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王府中的确很难见到春回院中二人的身姿。

蜻蛉日日领着成玉外出。

东山有高楼,蜻蛉领着她登楼赏景,楼中启开一壶十八年女儿陈,二人对坐醉饮,山景悠然,清风徐来,蜻蛉问她,郡主可感到悠然么,成玉觉得这是挺悠然的。

西郊有碧湖,蜻蛉领着她游湖泛舟,以湖心之水沏一瓯莲子清,再听隔壁画舫中歌女唱两支时令小曲,袅袅茶香中蜻蛉问她,郡主可感到怡然么,成玉觉得这也是挺怡然的。

蜻蛉有情趣,又有主意,带着她四处作乐,成玉也就渐渐将季明枫放下了一些,没怎么再想起他了。

十来日晃眼即过。十来日后,成玉才再次听人提起季明枫。

那是个薄雾蒙蒙的清晨,成玉因追逐飞出春回院的仙鹤,不意撞见两个丫头倚着假山咬耳朵。小丫鬟说,前些日季世子出了趟门。

季世子出了趟门,从外头带回来一位娇客,姑娘颜美如玉,有月貌花容,只是世子将她护得甚严,不知是个什么来路。

成玉站在假山后头想,两个月前季世子从绮罗山将她捡回来,两个月后季世子不知从哪儿又捡个姑娘回来。季世子看着冷若冰霜、端肃严苛,想不到这样救苦救难、乐于助人、能捡姑娘。

头顶大鸟振翅,她回过神来,继续撒脚丫子追仙鹤去了。

这天是四月初七。

四月初七,成玉听人提起季世子。没料到,次日她居然就见到了季世子。

这日是四月初八,四月初八是佛诞日。佛诞之日,需拜佛、祭祖、施舍僧侣、去城外的禅院参加浴佛斋会等等。

但成玉今年不在京中,故而这些事统统不用做,她就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瞎逛。逛到日落西山时,听说初夏正是新酒酿成的时候,菡城中二十四家酒楼将于今日戌时初刻同时售卖新酒,每家酿的酒还不是一个味儿,她精神大振,携着蜻蛉便往酒肆一条街杀过去了。

她二人挨着酒肆街一家酒楼一家酒楼喝过去,喝到第十二家时,蜻蛉没什么事,她却有点飘,中途跑出来吹风醒神,结果碰到了紧锁双眉坐在隔壁首饰铺子门口的秦素眉。

秦姑娘见着她时双眼一亮,急急唤她:“郡主。”屈身同她行礼问安,行礼的姿势有些别扭。

秦姑娘出门,是给在越北斋喝茶的季世子送伞的。秦姑娘行礼别扭,乃是因途中走得急,把右脚给崴了。秦姑娘出门仓促,也没带个丫头,崴了脚,也没个谁能替她送伞或将她送去医馆,她只好坐在相熟的首饰铺子跟前犯愁。见着成玉,秦姑娘如见救星,千求万求地托付她,请她代她跑一趟,给世子把伞送过去,以防他归途淋雨。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成玉抬头朝天上一望,确有浓云一层层掩过中天月轮,是有雨的征兆。

她就应了秦姑娘,连折回堂中同蜻蛉打个招呼都不曾想起,便径向越北斋而去了。

若成玉清醒着,这事她多半不会这样处理,可她此时犯着糊涂,虽知季明枫不想见她,但酒气激发之下,她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她也不是故意要去见季明枫碍他的眼,她是帮秦姑娘送伞么,师出有名啊,季世子大约也能体谅她罢。

成玉抱着伞,一路逛进清远街,迷了两次路,终于找到了越北斋。接引的侍女要去楼上季明枫的雅室帮她通传,请她在楼下稍等,她懒得等,尾随着侍女上了二楼,直接去了尽头的兰室。

侍女刚将兰室的门叩开,她已幽魂一般抱着两把伞飘了过去,单手撑住半开的门扉,微微皱眉:“我和世子哥哥何时生分至此了,我只是来替秦姑娘送个伞,料想不需要层层通传。”

却没有得到回音。

季世子一向不爱搭理她,十来日前他还当她是个透明人,此时这个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她揉着额角抬起头来:“世子哥哥你不必如此,我……”一个“我”字卡在了喉咙口。

这时候她才发现门里站着的并非季世子,却是个貌美姑娘。姑娘一身白衣汉装,但高鼻深目,眉似新月,唇若丹果,面容冶艳,并不似汉人长相,是个夷族女子。

成玉一愣:“哦,走错了。”边说边回头,回头看见静立一旁的侍女,又一愣,“是你领我过来的啊,”她疑惑,“你没领错路吗?”

侍女正要回话,门后的白衣女子开了口:“可是红玉郡主?”

成玉转过头:“姑娘是……”便在此时,一身玄衣的冷峻青年自房间深处缓步行出,挡在了白衣女子面前,冷淡目光自成玉面上扫过,未做停留,抬手便要关门。成玉赶紧将半个身子都卡进门框里,“世子哥哥此时要关门,就压死我好了。”

房中静了片刻,季明枫没有再尝试抬手关门,他也没有再无视她,但语声极冷极沉:“海伯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海伯是拒霜院中的老管事。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成玉却立刻听出来其中含意。

季明枫不再将她当个透明人,她觉得这是一种进步,但季世子这句话却有些来者不善,她抬头觑了季明枫一眼:“世子哥哥……”季明枫也看着她,眼中全无情绪,听到世子哥哥这四个字,还微微皱了眉。她就有点孬了,即便有酒意撑着,亦做不出来再像方才那样横,她有些颓废地低了头,嗫嚅道,“海伯只是说,让我不要再去南书房。”又飞快道,“我没有再去过南书房。”

“你一向聪明,”季明枫回她,声音平静:“当然知道举一反三,明白‘不要再去南书房’这句话还有什么意思。”

她当然知道,但是却很认真地摇了头:“我不聪明,我不知道。”

这一次季明枫沉默了许久,许久后,他盯着成玉:“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这个意思,有那么难以理解么?”

