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知的是,学剑之说,本就是成玉一片私心一点小聪明。她原本想着为了能在季世子跟前兜住,起早一些跟着蜻蛉意思意思学几日也不妨事,几日后拿自己着实没有根骨这个借口将此事废掉便罢了。

然当她次日提着把小剑去找蜻蛉时,在院中小塘旁喂鹤的蜻蛉看到她却挺惊讶:“郡主这个时候,怕是不应该来找我学剑吧?”

成玉一头雾水:“我来早了么?那我等蜻蛉姐姐你喂完鹤再来。”

在她提剑欲走之时蜻蛉叫住了她:“郡主知道有个擅打探消息的影卫做你的护卫,有什么好处吗?”

不及成玉回答,自顾自道:“世子院中有两个书房,一个南书房一个北书房,北书房是议事之地,在拒霜院最里侧,一向把守甚严,旁人难以靠近;而南书房,可谓整个王府中藏书最丰之地,前临烟雨湖后倚松涛小阁,因此处不存什么要紧文书,故而守得也不如北书房严密。世子他闲暇时爱在此处消磨时光。”

蜻蛉停了一停,一双笑眼望向成玉:“今日,世子便有许多闲暇。”又道,“其实近日,世子都算闲,可能要闲好一阵。”

成玉愣了好一会儿,睁大眼睛:“咦?”

蜻蛉将一尾小鱼扔给展翅近前的孤鹤,好笑道:“咦什么咦,难不成郡主竟是真心想同我学剑?”她转身看向成玉,目光在她一张漂亮小脸上流转了一会儿,笑言,“我只问一个问题,郡主此时是想同我学剑,还是想去找世子?”

成玉讪讪地:“蜻蛉姐姐你看出来了啊。”

蜻蛉含笑。

成玉提着剑柄在地上画圈圈:“我是想找世子哥哥玩啊,可他是冰块做的,就算你告诉我他现在在书房,那我要是师出无名地去找他,也一定会被他扔出来的,他一定还会质问我为何不好好同你练剑,”她叹了口气,“他啊,他很难搞的。”

大概是她稚气的言语和天真的情态取悦到蜻蛉,蜻蛉抿了抿唇,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小笨蛋,难搞,是因为你欠一点策略。”

世人有许多词汇,用以形容遇到一个天生便与自己相合之人,譬如“一见如故”,譬如“一拍即合”。

成玉觉得自己同蜻蛉便是天生相合。成玉是静安王府中的独苗,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妹妹,但她从小就想要个姐姐。

她想象中的姐姐美丽聪慧,下能御王府,上能制朱槿,对她疼惜怜爱,会给她大把钱花,还从不关她禁闭,她有什么心事都能说给她听,她就会帮她拿主意。

蜻蛉虽然不能给她很多钱花,但是她聪慧多思,了解她的心事,还愿意帮她出主意,因此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蜻蛉当做是个护卫,而是将她看做了自己的姐姐。

因在丽川王府中,除了交好季明枫外,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心事和愿望,因此蜻蛉帮她出的主意基本上都围绕着这有且仅有的一个主题——“如何搞定季世子”。

而因蜻蛉她原本就是季明枫的影卫,对世子可谓了解甚深,更要命的是她还精于打探消息,故而一出卖起季明枫来,简直一出卖一个准。

成玉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自从蜻蛉来到她身边后,她在搞定季明枫这桩事情上的如虎添翼。

譬如蜻蛉教给她的去书房歪缠季明枫的小策略,就十分有用。

“学剑这个借口如何了结?这个简单,你去书房见着世子时,便推到我头上,说我教了你一招两式后见你着实没有根骨,不愿再教你。既然没有根骨,你便也断了此心,但在春回院中闲得无聊,想找他借几册书打发时间。

“两三册书世子他自会借你,但此时还不宜提你想在他书房中待着看。你将书拿回来,两个时辰后还回去,就说你阅得快,已看完了,想再借几本。这一次得了书,你半个时辰后就还回去,说这次挑的书不如人意,你挑着看了几页,不是很有兴致,想换几本。

“世子自会允你换书,换完后你假意翻几页,说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有趣,若拿回去看,最后却觉得没有意趣,又要走一段长路来找他换,来来回回挺麻烦,不如就在南书房中看一会儿罢了。”

成玉照着这个法子,这些说辞,竟果然在季明枫的南书房中赖出了一席之地。

且第二日她再去南书房,挑了书假装自然地坐在昨儿落座的圈椅上垂目翻阅时,世子也没有赶她。世子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书信之上。

蜻蛉吩咐过她,便是世子不赶她,也不可得意忘形,这几日切忌主动同世子搭话,一定要装出个真心向学的模样,这样才能长久赖在南书房中。赖得长了,时机自然便有。中途也别想动什么小脑筋行什么小聪明,因这些对世子统统不管用,能得世子高看一眼的,唯“耐心”二字罢了。而时机,世子什么时候愿意主动同她搭话,什么时候便是时机。她耐心候着便是。

成玉很赞同蜻蛉这个见解,她是个有毅力的人,因此即便季明枫寡言到她若不开口南书房中便能整日无声这个地步,她也愣是忍住了自个儿想说话的欲望。

头两日的确难捱,但第三日她发现了南书房中某本小册竟是以她不识得的文字写成,令她大感新奇,一心想要读懂此书,不知不觉倒将一个假向学弄成了一个真向学,一不留神就在南书房中向学了六七日。

第七日上头,当成玉已全然忘记了自个儿来书房的初衷,只一心埋头苦读之时,蜻蛉所谓的时机,默默然降临在了她的头顶。

申时初刻,秦素眉秦姑娘莲步轻移来到了南书房中,给世子送来了一盅百合莲子甜糖水。

成玉前两日才搞明白她如今研读的文字乃霍涂部的古文,这几日为了便宜查阅资料,她泰半时候都将自己埋在与梁齐高的书架之间,据守在查书的高座之上。若有一个外人进入书房,其实压根瞧不见她。因而秦姑娘入内时便没有瞧见她。

秦姑娘在外头一边盛着糖水一边同世子说了两句贴心话:“方知近几日你都在南书房中习字看书,你身边那两个伺候的小厮心粗,料定记不得你春日里爱喝糖水。虽晓得你看书时不爱人打扰,便是我惹人烦罢,想想还是照着你的喜好炖了一盅给你送来,莲子是我自采,百合亦是自种,便是季文记得吩咐厨房做给你,估摸厨房也炖不出这个口味,你尝尝看。”

季明枫尝了一口。秦姑娘轻声问他:“还成么?”

