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吃早饭的还有龙拜的妻子跟老妈。狄斌每次一看见她们就觉得头疼。

三个部下默默地把热呼呼的面条啜进嘴巴里,默默地咀嚼着。同桌就只有冯媚跟龙老妈在不停说话。佣妇们偶尔才插口一两句。

狄斌看着冯媚那蓬乱的头发,想不通二哥怎么会娶个这样的女人。就为了那双快要跌出衣襟的奶子么?

「六叔叔我问你,怎么还不娶妻子?年纪不小了嘛!」

又来了。狄斌装作没听见。

「漂城这么大,难道没有一个六叔叔中意的吗?我早跟你说过,把我几个标致的旧姊妹带给你相一相……」

婊子。狄斌马上又把脑海中这两字抹去。他不容许自己对二哥有半点不敬,尽管只是在脑袋里想一想,尽管龙老二在外面还有许多女人。他挟一个肉饺子塞进自己嘴里。

「你这种婆娘,也只有我家孩子才受得了。」龙老妈半带玩笑地说。龙老妈是半个胡人,肤色比李兰的橄榄色还深一些。狄斌第一次看见她,才知道龙拜那豪爽的笑声原来遗传自母亲。她对儿子娶了个妓女并没有介意。有一次她曾跟狄斌悄悄说:「只要她能生孩子就好。」不过几年下来龙拜还是没能当成父亲。龙妈妈常常看着于润生家里那些孩子说:「该生的生不了,不该生的却生了这一大堆。」

几个孩子早吃饱了,围着饭桌团团转。李兰抓住黑子,拿布巾替他抹去嘴角黏着的糯米粒。

她轻轻把黑子抱在怀里,又抚抚自己的肚皮。「这孩子真好运气,还没出世就有这许多哥哥姊姊等着陪他玩。」

黑子脸贴在李兰胸前,眼睛又瞧着狄斌。那小小的脑袋中想着什么,狄斌不知道。他再次抚摸那佛像护符。

佣妇把碗盘收拾了。狄斌吩咐田阿火三人先回前厅等着,然后陪李兰走到后院。

「叔叔,我的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冯媚在门前一把拉住狄斌。

他沉默了一会儿。龙爷一向由老大直接命令,负责押运「特别」的私货,狄斌并不知道详情。他只好把一个大概的日期告诉她。

冯媚瞧着他俩走往后院,露出神秘的暗笑。她怀疑狄老六对大嫂有点暧昧,否则这家伙怎么连女人都没有一个?说不定嫂嫂肚子里的……

好不容易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不,还有抱在狄斌臂弯上的黑子。

李兰低头看着她在后院划出来的一小块田地,看看田里种的瓜果有没有给冻坏了。「叔叔,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黑子的鼻涕又流下来,这次沾到狄斌的白棉袍领口上。他没有理会,还用手替黑子擦鼻子。

「大夫说过什么时候要生吗?」

「大概还有两个月吧。」李兰左手撑着腰肢,右掌感受着肚皮底下胎儿的蠢动。先前那笑容又出现了。狄斌把黑子抱紧。这么一个小生命就在自己怀里。另一个又将来临……

——我愿意用生命保护这一切。

「嫂嫂,你别怪老大,这种时候还不在家……」

「我已经习惯了。」李兰的心在那么一瞬间,飞回城外老家那仓库的某个上午里。阳光晒过的干草堆很是温暖。还没有成为她丈夫的于润生赤裸躺在她身旁,默默凝视仓库的屋顶……

「润生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子了。每次他有要紧的事情,总爱独个去想一想,身旁的人他都好像看不见了……叔叔别担心,我没恼他。我怎么能恼他?」

李兰垂头看着肚子,仿佛在跟未出生的孩子轻声说话:「他说:『我们小时候没有的东西,这孩子都会有;我们从前看过的许多不想看的东西,他一生都不会看见。』」

于润生的话从他妻子口中说出来,狄斌觉得格外有一种特殊的安慰感。

「倒是你啊,六叔叔。」李兰看着狄斌臂弯里的黑子,眼中看见的仿佛是孩子的父亲。「你还在恼五叔叔?」

狄斌把脸别过去,没敢直视她——他怕给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没什么好恼的。他喜欢怎样过活是他自己的事。老大也许比我还要失望吧?」