越北斋这个茶楼,比之成玉在平安城常逛的其他茶楼,有个十分不同之处:越北斋很静。楼中没有堂座,仅有雅室,客人们也不吵闹,便是伙计们来来往往,也皆是悄声言语,因此当同室茶友不再攀谈时,楼中便只能闻得二楼一副竹帘子后头传出的古琴声。此时成玉便只能听到那古琴声。她听出来琴师弹奏的是《秋风词》。

季明枫仍看着她,眼神十分淡漠。

季明枫问她有那么难以理解么。

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她多么聪明,他是什么意思,她其实一直都懂。

但此时她却不禁喃喃:“就是那么难以理解。”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就是那么难以理解。”然后她看到季明枫蹙紧了眉头,蹙眉是烦恼和不认同的意思,她想。只在眨眼之间,他蹙眉的神色便在她眼中模糊了。她立刻明白自己是哭了。

她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她一直知道季明枫不希望她再出现在他面前,可能连看她一眼都嫌烦,但此前只是她心中如此想罢了,并不觉得十分真实。此时听季明枫亲口道出,这突如其来的真实感,就像一把细针密密实实扎进了她心口。她没有忍住这猝不及防的疼痛。她本来就怕疼,所以她哭了。

但显然季明枫并不懂得她的伤心,他嗓音微哑地斥责她:“别再像个小孩子,稍不顺意便要哭闹,你虚岁已十六了。”

是了,他厌了自己,因此连她的伤心他也再忍受不了。

她突然感到十分愤怒。她同蜻蛉说她很明白有时候人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会突然讨厌另一个人,没有理由,但她其实还是想要个理由。他为什么一下子这样讨厌她,连一点点机会都不再给她。他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个人。

这愤怒前所未有地刺激到她,她突然将手里的两把紫竹伞用力摔在季明枫面前,用尽力气向他大吼了一声:“我就是个小孩子!我就是笨!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伤心了我连哭一哭也不行么!”

言语颠三倒四,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季明枫却像是被她镇住了,一时没有出声。

不断掉落的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季明枫的表情,但她心中还抱着一点隐秘的渴望,希望从季明枫的神色中辨出一点言不由衷来。她也不妄想他会因为她的伤心也感到一点痛心,她一向乐观,又好哄,因此只要一点怜悯就可以。

她努力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又拿袖子揩了揩。

泪水拭尽后成玉终于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两人的表情:首先入目的是季明枫身旁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神色中含着探究,打量她的目光中带着五分不屑,五分可怜。而后才是季明枫,季明枫依然蹙着眉,察觉到她停止了哭泣,他抬手揉了揉额角:“你今夜闹够了,回去吧。”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别再像个小孩子。

你今夜闹够了,回去吧。

成玉怔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今夜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又令人厌憎。她从前是那样难得忧愁的小姑娘,大多时候觉得世间一切都好,并不知厌憎是何意,今夜却突然想起来,这世上原有个词叫厌憎,而那正是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静了半晌。半晌后,她轻声道:“嗯,是该回去了。”她恹恹地,“我今晚可能有些可笑,这样纠缠,太失礼了,大约是来路上喝了些酒的缘故。”她抬起头来,“世子不必觉得烦恼,此时我觉着我酒醒了,今夜,”她微微抿了抿嘴唇,“让世子和这位姑娘见笑了。”她不再说那些爱娇又任性的言语,这样说话的她前所未有地像个大姑娘,端严、得体、还客气。

季明枫动了动嘴唇,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可成玉并没有注意到,像是思考了一瞬,她百无聊赖道:“那就这样吧,我走了。”说完真转身走了。

直走到楼梯处,她听到季明枫在她身后开口:“就这样,是怎样?”

她停下脚步来,却没有转身,但仰头看着房梁,像是思考的模样,最后她说:“就是世子希望的那样吧。”然后她下了楼。楼梯上传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是高门贵女应该有的行路之仪。

她没有再叫他世子哥哥。

自此之后,成玉再也没有叫过季明枫一声世子哥哥。

后来当朱槿将她重带回平安城,她更是彻底忘记了这个称呼。

那夜菡城一宿风雨,成玉回府已是三更,回首才发现蜻蛉竟在后头不远处跟着她,大雨中两人皆是一身湿透。

开门的小厮惶恐地盯着她瞧,待视线往下时,吓得话都说不大利落:“郡、郡主这、这是……”她也顺着小厮的目光瞧了一瞧,瞧见自个儿半幅裙摆上全是泥渍,软丝鞋边上亦糊着稀泥,鞋尖上却沾着半片红花,花色被小厮手中的风灯一映,倒有些艳丽。

