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石阶上迎面遇见齐楚。田阿火等三人恭敬地唤了声「四爷」,垂首站在一旁。枣七有点不知所措,也站到旁边去。

枣七仔细看着这个「四爷」:瘦瘦的脸秀气得有点像女人,没有蓄胡须,鼻子和嘴唇红得像发亮似的,不时咳嗽出一团白烟——他右手拿着一块白丝巾,咳嗽时就用它掩住嘴巴。

狄斌笑着趋前,轻轻擂了齐楚的肩膀一下。「四哥,那么早啊。」

齐楚显得有点腼腆,侧身想闪过那拳头,手里抱着的账簿和卷宗几乎跌下。然后又开始咳嗽起来。

「怎么啦?是不是病了?」狄斌皱着眉。「别累坏了身子。吃早饭了没有?」

齐楚边咳嗽着边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那表情倒像个给哥哥问得不耐烦的弟弟。

「那家伙是谁?」齐楚下巴朝枣七扬一扬。

「他是我找回来的……」狄斌自豪地微笑。「这家伙……搞不好是另一个葛老三。」说时声音压得很低。

「我看他比较像老五……」

一提起镰首,狄斌脸色变得阴沉。

「我先走了。老大在等你。」齐楚没有挥手,垂头拾级离去。咳嗽声在大牢石壁间回响。

在地底最尽头的铁栅前,有两个狱卒跟一个身穿便服的男人守着。狄斌远远已认出那是叶毅。那两个「狱卒」事实上也是「大树堂」的部下扮演的。

「六爷。」叶毅鞠身。狄斌拍拍他肩膊。他一向把这个自己亲手拉进帮的小子当作弟弟看待。可是近来老大把他收作近身,他俩见面比从前少得多。

「雷役头正在里面跟堂主谈话,六爷稍待。」叶毅带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小子吃得苦,嘴巴也紧,就是胆气还欠一点磨练——狄斌心想。

左边有一个开了门的牢房,打扫得格外干净。狄斌示意枣七待在里面。

这是枣七第二次进大牢来。他又想起张牛那凄惨的死状。他不愿多留在这阴森的石室中。可是他也不愿回头。

每个人一生中总有认清自己命运的时刻。对枣七来说现在就是那时刻。

◇◇◇◇

一头老虎在里面沉睡。

——这是雷义进入牢房时的感觉。

地底的空气很冷。石壁与铁栅结着水珠。这儿不完全在地底——正对铁门那墙壁上方有个小窗口。冬晨的阳光透过发锈的铁枝射下来。那窗外面就是荒坟吧,雷义心想。从外面是永远无法窥视这牢房的——里头永远比外面黑暗。

牢房打扫得异常洁净,摆放着桌椅与杯碗。左面墙壁立着一个塞满了账簿和卷宗的大书架。放在角落那张床很软,上面放着折叠整齐的棉被跟寝具。

于润生坐在床上。身上披着那块巨大的虎皮。

认识于润生也有五、六年了,雷义回想。他记不起于润生的样子有哪儿改变了。除了盖在唇上那修得很美的短髭。髭须令他的脸变得更令人难忘——五官的轮廊仿佛都变得深刻了。

三十二岁的于润生看起来像三十二岁,而且是很好看的三十二岁。

包裹着虎纹的身体,周围飘浮着淡淡的雾,乍看仿佛发出热气一样。

牢房里再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护卫。雷义知道于润生在大牢里绝对安全。于润生就是透过雷义结识大牢管事田又青。在于润生的协助下,大牢里的「斗角」赌博业务扩展到牢房以外。喜欢新鲜事物的漂城人对这种刺激的赌博方式有莫大兴趣——把金钱押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比押在骰子上有趣多了。有钱人则更有兴趣临场观看那残忍的搏斗。有的甚至开始提议自己豢养拳手参加。田又青的财富因此一下子暴涨了好几倍。他亲切地称呼于润生作「老哥」。

