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义父。」花雀五说。「既然『屠房』阵前发生叛变,他们军心一定不太稳,倒不如现在就连络那四路伏兵,一同夹击铁爪,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如何?」

「千万不可。」于润生断然说。「铁爪刚杀了自己十多年的拜把兄弟,却仍毅然继续来进攻,我认为他气势反而甚盛。我们兵力少,包围夹攻不可靠,很可能反被对方逐股击破。」

「你是怕你的兄弟功劳少了吧?」花雀五嗤笑。

「五儿!」庞文英怒叱。「不得说这种话!现在是争功的时候么?」

「义父,争功的可不是我——」

「你再说一句,我就马上叫人带你回京都!」

「义父,你好偏私!」花雀五终于按捺不住。「我说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耳朵;这妈的臭小子说的,你就句句点头!」

「我不在乎哪一句话谁说!」庞文英怒然一掌劈向茶几,把几面击得破碎,杯盘飞散一地。「我只在乎战胜!你还不明白?」

花雀五气得脸也涨红。最教他愤怒的是原本是他亲随的陆隼和文四喜,如今竟隐然比他更吃重;于润生坐上庞文英军师之位就更不消说。

「好!义父,我这就回京!」花雀五拂袖欲去时,章帅却刚好进来。

「哦?小五要回京都吗?正好我也要回去了。一道走吧。」章帅边说着,边挥手拨去衣袖上的沙尘。岱镇街上的风沙颇大。

「老六要走了吧?」庞文英的话中有松一口气的意味。「不亲眼看看我怎样夺下漂城吗?」

「二哥的胜仗我已看厌了。」章帅微笑说。「何况我此行要干的事都已干了。」

「哦?」庞文英想起来,章帅提起过他此行的两个目的:一是要看看「漂城分行」退守岱镇是怎么一回事;一是要看看于润生是个什么人物……

「小于。」章帅走到于润生跟前。「『大屠房』里要是藏着什么珍贵的玩意儿,记着留一件送我。」

「好的。」于润生的答话中没有下级对上级的恭谨。可是章帅似乎并不介意。

「一言为定。我们在京都见面。」

章帅说这句「我们在京都见面」只是漫不经心的话。他从没想过这约定在数年后实现了——而且具有极不凡的意义。

◇◇◇◇

老俞伯全家惨遭屠戮,只余废人俞立生还的消息,震撼了整个漂城。

最震惊的当然就是老俞伯的「屠房」旧部。杀手竟然连老俞伯的小孙女儿也不放过——她的死状凄惨得连惯见流血的黑道中人也忍不住流泪和呕吐。他们已顾不得朱牙的命令,先有近百人拥到桐台的俞府,保护唯一生还的俞立;从俞立口中得知凶手的相貌后,一个个义愤填膺,四出搜寻杀人者所在。

拼命寻凶的不单有老俞伯的旧部,也有朱牙和阿桑的部下。此事大出朱牙意料之外。他想到杀手必定是「丰义隆」派出的。特意留下俞立这个活口,就是要公开凶手的样貌和制造人证,令朱牙无法随便宰一个替死鬼来平息老俞伯部下的情绪。

——这一着好狠、好准……

朱牙很是焦急。不同派系的「屠房」人马在城内乱窜,早晚要出现磨擦;更令朱牙担忧的是,老俞伯的人会把这惨案算在他头上……

于是一个荒谬的情景发生了:黑帮在城内疯了似地追缉命案的凶手;差役却反倒躲了起来袖手不管。短时间内已有十多个光头汉无辜送命。

雷义就在这时行动了。

他派出几个跟「屠房」交好的部下散播这样的谣言:屠杀老俞伯一家的凶手,正是早前专躲在鸡围里狙击「屠房」头目的那个「恶鬼」,而幕后主事者正是朱老总……

流言传得极快,而且内容越来越丰富:朱牙一直利用这「恶鬼」,铲除帮会内的异己分子,而现在又斩草除根把俞承干掉了,朱老总恐怕快将进行「大清洗」,把老俞伯、吹风、黑狗遗下的部属头目一次翦灭……