李兰摇摇头。「不会的。几个兄弟里,润生就特别疼你跟五叔叔。你也知道的。」

「就是疼他,看见他现在这样子才更失望……」狄斌不想再说下去,他垂首逗着怀里的黑子玩耍。

「你这小家伙叫黑子吗?」狄斌跟孩子额头互相贴着。「人家叫我白豆。我们刚好凑个一对儿呢。」

在近距离里狄斌又看见那孩子的眼神,真的像极了他爹。

——二十六年后,这两个年龄刚巧也相距二十六年的男人手握白刃对峙时,狄斌看见的也是同样的眼神。

◇◇◇◇

茅公雷每到一个城市,必定到那城里最好的娼馆,跟里面最好的妓女睡觉。

昨晚这个叫春美的女人还不错。腰略粗了一点,但很有力。茅公雷习惯在性交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腰上。神情、声音、四肢的兴奋反应都可以假装,唯有腰肢假装不来——蓄意的扭动与不由自主的挣扎有很大的分别。每当女人到达那肉欲的顶峰时,激烈的摇撼自腰肢传达到乳房、头颈、双腿……然后全身瞬间僵硬了。那一刻,女人暂时到了另一个世界。

以身体把美丽的女人暂时送到另一个世界;以刀刃把可憎的敌人永远送到另一个世界——这是茅公雷平生最引以自豪的两件事。

茅公雷喜欢女人。他相信一个城市的女人有多棒,也显示出那个城市本身有多棒。漂城是个很棒的地方。

春美终于醒了。她伏在他坚突如岩石的胸膛上,显得比他还要累。她看看他,没有说什么恭维奉迎的话,只是满足地笑笑,抚弄他那头像被电殛过般、又硬又浓密的鬈曲乱发。

别的男人大多贱视妓女。茅公雷没有。他甚至对她们有点尊敬。妓女有着洞察男人的惊人能力。她们永远知道哪种男人最爱听到什么话——或是什么话都不爱听。

春美起床穿上薄薄的亵衣跟木屐,到房外吩咐小厮打些热水来给茅公雷梳洗。就在她开门时,茅公雷瞥见对面另一个房间也打开房门来。一个妓女穿着跟春美同样少的衣衫,手里捧着个铜盆,从对面房间盈盈步出。春美跟她点头,轻声叫了一句「姊姊」。

茅公雷像忽然被蛇咬到般跳下床,赤着上身和双足冲出房门,从后探视走在廊道上那妓女的背影。妓女似乎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略一回头,接着又向前行。

他妈的一个好女人,茅公雷心中叹息。白得像雪的脸已不年轻,大概已过了三十,可是细长的眼睛跟丰厚的嘴唇却足以说服人,现在这个年纪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步行时肢体的动静,马上让男人想象着衣服下的身体是如何温暖柔软。茅公雷昨夜经过三次激烈性交的阳具,现在又迅速勃起来了。

这种女人茅公雷过去也见过。是那种天生能教意志薄弱的男人疯狂的女人,她们的命运通常都不太好。

春美没有因为茅公雷的举动而觉得难受。她也了解「姊姊」的这种吸引力。过去只有宁小语一个能够稍稍盖过「姊姊」。

茅公雷心中暗暗咒骂「万年春」的鸨母。昨晚他很清楚地跟她说过要这儿最好的女人,结果那最好的女人昨晚在对面的房间里。

茅公雷把视线转向那房间。他并不真的恼怒,倒是好奇这房间里是个怎样的客人。

他在房门上敲了三下,唬了春美一跳。

「茅爷,还是不要……房里……」春美也看出茅公雷并不是普通的客人——他的两个随从就睡在左右隔壁。然而跟这房间里的人相比……

——但世上没有茅公雷不敢见的人。

「你认识里面的客人?」

「他不算是客人……他跟琳姊是老相好,偶尔就住在这儿……」

房里没有反应。茅公雷把房门推开,轻松得就像回到自己家里。

那「客人」全身赤裸盘膝坐在床上。

茅公雷过去也见过几个胖得过分的人。有两个是京都里当官的。看见这种胖子时他都会想象,自己的硬拳头捶在那种肚满肠肥的身体上会有什么后果?也许要击倒这么一条肥猪也不是易事……