「坐。」于润生摆摆手。那声音跟神情里再没有过去那种尊重。雷义已经习惯了。他坐在椅子上。

「滕翊那边怎样?」于润生马上便问。没有半句寒暄客套。

「已决定了。下个月就辞官。」雷义回答时也毫无表情。

「他跟查嵩关系如何?」

「很好。他知道查嵩不少事情,可是他说要走时,查嵩没有多挽留。那就是说查知事对这老头很放心。」

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儿。「我会送滕翊一份礼。你自己也送一份。其他的我会替你打点。安心准备当总巡检吧。多找查嵩谈谈话,吃个饭之类——他不答应也不打紧。让他对你安心便可以。你们以后共事的机会多着。」

「可是以你跟查嵩的关系……他不可能让我坐上那位置。」

「那个我会解决。」

于润生说完便挥挥手。

雷义站起来,转身面向铁门。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余地,他想。今天的他不过是另一个渎职的役头,而且有了不愿失去的家人,他已经没有资格跟于润生并肩说话了。他不过是于润生手上另一件资产。而资产是可以随时交换和买卖的。

——他甚至没有跟我谈金牙蒲川。

有的时候他会怀念从前的自己,然后讨厌现在的自己,然后开始喝酒,其时只有香苗的脸可以安慰他。

「你家人好吗?」于润生忽然又在背后问。

「还好。」雷义点点头。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雷义等了一会,便敲门示意叶毅来开门。

——雷义始终不知道:他遇上香苗跟她的两个孩子,全是于润生安排的。

◇◇◇◇

「小四你觉得吗?漂城好像已经变得太小了……」

于润生这句话仍在齐楚脑海中响着。

离开大牢后,齐楚到了破石里的仓库「老巢」看一看。他大概每隔三、五天都会亲自点算存货一次。这当然不是真的必要——要认真点算整个仓库的货物,最少也得花上一个上午。他只是要让仓库的部下看见自己出现。让他们知道:齐四爷随时从背后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他知道在「大树堂」众兄弟心目中的齐四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明白,永远只有像龙拜跟狄斌那种战将,才能真正获得这群人的崇拜。他不在乎。即使他知道有的部下甚至讨厌他。他知道在一个成功的组织里,总得有一、两个让人讨厌的人,负责所有让人讨厌的工作。

他想起刚才碰见狄斌的情形。他不能否认对这个六弟确是有一点妒忌。不过是几年前,狄斌还是那个容易给人家看轻的小矮子。在当时「腥冷儿」的眼中,温文的齐老四与羞怯的狄老六相差不远;今天的狄六爷每走一步都蕴藏前所未有的自信,「猛虎」狄斌——「大树堂」在漂城黑暗街的代言人与执行者。

齐楚离开「老巢」,经过一条湿冷的窄巷,登上了停泊在大路上的马车。齐楚知道自己每一次经过这条窄巷都有被伏击的可能,可是他并不特别感到害怕。他知道要是自己遇袭,就意味于润生、狄斌跟「大树堂」其他重要人物都必定同时受到攻击——单单齐四爷一条性命没有什么夺取的价值。其时已经是整个「大树堂」存亡的问题了,个人的恐惧相比之下微不足道。

齐楚坐在车厢中,随从马上递来一块布巾让他抹脸。齐楚用布巾掩着嘴巴,又再咳了起来。

他瞧着街上的风景,默默盘算今天的工作:下午必须到城外视察新埠头的进度,要赶在出城前把店里几条大账目计算好。今天又是破石里赌坊的上缴日子——那是他们拥有四家赌坊里最兴旺的一家。总数不会多,可全是零碎银钱。齐楚今晚整夜都得留在安东大街的总店了。另外要安排把钱调到「承馆」的监工手上,还有聆听手下打探到什么房产买卖的情报……

