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们,一走到安东大街中央就往四方八面散开。

小黄握住酒杯,神情有点纳闷。

——是「丰义隆」的人。终于出动了。他们却似乎无意干预这场斗争。反而好像在急于找寻某些东西。找什么?

◇◇◇◇

吴彪加入「屠房」已经十多年了,至今仍以曾经身为「屠房」门生而自豪。他为「屠房」杀过人,也为「屠房」失去了两根手指。

鲁梅超不算是个好老大——怎么比得上当年的「八大屠刀手」?可是他没有选择。他喝惯了辣的酒,玩惯了辣的女人。除了继续在道上混,你教他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像同门的莫三子般每天清早起床,肩着担子捱户叫卖油饼吗?不。

所以吴彪敢说一句,自己不怕死;所以当听到消息「拳王」要到这边来,他没有像同伴一样紧张。他倒真想看看「拳王」有多可怕。

他没有见过「拳王」动手。可是他亲眼看见过一次「挖心」铁爪四爷杀人。他想象不到有谁会比铁爪四爷更可怕。要是四爷跟「拳王」在「斗角」里比试,他必定毫不犹疑把注码押在四爷身上。

「屠房」倒下以后曾经有各种各样的巷里传说:有的人说铁爪四爷没有死,还曾经在鸡围出现。有的人说看见他长发白衣的鬼魂站在「大屠房」的瓦砾上哭泣……

哭泣。吴彪再次瞧向那大屋。屋里女人的哭叫声停止了。之前他跟二十几个同伴,还有几十个其他角头的人一起默默听那痛苦的哀叫声。

吴彪苦笑。他想象自己的母亲生他时也是叫得这么惨吧?她那时候要是知道,自己吃那么大的苦头生下来的孩子,长大后是个这样的坏家伙,她会怎么想?

那是于润生的老婆。假如鲁梅超命令攻进去,吴彪不知道要怎么办。拿敌人的家眷作人质?根本就行不通。不是什么道义上的问题,而是没有一个黑道老大会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手下。这样心软的人根本不会当上老大。对方不肯屈服,你要拿那些家眷怎么办?真的杀了他们?杀其中一个以表示决心?一样行不通。一旦结下了亲族的血仇,对方更加不可能就范。

最可笑的却是,这样愚蠢的方法还是不断有人用。当面临败亡时,有些不肯面对现实的家伙做得出任何没有道理的事情来。

所以当「拳王」来到的时候,吴彪反而舒了一口气。至少他知道自己不用当残杀妇孺的刽子手。

尽管吴彪已有心理准备,「拳王」驾临的场面仍然令他吃了一惊。

真正保护在代堂主身边的「大树堂」人马只有十人。镰首骑着一匹异常壮硕的棕马,头上缚着黑色布带,鲜红的披风飘在身后。他身周的部下一个个举着火把,把他的脸照得有点诡异。一人一马有如一座会走路的山。

跟随其后的是数不清的人。把善南街塞得满满。全都是小伙子,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岁,也有还未开始发育的男孩。衣着全都不同,有的甚至在这寒夜里赤着膊。

相同的是每个头上都绑着黑布带,双拳缠着麻布条。

「我操……」吴彪目瞪口呆。「少说也有三、四百人……」

吴彪有个哥哥,是个老实人。他的大儿子今年十三岁。不知他是不是也在里面?