可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一个大胖子。连盘膝坐着也令人感觉到那高度。胖子通常肤色都比较白——常在阳光底下劳动的人胖不到哪里。可是这胖子的皮肤却黝黑得像熟铜。身体与手脚满是斑斑旧疤——高耸肚皮上的那些格外明显。身上许多处都纹着刺青图案,有的明显因为身体长胖了而变形。图案的风格与墨色各自不同——这胖子必定到过许多地方。

他坐着的那张床恐怕是特别订制的,否则早塌了。茅公雷看得出,胖子的脂肪底下还残留过去吃苦锻炼的肌肉痕迹——他必定比另一个与他同体积的胖子重得多。他并不脏,指甲都剪得短短,乌亮的长发与胡须修得很整齐。胖子通常都给人一种意志不坚的印象——连自己的体形都控制不了的人,茅公雷认为没有任何意志可言。但眼前这张圆胖的脸,五官轮廓仍予人坚实得像钢铁的感觉。

胖子额上中央有一点黑得发亮的胎记。形状像弯月,或是镰刀的锋刃。茅公雷马上知道他是谁。

「你好。」茅公雷径直走进房里,坐在小几前的椅子上。几上有一壶昨夜的残酒,茅公雷拿起来,含着壶嘴就喝起来。

「你的女人挺骚的。」茅公雷抹抹嘴角。

「嗯。」镰首点点头,他瞧着茅公雷的神情很轻松,两个男人仿佛早已相识许久。

「叫什么名字?」

「曲琳。」

「满好。」茅公雷站起来,活动一下肩膊跟颈项,像要准备工作般。「让这女人给我一晚如何?」

镰首耸耸肩。「我不是她老公。她是个卖身的,要跟谁睡觉,我阻不了。」

「不见得吧?我看她只跟你一个睡。因为你,没有其他人敢嫖她?」

「我不大清楚。你可以问问她。」

曲琳刚巧回来,捧着一盆刚换的热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赤着膊出现在房间里,她捧着铜盆的手没有摇动一下。曲琳微微一笑,然后把铜盆放在床上,拿起盆里的毛巾替镰首抹脸。

「果真是个好女人。」茅公雷这次忍不住说了出口。他毫不避讳地瞧着她的胸脯跟腰臀。看着她细心地为镰首抹拭,他明白了:不是别人怕了镰首而不敢嫖她,是她没有把镰首以外的男人看在眼里。

茅公雷喜欢女人,可是没有喜欢得会为女人跟别人动气的地步。对那些喜欢打女人的男人则除外。有次他在京都街上,几乎徒手把一个爱打老婆的男人那话儿扯下来。后来那老婆去偷汉子,那男人当然不敢吭一声。

曲琳正在替镰首抹腋窝。茅公雷步前,右手抬起她的下巴,近距离正面端详她的脸孔。曲琳没有回避,也没有闭目,镇定地回视茅公雷,仍然是那笑容。

「就可惜太命薄。」茅公雷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的脸放开。

「你会看相?」镰首问。他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茅公雷把几上的酒壶递给他。镰首同样就着壶嘴大口地喝。

「我不会。只是有这感觉。」茅公雷拉拉裤子。「趁还有缘分,多疼她一点儿。」

然后他挥挥手推门离去。

「到下面喝一杯如何?」镰首放声问。

「下次见面再喝。」茅公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胸口刺的那只三头狗很好看,下次我也找师傅替我刺一只。」