「老巢」里积存的木材跟砖瓦都不足,他已经派人催促货源。桐台那边有四座宅邸几天内就要动工。更要命的是新埠头用的建材比预期增加了许多……

自从七年前「平乱战争」以后,朝廷对战争物资(包括铜铁、木料、建材等)大加监控,供应不足上加上滥征赋税,官货的价格完全超出常理,造就私货迅速蜂起。

各样私货中,当以「丰义隆」独占多年的私盐利钱最丰厚;其他货色,在漂城一向由「屠房」及其保照的私枭(如金牙蒲川之流)把持。四年前「大树堂」成立后,首务正是接管「屠房」遗下的私货网,其中主要集中在木料及砖瓦等建材上。于润生借助已有的药材贩运渠道,不久即把走私生意建立起来。

同时于润生又成立了「承馆」,表面上是承接建筑工程及招募工匠的行馆,实质上却逐渐把漂城内的工匠师傅全部掌握在手——最初过半的工匠都拒绝加入,这是在十几根指头被敲断前的事。

不久后,漂城里任何人要建造屋子,都得于润生点头。用的建材当然也全是「大树堂」进口的私货。其他走私者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齐楚则为建筑生意添上神来的一笔:在工程中渗进低价的劣料,或是指使工匠作些外行人看不见的手脚。结果是屋宇建了不到两年又要修修补补。没有靠山的屋主当然不敢讨赔偿——谁都知道「承馆」背后就是「大树堂」,而承接修补工程的当然又只有「承馆」的工匠……

车子往东驶出了破石里,在平西石胡同口停下来。齐楚跟手下步入胡同里的「大树堂」分店。

「四爷好,药煎好了。」药店掌柜早在店前迎接,陪伴齐楚直走到店后的仓库里。仓库中央生起一炉炭火,上面温着一个瓦罐。齐楚深深呼吸那温暖的药香。

齐楚跟手下围坐在炉火四周,伸出僵硬的指掌取暖。他瞧着掌柜把药倾到碗里时,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一个老仆人。那印象很模糊,同样是这种天气,齐楚小少爷半卧在床上,老仆人用皮肤粗糙的指头剥开柑子,把柑肉送到他嘴边……

药汁一口气灌进肚子里,那苦味像要从鼻子涌出来。

齐楚看着火光。

于老大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响起了。

——漂城变得太小了?……

当于润生突然说出这句话时,齐楚从堆满桌面的卷宗和账簿之间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老大。

齐楚在结义兄弟里是唯一在城市出生的一个。那时候他家里还有钱,他的爸爸还每天穿着官服……那个城市曾经是少年齐楚人生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却发觉,那城市跟今日的漂城相比,简直只算是个穷地方。

牢房壁顶那个小窗透射淡淡的阳光。于润生躺在床上,身上仍披着虎皮,仰视粗石砌成的天花。

齐楚疑惑地瞧着他。

「我已经看见了……」于润生的视线一动不动。「两、三年后的『大树堂』是怎么样……」

于润生的王国真正有多大,每个月调度的资金真正有多少,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齐楚一个人清楚知道。他俩每次见面时从不打招呼。于润生也很少对四弟说什么勉励的话。单是这份信任已经足够。

「大树堂」旗下业务有三大支柱:私货贩运(以建材为主);「承馆」的建筑生意;大牢「斗角」博彩。新埠头建成之后,河运则将成为「大树堂」的第四项主要财源。

其次是「大树堂」在漂城里直接拥有的四家赌坊与十二家娼馆。骰子与婊子从来都是黑道赚最多最快的工具,「屠房」各残余势力几乎全部都专注于这两门行业,城里的竞争异常激烈。

倒是「大树堂」药店的药材生产和贩销,虽然毛利不丰,但因为在漂城及邻近乡镇都形成垄断,整盘生意的盈利甚为可观。

齐楚原本建议尽量利用这垄断形势,把药材价格抬高。但于润生断然反对,相反更每月向城里穷人赠药一天。齐楚明白老大的意思,也就没有异议。

「大树堂」最下层的生意包括三家饭馆酒店与一家客栈,还有十几条街的商铺摊贩定期奉纳「规钱」……这些就是于润生手上所有「可见」的生意。

这已经不能用「小」来形容,齐楚想。最初那两年他时常失眠。这么大量的金钱在自己手底下流动,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象过。他生怕自己会出错,现在已经习惯了。

齐楚手边有一叠契约,上面押着好几家大商号跟船运号老板的手印。他们都已答应弃用「合通埠头」,转用于润生的新埠头起卸货物。

两人在牢房里沉默着。「漂城太小了」,老大的意思是把生意从漂城扩张开去吗?首先是四周的镇县,再来就是州内其他大城。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也许要花上十几年。但是绝对值得。

可是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一切都如此顺利,为什么老大忽然有这样的喟叹?

