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玉同花非雾这厢,自那日小渡口赠伞后,因连着好几日下雨,她们就连去了好几日小渡口,连赠了好几日的伞。

但两人都比较心大,双双忘记告知花非雾看上的那些公子书生们该去何处还伞,因此除了连三派来的半大小厮还回来一把外,并没有等到其他人来琳琅阁同花非雾还伞结缘。

两人甚为沮丧,花非雾是花银子买伞的那个人,因此比起成玉来,她更为沮丧。

但那之后城中倒是流传开一个传闻,说这一阵一下雨便会有个天仙般的小娘子在小渡口一带赠伞以造福路人。

城隍庙门口摆摊的老道士有模有样称这位娘子是伞娘娘。

荔枝胡同的小李员外因受了伞娘娘一伞之恩,没几日便为娘娘捐了座庙塑了金身,在街头巷尾传为美谈。

可惜的是那一阵花非雾沮丧得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陪客,因此并不晓得自己被封了伞娘娘。

缓过来之后的某一天,花非雾带着成玉去月老庙求姻缘,看月老庙旁边新起了这么一座伞娘娘庙,还以为是月老新添了一位专司帮助男女青年凭伞结缘的护法。她也没想过月老有护法这事儿是不是有点不太对,二话没说拉着成玉就跑进去先跪为敬磕了十个大头。

而成玉,她这年十四有余,正是既自负,又对自我认知特别不清楚的年纪,本以为天下之大,她无所不能,一朝却败在帮花非雾求姻缘这破事儿上,如何能够认输?闭门谢客苦读民间话本整整十五日后,她又给花非雾出了诸如学香獐子精花姑子报恩的主意,或是学天上某个仙娥下河洗澡,待牛郎把她的衣服偷走然后两人喜结情缘的主意,等等等等。

然花非雾姻缘艰难,这些主意她们挨个儿试过去,竟没有一桩成事。而试着试着,不知不觉地,成玉她就长到十五岁了。

照着当朝国师粟及当年的批语,红玉郡主成玉她一旦过了十五岁,便无须再困囿于十花楼中,倘她有那个本事,任她是想上九天揽月还是想下五洋捉鳖,都可随她的意。

长了一岁,成玉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不得不承认以她目前的才华,还难以帮助花非雾在她的姻缘路上有所建树。因此在她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终于能够离开平安城的第二天,她给花非雾留了二十来册有关神仙精怪谈恋爱的话本子,就无愧于心地跟着朱槿和梨响南下丽川出去见世面去了。

丽川一待,就是一年加半载,离开时她还是个小小少女,重回平安城,却已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

回到平安城,成玉第一桩事便是攒钱去逛琳琅阁看花非雾。不出她所料,花非雾不愧是那个坚忍不拔的花非雾,一年余不见,她仍旧在寻觅真爱的道路上不屈地跋涉。

当是时正是未时末刻,天光并不见好,日头仅显出个影儿来,姚黄与夜落金钱一花一位,霸住多半张四方桌。成玉被挤在角落里喝茶。

阔别一年余的花非雾听到外间成玉的声响,激动得趿着鞋就迎了出来。

成玉觉得这种激动,证明了她和小花的友情。

花非雾扑上她的膝头,一双妙目隐隐含泪:“挚友!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哇!”

看,小花多么想念她。

成玉像个慈祥的老母亲一样伸手抚了抚花非雾的发鬓。

花非雾泪盈于睫:“你可知你回来得正正好,有个事儿只有你能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啊!”

……好吧她看错了小花,小花根本不是单纯地想念她。成玉像个冷酷的老父亲一样沉默了一下,从条凳上站起身来:“我想起来朱槿让我去菜市场帮他买两只芦花鸡,我先……”

花非雾利落地抱住了成玉的双腿:“花主,这个时候谈芦花鸡多么伤感情,你我二人的情谊岂是两只芦花鸡及得上的!”