「他是你朋友?」曲琳搂着镰首的肩问。

他摇摇头。「不过这家伙好有意思。」

「嗯。」曲琳点头同意。「这么诚实的男人,这年头快死光了。」

镰首抚摸肚皮。曲琳马上揪住他耳朵:「又饿啦?你这死胖猪!」她笑着轻轻擂在他肚子上。

镰首笑着倒在床上,床架大力震动了一下。他轻轻把身体不及他一半大的曲琳拥在怀中。他嗅到窗外安东大街传来浓浓的烤肉味道。

他决定了今天的早点。

◇◇◇◇

茅公雷的两个部下早就在廊道上等待——刚才他冲出房门的声音早惊动了他们。三人梳洗更衣后离开「万年春」,找寻吃早饭的地方。

茅公雷昨天傍晚已经到了漂城,本应马上到中正街的「丰义隆漂城分行」打个招呼。可是庞文英对宿娼颇有点厌恶,茅公雷也就先去「痛快」一晚。

三人在一家饭馆胡乱点了些面食和馅饼。茅公雷很是喜欢南方的这些食物,比起京都的东西精致得多。

茅公雷没有穿上袍子,只是撂在肩上。漂城的冬天在他而言不算冷。

吃饱后三人还在安东大街四周闲逛。茅公雷对部下从来没有架子:他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他嫖的时候他们在邻房也有姑娘侍候——老大在快活,作小的却要站在门外喝风,茅公雷觉得那多么没意思……

是做正事的时候了。手下昨晚已经联络过城里提供消息的人。他们确实见过好像管尝的男人。另外二十三个部下已经守在三道城门——真正同时进行监视的只有九人,其余的则定时换班及负责通信。茅公雷经常都准备充足的人手,以免部下太辛苦。而他信任这二十三人里的每一个。每道城门布置三人已经足够。

当然在要紧关头他还是可以倚仗「丰义隆漂城分行」。只要告诉文四喜一声,随时可以动员一、两百人。可是他不想让别人分享功劳。这次追捕行动他已走了一千七百多里的距离。

管尝,「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的心腹随参。几年前与陆的另一亲信翼将霍迁三人一同失踪。

——管尝的头颅值上五百两黄金。这是大太监伦笑在江湖上宣布的暗花。当然,聪明人会跟踪管尝找出陆英风所在。那位旷世名将的首级价值更高十倍。

茅公雷当然不是为了黄金。伦笑与当今「丰义隆」大祭酒容玉山关系密切。追捕的命令来自容祭酒的长子容小山。

那个只会倚仗父荫的混球……

发现管尝是很偶然的事:在东淮城一个老乡跟他遇上了,彼此谈了几句话。那家伙两天后犯事被抓,亮出了同乡的名讳官阶来求情——他不知道管尝早已背了逃军之罪。据他说尚有几个男人与管尝同行。

茅公雷一直沿海南下,直至到达漂城才追上来。他相信对方到漂城来并不是偶然。也许这儿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自从「平乱战争」以后,商旅繁忙的漂城渐渐成为重要的情报交流站。南方的反叛势力虽然在战后元气大伤,但并没有就此根绝。不论南北双方的斥候和探子,还有为钱卖命的情报贩子,都利用商业作伪装而活跃于漂城。茅公雷知道,因为庞文英也有为朝廷重臣收集情报。这一向是「丰义隆」最重大的政治本钱。

陆英风若想东山再起,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跟南方那些野心家合作——尽管他们过去曾是死敌。而伦笑最害怕的也莫过于此:南方丰饶的军事资本与陆英风的军事天才结合。

「漂城这个地方真有趣……」

茅公雷又想起刚才在妓院「万年春」里遇上那胖子。按照情报描述他就是于润生的结义兄弟之一。本来他对漂城这股新冒起的势力兴趣不大,可是看见镰首后他改观了。

——像这样的男人,于润生手底下有几个?

◇◇◇◇

「于润生那浑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汪尚林咬牙恨恨地说,把茶碗猛地摔到墙角。在成为「戳眼」吹风三爷手下的头目以前,他曾是城郊令旅人丧胆的翦径强盗,暴烈的性情也跟从前的吹风有点相像。

坐在旁边的鲁梅超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别他妈的嚷着,要让漂河上下的人都听见吗?」