是在清远街上摔的。她记得。

初夏的雨来得快,彼时她步出越北斋没多久,便有落雨倾盆。出了清远街,她才发现竟走错了方向,于是又折了回去。

重走近越北斋时,却瞧见季明枫正携着那白衣女子步出茶楼。她在雨中停住了脚步,遥见季世子撑开紫竹伞步出屋檐,然后将伞斜了斜,那白衣女子单手提一点裙摆步入伞下,那个小动作是还不习惯汉装的模样,季世子的伞朝着那姑娘又斜了斜。两人共用一伞在大雨中徐行远去。

成玉在雨中打了个冷战,待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她才重新举步。身子被冷雨浇得哆嗦,举步时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目光着地,她才发现街道两旁的榴花被这场四月落雨摧折下来好些。

入目可见的石榴花树们皆是被雨水浇得颓然的少年男女模样,而她能瞧得见的花朵,不过就是这满地的乱红落英。如此萧瑟情境,衬得她也有些萧瑟。她在地上坐了好些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打了个喷嚏,才站起来辨别方向,朝王府而去。

便是有这么个插曲。

当夜蜻蛉伺候着成玉洗了个热水澡,又灌了她满满一碗姜汤,还给她点了粒极有效用的安神香,她捂在被中一夜安眠,再睁眼时已是次日巳时。

室中唯有冷雨敲窗之声,蜻蛉坐在她床前,见她醒来,轻声向她:“世人有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郡主昨日委屈了一场,痛哭了一场,又被雨浇了一场,昨日种种,郡主希望它是生还是死呢?”

成玉打了个哈欠,平静道:“我希望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天子成家,无论姑娘儿郎,性子都烈,有时候连娶回来的媳妇儿性子都烈。成家性子最烈的是二十几年前的睿宗皇帝。大熙开朝两百余年,自开朝便和北卫是死敌,历任皇帝在位时均和北卫有战有和,还派公主去和亲,唯有睿宗皇帝他说干就干然后和北卫至死方休干了一辈子;睿宗皇帝在位时,熙卫边境唯有王子埋骨,从无王女和亲,便是如此烈性。而这位睿宗皇帝,是成玉她爷爷。

须知红玉郡主成玉她平生最崇拜的就是她爷爷,其次才是她老子爹。秉续她爷爷的风骨,成玉虽然年不满十六,较真起来,也是相当烈性。她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就真的死干净了,是绝不可能再抢救一下的了。

定义昨日种种已死干净的成玉在房中读了几天书,不晓得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一本皱巴巴的《幽山册》,里头说菡城城外好几座深山里都藏着玄妙的幽洞暗窟。成玉对这本书爱不释手,读得如痴如醉,读完就拽着蜻蛉跑去访幽探秘了。

整个四月,她们都在深山老林里度过,战天斗地劈豺狼砍猛虎,影卫出身的蜻蛉根本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四月底,季世子找蜻蛉谈了次话,大意是说如果她再带着红玉郡主出门犯险就将两个人都禁足,算是给了城外深山老林里的豺狼虎豹们一条生路。

二十来日,成玉同季世子王不见王。蜻蛉同她谈及季世子的干涉时,她也只是点了个头,道客居在此,主人有令,自当遵从,方是客居之礼。然后规规矩矩去后花园看书喂鱼去了。

蜻蛉从未瞧过她这样一面,一时倍感新鲜。她不知道她眼前这位郡主被自由的花妖们养大,也被威严的皇庭所规束,她天真时十分天真,任性时非常任性,规矩起来时,也可以做到极其规矩。

五月,成玉一径待在府中花园里溜达,因此碰到过好几回季世子以及季世子领回来的那位夷族姑娘。季世子同她还是那样,倒是世子身旁那位喜着白衣的夷族姑娘对她很有些不同。

有时候这位姑娘同季世子一道,同季世子一道时她会学着季世子,目不斜视当成玉不存在。有时候这位姑娘一个人,她一个人时,却会假装不经意自成玉喂鱼的凉亭前走过,将眼风轻飘飘扫到她的身上。

成玉是个逢年过节需在皇宫里讨生活的倒霉郡主,宫里头最不缺的便是女子的心机,她品得出来姑娘眼风中的探究和轻视。但成玉觉得这其实也怪不着人家,谁叫她那夜在越北斋不顾体面地闹了一场又哭了一场。

白衣姑娘是个甚来历,府中有一些传说。

下人们嘀咕的版本,说这姑娘姓诺护,单名一个珍字,是季世子在十三夷部之一的月令部从一群马贼手里救下的;马贼灭了姑娘满门,世子怜她,故而领她回府,她若伺候得好世子,便要抬她做妾。

成玉觉得季世子他选朋友挺严厉,但抬妾倒是挺随意的。

不过蜻蛉在此事上和她意见不太一致,蜻蛉觉得,下人们口中这个版本,应是世子他特意放出来的障眼法,为的是迷惑有心之人。季世子选朋友严厉,抬妾也不会随意。

成玉就和蜻蛉赌了五十两金子。

为了这五十两金子,蜻蛉很快探出了一个全新的版本。说这位诺护珍姑娘的确是世子从月令部寻得,但并非是从什么马贼手里救下来。这是四个影卫努力了七年才努力出的结果。

说珍姑娘乃是十五年前南冉国宫变之中唯一活下来的南冉先王遗珠。因是南冉孟氏之后,真名其实该叫孟珍。季世子将她带回来,为的是南冉古墓中所藏的集南冉整个部族千年智慧的南冉古书。