季明枫回道:“不错。”

“真的?”秦姑娘语声中含着显见的和悦,“那明日这个时候我再炖一盅送过来罢。”却又轻呼了一声,“哎呀,差点忘了明日我要陪王妃去报恩寺进香,只有后日再炖给你了。”

季明枫道:“随你有空。”

秦姑娘笑道:“那后日还是莲子百合?”

秦姑娘的声音缓缓飘入成玉耳中,成玉只觉那声音十分柔婉,如春风送绿,令人闻之心怡。

自成玉踏入丽川王府,虽见秦素眉也有好几次,但其实没怎么在近处听过她开口。此时真切听得秦姑娘玉口开言,她自觉终于明白为何连千金难买一言的季世子也愿意同她多说话了。

秦姑娘她着实有把好嗓子,光听她说话便有调丝品竹之乐。

成玉在心中暗暗赞叹。

她一边赞叹,一边站到了书梯顶端,欲取一部束在书阁最高处的霍涂古语诗集。不料手一滑,偌大一册书啪一声摔在了地上。

秦姑娘轻喝一声:“谁?”

成玉扶着书梯下来捡书,听到这声轻喝正要应答,却听季明枫声无波澜:“大约是老鼠。”

老鼠?她一个不小心最后一阶没踩实,啪嗒自个儿也摔了下去,所幸最底下那一级离地不高,摔下来其实不疼。

她揉着脑袋坐起来,有些愤愤,心里很不可置信:老鼠?我?老鼠?

便在此时,季明枫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说你是只老鼠,你还真跑地上打滚去证明你自己了?”

成玉回头,季明枫绕过第一面书架走过来,一只手捡起落在地上的古诗集,另一只手递给她,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成玉对季明枫说她是老鼠这事儿很是愤慨,但又不敢太过愤慨,指着身后的梯子小声辩驳:“做什么说我是老鼠,我又不是故意弄出声响,刚刚我从书梯上摔下来了,摔得还挺疼呢。”

季世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整日在书阁中窸窸窣窣翻来翻去,那就是老鼠。”又道,“果真摔疼了便让蜻蛉带你回去,找个大夫看看。”

她当然不想蜻蛉带她回去,立刻道:“哦那其实也没有摔得那么疼了。”撇着嘴揉了揉手腕,这时候才注意到一同站在书架旁的秦素眉。

秦姑娘神色里含着震惊,但在与她目光相接之时已压下了这份震惊,弯了弯嘴角朝她有礼一笑,又有礼一福,声音温温和和道:“不知郡主亦在此处,却是素眉失礼了。”

成玉揉了揉鼻子:“秦姑娘何处失礼,倒是我取书时不大留意,扰了二位畅谈之兴,且不用管我,你们谈你们的,我还有本书要取一取。”

季明枫问她:“还有哪本书要取?”

成玉道:“《霍涂语辨义》,”有点疑惑,“可秦姑娘不是还有话同世子哥哥你讲么?”

季明枫将目光移向秦素眉,秦姑娘也看了一眼世子,脸白了一下,但几乎立刻回复了容色,现出个温婉笑容来向着成玉道:“我其实无事,本打算这就走的,因听到此处响动,才多耽搁了一时片刻。”矮身向成玉一福,“那么素眉不打扰世子同郡主读书,便先告退了。”转身时脸上仍带着方才的温婉笑容,但仔细留神,会发现那笑容有些僵硬。

不过成玉彼时并没有注意到秦姑娘的神色,秦素眉关上书房门时,季世子飞身攀上书架抽取了一本挺厚的书册,落地时随手扔给了她,成玉低头一看,羊皮封面上正是“霍涂语辨义”五个大字。

她谢过季世子,爱惜地将书册上的灰尘拍了拍,抱着两册书跟着季明枫绕过书架去到外室,在往常看书的圈椅上坐定,便开始翻阅起来。

直读到第二十页,成玉她才突然想起来,她来此处,似乎不是来念学的。她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初心,又反应过来世子今日竟破天荒同她说了好几句话。

照蜻蛉的意思,世子主动开口之日,便是她可以耍点小聪明去亲近他之时了,这时候绝不至于她一开口同他套近乎,他就将她赶出书房。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啪一声合上了书,坐在窗旁的季明枫闻声看了她一眼。

唔,不可忘形。她咳嗽了一声,假装无事地捡起那本《霍涂语辨义》掩住了自个儿半张脸,待世子收回目光,才越过书缘又偷瞄了他两眼。

季世子一边喝着糖水一边临窗阅书。

窗前有青槐绿柳,堪将吐翠新枝列于户牗,似一副绿帘揽住门窗。慵懒日光穿过帘隙游入室中,平将一间端肃的书室扮出几分和暖春意来。

便连季世子这么个冰块在这一室暖意一室春意之中,看上去也没那么冰冷难近了,故而成玉瞄着瞄着就忘了遮掩自个儿的目光。

季世子被她盯了半柱香,抬起头来:“想喝?”

成玉眨了眨眼。季世子看了眼自己面前的瓷碗,又看了眼她。

成玉立刻蹭了上去,没有错过这个同季明枫搭话的时机,自以为亲近且不失自然地开口:“世子哥哥请我喝糖水么?”抓起汤匙来给自己盛了多半碗,“谢谢世子哥哥了,那我就尝一尝吧!”

季世子看着她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听着她这行云流水的一套言辞,默了一下:“我应该没有表达出邀请你品尝的意思吧?”

成玉愣住了。但盛都盛了,她盯着手里的瓷碗,干笑着给自己找台阶:“呵呵,盛都盛了,一碗糖水么,世子哥哥你不要小气。”顺势喝了两口,糖水入喉,立刻皱眉,“我天,这也太甜了!”

季明枫看了她一眼:“我觉得刚好。”

“这样甜,还刚好么?”七个字脱口而出时成玉才想起来,方才秦姑娘说这一盅甜汤乃是照着季世子的喜好所炖。也就是说,季世子就是喜欢这种甜得发腻的口味。只有小孩子才爱吃甜得发腻的甜食,季世子竟然也爱吃这样的甜食。

成玉觉得这可太新奇了,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捧着瓷碗探过去一点儿,与季明枫仅一书之隔:“世子哥哥你居然喜欢吃甜食啊,你有点可爱啊!”