于是连城内吹风、黑狗的旧部也不安起来,与老俞伯旗下的头目互通消息,准备必要时连结与朱牙对抗。

可是这三系的兵力加起来仍然少于朱牙的直系部众。现在若果开战,仍可能有大约一半胜算;要是铁爪的大部队回了城,则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那么是不是要先下手呢?……

这时雷义一方面为入夜后更重要的行动做准备,另方面却又想到一件事:诛杀老俞伯家眷凶手的手法,跟这几个月鸡围里那凶残杀人者很是相似……难道是同一个人?

雷义并没有见过葛元升,他只知道这宗惨案的主谋是于润生。事实上于润生并没有把这计划预先告知雷义,却预料雷义一定在获知案发后把这事件加以最大的利用。雷义亦没有令他失望。

雷义心里这时生起了许多疑惑:那个病态的杀人魔很可能就是于润生的人——而且是托付以重大任务的亲信;那么日后我若要缉捕这个人,恐怕会与于润生正面冲突……

——不行。不惜一切也要阻止这「恶鬼」继续他的暴行……那么我今夜是否还要继续帮助于润生?于润生要是取得了真正的权力,必定全力包庇这个可怕的刀手……不可以。不可以让这「恶鬼」留在世上……

雷义苦思了一轮后,决定还是要继续按计划行事。如今漂城黑道已成为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结束这个局面是当务之急……

为免遭到非理性的报复,朱牙已把自己的家人移送到城外暂住。阿桑仅余的几个亲人都远居在西域;铁氏两兄弟并没有娶妻生子。

可恨铁爪并没有听从他的指令回城,反而继续向岱镇进攻。否则有了他的精锐部队,加上铁爪的忠义名声,必定能迅速稳定局势。

朱牙每隔一段时间即派出快马往铁爪部队处,传达大军折回漂城的命令,可是铁爪连指令也懒得接,只透过回城的使者告诉朱牙:

——我必定带着庞文英的首级回来。

朱牙知道铁爪仍未与「丰义隆」交战——战斗最快也要到黄昏才能展开。即使闪电取胜,也要让部队休息和重新整编,恐怕要到晚上才能回城。朱牙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派阿桑到部队里,在诛杀了吹风后即强行下令回军。

如今平息城内乱局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把杀俞承的真凶擒下及公开正法,以安抚「屠房」内部的情绪。

朱牙把这任务交给施达芳处理。施达芳点起近二百名下属,四出追寻凶手的线索,却至今毫无头绪。他连饭也不敢闲下来吃。他知道要是能立这大功,自己的「屠房」第五把交椅地位便更稳固了。

这样,朱牙一方面要严密监察三名叛徒旧部的动向,另方面又要派员缉凶,「大屠房」的防卫力量几乎减弱了一半……

◇◇◇◇

铁爪四爷也是同样地焦急。

在到达岱镇半里外时,铁爪即下令全军布成预定的进攻阵式:徒步的刀手呈缺口向上的马蹄状,拱护两翼及后方;使用弓石的队伍夹在正中央,随时准备做援助射击;正前方则为最强的三支骑队,铁爪亲领一支居中央先锋,左右则以铁锤五爷及小鸦率领翼锋。

接着整个「屠房」兵团缓缓向岱镇进逼,尽量保持这个阵势不乱。

这样一直推进至岱镇外围,竟还没有遇上「丰义隆」的前哨人马。

当岱镇就近在眼前时,铁爪明白了原因。

「他妈的!」小鸦在右方大声咆吼。「看来北佬已撤走啦!」

铁爪想这会不会是空城计?他立刻派小鸦率领三十快骑,在岱镇外围绕了一圈,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敌踪。

