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蛉觉得自她们去拒霜院探病归来后,成玉便有些不同了。

她话少了些,笑也少了些,整日都有些懒懒的。

上个月天儿不好,十日中有个七八日都风大雨大,那些风雨亦将她熬得有些懒,却不是如今这种懒法。那时候她要么让自己作陪,要么让伶人作陪,看书下棋听小曲儿,是公子小姐们消磨时光的寻常玩法。

如今她却爱一个人待着,找个地儿闭目养神,屈着腿,撑着腮,微微合着眼,一养起来便能动也不动地待那儿半日。

蜻蛉将这些一一报给了季明枫。

季世子倚在床头看一封长信,闻言只道:“她没有危险便不需来报了。”

如此孤僻了十来日,有一天,成玉有了出门的兴致,说想去访一趟漕溪。

漕溪县位于丽川之南,背靠一座醉昙山,醉昙山后头就是南冉。

天下名砚,半出漕溪,成玉她平日里爱写两笔书法,想去漕溪瞧瞧无可厚非。

去一趟漕溪,马车代步,路上要走两日,这算是出远门,且漕溪临着南冉,蜻蛉琢磨着虽然郡主她此时还没有危险,但去了说不定就能遇着危险了,这个是应当报给季世子的。

季世子沉默了片刻:“她原本便是来游历,出门散一散心也好,让季仁他们四个暗中跟着。”

漕溪之行,蜻蛉骑马,成玉待在马车里头。

路上两日,风光晴好,因此马车的车帷总是被打起来。自车窗瞧进去,成玉屈腿卧在软垫之上,单手撑腮,微微合目,是同她在府中全然一致的养神姿态。

这是蜻蛉头一回如此接近地端详成玉这副姿态,心中却略有奇异之感,觉得她这副神态不像是养神,倒像是在屏息凝神细听什么。

她听力算是卓绝了,亦学着她闭眼凝听。但除了远方村妇劳作的山歌、近处山野里婉转的鸟鸣,却并未听到什么别的声音。

到得漕溪县后,成玉终于恢复了初到丽川王府时的精神,日日都要出门一逛。

先两日她访了好几位制砚大家;第三日特去产砚石的漕溪领教了溪涧风光;第四日她意欲进醉昙山一观,不过蜻蛉同她进言山中不太平,她便没有强求,只在山脚下歇了个午觉,便同蜻蛉重回了镇中。

后头几日她日日去街上瞎逛,今日买几粒明珠一壶金弹,明日买一张弹弓两匹绸布,后日又买一把匕首几双软鞋,没什么章法,瞧着像是随便买买,碰到什么就买了什么。

而后又有一天她突然问蜻蛉孟珍是不是很擅长制毒解毒,蜻蛉答是,次日便瞧见她不知从哪里找来本毒典,日看夜看,一副誓与孟珍比高低之态。因她们下榻的客栈附近便有个药铺,药铺子也就成了成玉常待的地儿,时而见她从药铺里搞些药材回来捣鼓。

蜻蛉并未怀疑什么。

她着实想不到别处,因在她心中,她也是全然地赞同着季世子,认为成玉的确是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便是成玉已来到了醉昙山下,她也未料到这天真的小郡主其实是为探南冉古墓而来。

因照常理,这不满十六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得知南冉古墓正是隐在醉昙山中;且照常理,她便是有什么机缘得知了墓葬方位,也不可能那等鲁莽地去孤身探闯这座刚折了季世子十六个高手的凶险古墓;再照常理,没有圣女之血,她根本破不了墓门入不了墓中。

因蜻蛉将万事都用常理量度了,故而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糊涂,让成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不紧不慢地集齐了探闯南冉古墓的所有工具,以及药物。

八月初二夜,成玉拎了壶桂花陈,爬上了客栈的东墙,躺在墙上喝着小酒看月亮。

花妖们最爱重他们这位花主的勇直无畏,但成玉她并非是个孤勇之人。季世子在古墓中吃的亏令她十分明白墓中的凶险,故而今次她慎之又慎,且不惜摘下了希声。

同季世子院中那株古白兰长谈之后,她便摘下了希声,那正是一月之前。

因此她已有一个月不曾歇个好觉了。

算命的说她这辈子有三个劫,第一个是病劫。她周岁上犯了这个劫,国师虽没算出来她到底得了什么怪病,但算出来要治她这个怪病得靠她老爹去求取百种花木,立楼供奉。然后说不准是她老爹寻到了朱槿还是朱槿主动找到了她老爹,接着一百位族长也一一被请进了十花楼中,事儿就这么成了。

其实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她爹娘一直稀里糊涂,在他们浅显的认知中,一直以为她是撞了邪。

她也是长大了才听朱槿提起。

那不是病,是生为花主的非凡之力觉醒罢了。而那所谓的非凡之力,乃是能听闻天下所有花木言语心声的能力。他们花木一族管它叫全知之力。

因为成玉不爱八卦,因此根本不知道这种能听到天下花木心声的能力有什么作用。让她自个儿选,她更希望来得俗套些,御剑飞仙这种她也不强求了,她就想要个点石成大额银票的能力。可惜没得选,老天爷只赐给了她这个什么用都没有,且净带给她苦头吃的全知之力。

犹记那时候她还是个周岁小儿,幼小且脆弱,那能力苏醒时如有千万个声音跨越千里万里响在她的耳畔灌进她的脑海搅乱她的心神,她无法躲避也无法承受,亏得朱槿和姚黄他们动作快,为她造出了希声,在她受不住差点一命呜呼之时,颤巍巍捡回了她一条小命。

希声是封印,她戴上它便能封印体内的异能,令她安然成长。

希声也是修行重器,要日日吸食百花之长们的灵力,好在她一个肉体凡躯之内再塑花主灵身,使她终有一日能掌控花主的全知之能。

朱槿说若掌控了这灵力,便是摘下希声,那千万个声音再次涌进她的心中,她也将再无烦恼痛苦,反而能自由地徜徉于心海之中。万千花木便有万语千言她也能在一个瞬刹之内听闻,在一个瞬刹之内辨出,且在一个瞬刹之内领悟,她若想知道得更多,还能在心中与万里之外的花木交谈,真正是居于幽室而能闻天下诸事,的确可说得上是一种全知之力。

希声需吸食百花灵力十五年以塑花主灵身。

这就是成玉需在平安城待十五年的缘由。

而这被禁锢的十五年,说成玉离不开十花楼,其实是她离不开希声。

希声离不开十花楼,她因此亦无法离开十花楼。

希声此时被成玉挂在那白瓷酒壶的壶嘴上,她喝一口桂花陈,希声便往她的上嘴唇撞一撞。

拒霜院中那株古白兰确然博闻广识,提及古墓中的毒障机栝头头是道,但花木也会说谎,有时候记事还记不大清楚,故而还原南冉古墓全貌,她得听许多意见,做许多准备。

初摘下希声的那一夜,她被脑子里千万个声音逼得差点儿没死过去,还是希声在她体内所塑的花主灵身当了大用。她虽然耳鸣头疼,双眼还充血,却终于没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晕死过去。