马蹄停下来。

「拳王」振臂高举。

十支火把紧接也高举。

然后是数百个血气旺盛的声音合和呐喊。

吴彪正在思考怎样最快地撤退。

◇◇◇◇

这次大进攻,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人决定亲自领军。在他们的坐骑后,一个壮硕的手下抬着一根粗长的旗杆。一等队伍推进到破石里外围,那面写着「屠」字的大旗便会高高举起——虽然在这黑夜里没有多少人看得见。

他们已得知善南街那边的情况。正好,趁着「拳王」不在,用闪电攻法把「大树堂」的其余核心铲除掉。

除了他们亲自带领的六百人外,其余角头老大分作十几股,同时从不同方向朝破石里进发。总数最少也有一千二百人,在人数上占有压倒的优势。

金牙蒲川却拒绝随队。他只是躲在那宅邸里,把「大树堂」领导层每个人的头颅定下价码:于润生——白银十五万两整;镰首、狄斌——十二万两;龙拜——十万两。没有包括齐老四。他要齐楚活着,好跟他谈条件。

「妈的,有天我比他有钱,我也坐在家里,找人剥了他那几只金牙!」汪尚林不屑地说。鲁梅超却心想:像你这种老粗,好色好酒,一生也不会比蒲川有钱。

他们等这一天等好几年了。「丰义隆」在漂城的地位永远不会改变,但打倒那些腥冷儿,最少也为本城人争回一口气。更何况「大树堂」现在掌握的那些生意,他们都将分一杯羹……

漂城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场面。也许是他们有生之年看见的最后一次了。上千人的大交战。金牙蒲川为此准备了五十万两,用来摆平查知事和各级官员差役。

「汪老大!」其中一骑从前头回转过来。「前面有人拦阻!」

「他奶奶的!我不是说过的吗?谁阻着去路就踏扁谁!」

「可是……那是雷役头……」

雷义?他来干嘛?不是想替于润生出头吧?要是真的,他倒是蠢得可以。雷义在没有当上役头前,汪尚林已听过他的硬功夫和硬骨头。结果还不是一样?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人能够忍耐多久?想不到雷义从前那牛劲却还留到现在。他看不见现在这阵势吗?他想变成第二个吃骨头吗?

雷义只带着四、五个公人,而且都只拿着水火漆棍棒,连腰刀也没有一口。他们的官服还没有干,看来自从中午于润生中伏以来就没有更衣。

可是他的神情并不落拓,反而好像充满了把握。

「滚吧!」汪尚林策马到来,劈头第一句就是喝骂。「你的主子也快没命了!识相的日后还有口饭吃!」

「等等。」鲁梅超止住愤怒的同伴。「雷役头,形势看清点比较好。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啊。」

雷义却似乎听不见,只管往那队伍里扫视张望。

「你找人?」汪尚林已感到不耐烦。他不想误了与其他势力围攻的时机。

「你们的线眼跑腿还没有回来?」雷义问。

汪、鲁两人感到奇怪,相视了一会儿,又瞧向雷义。

雷义双手把玩着棍棒。「那么说,你们还没有收到消息吧?」

「什么消息?」

「找到了。『丰义隆』已经找到了。」

「他妈的!」汪尚林「呛」的拔出了刀子。「你好好地给我说!找到了什么?」

「庞文英的尸体。」

◇◇◇◇

在「老巢」仓库一角堆放着比人还要高的瓦片,外面蒙着一大片麻布。

狄斌蹲在瓦片堆后面。吴朝翼把一根箭递给他。箭杆给从中拗折,却还没有完全断掉。

箭簇很奇怪,并没有逆刺,只是一个跟箭杆一样粗细的光滑圆锥,尖端磨得不很锋利。

「这是我从后巷的角落找回来的。」吴朝翼说。

「你肯定就是这枝?」

吴朝翼点点头。「堂主给送来时,它还没有拔出来。」

狄斌再看:箭杆前端呈焦黑色。有人用火焰烫过箭簇。

狄斌闭上眼睛,手掌仍紧握着那断箭。

◇◇◇◇

于润生中箭时是中午时分。

然而很少人知道,这血腥的一天早在清晨已经开始。

◇◇◇◇

这一天的清晨还没有下雨。

可是庞文英嗅到雨云临近的气味,他微笑。经验,老年人就有这个优势。

他看着卓晓阳把马儿牵出来。这个最小的弟子也已经四十二岁了。五个师兄弟里他是最能吃苦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却很勤快。这么多年来庞文英的起居都是由他贴身照料。