季明枫:“……”

成玉退回去将只喝了两口的糖水放回托盘:“你喜欢这么可爱的口味,但我就不太喜欢这种小孩子的口味,太甜了,我不喝了,谢谢啊。”

她说完这一番话,看季世子始终没有回应,觉得可能是因为在季世子那儿,每天和自己说多少话是有额度的,方才他已经和她说了好几句话,今天的额度用完了,因此他又不想理她了。她也没有太失望,来日方长嘛,她就打算退回去重新看书了。

没想到季世子竟拦住了她:“喝完。”

成玉第一反应是,咦,今天的额度居然还没用完么?第二反应是:“呃,喝什么?”

季世子拿指节在瓷碗前叩了一下:“你自己盛的甜汤。”

成玉盯着那甜汤看了半晌,选择了拒绝:“我不喜欢这么甜的。”

季明枫无动于衷:“我知道,”他抬起头看着她,面色冷淡,唇角却弯了弯,“你不喜欢,才请你喝,不喝完明天就别来看书了。”

成玉呆了呆:“你……”她有些反应过来了,双眉蹙起,狐疑道,“我不喜欢喝,世子哥哥却一定要我喝,是不是因为我刚才说了你可爱,你才非要灌我喝这个啊?”她赶紧为自己辩解,“但是可爱,其实是一句称赞人的好话来着,我是因为……”

季世子打断她:“你是还想再喝一盅吗?”

她立刻摇头。

季世子淡淡:“你不想喝,也可以不喝,不过明天就别过来南书房了。”

成玉懊恼:“怎么可以这样!”

季世子没有理她。

成玉磨蹭了一会儿,终归还是端起了那只瓷碗,捏着鼻子将一碗甜糖水灌尽,又立刻摸到一只大茶缸,将一缸子茶水也灌进肚才缓过劲来。

终归还是不服气,不禁小声嘟哝:“但是你很可爱,这真的是一句好话来的,我们用可爱这个词,难道不是我们想称赞一个人的时候,才用这个词的吗,世子哥哥你为这样一句好话难为我,真是太小气了。”

季世子翻了一页书:“看来你真的想再喝一盅。”

成玉没忍住做了个鬼脸:“你不要再拿这个威胁我,已经没有糖水了。”又摇头唏嘘,“你这个人啊,真的是不讲道理。”

季世子放下书,看着她:“我可以让素眉再现炖一盅。”目光落在空了的托盘上,“比这个还甜,然后我定住你,给你灌下去。”

成玉愣住了:“你不可以这样!”

“我可以这样。”季世子神色淡然,“因为我这个人真的很不讲道理。”

“你……”成玉恹耷耷地垂下了头。

季世子问她:“还要继续和我辩论吗?”

她恹耷耷地摇了摇头。

季世子满意地点头:“不辩了就回去好好看书。”

这一日在南书房中剩下的时刻,二人便全然在看书中度过了,一看就看到了酉时二刻华灯初明。

在出拒霜院的路上,成玉回忆了一下自己下午的表现。然后,她反省了很久。

那之后,季世子今天再没同她说过话,连她方才离开书房同他道别,他也只是嗯了一声。

她觉得,她大概率是惹季明枫不高兴了。而且她很快找到了症结所在。

她可能真的不该说季世子爱吃甜食很可爱。

季世子他是个身长八尺的英伟青年,为人处事又冷峻凌厉,似他这样的青年,可能确实不喜欢别人说他可爱。

哎。她有些烦闷地挠了挠头。

像秦姑娘就很懂世子,适才她虽没有觉得秦姑娘同世子说的那几句话有甚特别,但事后回想,秦姑娘说话可谓句句都能熨帖到世子心中。

譬如秦姑娘知道世子看书不喜旁人打扰,送甜汤来时便说是自个儿惹人烦才要给他送来;再譬如她留秦姑娘同世子继续攀谈,秦姑娘听世子说要帮她取书,便含笑先说自己要走,不搅扰他二人读书。

她虽没听过秦姑娘同世子说更多的话,但已可以料想,秦姑娘应是不同世子抬杠的,也不专挑世子不喜欢的话凑上去讨没趣。

可她,她就委实太愁人了。

哎,今日,今日已然这样了,只好明日再接再厉罢。

可明日她见着季世子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也是个难题。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爱听什么。

她满怀心事地一路走出拒霜院,面上糊着一片愁容。

她这满面的愁容被躺在拒霜院外的早樱树上一边喝着酒一边等她的蜻蛉瞧了个正着。

成玉同蜻蛉倾诉自己的愁绪,一愁世子不好捉摸,二愁自个儿不够善解人意,主要还是愁世子不好捉摸。

蜻蛉将手中的酒葫芦荡了几荡:“依我看,你们今日处得甚好么,再好没有了。在世子面前,你本心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本心想如何对他便如何对他,着实没有必要像秦素眉那样刻意讨好。”一笑,“世子他……不一定喜欢你像秦姑娘那样待他。”

蜻蛉的话让成玉有点糊涂,但她也没有深究,见蜻蛉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自个儿也有了一点信心,高高兴兴和她一道回春回院了。

次日成玉并未如往常一般一大早便去拒霜院。因昨夜和蜻蛉对饮,蜻蛉同她说起菡城城郊青雀山庄的莺啼乃是丽川府春景一绝,言彼处绝非是俗地,年年总有许多才子骄客前去听莺。

蜻蛉话不多,但极擅言,因此讲起这一处踏青圣地来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果真瞧见游人以酒求诗,才子扶醉联句,而佳人调弦相和之景。

成玉对才子们联诗没有什么兴趣,但对歌姬们的唱和大有兴致,被蜻蛉之言勾得心里直痒痒,次日一早便和蜻蛉前去青雀山庄听莺去了,至申时三刻才回到府中。

因她是个运动少女,并无一般小姐们的娇弱,走了大半日玩闹了大半日,也不觉十分辛苦。回府后想着平日在南书房中看书要看到酉时,她此时过去还能赶得上到季明枫跟前点个到,因此未想什么便去了拒霜院。

是日天好,成玉踏进拒霜院,老远便望见了季明枫。南书房挨着烟雨湖,湖畔遍植烟柳,杂了几株杏树,绿丝霏霏,春杏馥馥,一派春好之景。

成玉走得近些,瞧见季世子一身蓝衫,手握一卷,临窗而坐,清俊非常。但世子的目光并未落在书页之上,世子他微蹙眉头远望着湖景,不知在想什么。

成玉隔着好远便挥起手来同季明枫打招呼:“世子哥哥!”