苦不堪言地熬了几日,便渐渐分辨得出那些声音都在说些什么了。

直至今日,虽摘下希声她仍旧头疼,且至多只能分辨方圆百里地内花木们传达的信息,但与初时相比,已好了太多。且对探访南冉古墓来说,做到这个地步倒也够了。

她折腾了自个儿一个月,南冉古墓里头是个什么样,她基本上已打探清楚。来漕溪的路上,她觉得最大的问题只剩下如何取得孟珍的圣女之血好破墓门了。

季世子着实将孟珍护得严,王府中二十天来她都无从下手。她借着览砚之名来漕溪,原本是想向附近百里的花木打探打探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破墓。

她原本也没抱着什么大指望,想着若不行再回王府从长计议罢了,却没料到这个问题竟很快解决了。

那日她在醉昙山脚下歇午觉时,古墓旁的一棵古柏和深山里的一棵迎客松告诉她,朔日乃一月之始,也是生气之始,便在每月朔日子时至未央时分,以古墓为中心,照着先天八卦的八个方位,依序自天然造化的河湖溪涧中采集映月之水,将八方之水合为一瓶,称做水神灵钥,亦能打开古墓墓门。

昨日便是朔日,她昨晚将蜻蛉迷晕后便将这桩大事干好了,此时左手里的青瓷瓶里就装着那讲究的开墓灵钥。

前些日她事多,并没有空闲再在脑海中会会那株古柏和那棵迎客松。今日她诸事了结,万物具备,只待明日进山,因此有了闲暇,打算探探他们提给她的这个新奇的开墓之法缘自何处。

千万个嘈杂的声音里头,分辨出那株古柏的声音:“花主是问为何八方之水亦能启开古墓之门?那是因那兰多神的夫婿,乃是掌管天下水域的水神大人哪。”

成玉琢磨着那兰多神是个什么玩意儿。

古柏善解人意:“花主没有听过那兰多神吧?这不奇怪,今世的凡人们早改了信仰,就连妖族里也没有多少还记得那些古早的传闻。”

他解释:“古早的传说里,那兰多神乃凡人们的母神,是此处凡世里最初的凡人们所供奉的神。而最初的凡人们的君王名叫阿布托,被称为人主阿布托,是那兰多神的神使。醉昙山中的这座古墓,与其说是南冉族祖先的墓葬,不如说是整个人族祖先的墓葬,因墓中所藏的乃是人主阿布托的遗骨。诚然千年万年的……”

成玉有点跟不上,拧着眉头:“你说慢一点。”

古柏调整了下语速:“诚然,千年万年的时光流转里,凡人们早已遗忘了,这座古墓中埋葬的是谁,只记得,此乃圣地……”

成玉差不多已能抵挡住脑子里的疼痛,跟上他的速度了,打了个响指:“也不要这么慢。”

古柏:“……”

古柏恢复了语速:“因记得此乃圣地,凡人们对古墓进行了成千上万次的整饬和重修,这让古墓的格局和功用在后世里都变得不成样子了。但即便如此,开墓之法凡人却是无法更改,要么得是人主阿布托在凡世的遗血,要么就得是朔日里所取的八方映月之水。传说这两种开墓之法都是人主阿布托在世时所亲定……”

一旦跟上古柏的语速,成玉的脑子反应是很快的,她立刻抓住了重点:“这个阿布托很有意思嘛。如果此墓是那兰多之墓,那倒可以理解为何水神灵钥亦可打开墓门,水神是她丈夫嘛。可此处葬的是阿布托,开墓却需用水神灵钥,难不成这个阿布托也喜欢水神?”

敬业的古柏没忍住卡了一下:“花主,我刚才有没有同您提起过,人主阿布托他是个男的,水神也是个男的?”

成玉道:“哦,他俩都是男的,我忘了,男的是不该喜欢一个男的。”

见多识广的古柏不由得要反驳她这个落后的观念:“花主您这个观点也不尽然……不过阿布托不可能喜欢水神,因为阿布托是喜欢那兰多神的,听说还是真爱。”

成玉:“……这种八卦你都知道?”

古柏谦虚了一下:“无意中耳闻罢了。”一看话题扯远了,咳了一声回归正题道,“此墓虽葬着人主阿布托的遗骨,算是人主的墓,但据说此墓却是建在那兰多神羽化之处。那兰多神乃是自光中化生的神祇,彼时为人族而羽化后,也是回化作了垂天之光,消失在了混沌之中。

“人主阿布托曾是那兰多神的神使,长年跟随那兰多神,那兰多神羽化后,阿布托怀念她,著了一册,录了那兰多神生平许多言语。

“那册中记载那兰多神曾与阿布托有过一次关乎为她建墓的交谈。那兰多神曾告知人主:‘你若为我建墓,那就让所有能进入墓中之人都崇奉水神,这样我便是羽化了,我的最后一束不灭之光,也将降临在那座墓中。’”

因信息量太过丰富之故,成玉有一阵没反应过来,消化半天,她总结道:“所以说,这座古墓其实并非阿布托一人之墓,或者并非阿布托之墓,它只是收殓了阿布托的骸骨罢了。此墓真正的墓主其实是那兰多,这是阿布托为那兰多所建之墓。”

成玉疑问:“他期望终有一日,羽化的那兰多能够在收殓了他骸骨的这座墓中,降下她的最后一束不灭之光,是吗?”

古柏唏嘘:“人主情深啊。”

成玉喃喃:“‘你若为我建墓,那就让所有能进入墓中之人都崇奉水神,这样我便是羽化了,我的最后一束不灭之光,也将降临在那座墓中……’”

她好奇:“就算阿布托对那兰多情深,可那兰多喜欢的是水神吧?”

古柏高深莫测:“谁知道呢?据人主的笔记记载,说那兰多神羽化之时,她的丈夫水神还没有降生呢。”

“……”成玉感觉自己白脑补了一出三角大戏,一头雾水道,“所以水神他们家是跟那兰多神定了娃娃亲?”她吃惊,“听你的意思,那兰多也是十分了得的一位古神了,怎么就能答应且认定一个未出生的孩童做丈夫呢?”

古柏婉婉到来:“谁也无法逼迫得了那兰多神,那兰多神认定水神,乃是因她有预知之能。人主的笔记中说,那兰多神曾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她便告知人主,说数万年后诞生的水神将要成为她的丈夫。”

成玉叹了句:“封建迷信造的孽。”又问,“那兰多她怎么什么事都告诉人主?”

