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枚黑色的羽箭刺破了他的左眼,直贯到脑袋里。

箭雨这时连环从正中路左旁一幢房子的二楼窗户射下来。

「箭矢!退!」「屠房」人群陷入了慌乱中。在前边的人转身想逃,后方的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仍继续朝前奔跑,结果两头的人潮拥成一堆。已有十多人中箭倒下了。更多的因为混乱而被推倒和踹踏。

「哈哈,比起射靶子还容易!」在二楼指挥弓矢队的龙拜豪笑,下令再射一轮。

下面的人群仍在互相推挤着。有的乱舞兵刃挡箭,也不管把同伴砍伤了。

「他妈的,别乱来!」被砍伤的愤怒地扑向对方,扭作一团。

「停止!」龙拜号令。「改用石头!」

窗户前的弓矢队部下放下了弓,从布袋掏出石块,用力抛掷向下面的人群。

龙拜本人没有闲着,他再次握起长弓,朝下瞄准放箭。每一箭都命中头部。

「屠房」的人在恐慌中根本无法分辨射来的是什么,仍然想拼命逃脱。前头的十多人知道无法往回走,只好再次向前方冲杀。

就在刚脱出人丛时,向前面奔跑的这十多人同时仆倒——吴朝翼指挥部下在街头两边架起的绊索产生了作用。

藏在横巷的吴朝翼带着二十人,手握长枪跑了出来,迅速把倒地的人解决,然后又退回巷内。

这时「屠房」人群中站着的不到五十人。空间增加了,他们终于能往后逃命。

「五哥,上场!」狄斌呐喊。

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残址上,镰首和三十九个骑兵部下同时脱去了马嘴上的布条。

被拘束已久的四十匹健马一同发出震动黑街的怒嘶。

镰首高举铁长矛,带领部下牵着坐骑奔出颓垣破瓦之间。进入正中路之后,四十人边跑边跨跃上马背,舞起兵器朝前冲锋。

每一匹马的鞍后都插着一面小旗帜,腹下又缚着一块随着奔驰而发声的响板,在黑暗中,四十骑的声势彷如百骑。

镰首吼叫着当先策马奔前。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放任野性的本能操纵自己的身体。

败逃的几十个「屠房」流氓终于脱出了路口,与已经聚在路口上的二百余同伙混成一堆。这几十人一个个脸色青白,没能说得清楚一句话。无形中他们已把恐惧的情绪传染给所有人。

「屠房」的人根本无法确定来袭者的正确人数。更可怕的是对方在无声无息间已进入了漂城的核心地带,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剿灭了己方五十多人。

「说不定是『咒军师』章帅来了!听说他会妖术……」

听到正中路内的奇异声响时,最大胆的其中数人探头朝路口内观看。

「是骑兵!骑兵!」

「有多少?」

「不知道!看不见!」

镰首的骑队瞬间冲锋出路口,硬生生把「屠房」的三百人切断为两股。在掠过之际,镰首单臂横挥沉重的铁矛。镰首的力量、铁矛的重量再加上马匹奔驰的冲力,那不是人体骨骼所能承受的。连续三个人被击至身体飞起半空中。他们在着地前已脊骨断裂。尸体坠落在人丛里。

接连掠过的每个腥冷儿都惯于马背上作战,懂得藉助马匹的冲力砍杀。长刀锋刃过处,肌肉就像豆腐一样。

在前排的「屠房」流氓这时看清了,来袭者才不过几十骑。可是在后排的人都被声音和气势所震慑,开始往大街两端逃命。

镰首把马首拨转向左,领着骑队朝北面又再冲锋。前方数十码外便是「大屠房」所在。中间唯一的障碍是大约二千斤人肉。从这里杀出一条通道就是镰首的任务。

镰首双腿夹紧马鞍,双手左右迅疾挥旋那可怖的铁矛。有人在无处躲避下绝望地用手上刀子格挡,结果只能延续自己的死亡十分之一秒。

「砍马!先把马砍倒!」

「屠房」的人想到这战法,可是却只有少数人敢执行,无法配合一拥而上。擅长骑兵战的腥冷儿当然明白这是个弱点,一看见有人冲过来,便把马头拨向那一方。来人不是被健马扑得翻倒和被马蹄踹过,就是在千钧一发下闪避到马侧——结果也难逃鞍上人的刀锋。