南冉人擅毒蛊之术,又擅奇门遁甲,故而在十五年前南冉政局飘摇时,那样好的时机之下,丽川王爷也没能将南冉收入彀中。但若能进入南冉古墓得到那些古书破译掉南冉的奇方奇术,大败南冉却是计日可待。

打开南冉古墓需要圣女之血,而南冉国的圣女,乃是天选。这便是季世子在孟珍身上花费如此多心血的缘由:南冉这一代的圣女,便是这位隐居月令部,化名诺护珍的孟珍公主。

而如今的南冉王自十五年前弑兄窃位后,也一直在寻找这位失踪的圣女。

讲完这个故事,蜻蛉替世子感叹了一句:幸好世子他抢先了一步。又发表了一下自己的预测:可见下一步世子他准备准备便要去探南冉古墓了。

蜻蛉一席话毕,成玉稍稍掩住了口,有些惊讶。为了五十两金子,蜻蛉她就把季世子给卖了,还卖得利利落落的,一丝犹疑都没有。她有些为蜻蛉感到担心:“你就不怕世子他知道了会削你么?”

蜻蛉点头回她:“是的,世事一向是这个道理,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幽幽看向成玉,“郡主此时和我知道得一般多了……”

成玉哭丧着脸:“我根本不想知道得这么多,我装什么都没有听见还来得及吗?”

蜻蛉噗嗤笑道:“郡主英明。”颇有深意道,“所以珍姑娘若是有一日挑衅郡主,郡主您也不要理她,您既知道世子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便该知道一旦您和珍姑娘争执起来,世子他为了他的大业和大局,便是郡主您有道理,他也是不会站在郡主您这头的。”她叹了口气,“世子他是做大事的世子。”

成玉怔了片刻,表示理解世子的事业心,也理解世子对孟珍的维护,还理解孟珍对她的轻视,但完全不能理解孟珍为什么会挑衅自己。

蜻蛉斟酌道:“难道郡主未看出来珍姑娘视郡主为劲敌么?”

成玉觉得奇了怪了她为什么要视自己为劲敌。

蜻蛉看着她非常发愁,好半天,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郡主不用理解为什么,听我的话就对了。”

成玉从未怀疑过蜻蛉的颖慧,也钦佩蜻蛉素来识人有道且有术。但蜻蛉对孟珍的那句预言,她却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四日后。

四日后的清晨,成玉斜倚在花园小亭中一张软榻里,头发束起,额前扎一条藏青护额,手里握一把泥金扇,和着面前红衣歌姬的唱词有一搭没一搭打拍子。

这几日天上落雨落得殷勤,她原本有些在后花园待不住了。寻常人可能觉得玩赏雨中娇花也是一种雅趣,但成玉踱步其间,打眼望去一院子都是被雨水浇得落魄的美人。蜻蛉在一旁感叹:“瞧这株四季海棠微雨中含羞带怯多么醉人……”成玉却只能瞧见几天的冷雨将一个橙衣美人打得都要厥过去了……她觉得只有苍天能明白她的苦。幸而蜻蛉自府中挑出个唱曲唱得好的歌姬陪她打发时间,并且她待的这个亭子周围也不种什么花花草草,她就在这个亭子里一待待了四天。

红衣歌姬弹着琵琶正唱到“琼花摧折,冷香尽谢,西风只向无情夜”,本该和她没什么交集的孟珍走了进来。

歌姬落音,成玉坐正了些笑问孟珍:“珍姑娘这是听怜音姐姐她歌声曼妙,故而也动了兴致到此一坐……”看孟珍笔直得跟株杨柳似地站她跟前,半途改口,“到此一站么?”

孟珍秀眉蹙起,冷冷看着她:“郡主是熙朝的郡主,却为何将低贱的伶人也唤做姐姐?”

成玉将扇子抵在额头前。她其实不仅将伶人唤做姐姐,她也将伺候她的侍女唤做姐姐,甚而平安城青楼里的小娘们,凡她见过的,她都叫过姐姐。姑娘们觉得她嘴甜,又难得是个一掷千金的败家子,因此都喜欢她,她从来没觉着这是个什么问题,头一回被人如此指责,一时间有点蒙。

孟珍继续道:“近一月来,我见郡主在此赏花观鸟,蓄禽垂钓,如今竟还同伶人厮混在一起,郡主便打算日日如此么?”

成玉觉得自己这样已算十二分修身养性了,须知她在平安城中要能做到如此,朱槿是要开心得每天烧高香的。她笑了笑,扬眉向孟珍:“我这样难道还不够好么?”

孟珍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眼中浮现轻视意味,微微挑高了眉:“郡主想过这样的日子,便不应待在丽川王府中。丽川王府同京城中的王府别有不同,容不得一位富贵逍遥不解世事的郡主,郡主在此迟早要拖累世子,不如早一日回你的静安王府,如此,对郡主、对世子、对王府,都是桩好事。”

成玉用扇子尖儿撑着下巴尖儿。

孟珍淡淡:“还请郡主仔细考虑。”话罢不待成玉回应,已移步迈出凉亭,于微雨中淡然而去。

红衣歌姬怜音随意拨弦,重弹起方才那支小调来,成玉还用扇子抵着她的下巴尖儿,半晌道:“蜻蛉姐姐说珍姑娘会来挑衅我,怜音姐姐,我怎么觉着珍姑娘这不像是在挑衅我,是在赶我出王府啊。”

怜音微微一笑:“郡主用赶这个字,算不得是个好字,奴婢以为委婉一些,用劝这个字,听着要好听些。”

成玉刷地摊开折扇,半掩住脸,动作端的风流,轻轻一叹:“都是想我走啊。”

怜音抱着琵琶幽幽然唱了一句:“琼花折,冷香谢,西风只向无情夜。”弯眉一笑,“郡主同奴婢联词联曲为乐,何苦为他事多费神思。郡主择的这一曲本就有哀调,配郡主这句词,倒显出十分的伤怀来,奴婢便将这句词减了两个字,郡主可觉得是否不那么寥落了?”