得她声音入耳,季世子微微一怔,从湖上收回目光望了她一眼。但世子并没有回应她,目光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又重新投向了湖中。

成玉揉了揉鼻子,全不在意地朝书房门走去。世子不搭理她是个常事,她并不在意,至于世子方才皱眉观湖……季世子今日可能不大开心。

那她不应该来打扰季世子啊今天,应该让他独处,人不开心时不是都喜欢独处么?可来都来了,转身就走也不大好,或者应该先进书房问候一下季世子,然后再找个借口离开?对,这么办很妥当。

她就推开了书房门,问候了一下季明枫,接着在自个儿的圈椅跟前胡乱磨蹭了两下,忽然想起来似地:“啊,答应了蜻蛉姐姐今日要和她一起绣双面绣,我怎么又跑到南书房来了,世子哥哥,我还有点其他的正事,今日我就……”

季明枫看了她一眼,不客气地打断她:“那算什么正事。”顿了一顿,伸手点了点桌面,“过来喝糖水。”

成玉一愣,果见季明枫身前的书桌上摆了只白瓷汤罐并一只白瓷碗。她不大明白他叫她喝糖水是什么缘故。难道她昨日说他一句可爱他竟记恨到了今日,晓得她讨厌喝甜糖水,因此备好了这个专在此候她?他不至于如此罢……

成玉狐疑地探身过去,季明枫已将糖水盛好,摆在了她面前。他自己则执笔开卷,在方才翻阅的书册上批注什么。

成玉虚瞟了一眼,世子察觉到她的目光,亦抬眼看她,她赶紧收回了目光,磨蹭着顾左右而言他地夸赞起世子那一笔书法来:“一般来说用软毫笔写小楷容易将字写得没精神,但世子哥哥你这一笔字却是形神俱得,你可真厉害啊!”

世子没有理她这一茬,右手笔耕不休,左手食指在盛着糖水的白瓷碗前点了点,言简意赅道:“喝。”

成玉又磨蹭了会儿,许久,她道:“世子哥哥,我其实不太喜欢吃甜食……”

世子的笔停住了,抬头看着她:“所以?”

“所以我觉得,”但见季世子眉峰蹙起,她突然想起来今日世子不开心。不是昨日才反省过自己么,便是没有秦素眉解意,她也不能这种时刻上去触霉头啊。她立刻打住了,直挺挺地转了话锋,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所以我觉得……虽然我寻常时候不爱甜食,”她挖空心思想出了一句,“但这是你给我留的糖水,既然是世子哥哥专程给我留的,我就不该挑食啊。”说着一边观察着季明枫的神色一边端起了白瓷碗,见季世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她一点空子也钻不了,只好破釜沉舟地抿了一小口。

糖水沾唇,她咦了一声:“这个百合莲子糖水怎么是凉的?”

季世子淡淡:“你来迟了,糖水凉了,是糖水的错?”

她认错认得倒快:“是我的错。”但终归还是不想喝。

她踌躇了半晌,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出来:“不过我想,既然凉了,我还是不喝这碗糖水为好,”她神色真诚,“这也是为世子哥哥着想,因为,”她探过去一点,为他讲解这事儿的内在逻辑,“你看啊,这个凉掉的糖水,万一我一喝,结果喝病了,最后会麻烦谁来照顾我呢,当然是世子哥哥你啊,岂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季世子看也没看她一眼,提笔蘸墨,波澜不惊道:“麻烦不了我,齐大夫就住在你隔壁院子,他治吃坏肚子很是在行。”

成玉心里咯噔一声。呃,她大意了,世子不像小花和梨响那样好骗,她一个在山匪窝中还能安之若素、又跟着他一日一夜赶路也全然无事的郡主,要让他相信她突然娇弱得能被一碗凉汤放倒,的确是为难他。

她端起那白瓷碗,不情不愿地嘟哝:“那我喝就是了。”

然糖水入腹,才发现竟然还挺好喝。成玉很是吃惊,狐疑地向季世子:“今天这个怎么不太甜的?是你和秦姑娘讲不要炖那么甜吗?不对,秦姑娘今天不是去进香了吗?”

季世子闻言顿了顿笔墨:“天底下只秦素眉一人会炖汤吗?”

“哦,不是秦姑娘炖的,那这是谁炖的呀?”她小口小口地边喝边问,看季世子不回答,她开了句玩笑,“总不可能是世子哥哥你炖的么。”

季世子突然抬头:“怎么不可能是我炖的?”

成玉没有立刻回答。成玉呛着了。呛着了的成玉咳嗽着问了季世子一个问题:“世子哥哥你专门给我炖的?”

世子没有回答。

成玉拍着胸口试图让自己从呛咳中缓过来:“真、真的吗?”

季世子终于受不了似地回道:“炖给自己喝,炖多了。”

成玉总算停住了咳嗽,不解道:“可你喜欢吃很甜很甜那种很可爱的口味啊。”

季世子挑眉:“你再说一个可爱试试。”

成玉不说话了。

季世子淡淡:“我今天不想吃那么甜了,不可以吗?”

成玉点了点头:“那好的吧,那是可以的。”

但世子在甜汤上的口味始终令她好奇,成玉忍不住问:“你也喝甜的也喝不太甜的,那你觉得不太甜的好喝一些还是甜的更好喝一些?”

今天世子竟没有嫌她话多,反而问她:“你觉得哪一种好喝?”

她将手里的白瓷碗抬起来:“当然是这个好喝啦。”又没话找话,“从前我总以为若论炖糖水,我们梨响才算炖得好,没想到世子哥哥你也炖得很不错啊。”

季世子垂头在书上写了几笔,待她将一整碗糖水都喝完,突然淡淡道:“那我做的和你们家侍女做的,相比如何?哪一个更好?”

成玉脱口而出:“当然是梨响……”眼看季明枫神色不善,她机敏地顿了一下,“她比不过世子哥哥你了。”

季明枫停笔看了她好一会儿。成玉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季明枫又不是傻的,她如此说话在傻傻的小花跟前蒙混得过去,在季明枫跟前怎么蒙混得过去。

看着季明枫冰冷的面色,成玉内心不无感慨,今天,她又惹季明枫不高兴了,她可真是个天才啊。算了,今天先回去吧,跟蜻蛉取取经,明天再接再厉好了。她将碗放回去,在季明枫能冻死人的视线里垂下了头:“我可能还有点事,我先……”

季明枫冷冷道:“回去坐好,看书。”将方才批注的书册扔给她,便低头忙别的再也不看她一眼了。

厚厚一本书册砸进成玉怀中,她觉着有点眼熟,翻到封皮一看,正是她这几日忘我学习的那本霍涂语辨义。她随手往后翻了翻,便见到季明枫的小楷注解,全是难点释义。越往后翻越是吃惊,她不禁开口:“世子哥哥你……”

季明枫冷冰冰打断她:“想学霍涂语便好好学,一时去听莺一时又去刺绣,何时才能学会?”