一个腥冷儿的刀子不巧卡死在敌人的骨头间,对方临死前把他拉下了马鞍。腥冷儿立即被乱刀斩死。

一个流氓乘机抢上了马背,策马向骑队攻击。可是「屠房」中只有已出城的铁氏兄弟一系部下受过严格的马战训练。这个夺马者还没有平衡身体作出一次攻击,便被两个腥冷儿的回马刀砍落鞍下。

镰首知道在大街后段的另一股敌人必将反击,必须尽快开出通往「大屠房」的血路,于是不管拥过来的敌人,把铁矛指向前方,全速驱马奔前。

战马撞击上一堆流氓,马的脚力无法支撑,两只前蹄屈倒了,惯性令镰首的庞大身躯朝前飞出。

镰首在半空中把铁矛插进地上,双手紧握矛杆末端,头下足上地翻起,再放开矛杆,巧妙地转身卸去冲力,安然双足着陆。

镰首迅速拔出腰间钢刀,同时水平斩倒一人。这柄环首钢刀为他特别打造,握柄较一般刀子长。镰首双手握刀,身体不断旋转,在敌丛中卷起一股血腥的漩涡。

自从「万年春」那次几乎被杀的一战后,镰首似乎又比从前强了。现在即使被全方位包围,镰首亦没有被击中过一次。他了解被围之时不断移动位置是活命的要诀。当然这种战法对体力的消耗极巨,但体能本就是镰首最强的武器。

断肢在镰首的身旁渐渐堆积。地上聚起了血渍。有的流氓边战边呕吐。他们渐渐退却了。缓缓戒备后退的步伐又逐渐加快,终于变成转身奔逃。

——那不是人!是冥府派来惩罚世人的鬼!

当镰首终于停止下来时,手上钢刀的刃身结着半分厚的浓稠血浆。

骑队部下牵着一匹空马来接应。镰首收刀回鞘,拔起倒插地上的铁矛,然后跨上马背。

「我们折了多少?」

「只有四人。」

「好!跟着我!」镰首扯动缰绳,拨转马头朝大街另一方奔过去。

另一半的「屠房」流氓原本往后退却了数十码,但重新组织后又朝前边的马队攻击过来。可是狄斌已及时率领一百人的步战队横里杀出来,在大街中央布起藤盾防御阵。「屠房」的人冲击了好几次,却因为缺乏长枪一类武器而无法突破。

「屠房」人马正准备再一次冲击时,突然发现前方的藤盾阵全都蹲了下来,露出身后由龙拜指挥的箭矢队列。

在笔直的大街上,面对密集又缺乏防具的敌人,龙拜的部下几乎不必瞄准。惨呼声盖过了羽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龙拜把箭矢队分成两排,前排的一放完箭便退下来再搭箭,另一排同时补上射击。在这种经过真正战场测试的精密战法下,只习惯街头乱斗的「屠房」流氓成了羔羊。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纯粹单方面的屠杀。

绝大多数流氓都已觉悟败了。头目们带头逃跑。

「停止!别浪费了箭矢!」龙拜看见敌人全体逃命后立即下令。

镰首的骑队也已到来会合。

「这里由五哥守着!」狄斌呼叫。「二哥看着北临街那头。」

吴朝翼解散了藤盾阵。步战队中半数人把盾牌交了给箭矢队的人,然后纷纷从行囊掏出攻城的用具。

「我们去了。」狄斌朝镰首说。

「别用『去』字那么难听嘛。」龙拜笑着插嘴。

「去吧。」镰首用布帛把铁矛上的血渍抹净。「把『大屠房』打下来后,我们一起在里面喝酒。」

◇◇◇◇

「大屠房」里,朱牙和阿桑早已听到外面的战斗声音。

阿桑奔上大楼最顶层,俯看大街上的战况。他看见了全身黑色的神秘敌人如何闪电击溃己方在大街上的布防。

——绝不是「丰义隆」的人。是腥冷儿!