成玉默默地掰花非雾的手指,掰了半天发现掰不开,只得从了她,认命道:“什么忙,说罢。”

花非雾立刻爬起来同她排排坐:“近日我看上一位公子,长得那可真是……那才学那又可真是……”花非雾没读过几篇书,一到要用个成语或者用个典故时说话就要卡壳,成玉自动帮她续上:“玉树临风,品貌非凡,博古通今,殚见洽闻。”

花非雾赞赏地一点头:“是了,玉树临风、品貌非凡、博古通今、殚那个什么来着。待会儿这位公子会过来听曲,花主你假意要独占我,激起他的不服之心,让他着紧我,这个忙你就算帮成了!”

成玉惊讶地回头看她:“我我我我我是个女的。”

花非雾云淡风轻:“又不是叫您真的霸占我,就是装装样子,您看,你在琳琅阁行走这么多年,就没人认出来您是个女的,说明您演这个是有基础的。”

关于成玉主张自己是个女的这事就算解决完了,花非雾长叹一声:“原本我是不打算在这些混迹青楼的纨绔子弟当中寻找可以同我结缘之人的,但连将军此种绝品,着实不容错过啊!”又语生哀惜,“可奈何连公子他十天半月的才来我这儿听一两次曲,快绿园的香怜、梦仙楼的欢晴、戏春院的剪梦,他时不时地还要去捧一捧她们的场,真是很令人烦恼啊……”

成玉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连将军这三个字好像有点耳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但一时又忘了究竟是在何处听过。不过听花非雾的意思,这个连将军似乎在京城各大青楼都有红颜知己,她就诚心诚意地提醒了花非雾一句:“朱槿说一忽儿这个女子一忽儿那个女子的,这种叫花花公子,这种男人最要不得,我看小花你还是……”

小花赞同地点头:“书上说这种是叫做花花公子,但书上也教了如何驯服一个花花公子。说要将花花公子一颗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心独独拽在手中,首先就是要令他心生嫉妒,嫉妒了,不安了,他就牵挂了,记得了,然后就牢记了,就爱上了,就情根深种了……”

这些情情爱爱的成玉不大懂,她琢磨着花非雾应该就是让她演个纨绔,这个忙简单,倒是帮得。演个喜欢逛青楼的纨绔,成玉觉得她是拿手的,毕竟她自十二岁就开始在琳琅阁混脸熟。但免不了她还是有些许顾虑:“你说那个连公子他是个将军是么?那他要是生气了他会不会打我?”

显见得花非雾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犹豫道:“不会罢……”

成玉就有点踌躇:“那末我还是……”

花非雾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花妖:“天,我想起来我是个花妖啊,我会妖法的么,他若是打你我会保护你的。”

成玉提醒她:“你为了我要和他打架么?那他说不准就不喜欢你了。”

花非雾思考了一阵:“那倒也是啊!”

两人一时探讨得愁眉深锁。

四方桌上的夜落金钱虚着声儿问坐对面的姚黄:“姚帝您到底看上芍药她哪一点?每年您都这么特地过来瞧一瞧她为了别的男人神经兮兮,您这不是自虐么?在下也是不太懂您了。”

姚黄晃了晃蔫巴的叶子有气无力道:“我为什么看上她,这是个谜,而正是为了解开这个谜,我才每年定时来看她几次。”

夜落金钱好奇:“那您解开这个谜了吗?谜底是什么?”

姚黄一派愁云惨雾:“是我有病。”

花非雾的一个小婢子小跑着来禀报,说她奉命在楼上观望时,似乎瞧见了连公子府上的马车。花非雾立时进入状态,须臾间已去折屏前的一张琴几跟前歪着了。成玉和花非雾搭档多年,默契使然,也赶紧去琴几跟前歪着了。

两个小婢子亦很有眼色,一个倒酒一个抱着琵琶弹小曲儿。

然而成玉的问题在于,因她的败家子之名广扬京城,任勾栏中哪位名将,见着她无不是曲意逢迎,因此她并没有逢迎讨好他人的经验。

花非雾在一旁看着她干着急:“花主你别只顾着自己吃吃喝喝,那酒你要先喂给我喝,葡萄你也要先喂给我吃啊,你别忘了你是喜欢我你想要讨好我啊!”