——看来是真的撤出了岱镇。可是还大意不得。

铁爪再派小鸦领一百骑人马进入岱镇。镇里街道一片死寂肃杀的气氛,镇民早已风闻「屠房」攻来的消息,不是暂避到别处就是闭户不出,所有商店也都早在午后关门。连赌场和妓寨也不例外。

岱镇的差役总数才不过三十余人,当然无法也不敢阻止小鸦的骑队长驱直进。小鸦早在出征数天前已熟记了岱镇街道图,他直接策骑到镇长的府邸,把镇长揪了出来,放在一名部下的马鞍上。他留下五十骑守在镇内要道,其余人马挟持着镇长回到镇外大军集结处。

年过五十、身体瘦小的岱镇镇长罗崎,站在铁爪四爷面前时惊慌得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瘦鸟。

「『丰义隆』的人在哪儿?」铁爪阴冷的语气令罗崎打了一个寒颤。

「我……不大肯定……他……他……我是说庞祭酒——不,庞文英,刚走了,好像是到了桑麻……我看见只有两三百人,其他的……都在早上一批批地离开了……」

「四爷,我们要不要马上往桑麻追?」小鸦问。

铁爪知道庞文英是首都黑道的名将,未战而撤退必有计策。恐怕就是要引诱我方追击吧?否则真的要逃走的话,应在今早甚或前几天便逃了。

对方大部分兵力分成数批离开,显然是想设下伏兵;加上对方休息了大半天,我方则整日在推进,部队已稍显疲态,要是追进必定大为不利。

「不。我们就在岱镇停驻一晚,也好让兄弟吃饭休息。」铁爪说。「我宁可等北佬们再重新集结,然后正面交锋,胜算还比较大。」

铁爪的命令一下,「屠房」人马顿时松了一口气。整个日间他们都怀着紧张的心情进兵,身体特别容易疲倦。

大队人马鱼贯进占了岱镇,铁爪谨慎地在岱镇四周设下轮班防哨,才批准吃饭和休息。带来的粮水已余下不多,原本井然如军队的「屠房」成员又恢复了流氓本色,强闯进饭馆和民居抢掠食物。

其中一批人找到了数月前麦康招待镰首等人的窑子。看见美丽的女人,他们连胃袋的饥饿感也忘却了。窑子里充斥妓女的惊叫和衣服被撕破的声音。

一个正要骑到赤裸雏妓身上的流氓被整个揪起来,摔到了墙上。流氓吃痛爬起来,正要咒骂一连串脏话,却发现眼前的是铁爪身边的大红人小鸦,登时吓得噤声。

「大敌当前,你们还搞女人?」小鸦的怒骂令一根根本来硬挺的阳具都软了下来。「统统给我滚出去!还有,通告镇里所有兄弟,一滴酒也喝不得!违令者帮规处置!」

部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去,心里都在暗骂。

小鸦离开前冷冷扫视窑子里衣衫不整的娼妇,然后说:「在我们离开以前,你们都不许走出这儿半步。只要你们听话,没有人会再来骚扰。」

占领岱镇所造成的胜利假象开始对「屠房」部队产生了影响。他们边吃饭,边把「北佬夹着尾巴逃走」拿来当作笑话,因为吹风被阵前处刑而一度低落的士气,固然因此而得到恢复,但同时,轻敌的心态也像隐形的病菌在队伍间蔓延。

铁爪以「兴云馆」作为临时的指挥部,晚餐只匆匆吃了两个夹肉馒头。他发现「兴云馆」大厅其中两面墙壁被烟火熏得焦黑,上面显然曾经书写或绘画过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地图吧,铁爪想。

已经入黑了。铁爪拿起油灯,走进其中一面墙壁细看。他发现墙壁中央有一道凹陷的裂缝。裂缝不深,而且凹窝很平均。看来是用拳头擂成这样的。

铁爪想象得到庞文英一次又一次用拳头击打在那凹陷位置时的情景。那儿无疑就是庞文英重视的战场。

——这面墙壁上绘画的到底是哪儿的地图?那凹陷处所标示的又是什么地方?