成玉扇子一收,乐出声来:“怜音姐姐不愧为词曲大家,是个炼字之人。”

但成玉回头还是想了想离府这事儿。

她待在丽川王府,乃是因她欲同季世子结交,加之恰巧她的忠仆朱槿那阵子觉得她很讨人嫌顺势把她给扔这儿了。

朱槿的意思是半年后再来接她。她初来王府时二月中,此时才将将五月中。

她同季世子走到这一步其实很没有意思,她再待在王府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但丽川不比平安城太平,她就这么贸然离开王府,若她出事,皇帝的态度不好说,但朱槿一定徒手将丽川王府给拆了……着实是给老王爷夫妇添麻烦。

她觉着还是待着为好。

此后每每同孟珍相逢,瞧着对方隐含着“你怎么还没有离开”之意的眼神,她都当瞧不见了。

有一回为了捉一只飞去花园中那座流泉瀑的彩蝶,成玉蹑手蹑脚地跟过去,一耳朵听到山石一侧孟珍同她的侍女用南冉语闲话,有几句说的是她。

那侍女道:“世子殿下这一月来每日都要来花园中走一走,姑娘你……”

孟珍没有说话。

那侍女恨恨道:“那红玉郡主为何还不离开?道理姑娘都同她说明白了,她便安心在王府中当一个拖累世子殿下的无用之人不成?她是未听明白姑娘的意思还是……”

孟珍开了口:“她明白,”淡淡道,“只是中原女子,大约骨头都轻。”

说着二人步出山石,一眼看到她,那圆脸侍女一脸慌乱,孟珍倒是颇为镇定,还皱了皱眉。

成玉展颜一笑,竖起手指来放在唇间,同她们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又指了指停在一朵大红色佛桑花上头的彩蝶,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朵佛桑花,似只捕食的鹞子猛朝那彩蝶扑了过去,又立刻从花丛里爬起来烦恼道:“咦,这样都能叫你跑了!”一路追着翩飞的彩蝶而去。

柔和软风中听到身后那圆脸侍女松了口气:“幸好她不懂南冉语。”

孟珍淡淡道:“能听懂又如何。”声音中微含怒意,“便是这样一个玩物丧志之人!”

成玉追着彩蝶而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若是在平安城,有谁敢说她骨头轻,她能将对方打个半身不遂,别说打一个蛮族公主,便是打当朝的公主都不在话下。但念及她今日是在丽川王府,如蜻蛉所言,孟珍于季世子有大用,季世子同她虽然这样了,但总是救过她。且她蒙丽川王府殷勤照拂了三月,因朱槿是个说半年后来接她就必定会在半年之后才来接她的说话算话之人,因此他们还得再照顾她三个月。

终归丽川王府对她有恩。

她愿意为了这个恩,多担待一些孟珍对她的莫名敌意。

季夏时节,三伏里赤日炎炎,花园中待着嫌热,蜻蛉便领着成玉出门听说书了,倒是很少再看到孟珍。蜻蛉提了一句,说近日前府事多,世子十分忙碌,成玉并不多问,蜻蛉也就不多说。二人只是听书看戏,玩物度日。

结果那个月末,出了事。

季世子领着精兵良将去探了南冉古墓。前去十八人,回来只得两人。一个是孟珍,一个是为了救她而身中剧毒的季世子。

季世子身中剧毒,生死一线,照理说这是个缓和季成二人关系的好时机。

蜻蛉瞧了古往今来许多话本,于此深有心得,明白即便世子认为二人间有什么迈不过的沟壑天堑,只要郡主她以泪洗面日日服侍于世子榻前,病弱的世子怎能抵挡得住,必然就从了。

她前些时日冷眼旁观,觉着郡主着实是个看得开的人。自以为郡主天真童稚不能与他并肩的是世子,因此而将郡主拒于千里之外的是世子,但隐痛着看不开的那个人,也是世子。她觉着自己有这个打算其实是为世子好。

但问题就在于季世子驭下太严太有手段,以至于蜻蛉探得季世子他中毒这个消息,已是三日之后;待她刚在心里头勾出一幅借此时机助郡主世子冰释前嫌的大好蓝图来时,她又立刻探知世子他剧毒已解了。

的确如话本中的套路,翩翩佳公子命悬一线之时是有佳人陪伴照顾还痛哭的,但那不是成玉。

为世子配出解药的是珍姑娘。

守候服侍在世子榻前的也是珍姑娘。

世子醒时在他跟前哭得梨花带雨的,还是珍姑娘。

蜻蛉觉得世子和郡主怕是要彻底凉凉了。

成玉得知季世子中毒的消息是在世子回府后的第七日,倒并非全然自蜻蛉口中获悉,乃是听拒霜院门口那株樱树提了几句,她再去问了蜻蛉。

成玉在书房中坐了片刻,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前几日她读得如痴如醉的那本《幽山册》。那上头她拿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做了许多笔录,添记了平安城外她探过的许多奇山妙岭,与册子上记载的菡城山泽遥遥呼应,蜻蛉看过,也觉得很有趣。