两人不约而同瞧向窗外。在漂河上游弯处,新埠头清晨又继续动工。看来已差不多建好了。

「那姓于的家伙,不知哪来这么多钱……」鲁梅超双眉皱得紧紧。「你确定庞文英那老头没有参一份儿吗?」他说时看着金牙蒲川。

蒲川咧开他那一贯的笑容,四支镶金门牙在晨光中发亮。

「我肯定。何况『丰义隆』要是有出钱,根本不必隐瞒。」

跟高壮的汪尚林与精悍的鲁梅超相比,金牙蒲川反而是三人里面最镇定的一个。

他们坐在漂河「合通埠头」二楼一个账房里。在这里他们不必担心安全。金牙蒲川拥有这漂城唯一埠头的三成权益。另外三家合资者里,两家分别是漂城最大的米粮行与酒庄,各占两成半。余下的两成原本属于「屠房」,三年前三家股东同意把它转送给庞文英作贡礼。

「合通埠头」也像往常般繁忙。埠头的小规模跟漂城的商业量根本不成正比,故此每天几乎通宵运作。也因为如此,金牙蒲川才能够把装卸货物的费用抬得高高。

——然而待新埠头建成后,一切也将改变……

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个老大都是「屠房」崩溃后独立的新势力,几年来一直负责照保蒲川的私货买卖,经常出入埠头。三人在这儿聚头不会惹人生疑。

「于润生怎么忽然答应跟你谈判?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打算……」汪尚林尽量压低声线。「要是失了先机,跟那些腥冷儿硬碰起来,谁也不晓得结果!」

这句「腥冷儿」格外突兀:自从四年前那一役,城里几乎再没有人用这称呼形容于润生跟他的势力。除了仍然眷恋「屠房」辉煌时代的前干部,偶尔还会把这贬称挂在嘴边。汪尚林正是这类前「屠房」干部中最顽固的一个。

「汪哥哥怕么?」蒲川的笑容没有改变。「我不认为有什么好怕的。他要是想动手,根本就不用答应跟我见面,他现在就已经可以跟我们开战了。是我们把他逼到谈判桌子上来了。」

「说不定他只是借这次谈判作幌子,让我们松懈下来。」鲁梅超从前替「窒喉」阴七爷做事,性格比较谨慎。

「那么我们就要更小心。」蒲川说。「不过我想他没有这个必要。他也知道要在谈判时暗算我是不可能的事。他不会笨得以为我会全无准备地赴约吧?」

「那么……」汪尚林焦急的问:「我们原来的计划……」

蒲川伸出舌头舔舔金牙。「当然继续准备。不过先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是个生意人嘛。」

蒲川的四颗牙齿在他十五岁时给邻村的流氓打掉了,直至三十六岁发迹后才补上四颗金牙。在那二十一年间,他靠着一张缺牙的嘴巴打滚于黑白二道之间。

在「屠房」全盛时期,蒲川仗赖与「剥皮」老俞伯的关系,包揽了全漂城私货贩运的四成,住进了桐台的豪华宅邸,一口气娶了三个小老婆,在安东大街开了两家娼馆、八所饭馆酒家。他经手的各种私货:木石、布帛、皮革、粮油等都印有自家的标记。

借着私货生意的资本加上「屠房」的拳头,他半强逼地取得「合通埠头」的半数权益——事实上他掌握那三成拥有权,最初也只是「屠房」授权代管。

四年前「屠房」倒下了,金牙蒲川并不太忧虑,反而庆幸自己并非「屠房」的正式从属。只是黑道换了个主人而已,蒲川深信不管谁当家作主,始终会需要他——还有他手上牢牢掌握的贩销网络。

在霸权易手的最初,金牙蒲川的生意接近全面停顿。「丰义隆漂城分行」正式巩固在漂城的地位后,他才能透过知事查嵩拉线——当然免不了花大把金子——与庞文英交涉成功,重开所有私货买卖,当然「丰义隆」的私盐生意是不会让蒲川这外人占半点便宜的。

「屠房」原有势力分裂成为几十个新的帮会角头,他们为了在漂城的新秩序中争取财源而不时爆发冲突。手握大生意的蒲川趁机把其中最大的几股势力招揽了过来——私货买卖,如非有黑道力量照保,寸步难行。他与几个角头老大可说互相依存,不过当角头老大之间出现重大分歧时,蒲川俨然成为了当中的决策者与仲裁者。比起过去对「屠房」唯命是从,蒲川在道上的地位日益吃重。