铁爪愿意用一根手指换取这个情报。

◇◇◇◇

在北郊的农庄上,狄斌的奇袭队于入夜前已整理好一切的装备。

李兰花了很大的工夫把二百人喂饱。这是最丰富的一顿,她几乎把庄子里所有的禽畜宰光了。鸡毛堆成一座小山。

吃完饭后,狄斌在田野上召集所有的部下,最后一次讲解这次奇袭的计划细节及各队伍的任务分配。由于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奇袭成功的先决条件便是时机的巧妙配合。他们已在农田上演练过好几次。腥冷儿都牢牢记得军队中的号令方式,因此演习的成绩令狄斌很满意。

但是狄斌明白,不管演练得多完美,在紧张的实战场上也不能保证不犯错;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

所有人都换穿上全黑的衣袴——就像四年前于润生所率领的「平乱先锋军」刺杀部队一样。手掌和脸庞也用柴炭抹成灰黑色。

龙拜下令他的弓箭手把箭囊内每一根羽箭拿出来,再一次仔细检查箭杆有没有裂纹。不能浪费任何一次射击的机会。而且这样做有助于平静情绪,提高箭矢的准度。

镰首亲自检查所有四十匹战马的鞍辔是否稳固。每匹马的鞍旁都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藏着骑队突击的两件特殊用具——主意是齐楚提出的。

终于一切也准备妥当了。现在等待的是于润生的出击命令。

狄斌直至入黑都还没有吃东西,却也不感到饥饿。一想到二百人的生死——其中包括龙拜和镰首——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他实在无法把任何东西咽进食道,除了清水。

他每隔一段时候就摸摸前胸,只有知道镰首送给他的佛像护符仍安然挂在颈上,狄斌的心才能稍微放松。

「『八大屠刀手』现在只余下阿桑、铁爪跟铁锤。」龙拜对镰首说。「最难缠的铁氏兄弟由庞老头那边负责。老五,你就对付阿桑吧。朱牙可要留给我啊。」

镰首点点头。「好。跟对付吃骨头那次一样,朱牙就让二哥你吃定。」

龙拜笑了。「这次可不同。我这次不扮女人啦,哈哈!」他又收起了笑容。「我这次要让朱牙在临死前看看我慢慢拉弓。我要看那臭胖猪吓得拉尿的模样。」

对于于润生的指挥权安排,龙拜的不满还没有完全消失。这是他渴望亲手干掉朱牙的原因。

「来了!来了!」负责放哨的一名部下急步跑过来高呼。

原本盘坐在田陌上的狄斌用腰刀支在地上站了起来,远眺向西方。他听到细微的马蹄声。

他知道是全速驰马到来的叶毅。

——是,老大。我们这就出发。

——到「大屠房」去。

◇◇◇◇

入夜后漂城的情势更形紧张。

老俞伯、吹风、黑狗的旧部更活跃了。朱牙的部下多次传达老总的禁足令,可是都没有效果。

双方曾在城内多处险些爆发了冲突,但在激烈的口角后都各自退却。朱牙固然不希望在这关头出现内哄,另一方也因为人数较少而不敢妄自决裂;可是对立的情势已隐然形成了。

苦恼的朱牙接到施达芳一次又一次的通报,都是说仍在搜索中。杀害俞氏一家的凶手就像平空消失的幽灵。

派往城外催促铁爪回师的快马也回来了,呈报铁爪已驻留在岱镇,今天之内都不会回城。朱牙的眉头皱得更紧。

——一定要捱过这一夜啊……

◇◇◇◇

庞文英的部队事实上没有进入小镇桑麻,而只在野地上暂时停驻,准备随时再向后撤退或做出反击。

庞文英也开始疑惑:铁爪的部队会否一如于润生估计匆忙撤退呢?假如这估计错误了,铁爪继续快速追击,庞文英将会陷入极大的困境。铁爪的千人部队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击灭这儿的二百余人。