成玉剥着葡萄有点蒙:“跟平时不一样的啊?”

花非雾重重点头,原想着要教她一教,但一双耳朵突然听到已有脚步声近在门外,脸上神色蓦地一僵。

成玉显见得也听到了脚步声,花非雾说跟平时不一样,她应该喂她。她该怎么喂花非雾?花非雾她这么大个人了吃东西还要靠喂的?成玉她虽常混迹勾栏,但基本上也就是混迹花非雾的闺房,男女之间如何亲密亲热她其实从未真正见识过,脑子里一时茫然,不禁有点紧张。

小婢子适时地递过来一杯酒,琵琶声中,传来两声敲门声,接着门被轻轻一推。花非雾灵机一动扑进成玉怀里,又立刻推开她一脸宁死不从的贞烈:“玉小公子您、您别这样!”

成玉是蒙圈的,但她也是聪明的,脑子里虽糊涂却下意识晓得要配合花非雾,沉着嗓子道:“姐姐你太美了,阿玉只是、只是情不自禁。”台词行云流水,就是表情有点木。

花非雾以一方丝帕掩面:“玉小公子一腔真情非雾铭感五内,可非雾……”话到此处假装才发现洞开的房门,和站在门口的白衣公子,花容失色地娇声道:“连公子!”

成玉觉得到这里自己可能还需要再发挥一下,因此木着表情又去拉了花非雾一把:“姐姐,阿玉并非孟浪,阿玉是真的……”

花非雾已躲闪到了琴几另一侧,眼看就要起身向门口出现的白衣公子躲去,成玉心想躲那么远干嘛,我又不是真的要如何你。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也随着闪躲的小花瞥去了门口,结果一下子就被门口那白衣公子右手中握着的折扇给吸引住了。

逛青楼的纨绔们拿把扇子不是什么稀奇事,成玉她自个儿有时候也拿把扇子装风流。但青年手中那把扇子却很不同。时人爱扇,扇骨多是木制或竹制,那等极富贵人家的王孙少爷们有时候用玉做扇骨,已算很稀奇。但这位白衣公子手中折扇的扇骨却非竹非木亦非玉,通体漆黑,泛着冷光,倒像是某种金属。扇子合成一柄,不知扇面以何制成,垂在扇柄下的黑丝绦间结了粒极小的泪状红玉,是整把黑扇唯一的别样色彩。

成玉的目光先是定在折扇上移不开,接着又定在了那只握扇的手上挪不开。

那只手莹白如玉,比女子的手还要修长好看,却一眼便知那是男子的手,闲握扇子的姿势虽有些懒散,但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

似乎必须得是这样一只手,才合适拿这样一把奇异的黑扇。

待成玉终于看够了准备进入正题抬头瞧瞧把花非雾迷得神魂颠倒的白衣公子长个什么模样时,却已经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小花一个扭身闪到了青年面前,把青年挡住了一大半,而青年则往后退了两步,彻底退出了成玉的目视范围。

成玉只听到青年的语声从门外传来:“原来非雾姑娘此处已有客了。”那嗓音微凉。

成玉觉得这声音她在哪里听过。

成玉虽然不大在状态,但花非雾照着剧本倒是演得很走心。非雾姑娘眼含清泪:“非雾也不知玉小公子他突然就……”

青年打断了她:“有空闲,”那声音有些玩味,“我再来听姑娘唱一阕惊别鹤。”