在漂城的新时代里,金牙蒲川掌握前所未有的机遇,正在逐步冒起——要不是有「大树堂」。

于润生的「大树堂」。从前漂城黑道上没有人听过这名字。现在却是城里仅次「丰义隆」的新势力,仿佛从天空降下来一样。

「屠房」朱老总是谁干掉的,「大屠房」是谁攻破烧掉的,从来没有人正式承认过,可是全漂城的人心里都知道。那一夜的事情经过,确实目击的人很少,然而在黑道上,过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而结果是「屠房」的漂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丰义隆」的漂城,同时平空冒出一个「大树堂」来。

「大树堂」这几年在私货上的迅速扩张已经严重威胁到金牙蒲川的生意。现在于润生又在漂河岸上兴建比「合通埠头」大一倍的新埠头,更有如往蒲川的私货王国心脏插上一把刀。

蒲川很早以前就多次派人去探听于润生的口气,希望能够谈一谈合作事宜——他深信这对双方都有利。即使合作不成,至少也可以把双方经营的界线画清。出乎意料的是于润生竟然拒绝了一切谈判,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蒲川是对头人。这教蒲川甚为恼怒。在蒲川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坐下来谈判的,分别只是谁占的利益比较多。他许多次暗暗咒骂那不懂「生意」为何物的小子。

当然这不足以令金牙蒲川下定对抗的决心。蒲川是个很实际的人。不过预先作一点「准备」并不是坏事。

他花了很长时间不着痕迹地把城里众多反「大树堂」的势力拉拢到一起。最初他只是想增加日后谈判的筹码。然而随着计划渐渐成熟,他越来越深信要打倒于润生并不是做梦。

当然他也知道:除了掌握足够的力量,客观的形势更加重要。主宰这形势的人在漂城有两个。庞文英与查嵩。

「姓于的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倒是事实,可是还不至富有得能独资建这新埠头吧?」鲁梅超担心的始终还是「丰义隆」的立场。「你确实跟庞老头谈过吗?他真的不反对我们……除掉那姓于的吗?」

蒲川点点头。

事实是:两个月前蒲川曾拜访庞文英,暗示要与「大树堂」对抗。庞文英当时只是神秘地微笑,没有怎么回应。蒲川相信那微笑代表了默许。

谁也没法确定「丰义隆」跟「大树堂」的关系。「大树堂」成立之初肯定有「丰义隆」出资,但此外这几年来两帮的合作生意甚少——比起来蒲川跟「丰义隆」的生意关系还要密切得多;庞文英从没有公开承认过于润生是他的正式部属;而「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新任掌柜文四喜,与于润生也交往甚少。

可以说,这四年里「大树堂」只是借着「丰义隆」权威的庇荫而独自壮大扩张。而两者之间的关系甚至从没有人证实过——过去「大树堂」几次遇上对抗都以自己的力量解决了,「丰义隆」从没出手协助。

如今于润生建新埠头,跟「丰义隆」的生意更有直接的冲突……

江湖上「兔死狗烹」这种事并不新鲜。「屠房」既已不存在,于润生在庞文英眼中的价值是个疑问。

至于漂城知事查嵩,蒲川跟他本来就是老朋友。更何况查嵩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于润生——听说起因是于润生的四弟抢了查嵩的一个女人……想到这里,蒲川更觉得于润生欠缺火候。为了一个女人——而且不是自己的女人——得罪查知事这样重要的人物,这简直是愚行。

蒲川与查嵩已经协议:一旦他动手,查嵩必定会站在他这边。要是「丰义隆」那边有不满,查嵩会出面摆平。

然而蒲川并不希望全面战争,那对生意的损害太大了。

——要是能够直接把于润生这个人从权力的地图上剔除……

蒲川对自己这个想法,最初也有点惊讶。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把一个人杀死。可是自从「屠房」消失后,漂城的规律似乎时刻在变。蒲川感到不安。他要尽快定下有利于自己的规律……