「关于金牙蒲川……」齐楚迟疑了一会儿。「对方已经答应会面了。」

于润生似乎早已知道。他仍旧躺在床上,身体在虎皮下蜷曲,侧过脸对着齐楚。

「小四,你赞成我们跟这家伙合作吗?」

「合作对我们有利。这个蒲川是道地道地的生意人,而且很有办法。有了他,可以稳住很多人事:河运、私货、从前『屠房』那些人,甚至……查知事。」

提起查嵩时,齐楚仍禁不住有点难为情——毕竟「大树堂」就是为了他而得罪漂城知事。他继续说:「那就是说稳住了整个漂城。然后我们可以专心去干其他生意。」这当然包括往城外扩张的计划。

于润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金牙蒲川……这个人确有点价值……」

齐楚感觉老大有别的想法。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有什么遗漏了?

「那一天你不用跟我去。」跟蒲川的谈判定在五天后。「然后我要跟你详细商量。所以你要好好休息。那天不用做任何事情,就留在客店里等我。也正好陪陪你的女人……」

眼前的炭火发出破裂的脆响,齐楚的脸通红,药味在喉咙里翻涌。

他在想念宁小语。有的时候他忙得好几天没法见她,就用想象来满足。那眉毛,那手指,那腰腿,那嘴唇,没有一个部分不完美。人们在想念自己的爱人时,脑海里的形象总是把对方美化。可是齐楚没有。他闭起眼时看见的她,与睁开眼时看见的她完全一样。宁小语就是那么可怕的存在。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喝酒会叹息会做爱的梦,看见她你会马上想象到失去她时有多心痛。

失去她……齐楚不敢去想。

「你一定会娶到她……」为了这句承诺,为了这个女人,于润生和「大树堂」牺牲了许多。

◇◇◇◇

自从宁小语离开以后,查嵩每天都起得很早,就跟宁小语还没有来以前一样。不同的是他起床后吃过早点就要喝酒。

总巡检滕翊庆幸自己快要退休了,查嵩这样喝下去只会变成越来越可怕的酒鬼,有一个酒鬼当自己的上司可不是好玩的事。

当金牙蒲川来到桐台的知事官邸拜访时,查嵩已经半醉。蒲川没有陪他喝。

蒲川自从计划对抗于润生开始就很少喝酒。他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明快。

他们坐在前厅里,只是闲聊着城里最近发生的琐事。查嵩大概每说三句话就喝一口。幸好他说话不多,否则早就躺到地上了。

金牙每次拜访查知事都不会空手而来。这个早上带来的是一对小巧的羊脂玉马。查嵩收礼时只略瞄了一眼,也没有什么笑容。

——看来这家伙真的想那女人想惨了……

两人聊天时没有谈及女人,也没有谈及于润生。

然后仆人进来通传:雷役头求见。

蒲川亲眼看见查嵩本来已红透的脸变成紫色。酒杯摔得破碎。

「那姓于的养的走狗,还敢来见我?赶他走!叫他少作梦了,这总巡检的位子,他下辈子也别想!」查嵩毕竟是仕人出身,喝醉了酒骂人仍没有半句脏话。

「老爷,真的要我这样说?……」那仆人迟疑着。

蒲川按着查嵩的肩让他坐下,再吩咐仆人,推说查知事抱恙在身,请雷役头改天再来。

仆人退下后,查嵩又再发作。「那姓于的,你不给我面子,为什么我要给你面子?我要你在漂城没有一天好日子!」

心爱的女人竟然从自己府邸出走,跟了黑道一个小白脸——查嵩至今都没能吞下这口气。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了漂城街头巷尾的笑柄,更不能忍受失去宁小语。