幸好已收到铁爪停驻岱镇的情报。不过这也意味着,「屠房」千人将获得休息,为接着的大决战做好准备……

在明晴星空下的荒野结营,耳中听着马嘶声和风声……庞文英有一种回到壮年热血时代的错觉。然而此刻「四大门生」全都不在身旁,庞文英加倍感到孤寂。

「润生。」庞文英瞧向坐在旁边的这个新门生。「你的兄弟现在应该差不多到了漂城啦?」

「嗯。」于润生点点头。「现在应该已绕到了漂城的西南方。希望在他们抵达南城门前不会被发现吧。」

「假如你的兄弟都在这一夜死光了,你会怎么样想?」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于润生微笑。「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是从来不想的。」

「很好。很好……」庞文英点点头,捋着银白的胡子。「润生,有这样的兄弟,你好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唉……」庞文英叹了一口气又说:「润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大弟子燕天还的事?」

于润生摇摇头。「可是我听过卓哥说了一些。燕师哥去时才只有三十六岁吧?真是可惜。」

「嗯。要是他活到今天,漂城也许早就是『丰义隆』的了。可恨那枚流箭……」

「庞爷,你有没有想过,燕师哥也许是给自己人杀害的?」

「你说什么?」庞文英捋须的手僵硬了。

「就是说,也许有人不希望看见你的阵营太强……」

庞文英从没有这样想过——不是因为以他的智慧想不到,而是在潜意识中不往这个方向想。这要是事实便太可怕了,也因此从没有部下向他提出过这个可能性。

——嗯。回到京都总行后,有必要调查一下。虽然已是九年多前的事情,可是找起来应该还有一些线索……

——要回京都,就必先把眼前的「屠房」打倒!天还,你在天上看着我取胜吧!

◇◇◇◇

漂城南门的八名守卫都是已年过三十的老兵。

冬衣还没有从兵营发过来,秋风一卷过,卫兵都在发抖,终于也忍不住向在附近看守的「屠房」流氓讨酒喝。

卫兵和流氓有说有笑。「屠房」经常要从城外输入私货,与城门卫兵的关系极佳。

「嗨,听说你们自家儿快要开打起来了?」一个老兵向流氓打探。他的家眷也住在城里,当然不想看见城内出现流血混战。

「那种事,谁也说不定。都是那老俞伯大爷捣的鬼啦。」一个流氓叹息着说。他虽属于朱老总直系,但说到老俞伯时也没有流露鄙夷或不敬的语气。混在黑道久了,早就明白一切斗争都只是为了利益。

「可是朱老总这次也太狠了些。」另一个流氓的话,透露了朱牙直系人马也开始对老总不满。「连女的也不放过……」

「不。我看这不是朱老总下的手。」老兵反倒看得透彻。「说不定是『丰义隆』嫁祸。我看哪,这内情不太简单……」

老兵这时看见了一群人正从对街急步走过来。

「屠房」二十多个流氓立时生起警戒,正要拔出刀子,却发现来者是一群差役,大约三十人。

「干什么?差爷们不是全躲起来了吗?……」一个流氓嘀咕着,认得差役中领头的是这管区新任的代役头雷义。

「雷爷,有什么事情吗?」由于雷义的管区包括南门在内,守兵跟他亦颇熟稔,连忙恭敬地打招呼。

雷义对守兵没有看一眼,冷冷瞧着「屠房」的人马。

「你们都给我滚回家去。」

「雷爷,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流氓登时愕然。

「听不懂吗?还是要到大牢去吃吃饭?」雷义一招手,三十名部下差役立即拔出棒杖和腰刀,有的则手拿绳索。

「这个……雷爷,我看是有点误会了,不相信的话请到『大屠房』去问问,我们可是朱老总亲自派来这里看守的,也是为了避免事情闹起来……」

「我的管区里的事情,我自会料理。」雷义铁青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怎么样?别不识抬举。」