成玉的好奇心完全爆棚了,她悄悄朝门口移了一步,又一步,还稍稍踮了踮脚,想要看清青年究竟长什么样。

其时青年正抬手帮她们掩上门扉,惊鸿一瞥之间,成玉只见得被门扉掩了多半的一张脸,注意到那半张脸上的狭长凤目。仅是一只眼,眼尾微微上挑,极漂亮,藏着威严,神光内敛。

那一瞬她觉得青年也在看她,然后青年的眼角弯了弯,弧度极小,却看得出来,那是个笑。

成玉不由自主又往前跨了一步,与此同时那扇门扉已全然合上,青年的脸消失在了门扉之后,不待成玉回神,门外已响起脚步声。

房中静了一阵。

成玉沉默了一会儿,不大确定地问站在琴几前的花非雾:“我演得好吗?”

花非雾也不大确定,踌躇着蹲到她身边:“我觉着演得挺好的。”又补充,“我觉着我们都演得挺好的。”又问她的两个小婢子,“我方才演花容失色那一段,是不是演得很传神哪?”

小婢子点头如小鸡啄米,花非雾心中大定,跟成玉斩钉截铁说:“照书上说,他就该嫉妒难安了,虽看不大出来罢,我觉得他回家就该嫉妒难安了……”

成玉松了口气。

屋子里唯一的男人,身为牡丹帝王的姚黄感觉自己真是听不下去花非雾的胡扯了,忍不住说了句风凉话:“那人我看他不仅是面上看不出嫉妒难安罢,应是原本就不曾嫉妒难安过,说有空闲再来听你唱曲,这也不过是此种情形下的一句客套罢了。说不准他下次又有空闲,打算来听你唱曲,却想起来你是个忙人,房中说不准又有贵客,就懒得来了,毕竟梦仙楼快绿园和戏春院也不乏能唱曲的美人。”

对自己一个本应只关心人间国运大事、清净而又雅正的花中帝王,如今却张口就能将京城几大勾栏院的芳名如数家珍信手拈来这件事,姚黄一时倍感绝望,一番话说完,顿时有点了无生趣。

姚黄的几句风凉话句句风凉在了点子上,还真令花非雾感到了怀疑和紧张,说话都口吃起来:“真真真真真的?那那那那怎么办?”

姚黄一边了无生趣一边还是于心不忍,语重心长地给她出主意:“你要真想还能时不时见到他,让他来你这里听歌赏曲,就让花主她追上那人同他解释清楚罢,为时还不晚,现在追上去也还来得及。”

花非雾立刻将两道灼灼视线投向成玉。

本以为已经没自己什么事儿的成玉正往嘴里塞葡萄,看看花非雾又看看姚黄,指着自己:“又是我?”

一人一花齐齐严肃地点头、以及点叶子。

成玉被花非雾推出琳琅阁大门时,夜落金钱不可思议地看向如老僧入定般远目着天边出神的姚黄:“姚帝,我以为您喜欢芍药来着,可您却又慷慨无私地撮合她同别家公子……或者您觉得只要她幸福您便也就幸福了,”话到此处夜落金钱几欲落泪,“您对芍药这情分真是,真是感天动地!”

姚黄沉默了半晌:“她要是嫁不出去,我有病成这样,最后说不定真会娶她,趁着我现在还没有病入膏肓,先救一下自己。”

成玉在琳琅阁外一条小胡同的拐角处蹲了会儿,才慢吞吞地晃荡着出去追方才仅有半面之缘的连公子。

朱槿说过,女子要找郎君,该找个忠义又老实的,红粉知己遍地的花花公子绝非良配……成玉一路踢着个破石头一路叹气,要是她这么溜达着追也能追到那位连将军,那她就再帮花非雾一个忙。但若是追不到么,成玉打了个哈欠,望着她特地选出的这条荒无人烟的偏僻小胡同,没忍住嘴角露出个笑来,小花,那便是老天爷看不得你在姻缘路上受苦,借我之手救你一救了。