她将册子揣在怀中,便领着蜻蛉去拒霜院探病了。

她们在外堂候人去内室通传,正碰到孟珍自内室出来,瞧见她二人,皱了眉,却没有说什么,端着药碗出了外堂。未几便有小厮出来请她二人入内。蜻蛉随着小厮走了两步,才发现身后成玉并无动静,回首时瞧见她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撑在圈椅的扶臂上,眼睫微微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蜻蛉开口唤她:“郡主。”她才终于回过神来似的,却依然没怎么动,只将撑着额角的右手手指缓缓移到了腮边,垂着的一双眼睛淡淡看过来。因沉默和迟滞带出的些许懒态,与平日之美大不相同,配着微蹙的一双眉,清清泠泠的。

蜻蛉在心中叹息,想若她是世子,便为着这一张倾城国色的脸,她也狠不下心推开她。

“其实我来得有些草率,”成玉缓缓开口,情绪不大高的样子,“竟忘了季世子一向嫌弃我,见着我总要生气,此番他卧病在床,静养时节,应该少生点气。”

她顿了顿:“方才我瞧珍姑娘面色里已无担忧,想来季世子已无甚大碍,既然来了,那蜻蛉姐姐你进去瞧一瞧世子吧,我去外头逛逛,在园子里候你。”话罢搁了茶盏便要起身,目光落到放在一旁的那本《幽山册》上,愣了愣。

蜻蛉见她这个模样,斟酌着道:“世子卧床定然无聊,那这本书我替郡主捎给世子?”

她沉默了片刻,将书拾捡起来:“过我手的东西,季世子他定然也难以瞧得上,算了。”拢着书册出了外堂。

蜻蛉在后头静看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季世子这一方拒霜院,乃因院中种着许多拒霜花而得名。但因这一院拒霜花的花期比寻常拒霜花要晚些,只见绿树不见花苞,故而误入这片花林的成玉也不觉头大,只觉自己误打误撞,竟难得寻到了一个清幽之地。

她走走停停,肆意闲逛,没注意到此时身处的柳荫后半掩了一扇轩窗。

轩窗后忽传来低语:“正事便是如此,那我说说旁的事罢。”却是蜻蛉的声音。成玉停住了脚步,接着听到蜻蛉一句,“她是担忧你的。”

成玉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头重新拧了起来,她想起来那扇轩窗后仿佛是季明枫的内室,同蜻蛉说话的,应当是季明枫。

蜻蛉仍在继续:“她此时就在院中,为何不进来,大约……你也明白。同她走到这一步,便是殿下你想要的么?殿下其实,并不想这样吧?”

成玉怔住了。她当然明白蜻蛉说的是她。

季明枫刚拔出剧毒,正值病弱,察觉不出她在外头是有的,然蜻蛉是何等灵敏的影卫,必定知道她此时正立于屋外柳荫中。她却偏同季明枫提起她,想来是以为她不会武,站得又有些距离,绝无可能将二人言谈听入耳中。可偏生她耳力素来比常人强上许多。

她觉着自己应该赶紧离开,终归事已至此了,她不该想知道他们为何竟会谈起她,也不该想知道季明枫私下里究竟如何看她。

却在举步时,听到了季明枫微哑的嗓音自轩窗后响起:“她只能做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我却不能要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压住了一声咳嗽,“她没有能力参与王府的未来,早日离开才是好事。”

成玉停住了脚步。

屋中重回静默。

半晌,蜻蛉再度开口:“那孟珍,便是有能力参与王府未来的人吗?”

季明枫没有回答。

蜻蛉低低一叹:“此事其实是我多管闲事,但承蒙殿下一直当我是朋友,我今日便僭越地多说一句吧。世事如此,合适你的,或许并非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或许并非是合适你的。殿下你……既然执意如此选择,只希望永远不要后悔才好。”

这一句倒是难得得到了季明枫的回应。

季明枫咳了一阵:“红玉和我……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你今后也不必在此事上操心了,她在王府也待不了多少时候。”停了一停,放低了声音,似在自言自语,但成玉还是听到了那句话,“她离开后,也不大可能再见了。”

房中又静默了片刻,蜻蛉轻声:“殿下就不感到遗憾吗?”

季明枫的语声如惯常般平淡,像是反问又像是疑问,他问蜻蛉:“有何遗憾?”

那就是没什么遗憾了。

成玉微微垂眼,接着她快步离开了那里。

季明枫和蜻蛉的对话,有些她其实没太听懂,譬如蜻蛉那两句什么合适的并非想要的,想要的并非合适的。若这话说的是交友,似乎交朋友并不一定要考虑这许多。但季明枫的那几句话,她倒是都听懂了。

原来季世子突然讨厌了她,是因她“天真不知世事”。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对他、对形势复杂的丽川毫无助益,而他不交对他没有助益的朋友。

季世子大约还有些看不上她,觉得她弱小无能,他也并不希望她在丽川王府长待,甚而即便往后他们因各自身份再见一面难于登天,他也不感到什么遗憾。

哦,他原本就挺烦她,往后二人再不能相见,他当然不会有什么遗憾。

她从前倒不知道他是这样看她的。但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方才她为何要停步呢?