是时候为他安排退路了,庞文英想。几年后当于润生接掌了权力,卓晓阳在那新班子里不可能有任何作用。就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回家乡吧。「五大门生」里最少有一个可得善终……

沈兵辰把马首拉定,让庞文英登上马鞍。噢,这种感觉。在马背上庞文英又感觉到那种力量,所以即使快要下雨,他仍没有放弃今天清早的城外策骑。这已是他六十六岁的身体能够享受的少数乐趣。酒已经不能多喝。女人是很遥远的事……

两个弟子也登上马鞍。庞文英看着前面的沈兵辰。那交叉背负的双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用过。可是庞文英知道这个二弟子至今仍未疏懒练功。他在于润生身边还会有用。

问题是沈兵辰能不能接受这现实。庞文英知道沈兵辰自小没有什么野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江五在才能上的缺陷很清楚易见,沈兵辰也一定曾作出继承庞文英权力的打算。如今他会对于润生有什么想法?

不能有别的想法。假如沈兵辰成了于润生接管权力的障碍,庞文英会毫不犹疑地亲手除掉他。这不是因为偏爱,而是权力的现实。

——他知道沈兵辰也明白这一点。

三骑缓步经过正中路与平西街的交口,沿街前往北城门。庞文英尽量把马步放轻放慢。他不想在这天还未明的时分吵醒街道两旁酣睡的居民。虽然他知道漂城里没有人敢对他的马步声抱怨。许多年前庞文英已明白:建立权力的要诀就是不滥用权力。

远方传来断续的更响。庞文英已有点按捺不住。他只想在冬晨的旷野上逆风快奔。让寒风刮得脸庞麻木的同时汗流浃背。再回行子里浸一个冒着蒸气的热水澡,让卓晓阳洗刷他那仍旧肌肉结实的身体……

前面有个挑粪的汉子拦住去路。他身上穿着一件残破的棉袄,用布包裹着口鼻。

庞文英没有掩鼻。他尊重每个用劳力吃饭的人。何况他许久前已习惯这种臭气——在家乡,他六岁便开始下田浇肥。

他想起家乡。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离乡差不多五十年,只回过去一次。那穷得要命的农村,他没有半点好感——否则当年就不会跑到京都里闯。

可是忽然之间,一些蒙昧的官能记忆回来了:田里的阳光很暖;宁静的鱼塘;树上刚摘下来石榴的甜味……也许应该回去一趟,庞文英想。就在完成一切以后……

然后他才惊觉:这些都是一个快死之人的思想。

「它」又在告诉我了。「它」是那种直觉。过去几十年刀头舐血的日子里许多次救过他性命的直觉。

就在他们三骑走过那挑粪汉身边时,那汉子正抱歉地垂头,肩着那两个大粪桶躲在街旁。

那一刻庞文英还是屏住了呼吸。毕竟那气味并不好受。

他再次呼吸时却发觉那臭味浓了许多倍,从鼻子直冲上脑门。他有少许昏眩。

接着是一大滩黏浓、冰冷的液体淋到身上。庞文英本能地闭目低头。

淋满他身上的是收集自平西街三十九户人家的粪便尿液。

庞文英接着听到一记沉重的钢铁交击声,一记闷叫。

庞文英感到身体多处有钉刺般的痛楚。那泼洒的粪水里还夹着其他东西。

当他睁开眼时,赫然看见沈兵辰已死。

沈兵辰的双剑中段崩缺扭曲,交叉砍在他自己的头脸上。面门血肉模糊。

那挑粪汉手臂异常地长,右手挽着一柄粗短的六角柱状铁棒,握柄缠着皮绳,攻击的一端满布圆钉。铁棒同样沾满了粪,明显刚才还藏在粪桶内。

沈兵辰能在那瞬间拔出双剑招架,全靠近四十年每天不辍的苦练。可是不论经验如何丰富的高手,给一桶剧臭的粪尿迎头泼下,还是不可能面不改容,反应不可能没有半点延缓。

沈兵辰因为头骨受重击而暴突,左眼跌出了眼眶。他的身体从马鞍倒落时仍维持交叉架剑的姿势,双手没有放开那两柄仍砍在他脸上的剑。

卓晓阳悲叫着,朝刺客策马冲击。

那挑粪汉双腿像装着机簧,竟硬生生拔地跳起,越过了骑在马上的卓晓阳头顶!