她边溜达着边追人,溜达了一会儿,人没追到,却在小胡同里溜达出个颇有意趣的手艺小店来。

于是她想都没想就先跑去逛店了。

这手艺小店瞧着古旧,卖的玩意儿倒是件件新奇。譬如摆在柜子上的一张黑檀木做的小巧戏台就很精妙:戏台子上小小一方帘幕一拉开,台上便出来个指头长的木雕花旦灵活轻巧地耍手帕功。还有个在尺把长尺把宽的碧绿荷塘上吹笛子的牙雕小仙也很有趣:轻轻按一按荷塘中一个荷花花骨朵,小仙子十指纤动,便真有旖旎笛音飘然入人耳中。

成玉趴在柜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吹笛小仙,恋恋不舍瞧了许久,摸了摸自己没装几个钱的荷包,心酸地叹了一口气。

忽闻一旁有人声响起:“此物做得精巧,对么?”

成玉喃喃点头:“是啊,”转头,“你是在和我……”她卡住了。

青年离她极近,她一偏头便撞进一双狭长凤目中。相学中说凤目威严,内锐外阔,眼尾略挑,似这样的凤目最标准也最好看。眼前这双眼睛她片刻前才刚刚凝神注意过,再见自然立刻认了出来。

成玉大惊,撑住一旁的柜子“啊”了一声:“是你!”她此时终于能看清青年的面容。乍一看去,那是张极英俊的脸,怪不得花非雾惦记。但不及她细看,青年已漫不经意地侧身摆弄起柜台上另一件小玩意儿来,只留给她一个侧面。成玉恍然觉得青年的好看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曾在哪儿遇到过。

青年俯身端详着面前的一个小物件,那是只铜制佛塔,摇一摇塔角上的佛铃,便会有小和尚敲着木鱼从阁楼中走出来。

青年拨了两遍佛铃,才想起来同成玉说话似的:“我记得你在花非雾那里……”他停了一停,找了个词汇,“找乐子。”用完这个词汇他似乎感觉有些好笑,即便只是侧面,成玉也捕捉到了他上挑的嘴角处那一点浅淡的笑意,“怎么又出来了?”

“我、我出来是……”成玉有些犹豫。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已经追得如此不走心了,就这样居然还能碰上这白衣青年。难道这是上天注定了要让小花入火坑吗?

罢了。既然方才自己立了誓,那也只好如小花之愿了。她纠结地嗫嚅了两三下,硬着头皮答:“我是出来追你的。”

青年挑了挑眉:“哦?”

“嗯。”成玉郑重地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在心底念了句阿弥陀佛,请四方神仙原谅她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花姐姐……”她道,“爱重的是将军你,我,”她狠了狠心:“就、就是我一厢情愿爱慕花姐姐罢了,是我一向地纠缠她,但花姐姐她对我的纠缠其实是抗拒的,她更喜欢同将军你一处……”起先她还有一些磕巴,但编到后来逐渐入戏,不禁就滔滔不绝起来,“将军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懂得一段无望之爱的心酸的,你爱的人,爱的却是别人,对你不假辞色,这种苦你是不会理解的,我也不求将军你怜悯我,我只求将军你怜悯花姐姐,我唯一的期望,就是花姐姐将来不会遭受我如今经受的这些痛苦……”

青年一直挺有耐心,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你是说,你喜欢花非雾?”

成玉因已向神仙们告罪,此时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然毫无负担,她不仅毫无负担,她还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惊叹自己的盖世奇才,怎么能随意一编就是这样一篇伤感动人的风月故事!因过分沉迷于自己的才华,导致一时竟没听清青年问了她什么。“你说什么来着?”她呆呆问青年。

青年极富耐心,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说你喜欢花非雾,是么?”

听清这个问题,成玉抹了把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是啊!”她很是入戏,“但,我虽然爱她甚深,可我今日一见将军,也明白了将军你同花姐姐才更加般配,你们这样般配让我觉得我应该立刻退出。我愿成全你们,这样也是为了花姐姐好。从此后我便再也不纠缠花姐姐,唯愿将军你能好好待姐姐,希冀你们二人能……”

青年玩味地看着她:“可我记得你是个姑娘,不是么?”