她提问的角度有点新颖,古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天,道:“……可能也没有什么别的朋友吧……”

成玉哦了一声,又问:“那兰多神她到底做了个什么梦?”

古柏有问必答:“什么梦不知道,人主并没有载录。”

“花主不知羽化是何意,因此不知此事的关窍其实并不在那兰多神做了什么梦上头。”

“须知天神若是羽化,便是神魂俱灭,湮灭灰飞,再无可能复生的。可那兰多神却在为人族羽化之前做了预知梦,说她自己未来会嫁给水神,这其实是说她即便羽化了亦会复生,因此阿布托建造这座古墓,并非只为了求得那兰多神的最后一束不灭之光,他是想让那兰多神在这座古墓中复生。”

成玉沉默了片刻,再次做出了总结:“南冉古墓到现在还好端端立在那儿为难意欲进墓之人,可见那兰多还没有复生。”

她突然想起来:“不过,那位那兰多认定的水神大人,他如今降生了么?”

古柏静了好一会儿:“可见花主并没有好好熟悉我花木一族的历史过往啊,”他意味深长,“花主难道不知道,我族的第一任花主,便是那位水神大人么?”

成玉饮完了酒,听完了古柏说给她的这个睡前故事,爬下了东墙,又重新套上了希声。

她预备睡了。

往常便是只摘下希声半个时辰,她也要在床上颓起码一个半时辰方能入眠,还睡不踏实。今次古柏那个神神叨叨的传说甚吸引她,因此她摘了希声整整一个时辰。

她预感今夜无法安眠,只能在床上闭眼养一阵罢了,却未料到竟很快就入睡了。睡前她又想起了那兰多的那句话。

“你若为我建墓,那就让所有能进入墓中之人都崇奉水神,这样我便是羽化了,我的最后一束不灭之光,也将降临在那座墓中。”

她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像是有些情深的样子,但明明那兰多从未见过水神,却说得出这样郑重又情深的话,听着让人有些遗憾,或许还有点心伤。她想着那兰多那时候到底做了个什么梦,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然后她就做了个梦。

成玉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在梦中,她却并未想过要醒过来。

恍惚间她行走在一段漆黑的长廊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如何才能走到长廊尽头。她似乎走了许久,终于瞧见一点白光,回神时她发现自己已赤足站在一片戈壁之上。

碎石将她的脚底硌得生疼,那感觉十分真实。

月轮巨大,挂在天边,天却极近,银光覆盖了整片戈壁。胡杨树点缀其间,尽管是在夜里,金黄色的林木却似乎仍带着阳光的灼烈。风从林木中来,贴住她的脸庞,拂起她的裙角,竟是温暖且柔软的。

这是深秋的戈壁,她虽从未去过戈壁,却知戈壁上深秋的夜风绝不该如此温柔。那些边塞诗人们常有好句描绘这荒无人烟的边陲之地,那些句子从来便如刀刃一般冷硬锋利。她想象中戈壁上的一切都该是像离群索居的孤兽一般凶猛,又萧瑟,但此时这月、这金色的胡杨林、这林间追逐着草木香气的轻软和风,却似乎比春日的平安城还要温柔令人沉醉。

这温柔的一切萦绕在她微微扬起的裙边,挠得她一双赤足微微发痒。

月也温柔,风也温柔,像是整片戈壁都被谁驯服了。

她禁不住闭上了眼睛,便在闭眼之时,她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似在同谁喃喃低语:“那你要怎么弥补我?”那声音极轻,极软,带着半真半假的埋怨。

她不记得自己会这样说话,她也确信自己没有开口,但那确实是她的声音。

她猛地睁眼,眼前竟出现了一座精致木舍。

男子的低语声自木舍中传出,回应着那句埋怨。“送你一句诗,好不好?”男子道。那声音有些哑,有些微凉,是很好听的音色,可她并不熟。

“什么诗?”她自己的声音竟也自那木舍中传出。

男子低笑了一声:“明月初照红玉影,莲心暗藏袖底香。”

“你不要糊弄我啊。”依然是她的声音,依然极轻,极软,猫挠似的令人心痒,响在那木屋之中。

她忍不住去推门。

木门缓缓打开,她终于看清房中的情景。一盏昏灯,一张大床,重重白纱被床头的银钩懒懒钩起。因她将房门推开了,有风进来,那一点昏黄的灯火便摇曳了起来,那白纱的床帐亦随着微风和烛火轻轻舞动。

幽室之中暗生旖旎。

但躺在床上雪白绸缎中的两人却像是并没有注意到那忽然洞开的房门,以及站在门口的她。当然他们也没有注意到突然吹进室内的,这深秋的,带着奇异温暖的夜风。

成玉倚在门旁,迷茫地看向那躺在下方的女子,目光随着包裹住她纤长身躯的鲜艳红裙一路向上,停在了她幼白的颈项上。

再往上便是一张雪白的脸。她每天清晨梳妆时都能在镜中瞥见那张脸。她自己的脸。本该是十分熟悉,却又并不那么熟悉。

因她从没有见过那样的自己。

昏灯全不中用,月光倒是明亮。

明明月光里,那一双杏子般的大眼睛里含着水汽,眼尾泛着红。那薄红微微挑起,一直延到眉尾,就像是抹了胭脂。湿润双眼衬着那胭脂似的薄红,看人时眼风便似有了钩子。

她心里狠狠一跳。

就见那躺在白绸缎上的她轻轻咬住了下唇。明明咬住的仅是下唇,可当牙齿松开后上下唇都变得榴花似的鲜红。榴花她是见过的,当它们落在地上,被雨水浸湿,就有一种纯洁却又放纵的美态。

她心里又是狠狠一跳。

她看到她说话了,还抬起右手不大用力地推了伏在她身上的青年一把,嘴角微微抿住,便有些天真:“不要糊弄我。”又像是在生气,可就算是生气也像是假的。

“你不要糊弄我啊。”

“不要糊弄我。”

每一个字,每一个吐息里都带着挠人的钩子。

成玉一张脸涨得通红,若不是倚着门,便站也站不稳。但躺在床上的那个她却似乎很是自然地,便做出了那样的姿态。

她听到那伏在上方的青年轻声回道:“怎么会。”接着她看见青年白皙的手指抚向床上那个她的耳畔,一副明珠耳坠蓦然出现在那一双小巧耳垂上,青年低声道,“明月。”那手指在耳垂处略一停留,缓缓下移,便在此时,成玉只感到天旋地转,再次定神时却发现是她自个儿躺到了青年的身下,而她似乎和床上那个她合为了一体,但她的视线却有些模糊。