他好几次向于润生施压,要他把人交出来。甚至有一次连庞文英也来劝于润生:「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然而于润生没有动摇过。「那个女人是我义弟未过门的妻子。那是家事。」

「你道他派人来传话怎么说?」查嵩这般失态,蒲川过去从来没见过。「每一个字都还记得!他说:『下次查知事召我见面,要是又为了争一个女人,我不会来。我不想跟查知事这样重要的大人物一起浪费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他晓得漂城谁才最大吗?」

是庞文英,蒲川心想。他心里暗喜,却不动声色,让查嵩继续发泄下去。

「蒲老弟,我跟你说,我不是为了她。我坐在这样的位子,却连一个小混混都够胆抢我的人?这算是哪门子的官啊?……」查嵩的语音开始含糊。「小蒲,你上次说的什么时候干?」

蒲川慌忙掩住查嵩酒气满溢的嘴巴。

查嵩把他的手掌拨开。眼睛已快睁不开来,却也懂得把声音降低:「你要干掉于润生……我支持你,放胆去干……」

蒲川的心怦怦乱跳。查知事说出这样的话不可能收回——即使是在醉中说出口。他手上的筹码又增加了。可是他仍未拿定主意。

金牙蒲川又再露出四只金牙。他失笑。假如于润生最后因为一个妓女而掉命,那确是很可笑的事情。

蒲川想:待一切了结后,他倒有兴趣去看看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

烤肉确实很香。包着肉块的油纸仍然温暖。但是烤肉不是曲琳吩咐「万年春」的小厮买回来的,而是宁小语亲手带来的。

宁小语坐在大厅里,把大包小包的礼物分派给姊妹、鸨母、下人们。姊妹们轮流触摸她雪白棉袄领口上的貂毛,然后她们围坐在二十人的大桌前吃早点,面前摆满了宁小语买来的各样肉食果品。早上的「万年春」很少这么热闹。