“我是……哈?……啊?”

佛塔上的小和尚敲完一轮木鱼退回了阁楼中,青年伸出食指来拨了拨第三层的小铃铛:“你是个姑娘。”他说,嗓音平淡,并没有什么特别,成玉却突然觉得,这五个字,她似乎在哪儿听过。青年回过头来:“怎么不说话了?”

笃笃笃的木鱼声中,成玉看一会儿天又看一会儿地:“我,呃,嗯,那个……”她着实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编下去了,感到了才华的枯竭,半晌,小声道,“我扮成玉小公子的时候,就没有人认出过我是个女的呀。”

青年手拨着佛铃,停了一会儿才回她:“不是吧。”

成玉在女扮男装这事儿上还是很有自信,闻言振作了一下自己,将自己的丰功伟绩一条一条清楚地列给青年听。“真的,不是我自夸,”她这么开头,“我八岁去开源坊蹴鞠,踢到现在做了开源坊蹴鞠队的头儿,他们也没看出我是个女的;我十二岁帮朋友去琳琅阁赎花非雾,赎到现在做了琳琅阁的一等贵客,他们仍没看出我是个女的;我十三岁开始在万言斋帮人代写课业,仿那些不学无术的少爷们的笔迹仿得好啊,他们依然没看出我是个女的。我觉得在女扮男装这个事情上头,大家真的都要服我,可以说由内到外我都扮得很出色了,此前真的就没有人看出过我是个……”

青年打断了她的高谈阔论,“你是不是忘了,”他淡淡道,“一年前你就没有瞒过我的眼睛。”

“哈?”成玉道。

青年终于转头看向她,脸色冷了下来,是肯定的语气:“你的确忘了。”

青年走近一步,他身量高,微垂首目光才能落在她脸上。

成玉终于有足够长的时间端详青年的样貌,见他鬓若刀裁,剑眉斜飞,那双神光内敛恰到好处的凤眼,无论看多少次依然令人赞叹。而因此时站得近,能清晰地看到那双凤目中的瞳仁,似某种暗含光晕的褐色珍宝。

是了,琥珀。青年的瞳仁竟是少见的琥珀色。

成玉心头一跳,突然灵光乍现:“小渡口……伞……小花……呃,是你!”话刚脱口,面前的白衣公子立刻便同已埋藏在记忆极深处那位衣衫半湿的英俊青年重合。她终于明白了为何今日见着这白衣公子总觉眼熟,连同他那些话也时而令她生出熟悉之感来,因一年前那个小渡口的木亭中,便是他站在她的面前,也是他挑眉向她:“你是个姑娘。”

成玉一拍脑袋:“小花说的连将军竟是你!”

青年看着她:“是我。”脸色依然是冷的,似是不满她此时才想起他来。

成玉根本没有在意青年冷淡的脸色,她忆起来这竟是位故人,脸上立刻生出了重逢故人的欣喜:“所以你还是去见了小花,”话到此处,几乎是很自然地她就想起了那把伞,又想起了还伞之事,她就有些疑惑,“不对啊,那之后我没听说你上琳琅阁呀,我还跟小花打听过呢,有没有一位极好看的公子来找她还伞,她都说没有。”她狐疑地看向他,笃定道,“你没有还我伞。”

“你打听过我?”青年问她。

她点了点头:“打听了好多次啊,小花都烦了。”她再次笃定,“你真的没有还我伞!”

青年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眼中甚至浮出了一点笑意:“陈年旧事,便暂且不提了罢。”颇觉有趣地看着她,“你还记得不记得,刚才你追着我跑出来,其实不是为了让我还伞的?”

“哦,对!”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初心,“刚才我说到哪儿了来着?”