卓晓阳无法相信,「四大门生」里功夫最硬的沈师兄竟然一招之内被击杀;但眼前刺杀者那有如猿猴般的运动能力,更令他不可置信。

挑粪汉的身体在空中像球般向前翻滚,顺势双手握捧挥下,重重击在卓晓阳背项。

卓晓阳第一次知道,破裂的脊骨刺进脊髓神经是如此痛苦。

「庞爷……走……」卓晓阳每喊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他还想转身抱住翻到他后面的刺客,可是脊髓遭破坏的身体已不听意识的使唤。

当「不可能」的念头烙印在脑海里,那渐渐就变成思想的死角。在庞文英所生活的世界里,这是最危险的恶习。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忘了。他老了。他的弟子也老了。瞬间倒在马下的两具尸体就是证明。

庞文英催策坐骑时闭着眼睛。他没有心存侥幸。他知道自己犯了黑道上两个最不可原谅的错误:低估了他人的野心;高估了己方的能力。他知道犯这种错误只有一种惩罚。

果然,他跑不动。身上多处的刺痛更强烈。有东西勒着他头颈和肩膀的皮肤。

那夹在秽物里一起撒向他身上的,是一面挂着几十个尖刺倒钩的渔网。

那挑粪汉左手扯着渔网的末端,竟令庞文英的马儿无法前奔。那是野兽才拥有的气力。

马匹吃痛嘶叫,往上人立而起。挑粪汉乘势再猛拉,蒙在网里的庞文英给扯离了马鞍,狠狠摔在地上。马儿也翻倒了。

庞文英还想挣扎站起,可是在满布粪溺的地上滑倒了。

挑粪汉倒拉着渔网,奔入一条黑暗的窄巷。庞文英被渔网包裹着,仰坐在地上任由对方拖行。

他透过渔网仰视还是灰蒙蒙的天空。

忽然他知道了,是谁想要他的命。

他忘记了将要死在粪堆中的屈辱。他微笑。一种满意、嘉许的微笑。

渔网迅速收缩。「丰义隆」历史上最强的战将无声地给那暗巷吞噬。

◇◇◇◇

确实已经完了。

掌柜文四喜所发动的复仇迅速、简单、直接。

原本汪尚林和鲁梅超还想反抗。所以最先死的就是他们两个。

为了巩固漂城这个私盐贩运的重镇,首都「丰义隆」总行派驻到来的人马数目是从前的三倍,势力已经超越了当年全盛时期的「屠房」。

当汪、鲁两人的部下知道要面对的敌人从「大树堂」突然变成「丰义隆」时,士气崩溃如被海浪冲击的沙堆。那支骑队还没有走过两个街口,留在两人身边的部下只剩不足五十人。

他们相视的眼神充满悲凉。两个都是老江湖,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他们的世界是如何运作,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结束,就在他们将要冒起的时候。