春美收到的礼物是一条镶着琥珀的银项链。她一边高兴地戴上,一边奔上阶梯。

「琳姊你看,这项链好美……你也下去啊,小语姊说有礼物送给你……」

当看见镰首站在曲琳身旁时,春美马上住声,伸了伸舌头。

镰首倚在二楼廊道一根柱子旁,从廊道栏杆前俯视大厅。他只披着一件黑色锦袍,手里握着已点燃的烟杆。曲琳双手手肘支在栏杆上,双掌托腮,同样看着下面的热闹。

几个鸨母围着宁小语吱吱喳喳,争着要她想起她们往日给她的好处。她微笑虚应着,一直没有抬头看楼上的两人。

「小语真有本心!你看其他姑娘,嫁了好人家就不认得人……」

「对了,还记得上次我在街上碰到爱娟,那臭婆娘连滚带跑地躲开,好像生怕惹上痲疯病一样……」

「小语妹什么时候请吃喜酒啦?四爷还没有提亲吗?……」

宁小语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微笑。

「你看她给缠得惨了……」曲琳笑着说。「你还不下去看看她,不是太没良心了吗?」

「你在说什么?」镰首抽了一口烟。

宁小语终于仰起头来,视线却只瞧向曲琳。曲琳朝她挥挥手。宁小语笑着,招手叫曲琳下来。曲琳摇摇头。宁小语又垂下头,喝了一口茶。

她始终没有正眼看镰首。

「你以为她真的来找姊妹们聚旧吗?」曲琳又说。「她是想来看你。」

「胡说。」夹着烟雾的声音很小。

曲琳笑着没有反驳。

镰首转身回到房间里。

宁小语继续跟姊妹们谈笑,可是那笑容有点僵硬。

◇◇◇◇

狄斌进入牢房时,于润生正蹲在牢房角落的炉火前,拿起温在炉上的水壶。

狄斌把桌上的账簿收拾到一旁,摆开两个茶碗,从一个铁罐子里掏出茶叶放进去。

「这茶是老五送我的。」于润生比见齐楚时神情轻松得多。他慢慢把沸水冲进碗里。「很昂贵啊。就这两碗里的,从前够我们吃两天。」

「老大,跟金牙蒲川的约会你别去。那叛徒供出来了。是蒲川和汪尚林。」

药店内那个被拷问的「沾搭子」在漂城已经住了六、七年,早就因为面目太熟而无法在赌桌上混。「大树堂」约一年前雇了他,负责监视赌坊里有没有人动手脚。

「那家伙收了他们的钱,泄露我们几兄弟的日常行踪。」狄斌呷了口茶。「金牙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金牙蒲川?他没有这个胆量。」

「话可不是这么说。人有的时候干的事自己都不明白。」

「蒲川若是这种人,不会像今天那么有钱。」

「人心会变。」狄斌说这话时眼中有些许的哀愁——他想着镰首。他沉默了一会儿。「老大若是坚持要去谈判,就让我来安排护卫。」

于润生断然摇头。「那天你如常工作就可以。让叶毅陪我去。雷役头也会在场。」

「不是我不相信他们,可是——」

「我已决定了。」于润生的声音告诉狄斌,他不想解释自己的决定。「说下一件事吧。」

狄斌叹息。「是『丰义隆』。京都的总行有个叫茅公雷的人来了漂城,为了什么,我还没有查出来。」

于润生听过这名字:据说「丰义隆」还没有雄霸首都前立有「六杯祭酒」,当中三个在一场大战中丧生了。茅公雷就是其中一人的儿子,现今「丰义隆」总行年轻一辈的好手……

于润生右边眉毛扬起。狄斌察觉了。于老大很少表现出这种关注,看来他对首都「丰义隆」比对漂城的事情还要关心。

「他带了多少人来?」

「最少有二十人。看来都是硬手。这茅公雷,单看外貌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这几年黑道上的功绩已经证明了,狄斌的眼光与直觉值得于润生的绝对信任。

「不要理会他。」于润生说时没有表情。「也不要跟得太紧。只要知道他是否还在城内就足够了。」

狄斌终于忍耐不住。「老大,你对于『丰义隆』总行的人真的这么顾忌吗?就因为……两年前那一次?」

于润生仍然没有表情。

两年前——正确来说已经过了两年半——突然有许多生面目的外地人涌到漂城来。他们既不是来做生意,也没有光顾赌坊或娼馆。有的住在安东大街的旅馆客店里,特别是临近正中路口那一家——「丰义隆漂城分行」就在正中路里。其余的散布各处,特别是破石里和善南街一带——「大树堂」的主要活动范围。

他们全部是男人,有的两、三人结伴而来,有的单身。多数操着北方口音。日间他们挤在酒店饭馆里,或在街上来回闲逛,彼此很少谈话。

三天后于润生才知道:在首都,「丰义隆」的韩老板生了重病。

大概二十天后,这些人又陆续离开漂城。这时于润生知道,韩老板的病好了。

于润生从来没有跟义弟们谈论这事情。漂城大部分人也渐渐淡忘了。可是狄斌没有忘记。他也知道老大从来没有忘记——谁会忘记自己头上曾经悬吊着一柄利剑?

「白豆,你是说我害怕了?」

狄斌抬头仔细看着面前的老大。披着虎皮的身体有点消瘦。鼻孔与嘴巴喷出白雾。脸色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为了某种神秘的亢奋而发红。

然后又是那种眼神。

跟第一次看见时一模一样。已经相隔差不多八年了。一想起那个刺杀的黑夜,狄斌的背脊又渗出汗珠来——是恐惧的神经反射。战场上那个夜晚,于队目的眼睛异采流漾,权力欲的瞳光镇住了步弓手狄斌的恐怖感。

现在这种瞳光又再闪现了。于润生似乎想掩藏它,但是不可能骗得过他的六弟。每一次看见这种眼神之后就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每一次狄斌都记得。每一次刺杀,每次夺取更大的财富与权力,每一次澎湃涌上脑袋的恐惧,每一次战胜恐惧后的快感。

于润生腹中必定藏着某种计划。那眼神已经证实了。可是狄斌看不透——尽管今天漂城的一切形势他熟知如自己的掌纹。他想象不到,金牙蒲川与首都「丰义隆」可以有怎样的关系?