青年以扇端点了点她的肩:“我们方才说到了你是个姑娘。所以你和花非雾,”他笑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那、那就是……”她嗫嚅了会儿,觉得自己可太难了,青年已看出她是个女子了,她着实编不下去了,“我、我就是帮小花一把,她、她让我假装喜欢她,好让你生气嫉妒……”

青年点头:“继续。”

成玉脑门上冒出汗来,替小花申辩:“但小花这样做,也不过是因为喜欢你罢了,她因为喜欢你她才会这样的。”她努力地帮花非雾说好话,“你看,我们小花她长得那样美,她又那样喜欢你,你按理也该对她好的啊,你说是不是?”

吹笛子的牙雕小仙笛音突然停了,青年抬手拨了拨人偶旁边的一个小花蕾,小仙娥又立时吹奏出另一支曲子来,青年轻声:“她不及你。”

成玉一双眼睛牢牢扎在重新吹起笛子来的牙雕小仙身上,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根本没听清青年说什么,回过神来才想起问青年:“对了你方才说了什么?”

青年却没有再答她,只笑了笑:“你说照理我该对花非雾好,所以我问你我该如何对她好。”

“哦,”成玉不疑有他,想了想,指着她一直注意着的那座牙雕小仙,有模有样地向青年:“我最了解小花了,我知道小花她就是喜欢这种小仙娥吹笛子这样的小玩意儿,你要对她好的话,你把这个买下来送给她,她就好开心了!”说着心虚地偷偷瞧了瞧青年。不料目光正同青年相对。成玉立刻站正眼观鼻鼻观心。

青年在她头顶上问她:“你确定是她就好开心了,而不是你就好开心了?”

成玉大惊,但还是强撑着小声嗫嚅:“是她就好开心了呀。”

青年道:“是么?”他随意地拨弄牙雕小仙的玉笛,“我以为你是花非雾的好友,我买下来送给她,回头她就送给你了。”

成玉完全没搞懂青年怎么就看透了她的如意算盘,一时颇感羞愧,又颇感沮丧,她低头翻弄自己没几个钱的荷包,闷了一会儿,小声回答:“那,那是我骗你的,是我想要那个牙雕小仙,不过我、我也不是有意骗你的,”她抬头偷偷看青年一眼,又低头继续翻弄荷包,“我就是现在没什么钱,我其实赚钱很快的,但我赚到钱了这个小仙娥她说不准被谁买走了,所以我才想你可以买给小花,然后她可以借我玩一阵。”

青年看了她一阵,回头叫醒老掌柜,三两句话间,老掌柜已经包好了牙雕仙子装进一个木盒中递给了他。

青年将盒子转递给成玉。

成玉大喜过望:“我我我我马上去送给小花,等她玩赏够了我再讨来玩几日。”

青年止住了她:“送给你的。”

成玉震惊得盒子差点摔地上,青年眼明手快伸手帮她兜住,成玉惊魂甫定地抱住盒子:“送我?为什么送我?这很贵的啊。”

青年抬眼:“你不是说我还欠你一把伞没还给你?”

成玉抱着木盒子爱不释手,可过了把手瘾后,还是将盒子退了回去:“伞没这个贵,再说伞其实也不是我花钱买的,是小花买的。我……”她想了一个词,“我无功不能受禄的。”

“无功不受禄,”青年缓缓重复,有些好奇地问她,“那为何我买给花非雾就可以了?”

她立刻道:“因为小花有功啊,小花给你唱小曲。”

青年抬眼,好笑地道:“你也可以给我唱小曲。”

她将木盒子退到青年跟前,满面遗憾:“可我不会唱小曲。”

青年抬起折扇将木盒推了回去,又推到了她怀中:“那何人给的礼你是能收的?”