成玉愣了愣:“我其实是学着玩儿,没有那么……”

季世子看着她,眉眼间俱是严厉:“要学就好好学,没有什么学着玩儿。”

成玉努力理解着季世子的隐含之意,半晌,有些疑惑地问:“那世子哥哥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可以回去是么?”

季世子揉着眉心:“这是个好问题,你说呢?”

成玉默了片刻,又问:“那明日……是不是也需早早过来呀?”

季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好学习该是如何一回事,我觉得应该不用我教你,闻鸡起舞,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你可能都听说过。”

成玉愣愣抬头:“闻鸡起舞就不用了罢,卯时就鸡叫了,即便我那时候就来南书房念书,世子哥哥你也一定不在啊。”她一头雾水,“又不是上学馆,那样早我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念书,太傻了。”

季世子另取了一册书,低头翻了几页:“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在?”

“因为南书房不过是你闲暇时候消磨时光的一个地方罢了,哪有人闲到卯时鸡叫就开始消磨时光的。”

季世子淡淡:“也许我就是那么闲。要不然我们试试看?”

成玉默了一默,季世子这就是要和她较劲了,和季世子较劲她是赢不了的,她立刻就放弃了:“那我还是不试了……”她想了一会儿,硬着头皮,“但是我觉得世子哥哥你日理万机,更应该多多休息,我们着实没有必要闻鸡起舞,所以……”

季世子将手中翻了几页的书合上,递到她手中:“将此书看熟了,你再来同我谈条件。”

成玉低头一看,季世子专为她挑拣出的书册上头印着斗大几个字——霍涂部千年古事。是本史书。看这个书名,是记载了霍涂部整整一千年历史的一部史书。

成玉分开拇指和食指量了一下书册的厚度,足有三寸,她觉得此书这个厚度对得起一千年这个时间跨度,同时她也对丽川的书册装订技术感到了由衷的敬佩。

成玉兀自对着自个儿左手分开的拇指和食指发蒙,季世子看着她:“怎么了?”

她发愁:“这个厚度……还全是霍涂古语……我感觉我一时半刻可能看不大完……”

季世子理解地点了点头:“所以你要加油。”

“……”

这一日成玉在南书房中直坐到点灯时分,季世子才准许她离开。

自此,成玉过上了每日伴着东天的启明星前去拒霜院南书房画卯念书的可怕生活。

熟识成玉的人都知晓,红玉郡主她虽有种种不靠谱之处,但她颖慧绝伦,一岁能言,两岁识字,三岁时静安王爷教她文章,她便能过耳成诵。虽因长在十花楼之故,一天学塾没上过,只是跟着朱槿读读书,但到八九岁时她已将十花楼中上千藏书翻了个遍。翻完十花楼的,又去宫里借历代皇帝藏于皇家藏书室源远阁中的。旁人看书一字一吟,她看书啪啪啪一顿猛翻一目十行乃至一目一页,她还能过目不忘。

一句话,红玉郡主在念书这档子事情上头,天赋极佳,慧极近妖,故而,季明枫逼她上进念学,她是不怎么怕的。但她长这么大,一向是个晚睡晚起早睡也会晚起的少女,从没有在辰时之前起过床,基本不知道启明星长什么样,此番季世子却要她伴着启明星去南书房画卯,她怕的是这个。

蜻蛉督促着她早起了四五日,四五日里她被蜻蛉提到南书房时季明枫皆已安坐于窗边揽卷阅书。她很佩服季明枫。

因日日难以饱睡,成玉动不动就要在书桌上打瞌睡,奇的是季世子牢牢卡着她上书房的时辰,却对她打瞌睡这事漠不关心,她就算在书桌上一睡半日,季世子也无可无不可,有时候她睡醒了揩着口水从桌上爬起来,给自个儿倒茶的季世子还能给她也倒杯热茶喝一喝。

她就搞不太懂季世子了,有一回实在没忍住,去季世子桌前领热茶时问了一句:“你刚才看到我在打瞌睡吗,世子哥哥?”

季世子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她鼓起勇气坦白:“我其实每天早上都在书桌上打瞌睡来着,你都看见了吧?”

季世子道:“所以呢?”

“所以,”她斟酌了一下,“我觉得,既然你都能忍得了我打瞌睡了,我是不是卯时来念书应该也没有什么所谓了,再则我这么早来念书,日日都睡不饱,你看着这样子的我,你难道没有对之前的那个决定有点后悔或者内疚什么的吗?”

季世子笑了笑:“你看我像是在后悔或者内疚的样子吗?”

“……不太像。”

季世子点了点头:“知道就好。”又看了她一眼,“愣着做什么,你可以坐回去用功了。”

成玉磨蹭了半天磨蹭回自己的书桌,将老厚一本《霍涂部千年古事》翻开时,不死心地又挣扎了一句:“那我要怎么样才能迟一个或者半个时辰来书房呢?”她叹了口气,“早起真的太艰难了啊!”

季世子垂目喝茶,平静无波地回答她:“不是告诉过你,将你手中那本书读熟了再来和我谈条件么?”

季世子指出的这个方向,令成玉看到了一丝脱离苦海的曙光。

接下来的两日,她不仅闻鸡起舞,她还悬梁刺股,不仅在书房中用功,还把书借回去用功,幸好王府中灯火足,不用她凿壁偷光。

蜻蛉瞧她如此,好笑地指点她:“小笨蛋,世子他其实并非是要拘着你念学,不过是找个借口想让你早早去书房罢了;让你熟读霍涂部那本古书,也不过一句戏言,你新学霍涂语,他知道那样厚一本书你便是再聪慧,没有几个月也读不下来,你倒是当真了。”

成玉在此番涵义幽深的指点之下有点茫然,咬着笔头看向蜻蛉:“他为什么想要我早早去书房?我早一点去书房晚一点去书房有什么区别么?”

正在半月桌前温酒的蜻蛉闻言一笑,将一只翡翠荷叶杯推到成玉面前,和暖烛光之下,只见翡翠无瑕,玉杯润泽,成玉认出来这是蜻蛉常玩赏的一只酒杯。

蜻蛉抿唇道:“我其实有许多酒具,但你常见我玩赏的不过这一只罢了,你道为何?”不及成玉回答,已执起空杯,将手放在窗边,使手中玉杯能烛月同浴。

她瞧着在莹润月光沐浴下更为青碧可爱的翡翠杯:“因为我最喜欢这只杯子,觉着它有千种精致,万种可爱,在灯下是一个样,在月下是一个样,在日光下又是一个样,瞧着它我就心生欢喜,恨不能一睁眼便瞧着它,”她带笑看向成玉,“郡主聪慧,我这样说,郡主可懂了?”