她终于能感到那手指的温度,带着高热,烫得她有些战栗,但一时也不知道究竟是青年手指的温度还是她自己的温度。那手指移到了她的颈项,伴随着青年的低语:“红玉影。”被青年抚得发烫的脖颈上一凉,那是项链的触感。

明月,红玉影。明月初照红玉影。

然后那手指滑到了她的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无名指,青年的声音再次响起:“莲心。”她偏头,那是一枚戒指。

她的手指和青年的手指缠在了一处,都同样的白皙,定睛看去,她却觉得也许青年的手指更白一点,像是白瓷,又像是玉。她的手指原也是白皙的,只是在他的轻揉之下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泛着一层薄粉。

青年又捏了捏她的手指,才将右手潜进她袖中,手指绕着她的腕骨抚了一圈,便有手链的触感,她灵光一闪,抢先道:“袖底香。”

莲心,袖底香。莲心暗藏袖底香。

明月初照红玉影,莲心暗藏袖底香。

他说送她一句诗。却原来诗不是诗,是一整套首饰。

青年闷笑了一声:“我们阿玉很聪明啊。”手指却依然没有停下来,顿在她火红的裙衫上,顺着她的腰线、她的腿,一路滑到了她的脚踝,最后终于抚上了她裸露的足踝骨。他握住了她的足踝,掌心发烫,有些用力。

她整个人更胜方才十倍地烫起来,几乎啜泣,但她用力咬住了嘴唇,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她微微动了动右腿,听到了极微弱的铃铛声,脚踝处有细绳的触感。她脑子发昏,哑着嗓子问青年:“诗里只有四件首饰,这一条足链,又叫什么呢?”

青年的手指终于离开了她的身体,他似乎低头看着她,他的左手就撑在她右肩肩侧,她偏头便看到了他白色的衣袖。她甚至能看清那衣袖上用银色的丝线绣了雅正的瑞草流云纹,但当那视线攀着衣袖一寸一寸移上去,移到他的脸上时,她却无法看清他的模样。

她睁大眼睛,也只能辨清他的嘴唇和下颌:肤色白皙,像是冷玉,嘴唇的弧线瞧着很有些冷峻。他似乎笑了一下,那弧线便微微勾起来了,因此也不见得冷了。

她只能瞧见那样一点面容,但也可以想见当那面容全然呈现出来时,一定十分英俊。

然后她看到他俯下了身,接着她感到他贴住了她的耳郭,吐息灼热,微哑的嗓音擦着她的耳根灌进了她耳中。

“这是……步生莲。”青年说。

成玉突然就醒了过来。

次日是八月初三。

蜻蛉觉得今日成玉起得很早。郡主她自从和世子闹掰无须上南书房后,就再也没在卯时起过床。可今日启明星还挂在东天,远处的醉昙山也还只是朦胧晨光下的一片剪影,成玉她竟然就坐在院子里喝起茶来。

蜻蛉问她:“郡主你昨夜睡得不好么?”

成玉在想事情,眼中现出了一点迷茫,瞧着像湿润双眼中下了一场大雾。闻听蜻蛉之言,她皱了皱眉,语声含糊:“昨晚做了个梦……”

蜻蛉好奇:“什么梦?”

她更加含糊:“不大好……的梦。”抿了抿唇角,有些烦恼地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待一待,我们待会儿去堂中用点粥。”

蜻蛉倒没有再问什么。

成玉在院中又待了一待。

她昨晚突然自梦中惊醒,在床上坐了半天,手抖得厉害,心也跳得厉害。

她自三更坐到黎明,却一直没有平复,以为让风吹吹能好些,才辗转到了院中。被晨风吹了半个时辰,手倒是不抖了,心跳也不那么惶急了,脸却还烫得厉害。

她觉着这是一种不舒服,因此认定导致这一切的那个梦并非什么好梦。

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稍一动念便令她呼吸紊乱。朱槿和梨响谁都没有教过她这个。谁也没有告诉她世间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梦。

倘若她的挚友花非雾在,便可为她解这个梦。她会告诉成玉,这样的梦,叫春梦,姑娘们到了年纪可能就会发这样的梦,其实并没有什么。

但因为花非雾不在她身边,因此成玉并不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

不过吹风还是有效。

在日光将晨风烤得灼热之前成玉终于恢复了正常。她就给蜻蛉泡了杯茶,茶叶还是用的她贴身藏着的那一瓣朱槿花。

对蜻蛉这样见多识广的影卫而言,世间最顶级的迷药也不一定药得了她。问题是成玉藏着的这瓣自朱槿原身上取下的花瓣虽有迷神之用,却显然不是什么迷药。虽然说一个好的影卫绝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跟头,但因为成玉对她干的已经完全进入了怪力乱神的范畴,故而蜻蛉毫无悬念地再次栽进了坑里,一杯茶下去,睡得很沉。

成玉看着天色,将前些时候买的东西鼓鼓囊囊地装了一个百宝囊,翻身便跨上了蜻蛉的那匹额间雪。蜻蛉这匹马跑起来极快,仅有一个问题,就是烈。但成玉骑马驯马都是好手,故而应付起来并没有花太多心思。令她正儿八经花了许多心思的是一直缀在她后头的那四个用来保护她的暗卫。

初离开菡城时,蜻蛉便提起过季明枫放了几个人在她身旁,她就留了心。

她不会武,打肯定打不过这些暗卫,不过醉昙山林幽木深,是个布阵的好地儿。来武的她不会,来文的和来玄的,就好办很多。她小时候见天觉得自己是个仙女,就是因为她学东西极快。十天时间精通一个幽玄阵法于她而言不太是个事儿。故而今日,她果然将四个暗卫都困在了醉昙山山脚。

似乎一切都依照她的计划发生了,但她也明白她只有这一次探墓的机会,若她失败了,便不会再有第二次。季明枫不会让她有第二次机会。她今次如此顺利,一半靠她筹备得宜,另一半,靠的其实是季世子对她的掉以轻心。

成败只在今日,此时,一次。

申时三刻,日哺之时,南冉古墓便在眼前。古树参天,鳞次栉比地挨着,硕大的树冠层叠相连,似给半山遮了一条起伏的绿毯,令日芒只得零星探入,无端将墓地方圆数里都笼得阴森。

而倚山而建的古墓却并不如成玉想象中那样隐蔽,墓门前竟昭昭然立着两尊凶神恶煞的镇墓兽,似乎根本不惧让世人知晓此地便是南冉族先人埋骨之处。

当成玉往墓门的凹槽里盛放水神灵钥时,守墓的古柏认出她来,斯时斯地,千言万语仅能化作一顿深沉叮嘱:“自两百年前南冉族那位具有盛名的工匠进去修整了古墓后,南冉便发生了宫变,有关古墓机关的秘密也遗落在了那场宫变之中,两百年来,便是这些凡人们打开了古墓,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进入最后一层墓室。我们告诉你的有关这座古墓的秘密,皆是两百年前的秘密,并不完全,花主你……定要小心,见机行事,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四个字掠过成玉耳畔,她右手微微一抖,最后一滴水自青瓷瓶中灌进石制凹槽,墓门霍然洞开。

她表情平静地收回瓷瓶,将它放进了肩上的百宝囊。

踏进这道门后非生即死,她很清楚,但她一步也不曾犹豫,不曾停留,她也不曾回头。墓门处仅透进去一点光亮,像一张血盆大口,要将所有闯墓者嚼碎了吞进墓中。

要如何才能在这座古墓里活下来?