蜻蛉问季明枫,殿下其实并不想这样罢?他会如何回答,大体她也能料到,着实没有留下来听壁角的必要。果真他回答蜻蛉的那些话便没有什么新鲜之处。

但再听一遍总还是令人难受。

可那时候她却停了步。

明知会难受却为何还会停步呢?难道她还指望着他面上表现出的那些对自己的厌弃是缘于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走出那片拒霜花林后,她拿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本《幽山册》敲了一记额头,敲得有些沉重,脑子都嗡了一声,然后她责骂了自己一句:“你倒是在发什么梦呢?”

日暮已至。拒霜虽未到花期,但园中自有花木盛放,被夏日的烈阳炙了一整日,此时再被微凉的暮色一拢,一凉一热之间,激起十分浓酽的香气。是白兰香。

成玉想起来前头的小树林中的确生着一株参天白兰,乃是棵再过几十年便能化形为妖的千年古树。她日日上南书房那会儿,很挂念这棵树开花时会是如何卓绝的美人。微一思忖,也不急着去外堂同蜻蛉会合了,踏着浓酽花香一路向着那株古白兰而去。

只是没想到今日竟很有听壁角的运势。

依稀可见那株古白兰飘飘的衣袂之时,有两个熟人在前头不远处挡住了她的视线。负手而立的是孟珍,拿个药铲正掘着什么的是那日成玉在流泉瀑扑蝶时与她有过错身之缘的圆脸侍女。

二人今次依然用了南冉语交谈,依然提了她,依然是圆脸侍女在狠狠地抱怨她。

大意还是那么个大意,说世子的大事里头瞧不见她这位郡主,世子中毒命悬一线之时瞧不见她这位郡主,如今世子安然了她倒是假惺惺来探病了,便是用着一张天真而又故作无知的面孔纠缠世子,真是十分可恨讨厌。

成玉因曾无意中听过一回孟珍同她的侍女议论她,明白孟珍自恃身份,其实不愿多评点她。但令成玉感到惊讶的是,今次孟珍竟破了例,忍着厌烦与不耐说了老长一段话:“中原女子便是如此,素来娇弱无用。中原确是英雄辈出,男子们大体也令人敬佩,但中原的女子,却不过是男子的附庸罢了,被男子们护着惯着,个个都养成了废物。”露骨轻蔑透出话音之外,“连天子成家的贵女也不过如是,自幼养尊处优安享尊荣,”冷冷嘲讽,“那张脸倒长得好,不算个废物,是个宠物罢了,不值一提,今后也大可不必再提起她。”

圆脸侍女讷讷称是,又道中原女子们的确没有志气,鲜见得能有与男子们并肩的女子,便同是贵女,府中此时供着的那位郡主又岂能比得上她家的公主。譬如季世子要做翱翔天际的鹰,她家公主便也能做鹰,季世子要做雄霸山林的虎,那末她家公主便也能做虎,那位徒长得一副好面孔的懒散郡主,也着实不必一提了。语中有许多意满之态。

孟珍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叮嘱了那正掘药的侍女一句,让她别伤了药材的药根。

成玉靠着那株三人方能合围的凤凰木站了会儿,瞧那一双主仆一时半会儿没有出林子的意思,摸了摸鼻子,另找了条偏路,仍向着在月色下露出一段飘飘衣袂招惹自己的古白兰而去。

连着这次,已是两次让成玉撞见这位南冉公主在背后怠慢轻视她。这事有些尴尬。她其实从前并不如何在意孟珍,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因今日她终于知道了季世子究竟是如何看她。而季世子的见解同孟珍的见解本质上来说竟然颇为一致。因此孟珍这一篇话就像是对季世子那些言语的注解,让她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在平安城无忧无虑做着她的红玉郡主玉小公子时,成玉从不在意旁人说她什么,因世人看她是纨绔,她看世人多愚驽,愚驽们的见解有什么重要呢。

但季世子是她认可过的人,在意过的人。这样的人,她生命中并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正因稀少,故而他们说的话,她每一句都听,每一个词都在意,每一个字都会保留在心底。而又正因她对这些言辞的珍重,故而一旦这些言辞变成伤害,那将是十分有力的伤害。

能伤害她的人也不多。

这无法不令成玉感到难堪,还有愤怒。

她打小皮着长大,吃喝玩乐上头事事精通,瞧着是不大稳重,兼之年纪又着实小,些许世人便当她是个草包,能平安富贵全仗着有个为国捐躯了的老父。世人却不知这位郡主还是十花楼的花主,十花楼中蓄着百族花妖,而仅靠着一个为国捐躯的老父,成玉她能做成大熙朝的郡主,却做不成百族花妖们的花主。

百妖们为何能认她一个凡人当花主,光靠命好是不行的。花妖虽是妖物中最温驯的一类,然但凡妖物便总是有些肆无忌惮不拘世俗。花妖们爱重这位小郡主,绝非因她有朱槿梨响两个护身符。他们爱重她如雏鹰般天真英勇,如幼虎般刚强无惧,他们爱重她无穷的胆量和惊人的魄力,他们还爱重她一等一的决断力。

有事当前,成玉很少拖泥带水,她一向是有决断的。

幽幽月色下,成玉倚着棵寻常垂柳,瞧着在她眼中已化作个黄衣美人的古白兰,玩转着右手大拇指上一个玉扳指,笑了笑:“这个扳指姐姐你可能没有见过,但我想你应该听过。”

古白兰原本带着好奇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成玉,闻言惊讶:“你……是在同我说话?”