「丰义隆」的复仇杀手出现时没有说半句话。没有劝降。没有容许他们辩白。只有包围与杀戮。

街道旁的水沟流成鲜红小河。那面写着「屠」字的大旗最后抛弃到哪儿,没有人留意。

两个角头老大的家人事后连辨认尸体也办不到。

其余的十几股小势力则由狄斌逐人扑杀。他已忍耐了很久。眼前每个都是想把「大树堂」的招牌拆下来的可恨敌人。没有任何仁慈的必要。狄斌把所有投降的要求当作听不见。

城里其余的黑道小帮会都纷纷庆幸没有加入金牙蒲川的阵营。他们站在旁边,再一次观看狄六爷为何拥有「猛虎」的外号。

这是一次完美的肃清。这一天以后漂城里再没有任何「大树堂」的反对者存在。

◇◇◇◇

「我发誓!」金牙蒲川绝望地呼喊。「我真的看见花雀五!我家里的人可以作证!」

「有分别吗?」查嵩对蒲川已经失去了兴趣。「看看外头吧。」

「查兄……查知事,你想想办法……」蒲川几乎像在哭泣。「我……我把一半身家分给你!还有埠头!我保证,只要我的命保住,你不会少收一分钱!我……我可以离开漂城,你以后也不会看见我,以后也不会有麻烦!……」

查嵩叹息着摇头。

「别这样嘛,查兄……」蒲川考虑了一轮,然后慎重地说:「别忘了,上一回你跟我说的话……这事情你也脱不了关系……」

「我说过些什么?我忘了……」查嵩说时毫无表情。他也很想接受蒲川的建议,那可不是小数目。可是他没有这个胆量。

查嵩正在苦恼。他的恩师何泰极——当今位极人臣的太师——与庞文英识于微时,查嵩不知要如何向太师解释,庞祭酒竟在他管治的城市里遇害。

蒲川沉默了下来。他没有再申辩。他不想在这重要关头惹怒查嵩。「知事大人,这样吧……我给你七成,怎么样?我所有的七成……我们说的是最少一千五百万两!一千五百万哪!你想,要多少年才积存到这个数目?现在只要你派人送我出城,我一安定下来就把钱给你……我出城前先给一半,怎么样?」

查嵩的双眉扬起。他在盘算怎样把这笔钱先骗到手。至于保护蒲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可惜龙拜就在这个时候到来,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他身后跟着雷义。查嵩知道府邸外头还有更多「大树堂」的人。

蒲川几乎马上昏倒。

「蒲老板,你好。」龙拜露出残忍的笑容。「我特意把你留到最后。」

蒲川拉着查嵩的衣袖,仿佛一个在极力躲避惩罚的受惊小孩。

「蒲老板,这太难看了。」龙拜也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二爷……」蒲川的脸半掩在查嵩身后。「有的事情是谁干的,我们心知肚明。」

龙拜的脸僵硬了一刹那,没有人察觉。「那又如何?」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仇。大家都是生意人。谈一谈如何?」

——愚蠢的家伙。

「你知道你跟我老大的分别吗?」

蒲川疑惑地摇摇头。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愿意冒着失去所有的危险吗?他愿意。」

查嵩厌恶地挥袖把蒲川拂开。「你们之间的生意纠纷,我没有插手的理由。」

龙拜嘴角微笑着抚摸没有胡须的上唇。他听出查嵩的声音在颤抖。

查嵩朝雷义摆摆手。「雷总巡检,请你送蒲老板出门。」

他转过身。他毕竟只是文士出身,不忍心再看蒲川那绝望的眼神。

◇◇◇◇

狄斌回到「老巢」时已疲倦不堪。

早晨又再下起蒙蒙细雨。狄斌那染满了血渍的白衣变得湿淋淋。最后一个敌人也收拾了。与金牙蒲川结盟的角头老大,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天亮。