火把是不能用的,因些微热量便会挥发染在墓壁上的毒素,需用夜明珠。

要轻手轻脚,不要吵醒了沉睡在墓底深处的毒虫。

要留意身边每一个细节,因谁也不知道两百年前那个工匠进墓后又为此处添加了什么新的机栝。

然后沿着主墓道往前走。

走到三分之一,会遇到一汪水池,池中乃化骨之水,上有木制索桥,过桥需十分小心。

索桥之后,可见墓道两旁巨石林立,石上有彩绘浮雕。不可触摸,亦不可以火把探近,因石上每一种色彩都是一种剧毒,极易挥发,通过肌理入侵,若百毒入体,便药石无医。而在这一段墓道之中,便是以明珠为光源,亦不可靠近细看石上浮雕,因画虽是好画,却会迷魂,要摄人魂魄,勾人心神。

若能安然行过这一段危机四伏的巨石长廊,便会碰到一字排开的五个过洞。需选择正中的洞口。若选择其他四个过洞会遭遇什么,这一点成玉不大清楚,花木们没有告诉她。在花木们的记忆中,凡活着走出这座古墓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中间的过洞。

过洞之后该是一方天井。

成玉端详着面前的高墙。按照花木们的说法,此时她面前本该是一方天井。而花木们口中那座巨大天井也正该是整座古墓中最为凶险之地:整个天井都是一个化骨池,七十二个做成不倒翁的铜俑立在化骨池对面,摇晃了正确的铜俑,便会有一条路自池底升上来助人穿过天井,而若摇晃了错误的铜俑,升上来的却将是化骨于无形的池中之水。

该摇晃哪些不倒翁,像是不断变动的密码一般,每一天都不一样。不过这个成玉已背下来了,她还准备好了弹弓和金弹用来射击铜俑。原本她觉着这一关应该不是那么难以通过,可此时她面前却立了一堵高墙,将她和护着墓室的最后一道凶关隔离开来。

若通不过这道高墙,她今日就算已走到此处,大约比近两百年所有入墓之人都走得更远了,却也不过是做无用功。

她当然不能做无用功。

这大概就是两百年前那位工匠新添的机栝,没想到是个大宗。

成玉高高举起手中的明珠,抿着嘴唇细看面前的高墙。

这是座石墙,墙壁上却无半分拼接痕迹,像是原本就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巨石立于天井之前过洞之后。可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巨大的石头。墙面从左至右分成三个区域,以横列十八格的基准,一路绘下来许多格子,密密麻麻,不知何用。其他的倒没有什么特别了。

南冉族惯爱使毒,她不敢徒手试探这座石墙,掏出匕首在边角之处敲了几敲,听见几声空响。这石墙竟并非实心。而不知是否错觉,在她那胡乱几敲之后,石墙似乎朝她这一面斜了几分。成玉一惊,顿住了手。不自禁退后一步,石墙竟在此时肉眼可见地压下来一大截,告知她她走错了路,移错了步子。

低头时她发现她脚下亦踩着一只格子。

格子。

成玉脑中突然一亮,若说起格子来,她其实一直都在走格子。

此墓巨大,主墓道也极为宽大,她踏上墓道之初,便注意到墓道上横绘了十八个格子,墓道朝墓内延伸,那些格子十八格十八格地延伸下去,就像一张棋盘连着一张棋盘,一直延到这座高墙之前。

她初时只以为那是墓中的装饰,但也算留了心。此时再瞧石墙之上的三幅棋盘格:第三幅最短,第二幅最长,第一幅是第二幅的二分之一……第一段指的应是墓门到化骨池,那是三分之一的墓道;第二段指的应是化骨池到过洞,那是三分之二的墓道;第三幅指的应是过洞到这段高墙之前,她记得自己一共走了一百二十一步。

她瞬也不瞬地盯着墙上那第三幅棋盘格,一只格子一只格子往下数,横格十八,竖格,一百二十一。

她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手有些抖。古柏说过造这机关的乃是个颇负盛名的工匠,那便一定是工匠中的天才。够格来此墓中效劳才智的都该是天才。天才们喜欢玩的花样不一定复杂高深,但一定充满机巧。

成玉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她从行囊中取出以防万一的一捆粗绳来,打了个套环,甩上去挂在墓顶一朵莲花浮雕上。她拽了拽绳子,挺稳。便顺着绳子攀了上去,抽出匕首来,目视着石墙上第一幅棋盘格的第一排格子。

良久,她屏住呼吸,拿匕首尾端轻轻敲击了第一排自右往左数的第十二格。那是她进入墓中,迈步踏过的第一个格子。咚地一声,她整个人都颤了颤,石墙内也发出咚地一声,像是回应匕首的敲击。但墙壁却没有像方才她在地上移错步子那样突然往下倾斜。石墙纹丝不动。

她就镇定了些。拿着匕首,就像拿着个鼓槌,在那异形的棋盘上一路敲下去。咚、咚、咚、咚,每一击都是她踏入墓中后所踏过的格子,走过的路。

她有绝好的记性,第一段第二百一十二步时她一步跨了两个格子,第二段第一百一十三步时她踩中了第十三和第十四格之间的实线,这些她都记得。因古柏嘱咐了她务必谨慎,因此便是无用的东西,她也一直很留意。而她留意过的事情,她很少记不得。

敲击完最后一个格子时,轰隆声自地底传来,如困兽的怒吼,整座石墙蓦然陷入墓底,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摔在了地上。右臂摔得生疼,自攀上石墙便屏住的气息终于得以松懈。她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猜对了。这面高墙竟然和整条主墓道相连,而移墙之法竟是闯墓者一路行到此处所走过的路径。这的确是难以言说的巧夺天工。