「我看没有什么好谈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汪尚林是最渴望看见血腥的一个。四年前「屠房」失败的屈辱他仍未能吞下。「就趁他去赴约的途中……」

「太没把握了。」蒲川考虑了一会儿后摇摇头。他的脑袋经常也在衡量风险与报酬。这几乎是他天生的本能。

「那么万一谈判不成,就马上做掉他几个义弟!先砍掉他的左右手!」汪尚林始终坚持。

「『拳王』那家伙最容易动手。他已胖成那个样子,要跑也跑不动。他几乎每晚都宿娼,而且没有护卫。」鲁梅超的手下负责盯住「大树堂」每个干部的行踪。「还有管账的齐老四,每天出入的都是相同的地方,要在路上截击也很容易。」

汪、鲁两人都跃跃欲试,他们期望成为前「屠房」众势力中复仇的先驱,这名声在道上将成为一份重大资产。要是顺利,甚至可能再次升起「屠房」的大旗……

蒲川沉思。干掉于润生两、三个部下,也许能打击他于一时……不行,风险还是太大。蒲川时常提醒自己:他要面对的是把「大屠房」烧毁的人。要么就在第一击把他杀掉,要么就不动手。

要是成功刺杀于润生后要怎么办?也许趁着消息未传开去前,再干掉他一、两个强悍的义弟。余下的再跟他们谈判。他们最初的反应必定是全力报复。可是只要于润生不在,他们很快会看清现实,甚至为了争当老大内哄起来。

同时城里其他懂得看风向的小势力也会迅速聚拢过来,蒲川作为牵头人将水涨船高。其时他可以一边侵吞「大树堂」的利益,一边与「丰义隆」讨价还价。要撂倒「丰义隆」是这辈子也办不到的事,但起码能够分享漂城。蒲川知道那将是他人生的顶峰……

他努力要自己不受那想象的诱惑影响判断。他瞧向漂河。曾经漂洗出各种彩色布织的河水,多年前已变得如此混浊。越是混浊,像他这样的人才越容易生存。

「我们继续准备一切的手段。」蒲川说。「可是先听听于润生开出什么条件来。记着,这是生意。」

◇◇◇◇

那个早上的日出时分,庞文英亲眼看着第一线曙光从城东的地平线升起。他浮肿而皱折的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神情仿佛徘徊于清醒与睡梦的边界上。

日出与日暮,看起来是如此相近。分别也许只在乎观看者的心境。在庞文英眼中,那是夕阳将尽——十三年前那天的夕阳……他身上的包扎处渗出的血已结痂,疲劳像锥子般袭击身体每个关节……

庞文英,首都黑道霸主「丰义隆」二祭酒暨首席战将,当年五十三岁却仍拥有四十岁时的钢铁身躯。整整一天的惨烈战斗初次让他尝到「年老」的感觉……

不,那只是肉体的疲劳。一个人真正感觉「年老」,是当他发觉人生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已经渐渐消失时……那是精神上的「年老」感觉……

对庞文英来说,那不是仅仅一种感觉。那是一件实物。那是一枚箭。

夕阳。燕天还自西方骑马而来,庞文英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英姿爽飒的轮廓。他钟爱的大弟子。他的未来。他的延续。

庞文英试图在记忆的影象中加上燕天还的笑容。那眼睛,那嘴唇……十三年是否太久呢?燕天还的脸容很模糊。那张脸变成了于润生。也许不是因为十三年太久,而是于润生的存在太动人……

破风声。箭刺中了胸膛。心脏溢血。燕天还/于润生的身影倒在马鞍上。

庞文英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张开。阳光更盛。他告诉自己,这是旭日,不是夕阳。

胯下爱驹纹风不动。它也老了吧?它是庞文英人生中第十一匹马。也许是最后一匹。他喜欢马。喜欢它们毕生都站着。那是一种尊严。而尊严这东西,在庞文英的世界里没有价码。

所以这几年来他都喜欢到城郊骑马。大多在清晨——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过。不为了什么,只是想感受那种单纯的速度。当风沿两耳猎猎而过时,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老去的现实。