假如阿桑及时到「大屠房」外亲自指挥,还有希望抵挡对方的攻势。对方总数不过二百人,只要抵住第一波的猛攻就能取胜。可惜敌人的行动实在太快。

「守住围墙四面!绝不能让对方攻进围墙内!」阿桑下令。「把所有弓手集合到这儿来!」

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战,但阿桑没有一点紧张惧怕。十多年前他就曾经比今天更接近地狱的门口。自从颈项中过那一刀以后,他没有再想过死亡的念头——反正每一天的生命都是捡回来的。

肥胖的朱牙这时才气吁吁地跑了上来。

「怎么样?」朱牙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快要攻到这儿来了。」阿桑冷静地回答。「对方跟这儿的人数相差无几。不过我们有围墙保护,还可以抵挡好一会儿。希望在这段时间内,外面的兄弟会到来援救。」

「他们……会来吗?」朱牙疑惑。

◇◇◇◇

当安东大街爆发战斗的消息传出后,城内各「屠房」据点同时燃起了火头。

朱牙的直系部下都怀疑,叛变一方的余党是发动这次奇袭攻击的主谋;而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旧部则早就是惊弓之鸟,他们深信朱牙正趁今夜发动肃清。

最先爆发流血冲突的是鸡围东北区里。这儿双方各有三、四十人一直对峙着,气氛随着月亮越升越高而越渐紧张。然后大街战事的消息传来了。双方开始展开骂战。其中叛变余党一方的一名流氓破口大骂出一串异常恶毒的脏话。朱牙一方的一名部下忍耐不住,把手上的短斧掷过去,砍伤了对面那咒骂者的大腿。

这柄斧头一掷出去便无法收回。

混战展开了。战火迅速蔓延整个鸡围,然后又把平西石胡同、平西街、善南街等地卷进去。「屠房」的组织架构出现了永难弥补的裂纹。同门内哄永远比战争还要狠。因为战争还可以媾和,内斗却只能分出胜利者和失败者。连投降也不可能。

朱牙的指挥权力,瞬间由全漂城缩小到只余下「大屠房」。而「大屠房」即将面对它建成以来的最大危机。

◇◇◇◇

「可以准备反攻了。」在郊外的营地上,于润生向庞文英说。

「你真的那么有信心吗?」庞文英问。

「刚才我的手下叶毅回来报告,奇袭队已经安全进了漂城。」于润生说。「只要他们进了城墙以内,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们。」

◇◇◇◇

「屠房」弓箭手从「大屠房」的城楼顶层窗户,朝下面狄斌指挥的攻城部队发射一丛接一丛的箭羽。

然而攻城经验丰富的吴朝翼早有准备,把半数仍然持着藤盾的部下平均分布在整队里面,高举盾牌抵挡敌箭。这种坚硬的藤盾是庞文英特别购入的,只有西南蛮区的罗孟族才有生产——罗孟族所居住的黎哈盆地,一向是「丰义隆」在西南内陆地区的重要盐运关卡。

只有少数角度准确的羽箭能够射进硬藤里,其余的箭矢全被盾牌弹开了。狄斌的攻城队就像一大群撑着纸伞避雨的旅人般,在盾阵拱护下缓缓一起前进。在到达「大屠房」南面围墙下时,只有一人中箭死亡和三人轻伤。