成玉此时才感到后怕。若没猜错,幸而她今日是一人闯墓,才有这活的生机。

以方才她所经历的来研判,主墓道应是一次只能记录一人的步伐,传至石墙,而后还需得闯墓之人一步不错地熟记来时所踏的棋格,复现在墙壁之上,方能通关。

若再有一人随她而入,怕是石墙机关早被触动,只待二人踏完最后一只格子来到高墙之前,那石墙便会压下来将他们砸成肉酱。便是她一人来此,若解不出墙上奥秘,要原路返回,重踏上回途的格子,那石墙也势必塌下来将她压得粉碎。片刻前她移步时不意踩中地上的最后一排格子,那石墙忽地倾斜,便是对她的警示。

这的确是又一次非生即死。幸而今日的运势在她这里,她解开了这谜题。

但谁也不知两百年前那位工匠是否还在这墓中留了其他机栝。她已十分明了这位工匠的本事,故而丝毫不敢放松,即便过了此关,依然紧紧地绷着精神。

闭眼休憩了良久,方敢睁眼细辨下一关等待她的又是何物。

夜明珠的微光中,白雾沉浮里,可见一方阴森的天井,一汪浮着白烟的化骨池,以及凶池尽头造型诡异的七十二只铜俑。化骨池旁立着一块石碑,上头一笔连体写了三个字“玉虚海”。

成玉松了一口气。

这是花木们口中那道护着墓室的最后一道凶关,是她熟悉的关卡了。

她镇定地从行囊中取出弹弓和金丸来,瞄准了正中那只面带笑容的骑马射日俑。

初三蛾眉月,深照玉虚海,骑马射日来,金路始铺开。

金丸飞了出去。

成玉在申时三刻入墓,于酉时初刻成功进入了南冉古墓的主墓室。

因传说中南冉古墓所藏之书集整了南冉部千年智慧,故而成玉站在墓室外头时,还想着室中即便不是汗牛充栋之象,那里头要是有个棺材,估计一棺材书总是藏了。

然踏入墓室才晓得,棺材的确是有个棺材,但棺材里装的却不是书,乃是具古尸。

石棺无盖。

成玉看到古尸的一瞬间才想起来,这是座古墓。

一座古墓,它原本就不是用来藏书的,而是用来藏尸的。

她其实有些惧怕古尸骷髅之类,但因今夜所经历的一切都过于凶险了,以至于整个人此时都很麻木,瞧着躺在石棺中的古尸也生不出什么惧意来,还不知所畏地俯下身去认真端详了一番。

明珠微光之下,可见那古尸身着黄金盔甲,首掩黄金面具,无数年的黑暗之中,金子的光辉虽已显暗淡,却难掩贵重和华丽。她将明珠移得更近一些,就看清了那黄金面具的模样。她盯着那面具瞧了许久,从那高挺的鼻梁和极薄的嘴唇处瞧出令她惊异的熟悉感来:这黄金面具上闭目沉睡的脸,竟有七八分像丽川王府中那位季世子。

她在怔然中注意到了那古尸躺在棺中的姿势。这样一位一身盔甲威武外露的武士,他躺在棺中的姿势却是极内敛而静穆的:两手置于胸前,黄金指套掩住了那可能已经森然的指骨。武士本该持刀拿剑,便是要在棺中放置明器,于一位武士而言,也该在他手边安放一柄用作礼器的玉剑。但这黄金武士合拢的双手间,却温柔地捧了一朵颜色妖异的红莲。

成玉凑近了去看,那莲以红玉雕成,在夜明珠的微光之下暗生华彩,光晕流转。栩栩如生的红莲,若不细看,只以为它刚刚才被人从覆着晨露的荷塘中采摘而来,纳了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带着温柔和珍惜,被英俊的武士握在了手中。

这长得像季明枫的黄金武士,武士手中的红莲,这数百年来未曾有人靠近过的古棺,这古墓。

成玉在墓室中找寻了片刻,却并未找到关于棺中所纳之人的记载。

她的确想起来古柏同她提起的那个传说。在那神秘的异族传说里,说在凡世之始,这世上最初的凡人们的君王叫做阿布托,被称做人主阿布托,而南冉古墓正是阿布托的埋骨之处。

可若要论及凡世之始,毕竟是太过遥远的岁月,彼时的遗骨如何能保存至今?故而这个念头只在她脑中一闪,便如一朵浮云掠过渺无踪影了。

她琢磨着季世子祖上也同南冉部通过婚,棺中之人约莫是季世子的哪位先祖。

因此很快便不再纠结,专心寻找起南冉族藏在墓室中的古书来。

事实上并没有汗牛充栋的一屋子书,也没有一棺材书,连一箱子或者一架子书都没有。成玉找遍整个墓室,唯找出五册书来。

极古旧的书,墨运于纸,线装而成,薄薄的五本册子。但其上的墨却数百年不曾陈褪,所用纸张数百年不曾腐蠹,装书之线亦是数百年不曾断裂。

这着实令人惊奇,因此即便只找出这五册书来,成玉亦是兴致不减,翻来覆去把玩了好一阵,注意到书封上空无一物,连个书名也无,就打算翻翻看每一册书中都是什么内容。

不曾想翻着翻着便迷了进去,大约在子时三刻前,借着夜明珠的幽光,成玉将五册书都读完,才反应过来她待得太久,是出墓的时候了。

这五册书,一册山川地理,一册史记传说,一册奇门遁甲,一册毒典,一册蛊簿。她极喜前两册,后头三册看得似懂非懂,但也觉有趣。

在此后的人生中,成玉曾一次又一次地责问自己,为何那时候她会忘记时辰,若她能提前离开墓室哪怕一刻,兴许蜻蛉就不会死。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无法重来。

那一夜,她子时末才抱着五册古书离开墓室原路返回,然后在走到那巨石长廊的三分之二处时,她瞧见了前面的火光。

接着便是在无数个最深的夜里,一次又一次折磨她的那场噩梦。

她在墓中待得太晚,自沉睡中挣扎而醒的蜻蛉终于猜测到了她身在何处,来古墓中寻她了。

如同每一个不知古墓秘密的探墓之人,蜻蛉点了火把照明。火把的高温和松脂的香味唤醒了墓底沉睡的毒虫,亦唤醒了墓中无处不在的药毒。还好蜻蛉入墓不深,而成玉事先又做了许多解药,能暂解二人身上之毒。

她们一路奔跑,眼看就要渡过墓门近处的那方化骨池,将毒虫隔在墓中找到生路,但池上唯一的那座索桥却不知被谁砍断了。

为了将她平安送到化骨池对岸,蜻蛉死在了化骨池中。

她最后一次听到蜻蛉的声音,是她在她背后那句微哑的急声:“郡主,快跑!”