“长辈们给的吧,”她比起手指盘算,“还有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什么的给的,我应该都能收。”

青年思考了一瞬:“你年纪小,我做你的哥哥应该绰绰有余。既然是你哥哥,这便是兄长赠礼,长者赐不可辞。就这样吧。”

成玉将青年的话仔细想了一遍,眼巴巴道:“可你不是我哥哥啊。”

青年微眯了眯眼睛:“那从今日开始,我就是你哥哥了。”

“可……”

青年笑了笑,那笑竟含着一丝凉意:“我说是你哥哥就是你哥哥,平白得我这么一个哥哥,你还不高兴了?”

成玉就被他带偏了,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根本并不是她高兴不高兴有个哥哥的问题,问题的根本是依照这人间礼法,断没有谁当谁是哥哥,谁就真的是谁哥哥了这个问题。在这俗世凡尘,便是最不讲礼数的草莽之辈,认个义兄也还要宰个猪头焚香祷祝对着老天爷拜它几拜。但青年在这事上似乎根本不准备和她讲什么道理,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看得她很有压力。

她只好屈服了:“好吧,那就当你是我哥哥。”转念一想,虽然成家的列祖列宗可能不高兴她随便认亲吧,可青年长这么好看,就算是列祖列宗们又能有什么怨言呢?替列祖列宗们想通了这事,她立刻就接受了这一段奇遇,转而问青年,“那哥哥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都叫我连三。”

“哦,连三哥哥。”她想了想,“那我叫你连三哥哥,你叫我阿玉,以后你就是我哥哥了。”她老成地拍板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青年点了点头,很认同她的总结似地,又问她:“哪家的阿玉?”

哪家的阿玉,成家的阿玉,但天底下只有一家姓成,那是天子成家。朱槿也早嘱咐过她,她在外头再胡天胡地也好,顶着玉小公子的名头胡闹便罢了,万不可让人晓得她姓成,要让太皇太后和皇帝晓得她在外头这样胡闹,她从此便可禁足十花楼直到出嫁那日了。

想到此处她打了个哆嗦,为难了老半天,嘟哝道:“没有哪家的阿玉,就是阿玉。”

青年也不再问,似乎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她到底是哪家的阿玉。或者到底她姓甚名谁,他其实都不在意。

但成玉此时并没有什么空闲去思索这些,她犹豫地看向青年:“既然你是我哥哥了,那有个事儿,我觉得可能还是需要提前告诉你。”她像是很努力才下定决心,沉重地看向青年,幽幽叹了口气,“其实认我当妹妹,是很吃亏的一件事。”

青年饶有兴致:“愿闻其详。”

她不忍地看了青年一眼:“我特别能惹事的,你当我的哥哥,以后我惹出的事就会变成你的事,以前我惹出的事都是朱槿的事,不过以后……唉。”

青年依然挺有兴致似地:“你能惹什么祸?”

她就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你以后就晓得了。”她一边抱着木盒子往外走一边摇头,“不过是你自己想做我的哥哥的,那就没有办法了。”

连宋站在这古旧小店的阴影中目送成玉远去的背影。

青色的锦袍笼住的,的确像是个少年的背影,但却纤细窈窕,是女子的情态和风姿。不知为何世人竟认不出那衣袍裹覆之下是个姑娘。但三殿下也并不在意这些。

他这漫漫仙生,自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子不知几何,或是此种美态或是彼种美态,有如火的美人也有如冰的美人,但这些在他身边来去的美人,其实于他而言全没有什么分别,一人是一万人,一万人是一人。

女子,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然而他还从未有过一个妹妹。

三殿下自己也有些奇异自己今日的反应,为何会为了让那小姑娘收下那座牙雕小仙,就提议要做她哥哥。他其实从前并不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一直在一旁佯装打瞌睡的老掌柜终于睁开了眼睛,脸上堆笑向他道:“那位小小姐可真有眼光,一眼便挑中了三公子最得意的作品。老朽记得那牙雕小仙当初可费了三公子不少功夫。”

他的右手停在那牙雕小仙方才摆放过的位置,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桌面,心中不置可否地想着,哦,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