「屠房」流氓面面相觑。朱老总严令他们尽量不要引起冲突,更何况对方是差役。

「好吧,我们这就回去请示朱老总。」领头的流氓挥挥手,带领众部下往安东大街的方向离开,边走边在心里暗骂:「狗蚤子大的臭役头,还是个暂代的,他妈的摆什么官威?我这就去跟朱老总告状,明儿他跟查知事说一句话,要叫你这臭小子卷铺盖!」

直至「屠房」流氓从视界消失后,雷义等差役仍站在原地不动。

「雷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老守兵漫不经意地问。他知道城内黑白二道就是闹翻天,也不干军队的安危。

「没什么。」雷义说着挥挥手。差役一拥而上,把八名守兵统统擒住,迅速用绳索把手足给缚起来,又在嘴巴里塞进布条。

守兵从没想过差役会对他们动粗,还来不及反抗已一个个给缚成螃蟹般。

雷义掏出八锭银子,逐一塞进守兵的衣襟。

「你们就好好睡一会。」雷义知道这批守兵才刚换班,下一班要到黎明前才来接替。「换班前我会叫手下放了你们。就当今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只要你们不说出去,我自会给更多的好处。」

差役把守兵藏进附近一所早已准备好的屋子里。

「开城门。」雷义下令。

差役点点头,全力把沉重的木闩卸下,然后缓缓把坚厚巨大的城门往内打开。

全副玄黑武装的吴朝翼蹲伏在城门外一角,此时才跳了出来。雷义急步走向他。

「可以进去了。」雷义轻声说。

吴朝翼略一点头,转身朝向城门百码外道路旁的树林挥臂在头上转了三圈。

隐匿在树木后的黑色战士,像月光映出的人影般缓缓出现了。二百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四十匹马全部被布条缚着嘴巴,马蹄也裹上了厚布。

雷义很少惊慌。过去在狭小的屋子内赤手面对三个持刀悍匪时,或在屋顶上急跑追逐盗贼时,他也没有一丝害怕的念头。

但是现在他看见这支幽灵般的奇袭部队,清楚感受到二百人一同散发的悍烈杀气时,他感到有点害怕。

——果然是杀过人的腥冷儿。

奇袭队无声地鱼贯穿过城门。

雷义看见牵着坐骑走过的镰首时,已猜到他就是打死铁钉六爷的人。他们过去从没有见过面。

真是一个奇异的男人,雷义想。也只有于润生能够把这样的男人收为己用。

狄斌经过雷义身旁时,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必。我这样做有我自己的理由。」

「我晓得。」狄斌再没有看雷义一眼,立刻又忙于用手势指挥部队的去向。

雷义发现这个矮小的男人,似乎跟上次见面时改变了许多。而那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雷义想了一会儿才醒悟那是什么改变——

狄斌的身上正显现出于润生的影子。

部队全部进城后,雷义又指挥差役把城门关上。看着城门关妥之后,雷义转过身来,看见最后的几个腥冷儿也迅速隐没进黑暗的街巷里,跟刚才现身时同样地神秘。

那二百人就像根本从来没有在这一夜出现过。

◇◇◇◇

这一夜连安东大街也静了下来,灯光比平日黯淡了许多。就是最爱夜生活的漂城人,也因为预感风暴来临而躲在家中。

赌坊还有生意——真正的赌徒只要听到骰子摇动的声音,即使生命的安危也可无视于眼内。他们早已习惯了随时输掉一切的刺激感。

酒馆、饭馆压根儿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在日落前已统统提早关门。妓院「万年春」只有几个大胆的熟客,已准备在院内留宿,也想趁机居高观看可能在大街上爆发的战斗。

朱牙的直属部下一直沿着安东大街站岗,每隔六、七幢建筑便布置了十来人,从北端的「大屠房」一直延续到南端的善南街为止,集结着大约四百人。这一夜的大街上,「屠房」暂代了巡检房的职能。