一百个攻城兵立即散布成横向长列,紧贴在围墙外侧。大楼上的「屠房」弓手根本已无法看见敌人,遑论发箭攻击。

「预备油瓜和火种!」狄斌下令。

其中二十名部下从行囊处各掏出一个人头般大的油纸包裹,解开后出现的是一个个大瓜,顶部被削去小片,但切口却用蜡封住了。

同时另有五名攻城兵取出了火石和点火引子,熟练地燃起了火种。

在这面围墙内,「大屠房」的守备也已集结了近百人,布好了迎击的阵势,随时诛杀越墙过来的敌人。

假如没有隔在中间的那道丈高围墙,双方早已到达了能够互相踏着对方脚背的近距。

「抛!」狄斌喝令。

二十个部下同时踏离围墙三步,然后准确地把手上的大瓜抛越了围墙。抛掷点集中在围墙中段一处。

墙内的防守者突然看见大堆异物越过墙顶坠下来,都不敢伸手去接,纷纷朝外走避。

大瓜堕落地上便即破裂。瓜内所藏的灯油四溅,一些站得较近的「屠房」兵员都给油溅到衣服上。

这种火攻武器是吴朝翼想出来的:把田里摘下的一种硬皮大瓜削去顶部,掏空了瓜肉,把瓜壳晒干,然后注入灯油,再把切口蜡封。

「火!」狄斌再呐喊。

另一批部下朝同一处抛掷数十块小石头。每一块都缚着一根燃烧中的棉绳。

「是火!不要给烧着了!他妈的——」

「屠房」的人慌乱地喊着,却毫无对策。

围墙内瞬即燃起熊熊火光。有几个「屠房」的人因为衣服沾了油,也被火烧着了,顿时疯狂地乱窜和地上打滚。

「屠房」众人的惊慌叫声,掩盖了铁钩搭上围墙顶的声音。

三十个最精悍的腥冷儿,牙齿咬着腰刀,在臂上穿戴钢打的护腕,像影子般从墙头跃下来,趁着「屠房」的人仍陷于混乱之际,布下已演习多次的防守阵式。

这是攻城战中最危险的一节:假如这三十人被短时间内击倒,那么随后越墙攻入的同僚便会成为逐一待宰的猎物。

「屠房」的守卫当然也看出这一点,立刻向三十个闯入者作出猛烈的三面围攻。刀刃与刀刃交击出火花。腥冷儿只做出最少程度的反击,而全神贯注于守住越墙的通道,争取时间让墙外的同僚攻入。

守备「大屠房」另外三面围墙的人也陆续拥至,迎击的人数增到一百五十多人。三十个腥冷儿在面对五倍兵力下顽抗,直至其中五人倒下时,第二波的腥冷儿成功越墙到来。

「快!」仍在墙外的吴朝翼催促着部下加速攀爬钩索。狄斌听到墙内侧的杀声,心里异常焦急。

这时「屠房」与腥冷儿之间的兵力差距仍达约三比一。但是曾经出入战场的腥冷儿,对互相协防的战术相当熟习,而第二波到达者又携来了一批藤盾,加强了防御的力量,战斗渐渐变得胶着,这当然对攻城的一方较有利。

「砍死他!操他娘的臭屄!」「屠房」流氓不断呼喊以激励己方的杀气,当中夹了一半都是粗话。腥冷儿则大多默不作声地专心防守,只偶尔互相呼喊出短促的号令。双方的战斗姿态成强烈对比。

腥冷儿都是等待对方冲杀而来并砍出第一刀时,才准备用盾、刀或护腕抵挡,然后作出一次的反击,不论斩中对方或失手都绝不再追击,以保持防守阵式不致散乱。

「去吧!」吴朝翼当先率领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人攀越过去。「进去!就是死也要死在里边!」

墙内已经有十四个腥冷儿倒下了,黑衣服渗着看不见的鲜血。在敌人三方夹击下,腥冷儿的防御阵已渐渐不支了。

「杀杀杀!」「屠房」中一个特别高大的汉子嘶叫着,挥动两条铁杖猛力攻打。这个汉子浑号叫狠头,是朱牙直系中一个小头目,十二岁已第一次杀人,从前专门替赌坊讨债出身,街头搏斗经验十分丰富。此刻他一个人便杀伤了六个腥冷儿。沉重的铁杖一敲下去,刀子打得崩缺,护腕也无法保护臂骨。即使用藤盾抵挡着,整个人也被打得退后三步。

就在腥冷儿快要被狠头打出缺口之前,吴朝翼的后援队及时到来了。防御阵得到新力军补充,组织又立时恢复了;但同时「屠房」的守卫也开始掌握围攻的方法,攻击变得更绵密和更致命。攻城一方渐渐处于下风。

这时站在墙头上的狄斌居高看清了这一切,迅速判断出这形势。

——这样子下去不行!

狄斌怒吼一声。

然后「猛虎」狄斌诞生了。

他拔出腰间钢刀,迅疾地沿着只有一尺多宽的墙头奔跑。

下面的「屠房」守卫全都专注于混战,没有人发现狄斌在上方的异常举动。

在大楼顶层上的阿桑却看见了。

——那家伙想干什么?

阿桑瞧着狄斌全速在墙头上朝西面走。阿桑再瞧瞧位于西壁的「大屠房」巨大铁门。

——他想攻击正门!

「射倒他!」阿桑立刻向弓箭手下令。

由于狄斌居高于墙头上,弓手不必顾忌会伤及己方人马,瞄准狄斌发射。

听到羽箭「嗖」地从身旁擦过,狄斌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仍专心保持平衡和笔直的奔跑路线,双腿没有慢下半点。

——来吧!你们射不中的!我有五哥造的护符!