每天骑马陪伴左右的当然是沈兵辰与卓晓阳。这已够了,漂城里再也没有敢与「丰义隆」为敌的人。

一切流血都是值得的。打下漂城后,「丰义隆」南方的私盐贩运量大增三倍——相当于全国私盐网的两成。庞文英在「丰义隆」里的声望恢复十三年前的最高峰。

胜利。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快乐。可是当你知道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胜利时,那亦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寂寞。

而每天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骑,多少把这种寂寞驱走了一点……

三骑凝立在漂河岸上。朝阳完整升起。河水漫成一片金。

沈兵辰还是如往常般沉默无语,夹着灰白的长发飘飞到背后的剑柄上。两个师弟在四年前丧生,可他从没有表露过一点悲痛。他也已经不年轻了,他跟大师哥燕天还同年。看见他,庞文英才记起:要是燕天还没有死,也快将五十岁了。

——五十岁才接掌权力,会不会太迟?

庞文英回忆自己四十岁接掌祭酒之位时的心情。

要不是燕天还死了,也许十年前庞文英已经让他继承自己的权力。

沈兵辰年纪是大了点,可这个也不是庞文英最大的考量。才干、名声、威望,沈兵辰都具备——那次首都黑道大战里,沈兵辰砍断了八柄剑与数不清的颈项。可是……

嗯,是剑。沈兵辰只是一柄剑。锋利得容易伤害身旁任何人。而要继承「丰义隆」二祭酒的权力,其中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能够把许多人聚拢在自己身旁。

至于义子江五……当年在漂城的成绩已经证明,他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庞文英疼江五——甚至曾亲口请求章帅在京都好好照顾他。庞文英知道,把不相称的权力交给他只会害了他。

庞文英回转马首,瞧向漂城的方向。河堤并不高,他仅仅能看见城垣内少许街道。

——我根本没有选择,也不必选择。

于润生。这个名字对于首都「丰义隆」总行却太陌生——没有多少人确实知道,于润生在征服漂城的战争里有多重要。这无疑是他攀爬权势山峰的最大障碍。

庞文英的眼睛睁大了许多,好像忽然从梦中睡醒了。河水反射的阳光再反射在他眼瞳上。他仿佛年轻了一点。他渴望如此。要培植于润生这棵大树,还需要数年的时间。这是庞文英第一次为自己的年纪担忧。

——做得到的。

庞文英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因为他知道人生中还有目标。

他想起金牙蒲川那次跟他暗示想除掉于润生……他只想笑。

——蒲川你这混球,你不知道你想杀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继承人吗?

◇◇◇◇

栏栅的缝隙射出跃动的光,投映在粗糙的石墙上。断裂的人影。断裂的动作。

狄斌透过缝隙瞥见了,「斗角」正在进行中。观客的呼声盖过了对战二人的叱喝。偶尔看见一条猛挥的手臂。人丛上方有血花喷溅。

这就是漂城大牢有名的「斗角」拳赛,而曾经在这儿被冠以「拳王」称号的男人只有一个。

四年多前,镰首在他短短坐牢两个月日子里,震撼了每个观者的心。那十四次搏斗的过程至今仍在那圈子里被谈论着。

「怀念吗?」狄斌问他的三个部下。

三人无语看着栏栅另一头那人丛。田阿火从来没有败过一场。要不是遇上狄斌,他也许能够打破「拳王」的记录。当然,要是你这辈子离不开大牢,那不过是无聊的虚荣。所以他感激狄六爷。

田阿火瞧瞧身旁的枣七,枣七包裹在斗蓬中以掩藏面容。田阿火想起在赌坊二楼看见枣七从窗口跳进来的情景,他很想试试能不能赤手杀死这个怪人。

田阿火坐牢以前曾是「屠房」的弟子,可是不足一个月已经被撵出帮会——连凶悍著称的「屠房」也容他不下。因为他不要命,人们甚至觉得他其实想死。他没有一次赌钱不跟人家吵得差点儿动刀子;有几个陌生人给他打得半死,只因为走路时碰到他的肩膊。他就像一片没有柄的刀刃,直至狄斌看见他的那天。

五人默默穿过大牢的廊道,步下通往地底牢室的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