在安东大街中段西侧的正中路口守备的十六个「屠房」流氓,聚成圆圈蹲坐在地上,轮流呷着两瓶暖酒。自老俞伯伏诛到现在,他们已戒备了大半天,身心都已疲惫。他们原以为等铁爪四爷的大部队回城坐镇后就可以回家休息,可是早前又接到消息说,四爷最快要到明早才回来,失望和怨愤又令疲劳感倍增。

流氓不时瞧向对街的「万年春」。他们从没尝过踏足这等高级妓院的滋味。

「嗨,我们明儿就到『万年春』去。」其中一人说。

「呸!你有钱吗?我怕你就是把家当都押了,也不够给鸨母的打赏!」

「他奶奶的,我看过那个叫小语的出入那儿,真是美得没话说……要是跟她睡了,折三年寿也愿意!」

「凭你那贱命,就是亲个嘴也抵不上!你不晓得么?那娘儿已经是查知事的女人啦!你?提鞋还不配!」

「这娘儿可真有够厉害的!听说铁钉六爷的死跟她有点关系,就是因为她跟了查嵩,才没人敢动她……」

「什么没人敢动她?查嵩不是每晚都『动』她一次么?」

流氓哄笑起来。「一次?你怎么知道不是两次、三次?」

「那老家伙,行吗?」「对着那么个水灵灵的姑娘,我怕一晚十次也行!」「那话儿不行,用手搞搞也蛮过瘾的!」「别说了,心也痒了!明儿我们到上次那窑子去!我爱死了那儿的大澡盆!在水里干的滋味,你们不也尝尝,那可真是白活了……」

一名流氓正笑着,忽然感觉正中路里有点异动。他收起笑容,站在路口朝里面观看。自从「丰义隆漂城分行」被铁锤毁了后,正中路一直变得冷清,这夜路上连半点灯火也没有,流氓的视觉陷入了泥沼般的深沉黑暗中。

——是看错了吧?也许是野狗……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就近在他面前五尺。

一个完全黑色的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脸和手掌。手里拿着漆成黑色的藤盾和包裹了黑布帛的腰刀。他是狄斌。

流氓来不及发出呼叫。

狄斌迅速跨前了一步,腰刀自右上方斜斩下去。

流氓听到自己的鲜血从颈动脉破口喷出的声音——今夜漂城的第一滴血。

三十个同样黑色武装的男人同时从黑暗街道扑出。余下的十五个「屠房」流氓还没能看见敌人从哪儿出现,已经每人捱了两刀——第一刀先夺去战斗和逃走的能力,第二刀夺去性命。

伏击的配合十分精准。三十人对十五人,每两个人砍倒一个。完全没有使用藤盾的机会。

当然,要每个目标都即时断气绝命是不可能的——也不是狄斌所希望的。他需要对方发出的惨呼声,来惊动大街上其他「屠房」的守备。

暴叫和脚步急踏的声音瞬间充塞大街。

「在那边!在正中路!」

最接近正中路的百多人,像遇上了缺口的洪水般迅速涌来。

狄斌挥舞腰刀一圈,示意立即撤退。三十一人转身,全速奔向正中路深处。

「在里面!追!」「屠房」百多名流氓纷纷高举兵器,追击进正中路内。由于铁爪的部队已几乎掏空了「屠房」的兵器库,这伙人只有少数使用腰刀、长刀、长枪等正规兵刃,其余有的拿切菜刀,有的拿木匠用的小锤子,甚至只有带钉的棍棒。

正中路虽然比城内一般街巷宽阔,但最多也只能容纳十人并排行走。百多人布成长列,红着眼朝狄斌等人疯狂追击。眼看对方只有三十人,他们仗着数倍的兵力,没有一点惧怕。

正走到正中路的中段时,人丛中一个叫小孔的流氓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边跑边回头看,第一眼就瞧见唐阿三。唐阿三长得特别高,在人丛中总是突出一个头来。

下一瞬唐阿三的头就消失在人丛中。他的身体滑倒了,被同伙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