不知是因为护符的功效,还是狄斌的跑速实在太快,大部分的羽箭都只落在他身后,但亦有数箭刮破了他的黑衣服,划出一道道凄厉的血痕。其中一箭刚巧击在他手上的钢刀刃身反弹开去。

狄斌跑到了围墙的西南角上。此处已远离南面围墙下的混战场。狄斌从墙上跃下,进入了「大屠房」的前院,无声无息地向守在大铁门内的十二人奔近。

「不好!」阿桑暗叫。己方虽然拥有十二对一的绝大优势,但阿桑仍无法安心——尤其在刚才目睹过镰首单骑杀戮的场面后。他立刻点起九名亲随刀斧手,奔向通往楼下的阶梯。

当狄斌奔近至八尺距离时,守门的十二人才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偷袭者。站得最近的一个手上握着一柄短斧,正要朝狄斌砍击——

狄斌的身体水平飞跃起来,腰刀自外朝内横抹,准备把持斧流氓的颈动脉割破。

——狄斌不知不觉间竟成功模仿了葛元升的得意攻击动作:身体与刀刃合而为一,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命中敌人最脆弱的部位。

斩出这一刀后连狄斌自己也微微吃了一惊。可是现在已没有时间多想了。南壁那边的部下已到了崩溃的界限。

持斧的流氓捂着颈侧创口,身体仍没有倒下时,第二个迎击者又出现在狄斌眼前,手里使用的是一柄狄斌从没见过的奇怪兵器,外形有点像锯,看来必是个会家子。

流氓的怪兵刃水平横砍向狄斌的头颈。

狄斌的身体却突然半蹲下来,双足交叉,身体随即作出一百八十度旋转,钢刀从低处朝外横斩而出,砍中了对方右膝关节的内弯。

刃锋划过,把流氓的腿筋腱切断了。那种剧痛比腹部捱了一刀更甚。流氓抛掉兵刃,抱着痉挛的右腿在地上哭叫。

余下仍站立的十人因为这连串迅速的刀招而犹豫起来。狄斌却没有借机喘息,反而立刻又向第三人扑过去。那种击倒一人后立即迅速攻击下一个目标的动作和野性战意,跟镰首十分相似。

第三个人连攻击也没有做过一次,便又被狄斌第二次凌空斩击砍中了咽喉。

狄斌气喘吁吁地站在剩下的九个敌人跟前,黑色战衣因为刚才在墙头上所遭遇的箭羽攻击而破损处处,露出了他白皙而带血渍的肌肤。在暗夜里看起来,狄斌就如一头长着白色斑纹的黑老虎。

「恶鬼……!」九个守卫里,其中一个突然惊叫。「他就是鸡围里那恶鬼!」

——他们错把狄斌当作葛元升,也并非全无根据。狄斌根本就在使用葛老三最擅长的招术。

九个人开始逐步后退。

——人是打不过鬼的……

事实上狄斌的体力此刻已消耗极大,只要九个人一拥而上就能把他分尸。

后退的脚步渐渐变成逃跑的脚步。九人奔到南面的大伙同伴后边。

狄斌把钢刀倒插在地上,双手托起了大铁门的闩栅,花尽最后的力气把左半边铁门往后拉开。

「五哥!」狄斌以他平生最大的声音呐喊。

镰首披散一头狮鬃般的长发,挽着铁矛策马奔进了「大屠房」的前院。麾下三十五骑腥冷儿也紧随杀进。

镰首看见了浑身伤疲跪倒地上的狄斌,乘着骑势俯身探出左臂,把狄斌整个人揪起离地,紧紧抱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仍挽着大铁矛。

狄斌骤然与镰首的肉体如此接近,本已衰竭的身躯突然又贯注了一股新生的力量,能够在鞍上坐稳。

镰首掖扶狄斌的左手如拥抱爱人般温柔;挥舞铁矛的右臂却贯满了能瞬间绞碎骨肉的杀戮能量。他不必握持缰索,只用双腿夹紧马背。

镰首、狄斌、铁矛与马仿佛结合成一体——

一尊拥有三头、四臂、四腿的极恶战神。

阿桑正好在这时打开了「大屠房」城楼的正门,远远与镰首打了个照面。

两人四目交投了一瞬间。

就像被反射神经驱策一般,阿桑把大门隆然合上。然后他才在脑海中暗问:

——我在干什么?