——是时候把事情弄个明白了。

那枝断箭仍藏在他衣襟里。

他的三个义兄就在「老巢」的账房里等他。

镰首在抽着烟杆,烟雾掩盖他的神情。

齐楚瞧着狄斌苦笑。这一刻狄斌知道,齐楚已猜出了一切,他的四哥并不是笨蛋。

只有龙拜站起来迎接他。

「白豆,辛苦了。」龙拜却没有胜利的笑容,账房里有一股异常的悲哀气氛。

「姓蒲的……」

「你永远不会看见他。」龙拜说。

过一会儿人们就会发现蒲川服毒自杀的尸体。

大局已定。狄斌忍耐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极力保持理性的语气。

「认得这是什么吗?」狄斌把房门关上,然后掏出断箭。

龙拜沉默。镰首和齐楚也显得没有兴趣。

「给这样的箭射中不会刺得多深吧?而且很容易拔出来。」狄斌盯视龙拜。「何况射箭的人事前用火灼过它,伤口不容易肿烂。」

「白豆——」

「叶毅事前也知道吧?」狄斌截住龙拜的话。

「小叶贴身跟着老大,不用担心他泄露。」

「可是却不能告诉我?不能告诉四哥跟五哥?」

「这是老大的决定。」龙拜按着狄斌的肩。「他知道你们太老实……」

狄斌知道不是这样。「只有在我们毫无提防时,金牙蒲川才会敢动手吧?我们是饵,而且是差点就给吃掉了的饵。」

「这个倒是意料之外。」龙拜仍是面不改容。「袭击你的那些家伙。没想到蒲川手上有这样的人。我们很快会找到他们。」

狄斌冷笑。「龙老二,你倒说得轻松。站在街上几乎给一剑砍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妈的!」龙拜一时忍耐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语声回复平静。他从狄斌手上拿过那枝断箭。「这一箭交给你来射,你会怎么想?」

狄斌语塞。他想象得到龙拜射那一箭时的心情。假如偏了一点怎么办?他想象沾满汗的双手挽着弓箭,屏住呼吸,闭起一边眼睛,只听见雨声与自己的心跳声……假如射中了心脏怎么办?

「为什么?」狄斌用手掩着额头。

「为了我们的将来。」

「值得这样做吗?连庞祭酒也……他待老大就像儿子啊……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们没有资格决定。」龙拜说。「记得吗?我们早就把性命交了给他。他这次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这一箭?」

「还有……」说话的是镰首。「他的儿子。」

◇◇◇◇

李兰就躺在于润生的身边。他们无法相拥而睡。两人的身体都太虚弱。只有贴近的一只手紧紧互握着。

他们都在假装睡觉,李兰闭着的眼皮在颤抖,泪水沿眼角流下。她感觉下腹处有一种冷冷的空虚感觉。那亲密的小生命永远离开了……她强忍着不放声哭泣。她不想惊动受伤的丈夫。她也为了难产而感到羞愧。她无法忘记几个月前,当大夫断定她有身孕时,于润生那忘形的笑容——他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感情是多么罕有的事……

——而我竟保不住这孩子……

于润生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仰视空无一物的黑暗屋顶。

他没有看见孩子的遗体。镰首把那头脸变成紫黑色的胎尸抱走了。脐带缠住了颈项。

于润生什么也没有想。他不想再想,要是他的家那时候没有给包围,要是及时把大夫请过去……不,也许结果都是一样。

也许。

然而于润生已决定:这一生也不会把事实告诉妻子。

他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他的敌人。不是因为庞文英。不是因为李兰。更不是因为自己。

他只是无法接受,世界上有他不能控制的事情。

第五章 心无罣碍

「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的丧礼就在他死后三天举行,是漂城历史上最大的冥仪。漂城里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散满纸钱。州内邻近城乡的官吏都到来吊唁,轮候鞠躬上香的人龙从正中路的「丰义隆漂城分行」大门一直延伸出安东大街。赌坊娼馆这一天都乖乖歇业,全城的妓女都穿着素服。致祭者送来的奠酒一一放在分行大门两旁,堆得跟墙壁一样高。最高兴的是城里的乞丐——「丰义隆」施派的五大窝素菜米饭是他们久未尝过的美食。

可是庞祭酒不会在漂城入土,「丰义隆」的中兴功臣只能葬在首都,掌柜文四喜已打点好运送棺木的准备。至于保存遗体则很简单,那是「丰义隆」拥有最多的材料——盐。