她最后一次看到蜻蛉的身影,是自洞口透进来的微光中,化骨池里猛然溅起的白色水花。

蜻蛉死的这一年,不到二十八岁。

无论是清醒还是在梦中,成玉都不记得这一夜她到底是如何从化骨池畔走到了古墓外。

她的记忆有一段空白。

关于古墓中的记忆,仅能停留在那个极其冰冷而绝望的时刻,她颤抖着声音呼唤蜻蛉的名字,向那灼人的池水探身而去。

清醒时她从不敢去回忆那一刻,因此她从来无法弄清那时候已被蜻蛉推到对岸的她,又哭着爬回去是想要做什么。或许她是想要抓住蜻蛉。

贴近池水时她的手便立刻被蒸气灼出水泡来,可见被池水淹没的蜻蛉确然已尸骨无存。她不该那样愚蠢,想要去抓住她,她根本抓不住她。她从不是愚蠢的人。可也许那一刻她也没有办法,她只想抓住她,是生是死的她她都想抓住。

然后便是一段失魂一般的空白。

但那空白并未持续太久。

下一段关于墓外的记忆是伴着月光出现的。

彼时天上浅浅一弯蛾眉月,月在中天。仍是夜半。

古墓之外,有两列铁骑一字排开,黑衣的王府侍卫如静谧石雕列于马上,唯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那暗黄色如同晨曦的光芒,将墓门、镇墓兽、还有墓门前阴森的林地映得不啻白昼。

季明枫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立在那些黑衣侍卫之后,成玉看不清他的面目,却能感到他的目光含着冷意落在自己脸上。

片刻后,他缓缓开了口:“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她三日前便在街上碰到过季明枫,彼时他正携孟珍上酒楼,未瞧见她。她想他们到此必然是为第二次探墓,故而她在初一夜取到水神灵钥后,只休整了一日便来醉昙山闯墓了。她想赶在他们之前。

便在昨夜,她还想过,若她能带着古书活着出墓,她大概想选一个静夜将那些书送给季明枫,将他的救命之恩彻底了了。她同季明枫结缘是在二月十五的月圆之夜。在一个明月夜结缘,在另一个明月夜将这缘彻底断掉,似乎有一点宿命的无奈感,那是很合适的。

但命运的剧本却由不得她顾自安排。

她活着出了古墓,活着带出了那些古书,但蜻蛉死了。

可她还不死心,她试着开口,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隐在镇墓兽巨大的阴影里,嗓音沙哑地询问数步之外的季明枫:“蜻蛉呢?”

马蹄声响起,季明枫近前了两步,他的脸在火光中清晰起来。是极冷肃的面目,她听见他冷酷的声音响起:“她死了,因你而死。”

他像是有些困惑:“当日你让蜻蛉带你循着《幽山册》去访幽探秘时,我便令她告诫了你不要闯祸,你是真的就算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是么?”

如利剑一般的话语,刺得她重重喘了一口气。

是了,蜻蛉死了。

古墓中蜻蛉落水那一瞬她所感到的疼痛再一次袭遍全身,但这一次她没有发出声音来。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满是血泡的右手用力握紧胸口的衣襟,因太过用力,血泡被挤得破裂,将白色的布料染得一塌糊涂,她却并未感到疼痛。

她喘了好一会儿,但那喘息有一种本能的克制,故而无人注意,当她终于能出声时,季明枫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她身上。

她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任何人:“是这样吗?”嗓音仍是沙哑,像是用砂纸砂过一遍似地难听。问过之后她又想季明枫说的是对的,蜻蛉是因她而死。因此她又轻轻回应了自己一句,“是的,是这样的,是我的错。”

没有人回答她。火光离她有些远,月光离她却是很近的,但它们洒在她身上却只让她感觉冰冷。

好一会儿,季明枫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绝然地冷酷,他淡淡道:“蜻蛉,”他闭了闭眼,“她为你而死,是职责所在。但她的死总该有些作用,”他遥遥看她,目光中含着逼视,他问她,“郡主,从此后你是否能安分一些,不要再那样鲁莽了?既然自己无法保护自己,能不能不要再自作主张,总将自己置于险境了?”

她反应了很久,有些艰难地道:“你是想说,既然我没用,就不要总是给人找麻烦是吗?蜻蛉她……”光是念出这个名字,便让她哽咽了一下,但她忍住了,抑住喉头的巨大哽痛,她哑声道,“蜻蛉的死,不应该那样轻,她不应该只是为一个郡主的顽劣和无知埋单,”她嘴唇颤抖,“我们这一趟并非全然无用,我和她,我们一起取回了你想要的南冉古书。”

说着她用已经不甚灵活的手指颤抖地打开了随身的那只百宝囊。在她即将取出那五本古册时一个女声慌张地插进来:“不要。”是一直与季明枫并辔的孟珍。

随着那一声冷厉尖锐的“不要。”成玉眼睁睁看着五册古书在瞬间化为纸尘,夜风一吹,那纸尘便扬散在无边夜色之中,像是烟花燃过徒留下一幅无用的烟灰。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纸尘的遗痕上,有些发愣。

巨大的沉默之中,忽听得孟珍咬牙责难:“郡主既然能从机关重重的墓室中取出我族的圣书,怎就不知这些圣书只该留在墓室之中待人抄录?怎就不知它们每一本都加了秘术,遇风便要化为扬尘?”

胯下那匹骏马径直向前行了五六步,她面色铁青:“郡主此番探墓探得真叫一个好字,硬生生将我们这条路断干净了。依我之见,蜻蛉之死,岂是轻于鸿毛,简直……”

成玉脸色苍白。

季明枫突然开了口,他问她:“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这是最开初他问她的那个问题。她方才便没有回答,此时他像是也不需要她回答,像是不可思议似地继续问她,“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问题却一个接一个:“你来取南冉古书,为何不告诉我?你可知这些书有多重要?有了它们,战场之上能减少多少无辜的牺牲?”

她尝试着开口,只说了一个我字。

他却闭上了眼,拒绝听她的任何辩驳,哪怕是忏悔,他像是极为疲惫似地,又像是终于压抑不住对她的愤怒,他的声音极为低沉:“红玉郡主,你真是太过胆大包天恣意妄行,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今日蜻蛉因你而死,来日还会有更多丽川男儿因你这次任性丧命,这么多条人命,你可背负得起?”他还要冷酷地揣度,“或许你贵为郡主,便以为他们天生贱命,如此多的性命,你其实并不在意?”