可是他不会问。他知道于润生自有隐瞒的理由。

「大树堂」的组织制度这几年来完全成形了。安排一切岗位与权责,对于润生来说就像呼吸一般自然。于润生的意志可以迅速传达到「大树堂」每一个角落。

各种生意的运作也都熟练掌握了。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有拳头和刀子在背后支持,任何生意也稳赚不赔。

可是这一切对狄斌都不重要。在他眼中,「大树堂」就是他们六兄弟——包括死去的葛元升。

——而老大却有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于润生握住狄斌放在桌上的手掌。那突然的肉体接触令狄斌愕然。纵是过命的兄弟,狄斌很少跟他们握手与拥抱。

于润生的眼神变得柔和。那异采隐去了。「白豆,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懊恼。可是我知道,我可以完全信任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怀疑我。即使我叫你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即使我有许多事情不对你说。」

「老大放心吧……我没有……」狄斌脸颊通红,急欲转换话题。「刚才我探望过嫂嫂,她很好。要不要多派一些人到你家?或者送嫂嫂出城外静养?」

于润生摇摇头。「一切照常就可以。」

又是这样的反应。狄斌猜出了一些端倪。每当一头老虎快将扑向猎物时,总是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与步履,避免扰乱山林的宁静……可是对付金牙蒲川这种家伙有必要这样吗?先发制人岂非更直截了当?难道对手不是金牙?然而除了他,「大树堂」在漂城还有其他的敌人吗?……

「你看看。」于润生指向墙壁前那书架。那一排排的卷宗和账簿,就是「大树堂」累积至今的一切财富与权力。

「我想,京都『丰义隆』总行必定也有一个像这样的房间。不知道那儿的卷宗数量是这里的多少倍?」

瞧着于润生的表情,狄斌明白了他为何要住在这个牢房里。于润生正在享受一种他人无法理解或形容的东西,也许连他自己无法解释那东西是什么,他亦懒得向别人解释,所以他宁可独自一人。

狄斌又想起镰首。自从那次旅行回来以后,几年来镰首完全改变了。直觉告诉狄斌,镰首在那趟旅程中遇上一次很大的冲击。那也许同样是无法解释的东西。所以镰首从来没有说。

「老大……五哥不能再这样子……你有跟他谈过吗?你可以劝劝他吗?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让他听话。」

「是吗?」于润生微笑,满有深意地凝视狄斌的眼睛。「真的只有我一个?」

狄斌把红透的脸别过去。

「白豆,还记得四年前你攻打『大屠房』时的心情吗?」

狄斌记得。那夜在胸中沸腾的热血,至今还未冷却。那一夜,他灵魂深处某一个「我」苏醒了。那个「我」成为了当今黑道的「猛虎」狄六爷。

「世上有种答案是别人无法告诉你的。只有靠你自己领悟。这个道理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现在是让他去体验的时候了。」

◇◇◇◇

镰首已经许久没有骑马。

他的马车比查知事的座驾还要大。可是他一登上车厢后,里面顿时变得狭小了。车底的台架跟轮轴被那重量压得吱吱作响。车厢内铺着厚厚兽毛皮,车窗下排着各种酒瓶。

镰首朝「万年春」二楼瞧一瞧,便把头缩回车里。曲琳在阳台上朝看不见的他挥了挥手。

在安东大街另一头,宁小语站在一家布匹店里,默默目送车子离去。

车子沿途惹来无数的注视。道上的混混儿们总想瞻仰「拳王」的风采。那是世上唯一曾经攻进「大屠房」正门的男人。

这等盛名只有从前的铁爪四爷可堪比拟。人们茶余饭后常常谈论:铁爪与镰首要是单挑,谁会打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