成玉傻了好一会儿:“你是说世子哥哥他因为挺喜欢我,挺愿意见到我,所以才令我早早去南书房画卯来着?”

蜻蛉笑道:“郡主果然聪慧。”

成玉趴在桌上琢磨:“我一心交好他,这么说,我们已经算是……交好了?是朋友了?”她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不对,如果是朋友了,就应该如我同小李一般,我可以邀他喝茶看戏逛街吃果子,谈天说地携手玩闹……我们都是平等对之,可我和世子哥哥……都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可以有意见也不可以反驳,我也不敢约他去喝茶看戏逛街吃果子,更不要说谈天说地一起玩笑……”

蜻蛉撑腮看着她:“那明天你约他试试,喝茶看戏逛街吃果子,都约一约,你怎样待小李,便怎样待他,”口吻中充满鼓励,“你若想同他玩笑,明天也可以试一试。”

成玉想了好一会儿,有点担忧:“那他不会揍我?之前,有一次我想和他聊天,约他来着,他和我说不许聊天,那样子像我再多说一句话他就会揍我一顿似的。”

蜻蛉瞧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忍俊不禁,同她保证:“从前是从前,但明天他不会。”又面色神秘地补充了一句,“以后他都不会。”看她表情仍旧纠结,再补了一句,“要不要同我赌一赌。”看了眼桌面,“就赌这个翡翠荷叶杯。”

成玉合上书,赌这个字,她太熟了。

那就赌呗。

次日自然又是在南书房中用功。

蜻蛉昨夜点化了成玉许多言语。为着蜻蛉的点化,成玉今日见着季明枫,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破天荒没打瞌睡,三心二意地握着书册,鬼鬼祟祟地在书册后头偷瞄季明枫。

她功夫不到家,偷瞄了几眼就被季世子发现,她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也没有尴尬,很大方地向着季明枫笑了一笑。季明枫没有理她。结果没多久又逮到她偷瞄自己,被发现后她挠了挠脑袋,又向自己裂出个大大的笑容。

季明枫莫名其妙:“你今日是睡傻了?笑成这样,是想要干什么?”

成玉也很莫名其妙:“不干什么啊,”她慢吞吞地,“我就是觉得今日看到世子哥哥你,就感到特别的亲近,我坐在这里,看你在灯下看书,觉得真是好看,就想多看两眼,但是被你发现了,所以就对你笑一笑啰。”

她天真地剖白自己的心迹:“因为世子哥哥最近对我很好,我很高兴,特别是今天,我看着世子哥哥你就觉得开心,我想你看到我也应该是……”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因为季明枫此时的神情有些奇怪。

他看着她,但那目光却没有凝在她身上,似乎穿过了她。他像是在发愣。

成玉试探着叫了一声:“世子……哥哥?”

他没有回她。

成玉踌躇地站起来,想过去看看他是怎么回事,结果不留神踩到地上一个圆润小物,一滑,她惊慌中欲扶住一臂远的季明枫的书桌,伸手却抓住了桌上的砚台。啪,砚台摔了,啪,她也摔了。

季世子此时才从愣神中反应过来,他垂目看着成玉,眸中神色难辨。半晌,他绕过书桌站到了成玉面前。成玉正皱着眉头捞着袖子看上头的墨渍,季世子走过来时她首先看到的是季世子脚上那双皂靴。然后,她看到了这双精致皂靴旁摔成了两半的那方砚台。

好罢,季世子书桌上就属这漕溪卧佛砚最为名贵,她逮个什么摔不好,偏要逮着这个砚台摔。她耷拉个脑袋丧气地坐在那儿等候季世子教训。

良久,却并未等来季世子的教训。

她忍不住抬头,目光正好同季世子对上。

季世子看着她,像是在沉思,虽然没有说话,但好像也没有生气,她胆子大了点,主动开口赔罪:“摔了世子哥哥的砚台,很对不住,不过这个砚台我家里有一样的,我以后赔给你。”

她手指绞着袖边:“不过刚才你要是肯搭一把手,我就不会摔坏你的砚台了,连带着将我自己也摔得好疼啊。”这是她的小聪明,明明是她的错,她却偏要将此错推到二人头上,她还要卖一句可怜,显得季世子再要开口训她便是不地道。

这是长年在朱槿手下讨生活令她无师自通的本领,但她也知道自己强词夺理,故而又有些心虚,看季世子依然没有说话,就有些忐忑。

她忐忑季世子是不是已看穿了她的把戏,故此才不理她,越是脑补越是忐忑,因此刚抱怨完被摔疼了,又赶紧做小伏低地挽回补救:“但、但其实也没有那么疼,就是刚摔倒时疼了一下,倒是没有什么。”说完还自个儿乖乖从地上爬了起来,做得好像她从头至尾都是这么懂事听话,根本就没有蛮不讲理使过什么小聪明。

季世子仍没有出声。她在朱槿的镇压之下无师自通的手段统共不过这几板斧,施展完后就不知道自己可以再做什么了。有点尴尬地站了片刻。

许久也没有等来季明枫只言片语的回应,她小声地咳了咳:“那、那我回去看书了。”

到这时候,季世子才终于开了口,却问了不相干的话:“我适才问你为什么那样笑,你回了我什么?”

成玉不解。她想了想。她方才说话的声音挺大的,他当然不至于未听清她回了他什么,却冷肃着一张脸这样问她,是不是……是不是在以此问提醒她,她方才的所言所为十分逾礼,她很没有规矩呢?

想到这里,她心一沉,一下子有点慌。

她今日之所以会逾礼,因她满心满意地相信蜻蛉所言,认为她已和季明枫很是亲近了。却哪知蜻蛉昨夜说给她听的那些话,原来都不对。蜻蛉看走了眼。世子并没有挺喜欢她,也并没有和她成为朋友,世子并不是她可以与之嬉笑玩闹之人。

晨风拂入,烛火轻摇。她一时又是后悔又是委屈,期期艾艾地开口:“我、我忘记我说了什么,可能我今日说了世子哥哥不喜欢听的话,但我、我就是会常常说胡话,世子哥哥可不可以不要当真?”