成玉换了个姿势靠在垂柳上,抬头看她:“姐姐生得很美。”左手手指抚着右手大拇指上光华流转的玉扳指,漫不经心转了两圈,“它有个名字,是牡丹帝王姚黄给起的,叫希声,说是大音希声。”

离地三尺浮在半空的古白兰双眼圆睁,盯着那白玉扳指直发愣,口中喃喃:“牡丹……姚帝,希声。”良久,将惊异目光缓缓移到成玉身上。

菡城建城不过七百年,这株古白兰却已在此修行了两千余年,虽修行至今尚不能化形,但因很早便开智,因此天下之事,她知之甚多。

凡人看这俗世,以为天子代天行权,苍天之下,便该以他们人族天子为尊,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这只是人族的见识罢了,对于生于凡世的妖物们而言,人族有人族的王,但同他们不相干。人族有人族的大事儿,但同他们更不相干。他们妖物也有自己的王,也有自己的大事儿。

各类妖物中,只花妖一族的情形有些特殊。世间各妖族均有妖王,仅花妖一族,无王久矣,许多年来只是在各处凡世选出万千花木中有灵性的一百位族长代掌王权,行花主之职。

在古白兰听过的传说里,其实他们花妖一族原也是有王的。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堕为妖物。他们有过两任花主。

第一任花主虽并非自他们族中遴选而出,但身份极尊崇,乃是九天之上天君之子、掌领天下水域的水神,那位殿下当年代领九重天瑶池总管之职,顺道做了他们的花主。

第二任花主出身虽没有那么贵重,却十分传奇,自幼生于魔族,乃是株魔性极重的红莲。魔性重到那个程度,又是株红莲,本就为神族不喜,想要修仙,难于登天。但她偏偏修成了仙,还做了瑶池的总管,成了所有花神、花仙和花妖的宗主。九重天上有一十二场千花盛典出自她手,每一场都精彩纷呈,曾载入仙箓宝籍;第三十六天有七百二十场天雨曼陀罗之仪由她主理,深得挑剔的东华帝君赞誉;而她自培的五百种花木曾助力药君新研出一万三千个药方单子,无量功德惠及六界苍生……她在位时,世间花木常得万千尊崇加身。

一十二场千花盛典,七百二十场天雨曼陀罗之仪,是九重天上的七百二十年。

这位花主共在位七百二十年,而后却因闯二十七天锁妖塔搭救友人而死。天君震怒,她虽身死,亦革了她花主之位意欲另立新主,未曾想万花不从,竟甘愿堕为妖物追随供奉已逝之主,惹得天君更为恼怒,原本要将万花灭族,幸得东华帝君拦劝,才只将他们革除仙籍四处放逐罢了。

但从此世上便再无花仙花神,万千花木便是如何修炼,也只能修成个妖物。九重天也再懒得管他们的死活,而他们自己,在凡世中久远的时光流转里,也再没有立过一位花主。

可十五年前,便是在这一处凡世,他们的百位族长竟重新迎立了一位新主。

这位新主还是个本该同他们妖物全无关系的凡人。

这是唯有他们花木一族才知晓的私密,皆知不可与外族道之。

听说这位新主虽是凡人之躯,却生而非凡,因初生之躯不能承受体内的非凡之力,故而百族族长合以千年修行,铸成一枚封印扳指令小花主常年佩戴。

那枚扳指由百族族长中最具声望的牡丹帝王姚黄亲自结印,亲自命名,名字就叫希声。

白兰瞧着眼前的白衣少女,见她微微垂着眼,月光下侧面有些冷淡,但格外美。若世间有一个凡人够格做他们的花主,那这个凡人必定是该这么美的。

少女微微抬头,眼睫眨了一眨,她年纪小,看着原本该有些天真,但那眸子却似笑非笑,又很是沉着,令白兰心中一颤,只觉那美竟给了她许多压力,不自觉地便自半空中跪伏在地,嘴唇颤了几颤:“花主在上……”

少女微扬了扬手:“行什么虚礼呢?”平缓道,“《丽川志》《十七道注》《幽山册》《寂梦录》……谈及丽川地理风物的这些书我大体都看过,大约知道姐姐是整个南边修行最久的一棵花树。”她停了停,“姐姐虽未化形,不能离开扎根之地,但数千年来随风而至的花种,南来北往的鸟群,一定给你带来了许多消息吧。”

白兰定了定神,嗓音中再无犹疑:“请花主示下。”

少女微微一笑:“我想知道,南冉古墓,姐姐熟不熟呢?”

白兰停顿良久:“两百年前南冉族曾有大乱,大乱之后,再没有一个凡人能活着进入那座古墓深处。”声音缥缈,“我知道这座王府的主人想要得到墓中的古书,但终归不过白白送命罢了,他们拿不到那些书册的。”

少女挑了挑眉:“那你觉得,我能拿到么?”

白兰讶声:“即便是花主您,也要耗费无穷心力,不过是凡人间的无聊争斗,花主何必插手呢?”

少女漫不经意:“丽川王府待我有恩,”她的目光放在未可知的远处,“这恩,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