这已然不是利剑加身的疼痛。

她坐在那里,迷惘间觉得今夜她也陪着蜻蛉掉了一回化骨池,却被捞了起来,没有死成,但骨与肉已然分离,她还活着,却要忍受这种骨与肉分离的痛,这是比死还要更加难受的事情。

也许只是因她还好好地坐在墓门前,她没有哭,她看上去刚强而冷酷,因此他们便觉得她是足够刚强冷酷的。没有人知道她痛到极处从来就是那样,因此没有人在意她的疼痛。

季明枫像是再也不想看她一眼,在那几乎令她万劫不复的一番话后,便调转了马头扬鞭而去。后头跟着孟珍和他的护卫们。

她想她坏了季明枫的事,他的确是该如此震怒的。

她没有怪他,她只是很疼。

很快古墓前便重归静寂,亦重归了阴森。

月光是冷的,风是冷的,她能听到一两声夜鸟的啾鸣,那鸣声是哀伤的。

她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了镇墓兽笼罩出的阴影里。

她在那阴影里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整整一个月,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正如当日古白兰所言,便是她,要取得南冉古书,也要耗费无穷心力。

没有人知道摘下希声之后,她如何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没有人知道那些嘈杂的声音是怎样在每一个白天和黑夜令她生不如死;没有人知道取水神灵钥的月夜里她所经历的艰险;更没有人知道今夜。

今夜,在那些命悬一线的瞬间,她其实是惧怕的。

而后蜻蛉的死,忽然化灰的古书,和季明枫的那些锋利言辞,她其实没有一样能够承受得住。

她痛得都要死掉了。

她急需要谁给她一点温柔,让她别再那么疼,但自她来到丽川,只有蜻蛉给过她纯粹的温柔。可此时想起蜻蛉来只让她更加疼痛。近时她还得到过怎样的温柔?在冰冷而沉痛的回忆河流中,只有昨夜那个梦似乎是暖色的,浮了上来,像一颗暖的明珠,碰到了她的手指,给了她一点热。那梦里有一片温柔的戈壁,月光是暖的,风也是暖的。那时候有个人在她身边,柔声对她说:“送你一句诗,好不好?”那是一个待她好的人,即使只是一个梦里人。

因着这一点点温暖,她终于有力气哭出声来,哭声回荡在阴森的林地中,就像一匹失去亲人的小兽。

而因为没有人在她被自责压得崩溃时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告诉她她并没有错得那样厉害,蜻蛉的死只是一个大家都不想发生的意外,因此,这回忆中的一点点温暖给予她的力气和勇气,却反而让她在心底接受了让她万劫不复的那套说辞。

是她的任性害死了蜻蛉,而她的无知让蜻蛉的死变得一文不值,这是无法挽回的错误,她要一辈子为它负罪。

故事的后来,于成玉而言依然是有些模糊的。

那夜的后半夜里似乎王府的人将她带了回去,两日舟车劳顿后她回到了丽川王府中,然后她被关了起来。

她生了病,成日里恍惚度日,因此也不清楚究竟被关了几日。

她印象中没有再见过季明枫,倒是有一日听照顾她的丫头说王府中要办喜事了,秦姑娘要嫁进来当主子。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秦姑娘究竟是谁,想着应该是要嫁给季明枫,然后就又犯了困。她那些日子里总是犯困,睡不够的样子。

仿佛是次日,朱槿和梨响就来接她了。他们是悄悄来的。

在看到朱槿时,她的神思才得以清明,她才不再那样浑浑噩噩。而青年震惊地抱住她,悔恨难当道:“若早知你会受这样的苦,我必然不会将你一人留在此处!”所以朱槿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瞧着最嫌弃她,但其实最珍重她。而她心力交瘁得只来得及告诉朱槿,让他去她记忆里搜寻那五册南冉古书,抄录下来留给丽川王府。她闯了祸,必须得弥补。而后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已在挽樱山庄。挽樱山庄是皇家别苑,虽也在丽川,但离菡城很远。

朱槿并没有同她打商量,便将那些她清醒时无力亦无法承受的对蜻蛉的愧疚封印了起来。所有那些令她痛苦难当的情绪,和在每一个夜梦里深深折磨她的同蜻蛉死别的幕景,全被朱槿封印在了她的内心深处。因此丽川的一切,好的坏的,在朱槿的封印之术下,于她而言,都只留下一个不带情绪的、笼统的残影。

半年后重回平安城的成玉,便又是十五岁前未曾迈出过平安城一步的成玉,未曾长大过的成玉。

白玉川旁垂柳依依。夜已然很深了,金三娘竹楼上的琵琶声早已停歇,被琵琶声带走的那些属于花街的欢然气息,也愉快地同子夜告了别,全沉入到了一个又一个风流旖旎的欢梦中。因此整条白玉川都冷了下来,只剩河水还在潺潺地流动,夜风还在轻轻地吹。

连三屈膝坐在草甸之上,单手撑着腮,微微皱着眉头。

成玉便有些惶惑。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回忆这段往事,告知连宋的那些过往虽并不完全,但大致便是如此。那些无法示人的秘密无论何时都不可示人,她曾在十花楼中立过誓,因此关乎花主、关乎希声、关乎那些古早传说以及同花木们的交流,包括墓中那古尸,她一概囫囵过去了。又因着一些少女心思,故而关乎一些私密之事,譬如那个戈壁梦境,她也一字未提。

可连三那样聪明,她不知自己在故事中的种种粉饰是否瞒过了他。她也不知如此半遮半掩地同他谈及这段过往算不算诚实地面对了自己。因此她看着他微皱的眉头,心跳便随之而剧烈,她悲哀地想她是不愿意骗他的,只是她不得不。

但三殿下想的并非那些。

他皱眉时想着的,是那个无助的夜里,那阴森的古墓之前,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眼眶微红的女孩子,她是如何将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是否就像他在她内心四季里所看到的那样,孤孤单单一个人蹲在飘雪的街上,紧紧抱住自己,想要自己给自己一点温暖。那让他心底发沉。

此时这个封印解除了的成玉,才是真正的成玉,是刚刚长成便被折断了翅膀的成玉。她身上压着的是单凭那稚嫩双肩决然无法承受的痛悔,她却不知如何是好,就像刚破茧便折翼的蝶,被残忍地定格在了那痛苦的蜕变途中。

她无法重钻进茧中做回一只无忧无虑的蛹,却也不能展开双翅做一只自由自在的蝶。她痛苦地静止在了那里。

在有些令人发慌的静默中,成玉是先说话的那个人。

她问连宋:“我是个坏人,是不是?”

青年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肩膀,月光之下,那手指泛着莹润的光,比最好的羊脂玉还要通透光洁,他轻声回她:“不是,他们在胡说。”

“可……”她喃喃。

连宋的手指点在她的肩侧:“将这些情绪和记忆再次封印进你的身体里,你能再次无忧无虑,”成玉迷茫地抬头看他,却突然感到他靠近握住了她的手,听到他低声,“可阿玉,我还是想让你继续长大。”

成玉感到那声音擦过自己的耳郭,微微低沉,灌入她耳中,有些熟悉,但到底熟在哪儿,她一时也没有抓住。便是一阵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