烛火又晃了几晃,所幸天边已有微曦,并不需灯烛房中便依稀清明。只是暮春时节,清晨仍有薄雾,春雾入窗,和着将褪未褪的黎明暗色,将房中之景渲得皆如淡墨晕染过。

朦胧朝曦朦胧景。

一派朦胧中,令成玉觉得清晰的,唯有季明枫那似玉树一般的身形。那身形似乎在她说话的一瞬间有些僵硬,她拿不准,因为在她再次抬头看他时他全没什么异样,问她的话也很正常,是他会问她的话。

他问她:“你不想要我当真?”

季明枫这个问法,略熟。这是一种在她和朱槿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她经常见识的套路。她必须要说不想,然后朱槿斥责她一句:“不想要我当真,不想惹我生气,就需懂得自我约束,下不为例,去禁闭室领罚吧。”事儿才能了了。

季明枫在她低头思忖时又催问了一句:“你不想要我当真,是吗?”

“不想不想,”她赶紧:“本就是没规矩的胡话,一千个一万个不想世子哥哥当真。”

她说完乖乖垂着头等待季明枫的斥责,等着事儿就这么了了。但季明枫并没有斥责她,事儿也并没有就这么了了。季明枫看了她好一会儿,声音有些哑:“哪些话是胡话?”

季明枫并没有重复朱槿的套路。

成玉迷茫地看着他。

季明枫走近一步:“觉得我好看,喜欢看着我,看着我就觉得开心,这些话是胡话吗?”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提高或压低,仍是方才的调子,连语速也是方才的语速,但不知为何,成玉却能感觉到其中暗含的怒气。

她方才的确说了这样的话,彼时她还说得分外爱娇:“我就是觉得今日看到世子哥哥你,就感到特别的亲近,我坐在这里,看你在灯下看书,觉得真是好看……”此时想想,其实这些话有些佻薄。

她自小跟着花妖们长大,同亲热的人说话,一向没分寸惯了,但季明枫是个重礼教的修身君子,他们修身君子,可能觉得此种言语对他们是极大的冒犯和唐突。

她很是惶然:“我不知道那些话让世子哥哥你……”

季世子平日里耐性十足,此时却像是全无耐性,沉声打断她道:“我的问题没有那么难以回答,也不需要长篇大论,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她轻轻颤了一下:“我错了。那些都是没规矩的胡话。”

季明枫一时没有回应。

她十分小声:“世子哥哥,你不要烦我,我都是胡说的。”她咬了咬嘴唇,“对不起,我以后绝不再胡乱说话,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不知道道歉可不可以挽回,能不能令季明枫满意。她觉得他应该不满意,因为他看着她的目光很是冰冷。可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她垂头站在季明枫跟前等候他发落,良久,却听到无头无尾的几个字在头上响起:“我原本以为……”不过季明枫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完整,过了片刻,她又听到饱含愤怒的半句话,“你连我为什么……”但他依然没有说下去。这些欲言又止,像是对她极为失望。但她却茫然地根本不知道他在失望什么。

室中一时静极,许久之后,季明枫唤了她的封号。

“红玉郡主,”他道,声音已回复了惯常的平淡,平淡中含着真心实意的疑惑,“你处心积虑想要待在我的身边,这一点我不是不知道,你如此费心地每日都来见我,留在我身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我……”成玉抬头看向季明枫,触及到他冰冷的目光,瑟缩了一下,“我没有想做什么,我只是……”

被季明枫打断,他不耐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说实话。”

“想和你做朋友。”她小声道。

“做朋友。”季明枫重复这三个字。他抬眼看向窗外,一时未再开口。辰时已至,窗外一湖烟柳已能看清,清雾一天一地,却只能将湖畔碧玉妆成的翠色遮掩个两三分,倒是幅风流图景。

好一会儿,季明枫问她:“做怎样的朋友?”六个字听不出喜怒。

她垂着头:“就是一起玩的朋友。”

季明枫仍看着窗外:“你有多少这样的朋友?”

她依旧垂着头:“不太多,有几个吧。”

“听起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她立刻抬头辩解:“不是,没有,世子哥哥你……”

他却再次打断了她,他终于将目光自烟雨湖中转了回来,淡淡道:“郡主,你想要和我做朋友,可我不想做你的朋友。”

她愣了愣:“可世子哥哥你前些日子没有觉得我烦,蜻蛉还说你挺愿意见到我,今天你只是、只是……”她“只是”了半天却“只是”不出个所以然来。

季明枫将她的话接住,平静地看着她道:“只是从今日开始,我觉得你烦了。”

季明枫离开书房许久后,成玉仍待在原地。她其实有些被吓到了。

玉小公子胆色过人,驭烈马如驯鸡犬,闯蛇窝似逛茶馆,什么妖物也不曾惧过,便是朱槿是她的克星,她其实也未曾真正怕过朱槿。但今日的季明枫却令她感到有些害怕。

她害怕季明枫生气,季明枫真的生气了,又让她更加害怕。她其实并不理解季明枫为什么会气成这样,她虽犯了错,但她觉得那并非多大的过错。

她不想让季明枫生气,因此最后季明枫问她的那些问题,她全是据实以答,可令她茫然的是,这些实话里,竟然也没有一句话令季明枫满意。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要如此小心翼翼地去揣摩一个人的心思,谨小慎微地去讨好和逢迎;她没有交过如此难以捉摸的朋友,没有过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交友经历。

她早知道季明枫难以接近,因此十分努力,但今日不过行差踏错一步,她和季明枫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她觉得伤心,也觉得灰心。

她呆呆地在南书房中坐了整整一日,一忽儿想,季明枫不想做她的朋友,那就不做朋友么,她心底是遗憾,但这也没有什么,这一辈子她总要遇上一两个她十分喜爱但却又交不上的朋友。她还老成地安慰自己,人生嘛,就是这样充满遗憾了。

但过不了一忽儿,她又忍不住想,也没有道理这样快就灰心,何以见得季明枫他不是在说气话呢?虽然初识时季世子也觉得她挺烦人,但自她来了南书房,这半个月来他显见得没觉着她烦了,他还帮她在书册上写过批注,这就是一个证据。虽然今天她说错了话,让他又开始烦她,但说不准明天他气消了他就又改变看法了。

她一忽儿极为乐观,一忽儿极为悲观,自我挣扎了一天,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乐观面对这件事。因为在书房中思考到最后,她不禁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要是她真如此讨人嫌,那最烦她的人其实怎么着也轮不上季明枫,必定该是朱槿;但朱槿恨不得一天揍她三顿也不愿意抛弃她,不就是因为她也很可爱吗?