阿桑以为,自己在捱过十多年前颈上一刀后便再没有惧怕的东西。但此刻他清楚记得:刚才与镰首对视的刹那,确实感觉到一股不明的强烈恐惧。

——我……我在怕什么……

阿桑却久久无法提起勇气把大门再次打开。刀斧手部下不解地瞧着阿桑二爷颤抖的背项。

镰首当先杀向南面「屠房」部众的后方。「屠房」守卫早已听见马蹄声。连正门也被攻破了。己方腹背受敌,刚才的优势一瞬间逆转。

「大屠房」正面铁门被打开,对「屠房」守卫的心理打击,比实际战斗的影响还要大。他们毕竟也只是唯利是图的流氓,敌人已攻到了主城楼的门前了,朱老总跟阿桑二爷亦自身难保,他们要是死了,一切的命令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屠房」领袖多年来在他们心里建立的权威,如今迅速瓦解。

就在「屠房」部众心灵最软弱的时候,狄斌想起了三年多前那一夜,于润生曾对三十一个刺杀兵说过的一句话。

「等一等,五哥!先别打!」狄斌在镰首胸前说。

镰首已经高举的铁矛缓缓放了下来,霍然勒止坐骑。三十五名骑兵部下也在他身后停住,布成尖锥般的阵式,随时准备朝前方十码外的敌人展开大冲锋。

狄斌从镰首的坐骑跃下,瞧着前面的敌阵。「屠房」守卫对攻城腥冷儿的围打已不知不觉间停止下来,变成静默的对峙。本来杀声震天的场面顿时化为更可怕的宁静。

然后狄斌向「屠房」的人问了一句话——与那一夜于润生所问的一模一样的话: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为了别人去送掉生命?」

「屠房」的人同时变得呼吸重浊,百多颗心脏的跳动一起加速。

不知当中哪一个首先把刀子丢到地上,接着又是另一柄短斧,跌在地上的兵刃迅速增加。

「不想打的人,给我离开。」狄斌小心地说,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以免把「屠房」众人已丧失的斗志再次激发起来。

这时龙拜也带着弓矢队冲进了前院。大局从此决定。

已抛去兵刃的「屠房」部众,因为恐惧而紧紧靠在一起,然后成群地慢慢走向大铁门的方向。直至已接近门口,又确定对方无意追杀时,便低头拔腿逃出大门。

最后在腥冷儿的包围网中央只余下六个人。双手仍紧握染血铁杖的狠头是其中一个。

「你们还是走吧。」狄斌叹息说。

狠头舐舐已干裂的嘴唇,决绝地摇摇头。

「好!」镰首跃下马鞍,抛去了大铁矛,拔出腰间钢刀。「我就一个跟你们打!」

「不可以,五哥!」狄斌的喝声中透着过去没有的威严。「现在不是说道义的时候。我不能让你冒险。」

他挥挥手,示意吴朝翼发动最后的攻击。

◇◇◇◇

一个「屠房」使者策马全速奔驰在漂城西北的官道上,目的地是铁爪四爷所在的岱镇。

他要传达的消息只有一个:「大屠房」受到敌人的攻击。

面前还有大半的路程。使者不知道,现在已经太迟了。

◇◇◇◇

狄斌指示部下把「大屠房」的正面铁门关上后,便下令所有人贴近包围在城楼四壁下,以免受到楼上窗户射出来的羽箭攻击。

狄斌知道,要说服朱牙和阿桑投降是不可能的。两人必定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投降就是死。

但是要强攻进城楼内也不容易。首先是无法确知里面的建构和有没有机关布置;此外也不能确定楼内敌人的数目。

于润生当然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也预定了对应的计策:火攻。

攻城队很快便把城楼正、后及两边侧门燃着了,又从前院采集枯草和花卉,烧着了后便往楼下的窗户投进去。

「大屠房」楼下的正厅烧起了大火。热力迫使腥冷儿撤退到前院。他们仍不忘架起藤盾阵,以防敌人从上面窗户做垂死射击。

吴朝翼趁这时点算部下,然后向狄斌报告:「刚才共折损了四十三人。」

「死了这么多吗?」狄斌露出难过的神情。

「这已不算多了。」吴朝翼的语气比早前要恭谨得多。在最初知道由这个「白豆」作阵前总指挥时,吴朝翼也曾觉得不妥当。然而经过今夜他已对狄斌完全信服。「我们可是击退了比我们多几倍的敌人啊。比起打仗那时候……」

「算了。不要再说了。」狄斌凝视眼前的火光。

「大屠房」最低一层已经完全燃烧。浓烟像不断改变形貌的猛兽般,迅速朝上层爬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