人,便是不在意,美人们的常规作态他看了一两万年也看得极熟了。他那番话之后,知情解意的美人必然要答:“三殿下说笑了,三殿下尊贵无比,能伺候三殿下已是小女子的福分,更谈不上要从三殿下这里讨要什么白泽青泽……”并不那么知情解意的美人,起码也要答:“三殿下怎知我搜用白泽却是为了我的幼弟,而非世人所说的问道修仙,三殿下慧眼辨事,小女子深感佩服……”之类。

三殿下觉得这个小花妖有点意思。

小花妖站在他跟前几步远,看上去挺诚恳地在等着他的答复。

手中那张花笺上,四季花的花瓣染色不够纯,三殿下信手将它喂了最近的一盏烛火,“本君听闻你知情解意,”他道,待花笺燃尽时他才略微抬眼,“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听明白他的话,小花妖明显有点震惊,瞪着眼睛看向他,退两步认真思考了一下,再次看向他:“三殿下让我走,我就走了,走之前还想着帮三殿下拆烛台,这这这还不够知情解意么?”

这便是长依。

七八百年前的旧事,桩桩件件竟然还都没忘记,三殿下揉了揉额角。

天步在三十六天连宋的元极宫伺候时,便是元极宫中最得用的小仙娥,来到这处凡世虽没了术法,许多事做起来并不是十分便利,但天步仍朴实地延续了她在元极宫时的稳妥细致,远远瞧见泡在汤泉中的连宋摇了摇酒壶,已经揣摩出这是他一壶酒已饮完、还有兴致再饮一壶的意思,立时又端了备在小火炉上的另一壶酒,裙角带风地呈送过去。

将酒壶仔细放在池畔后,天步突然听得自家主子开口问她:“说起来,你是否也觉得烟澜同长依,性子上其实有些不同?”

天步细思片刻,斟酌道:“烟澜公主是长依花主的魂珠投生,毕竟是在凡世中长大,往日在天上或是南荒的记忆泰半又都失去了,性子上有些转变也是难免。”又试探道,“殿下……是觉得有些可惜吗?”

就见连宋靠在池畔微微闭眼:“是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