她就被自己说服了,认为季明枫一定也只是说说气话。

酉时末刻她离开书房时,已下定决心要慢慢将季世子哄回来。却不料她刚回春回院,院中便迎来了季明枫院中的老管事。

随行的小厮将一大摞书呈到她的面前,顶上头是那本她今日留在书房中未取走的《霍涂语辨义》。老管事压着一把烟枪呛出来的哑嗓子,不紧不慢同她解释:“世子吩咐老奴将郡主近日观览的书册全给郡主送过来,世子还说郡主明日起便不用去南书房中用功了,若是还想要什么书册,让蜻蛉去南书房中取给郡主即可。”

她愣了好一会儿,试探地问老管事:“那……世子哥哥的意思是说,他气消了我才可以再去南书房中是么?”

老管事沉默了片刻,斟酌着道:“老奴以为,世子的意思可能是,郡主今后都不要再踏足南书房为好。”

此事瞒不了蜻蛉,自然,连同日间在南书房中闹出的一场风波,也瞒不了蜻蛉。

成玉也未曾想过瞒骗蜻蛉。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丽川王府,也没有旁的熟人,多半月来同蜻蛉日日相处,早已十分亲近,在心中将她视做姊姊。她什么心事都愿意说给这个姊姊听,因她聪慧解意,丽川王府中无有她看不透的事体,也无有她解答不了的难题。

果真蜻蛉并不将季世子今日的生气当一回事,灯影下似笑非笑瞧着她:“世子会同郡主生气,无外乎……”却又住了口,只将葱白似的手指十分悠闲地撑住左腮,“世子不让郡主去南书房,郡主便先顺着世子两日罢了,这也并非什么大事。让世子他先气两日,过了这个风头,再由我去探探世子口风,看看世子究竟想要郡主如何赔礼,也省得郡主走弯路,如此岂不妙哉?”话罢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世子闹这个脾气,其实闹得有些好笑。”

成玉在此事上并没有蜻蛉的洞悉和胆量,因此并不敢觉得季世子今次发脾气发得可笑,她只觉得可怕。不过蜻蛉如此镇定,也不免给了她更多信心,认为季世子应该终归是哄得回来的。

但也不是没有一丝忐忑。

因着这一丝忐忑,第三日一大早,成玉便催着蜻蛉前去拒霜院寻季世子。蜻蛉一出门,她又立刻犯了紧张,来不及多想,已循着蜻蛉的足迹追了上去。

遥遥跟个小尾巴似地缀在蜻蛉身后时,她心里暗暗思忖,她就偷偷地、远远地看一眼季世子,看看他今日脸色是不是比那日好些,看看他是不是还那样生着气。

蜻蛉在拒霜院门口撞见了季世子。

蜻蛉似对世子说了什么,成玉瞧见世子抬头朝她所在处望了一眼,那一眼十分短暂,她来不及反应,世子已转身向前头一个六角亭而去,蜻蛉亦跟了上去。

成玉也慢吞吞跟了上去,但她不敢站得太近,因此在亭前草径的尽头处便停住了。这样的距离,她既听不清二人言语,亦看不清二人面容,但再走近些她又疑心季世子可能不会再忍耐她,因此叹了口气,蹲在那里扒着草根候着他们。

他二人倒并未攀谈许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季明枫已步出木亭,成玉赶紧扔掉手里的草根站起来,规规矩矩立在草径旁。季世子走近时她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世子哥哥,我……”季世子面无表情与她擦肩而过,视线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她愣了愣,立刻转身向着季明枫的背影又叫了一声:“世子哥哥。”世子却寸步未歇,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而此时他什么也没有听闻。

直到季世子已步入拒霜院,蜻蛉才来到她身旁。素来笑不离唇的蜻蛉此时竟没有笑,眉间拧成了个川字。她不曾见过蜻蛉如此烦恼的模样,心中发沉,许久才能开口:“世子哥哥果真厌了我,一刻也不想见到我了,所以已经没有赔礼的余地了,是么?”

她其实是希望蜻蛉立刻否认的。

但蜻蛉并没有立刻否认。

她心中发沉,有些透不过气。

蜻蛉见她伤心,立刻柔声安抚她:“郡主如此聪慧可爱,这世间怎会有人对郡主心生烦厌呢?”

但蜻蛉也知她并非三岁小儿,任人夸赞两句便能立时遗愁忘忧,蜻蛉斟酌着同她解释:“往日我赞同郡主结交世子,是因世子对郡主确有许多不同,世子是喜……不反感郡主的。世子朋友少,性子又严厉冷淡,郡主性子活泼,正可以暖一暖世子的性子,郡主想做世子的朋友,我以为这样很好。但……郡主和世子性子差得太远,可能的确不适合做朋友。”

蜻蛉勉强笑了笑:“郡主也无须烦恼执着,不交世子这个朋友,又能如何呢?”

成玉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不能怎的,我只是……”她黯然道,“我只是私心里想待在世子哥哥身边,觉得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就太好了。”

蜻蛉神色深沉,问她:“郡主想要待在世子身旁,可世子又不愿做郡主的朋友,那郡主有没有想过,其实世子妃,也是能一直待在世子身边的角色……”

成玉蓦地抬头:“世子妃?”

蜻蛉看了她好一会儿,摇头苦笑:“当我没有说过,是我想得太多。”

成玉十分惊讶:“难道蜻蛉姐姐觉得我做不了世子的朋友,却做得了他的世子妃吗?这太没有道理了,做朋友他都嫌我烦,况且,”她认真道,“我是个郡主,我将来有极大可能是要被送出去和亲的,不可能做你们丽川府的世子妃。”

蜻蛉勉强笑了笑:“那不过是我的想法罢了,做不得数,在世子他觉得,”她顿了顿,“您也并非世子妃的好人选。”

成玉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我知道的。”

蜻蛉叹了口气:“今次世子他着实有些……”

成玉咬了咬嘴唇:“我明白的。”她轻声道,“有时候一个人突然就会讨厌另一个人,这没有什么理由的。”

她的眼圈微红,带着一点大梦初醒如在云雾的愣怔与恍惚,又带着一点后知后觉勘透现实的灰心与伤情:“世子哥哥是彻底厌弃了我,我不该再缠着他,那样只会让他更加恼怒我。”

蜻蛉瞧着她发红的眼圈和泛着水色的双目,再次叹息了一声:“世子他……”却皱着眉未将此话说下去,转而道,“郡主便当做是这样罢,但也不用再想着世子,丽川还有许多趣致风物,明日我便领着郡主出门游山玩水去,过不了几日,郡主便又能开心起来。”葱白的手指将她下垂的嘴角微挑起来,轻声安慰她,“如人意之世事,世间能有几何?随意随缘,潇洒度日,方是快事,遇到世子之前,郡主不就是这样度过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